番外三 殊途同归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宽敞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艳丽的锦毯,那是产自织艺高超的山尤国,由商人千里迢迢运回的,价值千金,由此可知此屋的主人非富即贵。只是再环视房中,却少见其它昂贵的摆设,触目皆是兵器。
左侧一排枪、矛,右侧一排刀、棍,墙上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宝剑,还挂着铜的、银的、金的各式长鞭,乍一看还以为是走入了兵器房,可屋内正前方的位置却立着一面玉璧似的屏风,屏风之后则是锦帐檀床,才知这是一间卧房。
房内还摆有数排书架,架上堆满了书,却非圣人贤者诲人传世的经典,而全是街上坊间皆可见到的剑谱拳经及一些三流文人所编的传奇故事。书架前边靠窗的位置则摆着书桌及椅子,此刻桌前正坐着一个少年,少年的目光牢牢盯在桌面摊开的两张纸上。
姓名:兰残音,人称“兰七少”。
外号:碧妖。
年龄:不详,约二十至二十五之间。
容貌:妖美绝世,瞳眸碧绿当世独一。
身份: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云州兰家当代家主。
兵器:玉扇。
武功:师承成谜,且从不使兰家家传武功。
附:此人性妖异言无忌,行事恣意正邪不拘,人多畏之。
姓名:明华严,人称“明二公子”。
外号:谪仙。
年龄:二十五。
容貌:人谓仙人般清雅出尘。
身份: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天州明家当代少主。
兵器:无。
武功:深不可测,家传绝技“无间指”。
附:此人温文儒雅,行事有君子之风,人多敬之。
“这两个人……”少年拈起桌上的纸,唇边微微勾起笑意,“只要打败了其中一个,那么爹爹就再也不会说我不如那个女人的儿子了!”
自从一年前东溟岛劫走“兰因璧月”后,三千豪杰出海,却只有数百人归来,武林不复盛气。然而明华严、兰残音声名却更胜从前,自风雾派掌门洺空归隐后,两人已赫然有了群伦领袖之势。
所以,当今武林,最有名、最令人瞩目的当为此二人!
那少年的目光在“明华严”、“兰残音”这两个名字间游移。先去打败哪一个呢?
碧妖……谪仙……妖……仙……
“那就兰残音吧!”少年霍然起身。谪仙既然如此受人推崇,那么首先去打败他倒有些于心不忍,而碧妖却素有邪名,他打败了碧妖说不定正是为武林除恶。
“……等着吧,我一定会扬名武林的!”少年朗然吐语,意气风发。
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要不要做的事。
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年华。
阳光从窗口射入,照在少年的脸上,少年有一双很好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双黑眼睛如同黑宝石般闪闪发亮。
已近三月,可地处皇朝疆域最西的墨州依然冷风如刀寒意沁骨。
墨州往东是通往兰州的官道,两州以莒城为界,莒城属墨州统辖,出了莒城便是兰州地界。从莒城到墨州城约需两日可达,一路上零星开了几家茶铺客栈,供路人打尖歇脚,客栈规模不一,其中生意最好的要数安记客栈。
安记客栈不算很大,前后两层的院子,后院做客房,前院便是饭馆,都收拾得十分干净齐整,令人一进去便生出一分安适之感。安记客栈的老板姓安,从二十来岁被人叫做“小安”起,三十余年来一直守着这家客栈,到而今五十多岁来往客人都唤一声“老安”了。他为人老实本份,不欺生不诈客,因而过往的旅人大多愿意到此处吃饭投宿。
这一日,午时刚到,前院大堂里便已快坐满了客人,生意非常好,但老安却无丝毫喜色反倒有些忧心。原因无他,只为堂中一东一西坐着的两桌客人。
东边的客人是先到的。八名随从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一看那派头便知那公子来头不小,所以老安亲自上前招呼打点。将桌子擦了又擦,端上最好的茶,还取出平常收着舍不得用的景瓷碗和银筷,洗得干干净净后才敢摆上,又吩咐厨房做菜分外用心点儿,饶是如此,那公子眉梢眼角也没带出半点儿喜色,饭菜上桌后,他尝了一口便停了,鄙夷地吐出一句:“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嘿嘿……”老安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敢多说一句话。
“公子若不喜欢,咱们再换一家?”一名随从问道。
那公子闻言却一掌拍在了桌上,顿时碗碟砰砰作响,老安的一颗心也跟着上下怦怦跳着,其他客人纷纷看过来,只不过因不碍自己事,他们看一眼后便继续吃饭了。
“换一家?本公子跑了这么远才见着这么一家小店,谁知道下一家在哪里,你们想饿死本公子不成!”
“小人不敢。”那随从赶忙低头道,“那要不,再换几样菜?”
“哼!”公子眼一斜,“这种荒野小店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怪你们,早不准备!自从出了帝都,本公子没吃过一顿称心的饭菜!”
原来是从帝都来的贵客,难怪这么大派头。老安暗想。
“是,是,都是小的错。”随从被训斥后只得赶忙点头哈腰地附和着。
“知道错还不赶紧给本公子弄好吃的去!”公子一巴掌扇在随从脸上,直扇得那随从一个踉跄,那声脆响吓得老安也跟着抖了抖。
“是,小的马上去。”随从又一番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脸,呵斥着老安:“你!还不快吩咐厨子另做几样好菜送来!”
“是……是……”老安赶忙应着,可刚转个身又回过头颤抖着道,“给公子做的这几样,就是小店……最好的招牌菜了。”
“什么?!”公子横眉怒目,“这什么鬼地方,就这样的菜本公子家的狗都不闻一下,你竟敢叫本公子吃!”
“这……小店鄙陋,实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菜,公子贵人,还请见谅。”老安诺诺地陪着笑。
公子闻言筷子一摔,当场便要发脾气,他身旁另一名年约三旬的随从忙上前安抚道:“公子快请息怒,这里不比帝都,你就是杀了他,他也没法给你做出一顿珍肴来。”
这名随从显然说话比较有分量,那公子听得他的话后,瞪了一眼却最终按下了火气,只是夹着满腹怨气地嚷了一句:“爹爹明明身居太宰之位,要给我安排什么地方、什么官不行,偏要给我弄到这穷乡辟壤的墨州来!又冷又干,连顿可口的饭都没得吃!”
老安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宰家的公子,太宰可是朝官之首,位尊权重啊,难怪……狗比人吃得还好。
“公子,大人也是为您着想。”那名说话较有分量的随从见公子一脸的怨气,忙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安抚着,“陛下此次让炜王世子赴任墨州州府,定是要对采元戎用兵,元戎区区,小国,以我皇朝铁骑之威定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您此刻虽只是骠校之位,但等拿下元戎您不就立了大功吗?到时回了帝都,您还不就是大将军了!”
公子一听,火气果然消了大半。
原来这公子乃当朝太宰戴明成之独子戴奚。
若是问起皇朝老百姓如今的这位太宰如何?凡是知道戴明成的人都会回你一个“好”字。戴明成为官二十余载,从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小城衙做起,一步步做到了朝官之首的太宰之位,非是其会钻营攀升,而是凭着其卓越的政绩。在地方,他是让百姓赞誉有加的贤吏;在帝都,他又是皇帝倚为左右手的贤臣。总之一句话,戴明成是个于家国百姓皆有功劳的人,偏偏这样的人却没能养出个好儿子。
戴奚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子,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凭借其父之势横行帝都,虽不至于天怒人怨,但人见人厌却是事实。此次墨州州府调任,皇帝降旨炜王世子皇曳任墨州新州府,戴明成便为儿子安了个骠校之职后,将其赶到了墨州。一来想让娇生惯的儿子到较为苦寒贫瘠的墨州吃点儿苦头、历练历练,二来想着儿子离了帝都没了自己庇护,或许能收敛些陋习恶行,三来炜王世子皇曳乃是皇室中人,虽年纪轻轻但在朝中素有贤名,儿子气焰再高也不敢顶撞这位顶头上司,儿子跟着他或许能老实地学着做人做事。
戴明成虽然用心良苦,但到目前为止,他的儿子还没想要收敛本性、老实做人、吃苦做事。皇曳本是与他一同自帝都起程,可一路上,这位太宰公子的娇贵却更胜皇曳这位龙子凤孙:嫌饭食粗糙难吃,嫌客栈简陋床铺太硬,嫌骑马屁股痛,嫌马车颠簸身子吃不消,嫌风尘太大,嫌天气不好……
最后,未来的炜王、现在的墨州州府皇曳,看在太宰大人几十年对皇朝的忠心耿耿的份上,对太宰公子既没打也没骂,只是丢下他先行了。于是太宰公子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往往墨州而来,行了两个月有余,终于……快到墨州了。
那随从见戴奚缓了脸色,再道:“公子暂且忍耐一日,明日到了墨州城内就好了,那里是一州重地,自然繁华些,肯定要什么有什么的,不会比帝都差多少。”
“哼!”戴奚看了桌上的饭菜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看那模样是真的不想吃。
老安看着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即便是白忙活了这一番又赔了钱也行,只求送走这位贵客,得个平安。这等官家子弟他实在是侍候不起。
正在戴奚将走未走时,老安也不知怎的,忽然转过了头,明明眼前还有一尊需十二分小心侍候的大爷,可老安就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口望去。其实不止老安,整个大堂的人,不管是吃饭的、夹菜的,还是饮茶的、喝酒的,那一刻都不由得望向了门口。
门口走进来一名女子,从头至脚都裹在一件厚厚的银白斗篷里,因为身形修长,所以并不显得臃肿。她脚步移动间,斗篷下飘出一抹淡绿的裙摆,于是那人便似琼雪玉树行于绿水之畔。
女子估计非常怕冷,进了店后也没取下斗篷上的风帽,风帽的边上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帽檐又压得极低,所以女子的眉眼几乎都掩在了帽中,令人无法尽窥其容,可只是那下半张脸,已让堂中的众人看得眼都难以眨一下。
因老板在侍候贵客,所以早有伶俐的伙计上前招呼那女子了。
女子在西边靠窗的桌前坐下,道:“先来一壶热茶,再来三样你们店的招牌菜就行了。”那声音极清,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魅惑,连五十多岁的老安听着也觉得骨头发酥,众人只听这声音已不难想象其容颜之美。
伙计很快为女子送来了热茶,大堂里的客人缓过了神,便继续用饭。而本已起身的戴奚,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下了。
“公子,这菜,您还吃吗?”老安小心翼翼地问一声。
“吃……吃……”戴奚喃喃答道,一双眼睛自从盯在女子身上便再没移开过,手拾起筷子夹了东西就往口里送,可看那神态,估计吃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老安可不担心这个,看他终于肯吃了,大大松了一口气,道了声“公子慢用”便走回柜台。
过了一会儿,女子点的菜也上来了,她自顾自地用饭,似乎对于戴奚投过来的目光毫无察觉。
而站在柜台里的老安看着着两桌客人,却是悬起了心。那公子此刻食不知味地吃着,眼睛一刻也不离那女子,再看看他身后环立的八名高大随从……唉,老安暗自叹一口气,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女子桌上摆着三样菜:一碟酸辣猪肝,一碟红椒腊肉,一碟红烧豆腐,她看似不紧不慢地吃着,可速度挺快,不过一会儿工夫,她便吃了两碗饭,三样菜也基本吃完了。
“菜很好吃。”女子放下碗筷称赞了一句。
一旁侍候着的伙计马上喜笑颜开,好似那菜是他做的:“姑娘喜欢就好。这几样菜虽然平常得很,却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菜,炒菜的师傅做了几十年了,那功夫自然没得说,过往的客人只要到我们店里来,必点这三样菜。”
姑娘侧首,唇角微弯,浅浅一笑,霎时伙计头脑发热心怦怦直跳。远处的戴奚看着,觉得那笑似乎是给自己的,不由得神思痴迷起来。这女子自然看不见眉眼,但凭他多年偎红倚绿的经验,知道这定是个绝色美人儿。自离帝都,他已许久未曾风流,此刻见了这孤身女子,哪有不起色心的。
眼见女子结帐离去,戴奚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名随从留下结帐,余下几名跟随戴奚身后离开店。
那女子出了店后,接过伙计牵来的马,也不骑,只是牵着马不紧不慢地忘墨州方向走去。戴奚此刻也不坐轿了,跟在女子身后,其随从自然会意,也都牵着马领着轿夫抬着空轿跟在后面。
如此行了两刻钟,路边逐渐荒僻,于是戴奚加快几步赶上女子,道:“姑娘请留步。”而他身后的随从也不着痕迹地将女子前后左右围住。
见此情景,那女子倒是不慌不忙,只停住脚步,问道:“公子何事?”
“敢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戴奚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
“我要去哪里与你何干?”那女子声音清魅,语气却很冷淡。
戴奚不以为意,道:“方才与姑娘同在一家店里用膳,现在又同走一条路,可见是有缘的。既是我们如此有缘,姑娘又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哦?”那女子声音里隐约带出一丝笑意,然后答道:“我要去墨州。”
“那可巧了。”戴奚拍掌一笑,“我也是去墨州,正好可与姑娘同路。”
“是吗?”女子语气依旧不冷不热的。
戴奚又道:“骑马太过颠簸了,长途跋涉定然辛苦,我这儿正好有一乘软轿,就请姑娘坐了。”
“不用,多谢公子了。”女子推辞。
“要的,姑娘纤弱之躯,还是乘轿舒服些。”戴奚微笑劝说。一双眼睛则盯着女子的脸,虽看不清眉眼,可只看那白皙如雪、毫无瑕疵的肤色,便知其容色绝不会差到哪儿去的,等会儿到了轿中,可要好好亲热一番。
戴奚心里胡思乱想着,那女子却是长长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想本少昔日调戏了多少美人,却不想今日竟然也要遭人调戏了。”
“姑娘说什么?”戴奚未听清楚不由得凑近了些。
女子抬头,一阵强劲的冷风吹过,将她的风帽吹下,露出了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容,戴奚顿时看呆了。
那女子见风帽脱了,不禁微微皱眉,再瞟了瞟这前后左右围着的随从,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心底里更是狠狠骂了一声:“该死的假仙!”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式兰家之主兰七。她与明二打赌去皇宫盗宝,结果明二赢了,二公子赢了的条件便是“请七少以弱女子之身行走江湖一年”。
这条件看似普通,实则有两处要害:一是要兰七以女装示人,二是要她一年内封住内力以平常人之身行走江湖。这两者,无论哪一样都让兰七很不爽。至于前者,她虽然也常穿女装,但从未穿着女装一年之久,若时日长了,只怕江湖中人都要当她是女人了,以前那时男时女的乐趣可就要少一半了。而后者,试想她仇敌遍天下,一年内失去武功该是多么危险的事。所以当初她才会非常想要赢,可惜还是输了,最后少不得狠狠骂明二阴险卑鄙、小人无德。只是一旦应承了明二此事,还是不要被他抓住把柄为好,否则谁知那假仙还会使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招来。所以,兰七只能以女装示人一年,而这时才过去了五个月,还差七个月。
兰七看着眼前这纨绔子弟,想着换作昔日,不好好惩戒他一番也得好好戏耍他一番,可此刻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不妥当还得吃亏呢,看来还是要应付一下。
兰七正想着要不先答应了坐他的轿子,路上再想法子应对。忽然,“嗒嗒嗒嗒……”一阵马蹄声传来,她顺着马蹄声望去,便见一骑飞奔而来,马背上一名英姿飒爽的少年。
兰七眼珠子一转,随即对戴奚道:“多谢公子美意,我先走了。”说罢便往前去。
戴奚此刻正感谢着老天爷赐了这么个天仙在眼前,而且还是有着一双奇异碧眸的罕见美人,一听美人要走,马上伸手拉住美人,而众随从也围了过来。
眼见那骑马的少年越来越近,兰七顿时高声叫道:“请公子自重,放开我。”一边说着一边挣脱。
戴奚怎肯放手,自然是拉住了美人往怀里带:“姑娘孤身一人上路实在危险,还是与本公子一道为好。”
“放开我!”兰七一边挣扎,一边向着那骑马的少年喊道:“少侠救命!”
果然,马停住了,马背上的少年向他们望来,见一群大男人围着个绝美女子,少年脑中顿时想起了“豪强恶霸强抢民女”的故事,于是跳下马走了过去:“你们放开这位姑娘!”
“小子一边儿去,这里没你的事。”一名随从伸手推了少年一把。
只不过那随从没有推动少年,反是被少年的内力一弹,给震出丈远摔倒在地。
这一番变故顿时令戴奚与众随从震惊了一下,全都停手望向了少年,兰七趁机挣开戴奚退远了几步。
“你是何人?”一名随从上前询问。
那少年却将头一抬,道:“凭你们这些人还不配知道本少侠的名字。”
那少年的态度把戴奚惹怒了:“混帐东西!本公子乃堂堂太宰之子,你竟也配在本公子面前托大!”
少年一听,顿时浓眉扬起:“原来是贪官污吏之子强抢民女!看我不为民除害!”话音一落,身子瞬间跃起,一拳便揍在戴奚脸上,戴奚顿时鼻血横流。
戴奚本以为搬出父亲定能吓退这少年,所以对少年的这番举动始料未及,直等到鼻血喷洒一地,他才后知后觉地痛叫起来:“哎哟!你这臭小子……给我揍死他!”
身后随从得令顿时一拥而上。这些随从都是学了些武功的,比起常人来,算是本领高强了,可是在这少年面前,却只能算是班门弄斧。怎么说少年也是武林世家出身,又自小勤习武艺,武功即便不到一流之境,却比这些随从不知高出多少倍。所以少年无须取兵器,只是三拳两脚,便将一干随从打翻在地,最后只剩戴奚还杵着。
看着随从一个个鼻青脸肿倒地不起,戴奚心底里也害怕起来,只是他向来横惯了,此刻也不肯示弱,犹自强撑着冲少年喊道:“你……你这强人竟敢打伤本公子的随从,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本公子可是……”话没说完,他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拳,然后倒地晕了过去。
少年擦了擦拳头,不屑地看着地上的戴奚:“这等疯狗似的叫嚣本少侠可不怕。”说罢转头冲地上那些随从叫道:“还不快滚,你们以后再敢做坏事,本少侠见一次打一次!”
那些随从此刻也知道打不过少年,再多话只会吃亏,所以赶忙爬起来,抬着戴奚仓皇离去。
看着那群狼狈离去的人,兰七心里感慨着:要是换作往日,这群人落在本少手中,若不断胳膊断手,定不会放他们走的,这少年看来还是不够狠。当然了,要是够狠的话也就不会救她了。想至此,兰七转头往少年看去,少年正好也向她望来,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尽是惊艳之情。
兰七看着这英俊的少年,一瞬间不由想到了宁朗,一样的眉眼明朗英姿勃发,不同的是这少年没有宁朗那种敦厚温良,另有一种张扬的骄傲与锐气。正想着是不是该谢谢他时,那少年却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碧妖兰七!”
兰七听得顿时愣住了,暗想这少年是哪家的孩子,竟然认识她?
少年从身后拔出一柄似刀又似剑的兵器,冲着兰七叫道:“碧妖,我们来决斗吧!”
兰七看着少年那奇怪的兵器,碧眸众闪过一丝光芒,但转瞬掩去,又是纤纤弱女子的模样:“这位少侠,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里能和你决斗?”
“嗯?”少年不信跳至她身旁,手一伸擒住她的手腕,按住脉搏探了半晌,不由得丧气,她体内确实没有内功,就是个平常人,“难道我认错了?”少年犹是不死心地看住兰七,盯着她的眼睛看,“难道这样碧色的眼睛当世不止一双?”
只凭这话兰七便知道这少年并未见过自己,当下道:“我生来眼睛异于常人,自小便受尽白眼和辱骂,只恨生成这样,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人也与我一般苦命不成?”说至此,兰七神色一黯,潸然欲泣。
少年一见她这般模样顿生怜悯之心,连忙安慰道:“你别伤心,我只是认错人了。”说着赶忙收起了兵器,“而且另一个碧眼的人可不苦命,他厉害着呢,我就是要去找他决斗的。”
兰七一听,眉尖微挑:“少侠为何要找她决斗?”
“因为我要成名,成名最快的方法便是打败有名的武林人物。这碧妖邪气得很,武林中很多人不喜欢他,我去打败了他,折了他的威名,他以后也就不敢再横行欺人了。”少年一脸正气地道。
兰七闻言嘴角抽搐,暗骂臭小子竟是异想天开,面上却是一派笑容:“原来如此,我方才在用膳的客栈里也听了几人在说什么碧妖去了墨州,也不知是否就是少侠所说的人。”
“啊?他去墨州了?”少年顿时又跳起来。
“方才客栈里的人是这么说的。”兰七道。
“哦,那我得赶回墨州去。”少年马上转身。可刚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兰七,见她乌鬓雪容美艳非凡,暗想若放她孤身一人走在这人迹罕至的路上,说不定还会碰上那些好色之徒,而他既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便该助人到底。当下便道:“你要去哪里?我先送你去。”
兰七微笑,道:“多谢少侠,我也是去墨州。此刻孤身在路,少侠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
少年听到这话,立即想起了书上说的英雄救美后美人以身相许的事,顿时急着摆手道:“你不用以身相许。”
兰七顿住,看着少年。
少年醒悟过来,霎时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兰七也忍不住,霎时笑声直冲云霄。
少年又羞又窘地看着眼前仰首大笑的女子。这等大笑本来极不端庄,可她笑声恣意神态洒脱,竟是艳丽绝世,直看得他心跳如鼓。心里想着她这般美丽,可不就是书上说的瑶姬素娥吗?我救了她,我救了她……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说“不用以身相许”。
半晌后,兰七敛笑:“那一路就劳烦少侠了。”有这少年做伴,不但有了保镖,而且不愁一路无聊。
“不……不劳烦。”少年红着脸转身,“我们走吧。”
两人上马,缓缓往墨州而去。
少年骑在马背上又道:“我叫林佑,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兰七暗笑,我当然知道你姓林:“公子唤我凤裔即可。”
墨州新州府皇曳已到任半月有余。这一日他换了一身便服,领着几名随从便上街了,打算体察民情。
皇曳出来时还是巳时,在城中四处走走看看,便到了午时,于是随意走进一家名叫鸿福楼的酒楼,打算用午膳。伙计们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眼睛最尖,什么样的客人是贵客,那是一眼就能瞅出来的。所以皇曳几人一进门,就有一个伙计热情地迎上去,看楼下客多,马上将他们领上二楼,又为他们挑了张临街的桌子,反复擦了好几遍。
皇曳坐下后只管扭头看着窗外街市,余下之事自有随从安排。只是他才坐下,便觉得有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哎呀,真是个美人呀。”只听得对面传来赞叹声,虽然声音不大,但皇曳自幼习武耳力远超常人,所以听得清清楚楚,而且那嗓音极其清魅,竟然似女子之声。
“是很好看。”又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可他是个男人啊。”
“美人是不分男女的,况且这等容貌,你我平生难见几个呀。”那女子又道。
皇曳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自小容貌极美,皇室里人人都说他像极了他们的祖先——当年有着东朝第一美人之称的纯然皇后。可他一个大男人生了张女人的丽容,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张脸便成了他的痛处,熟知他的人都极力避免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容色绮艳,眉宇间又有男儿英气,如此美人,世间无双。”那女子犹在感慨着,“真想把他收回家去啊。”
皇曳一听这话,额角顿时暴起青筋。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堂堂王府世子,竟给一个女人言语轻薄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转回头,眼带厉光瞪向对面桌去。这一瞪,他却是一呆,对面桌坐着的人竟也是容色绝代,更稀奇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碧绿如玉,眼波流转间如春水涟漪,仿佛能溺人心魂。
“放肆!”皇曳未开口,自小跟着他的侍卫叶昀却出声了,“不得对我家公子无礼!”说着手还按了按腰间的佩剑,配上他高大威猛的身材,颇有威慑之意。
兰七对于叶昀的话充耳不闻,一双碧眸只管看着皇曳。可一旁坐着的林佑却是容不得有人对她呵斥,霍地站起身来冲着叶昀道:“你嚷什么嚷!你家公子不许人看就别出门!况且你家公子不也盯着人家瞧了吗?去,对你家公子说,不要像个没见过女人的乡巴佬一样盯着人家看!再这样无礼,本少侠就要替你家老爷教训教训儿子了!”
“放肆!你再出言不逊,莫怪我动手了!”叶昀闻言眉头一竖,上前一步。
“本少侠可不怕你!”林佑一挺胸膛也上前一步。
两人互相瞪视对方,各不相让。
林佑那番话倒是令皇曳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那骄傲地昂着头的少年,皇曳俊美的眉头不自觉地拧起。
对面的兰七看得不由又一声感叹:“唉……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皱眉也这般好看的。”
皇曳出身皇族,长这么大以来,还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言语调笑,何况这个人还连番地胡言乱语。他顿时脸色冷了下来,眼见着便要发作,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便见一行人步上楼来,为首的正是戴奚。
戴奚先看到皇曳,正要上前见礼,可一转眼又看到了堂中的林佑,顿时怒气上涌,几步冲到林佑面前:“小贼!我可逮着你了!”
林佑将与叶昀互瞪的眼光收回,以眼角瞟了戴奚一眼,然后嗤笑道:“原来是你啊,难道上次本少侠对你教训得不够,此时你又自己跑来想让本少侠揍几拳不成?”说着扬了扬拳头。
戴奚一见他的拳头不由得退开一步,暗想自己打不过这小贼的,这次身边虽然多带了些随从,可也难说就能拿下这小贼。只见他眼珠子一转,跑到皇曳面前:“大人,这小贼乃是盗匪,我来墨州的路上不但被这小贼抢劫了财物,还被打伤了许多随从。”
“呸!你血口喷人!”林佑立刻叫道。
皇曳抬眸看一眼戴奚,神色未动,目光再转向林佑,看他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眉头又皱了皱。正想着是不予理会还是稍加惩戒时,他身边一个文士装束的男子忽然附耳一语,他听后,随即看向林佑,眸光一闪,然后对叶昀道:“将他拿下。”
这话正中叶昀下怀。
“呸!你拿得下本少侠吗?”林佑也听见了,顿时不服气地叫起来,然后率先一拳挥向叶昀,“还是本少侠先拿下你吧!”
铁拳迎面而来,叶昀却不躲不闪,只是伸出蒲扇似的手掌一抓,便将林佑的拳头抓在手里。
林佑没想到他会硬接,赶忙撤手,却是迟了,拳头牢牢抓在叶昀手中。他赶紧左掌拍向叶昀面门,想逼他放手,可叶昀只是脑袋往后一闪,躲开林佑的攻击,然后抓着林佑拳头的手用力一握。
“啊!”林佑顿时一声惨叫,“你这蛮牛……放开我!”剧痛自手掌传来,痛得他再也顾不得打人,只想快点脱手,可叶昀却是毫不留情地再用力一握,林佑直接痛得全身脱力,连哼叫都没有力气了。
于是林佑的一身武艺完全没有施展,便被叶昀以他的天生神力制伏了。叶昀再一抬手,封了林佑数处穴道,前一刻还威风得似小老虎般的林佑便彻底无法动弹。
“公子,怎么处置他?”叶昀提着林佑回到黄曳面前。
皇曳还没开口,戴奚倒是先发言了:“当然是要……”只不过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皇曳淡淡一句给打断了:“关入大牢。”
“凭……什么关我,本少侠又没干犯法的事。”林佑冒着冷汗叫道。
皇曳瞟他一眼:“就凭你对本州府言语无礼,况且本州府代表皇家,你之言行已可视为大不敬,便是斩了你也无妨。”说罢他起身,也不等酒菜上来,便下楼而去,打算直接回府。
这一下,酒楼里原本偷偷看热闹的人包括兰七在内都是一愣,就连林佑也呆了呆,想不到这么个年轻貌美的男子竟然就是新任的州府大人。
“带回去,关入牢中。”叶昀将无法动弹的林佑扔给另一名侍卫,然后快步追着皇曳而去。
侍卫接过林佑,然后指指一直坐着既不逃亦不怕似乎只是在看热闹的兰七,问那位文士道:“沈先生,这位呢?”
沈先生看一眼兰七,看她容色美艳衣饰华贵,又与林家大公子一块儿,定是林家亲近之人,一并拿下筹码更多,于是道:“都关了。”
而此刻,戴奚才发现众人后的桌前坐了兰七,顿时悔恨刚才没先瞅着,侍卫上前要抓人,当下便欲阻止。他身后一名随从忙扯住他的衣袖,悄声道:“关入牢中后,公子更方便要人。”戴奚转而一想,可不是吗,于是作罢。
当那些侍卫上前时,兰七一脸平静,只是随意转头往街上一瞟,然后还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这令侍卫们很是惊奇,看着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竟不敢伸手碰触,只是将手虚虚一抬,和声道:“姑娘请跟我们走。”
众侍卫押着林佑、兰七下楼,楼外已围了些看热闹的百姓,人群众兰七看到了兰曈、兰昽的身影,她视而不见,随着侍卫离去。
兰曈、兰昽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家主被侍卫带走。想着来墨州之前,家主特意吩咐,在没有她的命令之前,他们只许把她当做陌路人。唉!家主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鬼迷了心窍,竟然答应那个明二公子,让他以“无间指”封住了一身内力,而此时连一点武功都没有,却还不许他们保护她,真不知她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州府大人在鸿福楼抓了人的事很快便在墨州城传开了。
林佑被关入牢中后,倒也没有妄动,只想着等四个时辰后穴道自动解开,那时他要逃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还没等到穴道解开,傍晚时他便被放了出来,正奇怪着,却见到了门口的父亲。他怔了一怔,还未开口,脸上便先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你这逆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跑去找碧妖比武,你倒是去啊,死在碧妖手中也比回来给老子惹这麻烦的好!你这混帐!”林询狠狠叱骂儿子。
林佑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一偏,半边脸没了感觉,他扭回头瞪着父亲一言不发,心里却想着:是啊,你巴不得我快点死掉,反正你还有另一个儿子,我死了就没人碍你们的眼了。
林询看着这个儿子,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
林佑是他的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自小他便严格要求他,这孩子也争气,人聪明,根骨也佳,读书习武总是胜人一筹。只是自从他娘死后,近些年来也不知怎的,这孩子越来越反叛,平常只要自己言辞稍为严厉些,他便横眉冷眼不说,有时候还十天半月不理睬人。前些日子,只不过是他们兄弟一场比试后,他褒奖了次子几句,这小子第二天便留书出走,说什么要去找碧妖比武。这可把他急坏了,那碧妖只要是武林中人便知是惹不起的,他一个孩子哪里会是其对手?正急着要派人找他回来,家人却来报,说是在街上听人说,林家大公子在鸿福楼开罪了州府大人,给关起来了。他闻言赶忙派人打听,果然是关了起来,细问缘由,便知儿子之所以因这点小事被关,究其原因只因他是墨州林家之子。只得托人打点,先把儿子给救出来。此刻人是出来了,可想起付出的代价,心头恼火非常。
“你还瞪眼!”林询又是一巴掌甩过去,“老子为了你可算是赔了半个林家了,你这小畜生还跟老子横!”
林佑捂着脸,瞪着父亲:“我是小畜生你是什么?”
林询一听顿时语塞,脸上挂不住,怒火更甚,抬手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我叫你顶嘴!”
这次林佑躲开了:“你就会看我娘不在了打我。哼!你是想打死了我,好把家当全给那个女人跟她的儿子吧。哼!赔得好,怎么才半个林家,怎么不赔了整个林家去!”
“好!好!”林询气得七窍冒烟,“好你个混帐!是该打死你!早死了老子也好解脱!”他一把揪住林佑便往家里拖去,打定主意要好好伺候他一顿家法。
“你放开我!凤裔呢?她怎样了?放开我!”林佑挣扎着,可哪里挣得过父亲的铁钳,一路叫叫嚷嚷地被抓回家去。
而那时,兰七被关在一处柴房里,正数着房梁上的蜘蛛网。
通常情况下,女子若被关入牢中,便成了狱吏、牢头凌辱的对象。那侍卫对兰七心存怜惜,想着她又没犯什么大罪,况且如此佳人怎能给那些人糟蹋了?所以另寻了间柴房暂时将她关了,等世子气消了,自然会放她走的。
申时,侍卫开门送来晚膳,然后照旧把门锁了。
兰七吃过了干馒头就酸菜,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心想这一日便又算过去了。
她坐在草堆上,在阴暗里想着这数月来所经历之事,想着自己这趟墨洲之行的目的,时恼时喜,迷迷糊糊中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虽轻得难以察觉,但她向来睡梦中十分警觉,所以那轻悄的脚步声依旧将她惊醒了。她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很安静,想来是深夜了。那破旧的柴门无须开锁,直接被人整扇地抬起,然后一道人影闪进,带着一缕灯光,那是他手中提着的灯笼发出的。
就着那淡淡的灯光,兰七看清那人乃是鸿福楼里拉住戴奚的随从。
那随从见兰七醒着亦是一惊,又见她不喊不叫只是看着他,更是惊奇,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不由得站在原地不动。过了片刻,他尝试着往前走,见兰七依旧无反应,胆气一壮,几步跨到兰七面前,举着灯笼看她。只见她抱膝坐在草堆上,昏暗的灯光下,仿佛宝珠雪玉般明艳照人,心头欲念更甚,将灯笼随手一挂,蹲下身来,伸出手,慢慢往兰七靠去。
而兰七却是坐着不动,平静地看着这深夜里突然出现的意图不轨之人。
那随从的手越靠越近,人也因紧张而变得气息急促,当他的手终于触到兰七的肩时,顿时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一张嘴便往她脸上亲去,一双手亦在她身上急切地摸上摸下。他只觉得手下柔软酥骨,口鼻里幽香醉人,如置梦幻中般美妙。
兰七依旧没有反应,任那人动着,睁着一双碧眸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嘴角却挂着耐人寻味的淡笑。
“美人儿,美人儿,我的心肝肉儿。我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美人,只让我亲近这一回,便是死也甘心。”那随从在她身上乱拱着,口里杂七杂八地说着,一手扯开她的腰带,然后一掀便拉开了外袍,眼见着中衣下那玲珑的曲线,顿时身子一阵激动,只恨不得立即就赴那销魂乡。
就在那一刻,兰七忽然转过脸来,冲着他轻轻一笑,如暗夜榴花,风情渗骨,直看得他神魂俱痴,抖着手去解她的中衣……门外忽地一股劲风扫来,那人完全未有反应,便被那劲风扫起,猛烈而迅疾地撞向了墙角,顿时血花溅开脑浆迸流,连一声嚎叫都未有便下了黄泉。
对于这样的突变,兰七依旧平静得很,静静地躺在草堆上,只有唇边那抹笑越发深了。
一道人影轻飘飘地落在柴房里,提起地上的兰七,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飞离。
那人影提着兰七一直往城外飞去,一路上兰七既不挣扎也不言语,乖乖地任其提着,直到了城外一处湖边,那人影便将兰七往湖里一抛。
三月里,湖水冰冷刺骨,兰七一入水中便打了个寒战,可她此刻并不在意这寒冷,而是从湖中站起身来,看着岸上的人,哧哧笑起来了,越笑越欢,越笑越大声,最后终于汇成了哈哈大笑。
岸上的人冷冷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半晌后,兰七止了笑,游上湖岸,看着向来清雅出尘的明二公子此刻俊面含霜、眉峰冷厉,唇边便忍不住笑意:“假仙,原来你也有这等面孔呀。”
明二不说话,只是一抬手又将兰七推下湖去:“洗干净。”二公子向来温柔的嗓音此刻冰冷如湖水。
再次被推倒湖中,兰七也不生气,站起身来。只是她此刻无内力护身,冷风一吹便忍不住哆嗦,可她却是满脸灿烂笑容:“好呀,洗干净。”
说罢,她手一抬,便将披挂在身上的外袍挥落湖面,里面的中衣吸水后贴紧了身体,曲线毕露,她指尖自领口缓缓移下,中衣一点一点剥开,露出里面一抹碧绫。
明二站在岸上,看着湖中的人。冰冷的湖水里,她的身子忍不住发抖,明明是那般脆弱,可那双碧眸里的光芒却明亮的胜过这霜天月华,是如此矛盾,又是如此引人沉溺。
“你想干什么?”明二冷冷道。
“哎呀,明郎,我们这般了解彼此,你这话不是多此一问吗?”兰七笑吟吟道。
他问的并非她此刻之举,她答的亦非她此刻之为。
帝都的赌约她输了,他封住她一身的内力,让她弱如常人。
那个赌约是不是他早已算计好的?她想答案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而当她失去功力,数月来所经历的险事,有多少是仇家所为,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他,她并不想细究。
当密探来报墨州林家又从昆梧山中寻得两座金矿时,她知他们下一场争斗开始了。只是……他可以算计,她自然也能算计。他那般算计,或许就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而她同样也想知道答案。
当兰曈、兰眬没有守护在侧,而那些仇杀、暗算忽然都消失了,当她打定主意束手待宰之时,他终于现身了。
那么,此刻,答案已呈于他们眼前。
兰七的中衣落下湖面,发出一阵微响。
至此,她身上只余一件粉绿肚兜,几乎赤裸地立于冰冷的湖水中,天上冷月银霜,湖面波光映荡,她墨发雪肤,碧眸媚颜,仿如夜中素姬、水中妖灵,蛊惑众生。
明二端立不动,双眸凝视湖心。
兰七弯腰掬一捧冷水,自头顶浇下,水珠在月光里如晶莹的珍珠般流泻而下,她的发间、身上如披水纱珠缕,莹莹华光,流转一身。
明二终于动了,一步步走下湖岸步入湖中,然后一步步走近兰七。终于,湖心中两人隔着一尺之距相对,湖水在两人周围荡开层层涟漪。
明二伸出手,修长温暖的指尖落在兰七肩头,相触的一瞬间,兰七身子微微一抖,但随即她定住心神,只是看着明二。
他温暖的手指拨开兰七肩头贴着的墨发,再顺着她冷玉似的肌肤缓缓移动,一点点滑动,然后落在颈后,指尖一挑,肚兜滑落,顿时一具完美的躯体暴露于月华之下。
明二的目光从她的眉眼缓缓滑过,滑过妖美绝伦的面容,滑过纤长的玉颈,滑过耸立的雪胸,一点点向下……然后他冰冷的神情慢慢松懈瓦解,那平静的目光渐渐变得明亮灼热。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刹那,兰七只觉得脑后一紧,然后眼前便是明二靠近的脸,再然后,唇已被狠狠吻住,身子被紧紧扣入温暖的怀抱。
那一刻,仿佛有火焰点燃,很痛,又很热。
所以,她张开唇,以同样的力道狠狠咬了回去,双手亦紧紧揽住他的颈脖。
湖中心,明月下,两人唇舌相咬,肢体交缠,在湖水里沉沉浮浮。
半夜里,墨州州府官邸里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把整个官邸里的人全都惊醒了,包括好梦正酣的州府大人皇曳。
原来戴奚回去后,等到黄昏时皇曳办完公务回官邸了,他才赶忙派人前去州府的牢房里提人,可派去的人回来报说牢中没有公子要的人。戴奚不信,亲自又去了一趟,将大牢搜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美人的身影。难道是给狱吏们私自弄走了?此念一生,想着美人的绝色姿容确实有可能,于是质问狱吏。狱吏哪敢开罪太宰家的公子,自然是极力撇清。
戴奚出了大牢,贼心不死,于是派亲信戴雄去询问白日里的侍卫,这次总算是问到了,原来美人关在州府官邸的柴房里。戴奚一得消息,恨不得立马便去亲近美人,还是戴雄冷静,拉住他道:“这会儿时辰尚早,世子肯定尚未歇息,便是去了也要不到美人,不如等夜深了,官邸里的人都睡下了,再偷偷从后面入内与美人相见,岂不是更好?”
戴奚觉得此话有理,暂时作罢。到了亥时末,眼见着夜深人静,于是唤戴雄,谁知戴雄却不在,可他实在等不及了,唤了另两名随从陪他悄悄到了官邸后门,撬开了门,悄悄进入。仔细寻着了柴房,见柴房门大开,三人提着灯笼入内,便见着了墙角戴雄的尸首。戴奚娇生惯养哪里见过此等惨状,顿时惊叫一声昏倒在地,同时也引来官邸里的侍卫。
皇曳领着叶昀等人赶来时,戴奚已醒转,只是依旧满脸惶恐,皇曳令人将其送走,留下两名随从交代事情。
待那两名随从一五一十地说完,皇曳脸都绿了,打定主意明日就修书把这戴奚踢回帝都去。他抬手挥退了两人,那边叶昀已将柴房仔细查探了一遍,包括戴雄的死状,只可惜没有寻到任何线索。
皇曳心里清楚,这事肯定与白日里的女子有关,于是吩咐叶昀:“你即刻领人去看住林家,明日辰时将林家大公子请回来。”林佑定知晓那女子是何来历。
叶昀领命去了。
皇曳吩咐侍卫收拾好戴雄的尸首,然后回房去了。
他推开房门,却发现房中多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紫衣碧眸,正是白日里的女子,另一名青衫男子,面容清雅出尘,灯下望之犹似谪仙。那紫衣女子手中正捧着白日里林询送来的东西看,那是两张地图,两座金矿所在的地图。
“你回来了呀。”紫衣女子笑盈盈地招呼着他,倒好似他是客人,而她是主人。
那青衣男子只是淡淡向他点头一笑,然后转开目光欣赏着挂在房中的一幅苍山水墨画。
那一刻,皇曳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比如说出手拿下两人,或者叫唤侍卫,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走入房中,然后带上房门。这两人敢如此现身,自然是有来去自如的本事。而且……白日里明明觉得没武功的紫衣女子,此刻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已清楚地告诉他这是位绝世高手。
青衣男子继续看他的水墨画,紫衣女子却是大大方方地扬了扬手中地图,道:“我此行打算要将林家全部拿下的,只是林家那小子助过我一回,所以不好再出手,但空手而归不是我的作风,所以怎么着也得取点东西,正好美人你手中的东西很合我意。”她碧眸满是笑意地看着皇曳,“美人你不介意吧?反正林家金矿不少,而美人你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皇曳拧眉,忽略掉她的称呼。他此次赴任墨州,便是要为与元戎开战做准备,而打起仗来,最需要的便是银钱。可偌大的昆梧山里,朝廷从未在其中挖出过一座金矿,偏偏林家富可敌国;墨州贫瘠,却每一任州府都家财万贯,这其中缘由不难猜想。今日他小试一番,林家果然就“知情识趣”地送上厚礼,只是这些远远不够,他要做的是替皇朝将掌握在林家手中的所有金矿全部收回。
紫衣女子似乎觉得皇曳拧眉很有趣,蓦地趋近,皇曳赶往后退,可他退得再快,却也没能避开,只觉得一缕幽香沁鼻,紧接着便觉得脸上一片温软,未及反应,那紫衣女子却已退开。
“这便算一点额外的收获吧。”紫衣女子笑吟吟地瞅着他道。
皇曳眉头拧得更紧了。
“既然已拿到,便该走了。”一直赏着画的青衣男子此时收敛了笑容,率先离去,仿如一道青烟,轻缈无声。皇曳自负武功不凡,这一刻却觉得自己一生或许也及不上青衣男子的轻功了。
“美人,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生得如你这般好看呀?不过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叫皇弈的小猴子就不及你呢。”紫衣女子丢下一句,然后也如青衣男子般飘身走了。
皇弈?九皇子?
房里,皇曳呆呆抚上脸,刚才……那女子竟是亲了他一下?他堂堂炜王世子竟然真给一个女人轻薄了去。
一瞬间,他脸上青红交替。
可片刻,不知怎的,他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
又过一会儿,他蓦地想起金矿地图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人夺去了,顿时又勃然大怒。
待让叶昀从江湖朋友口中打听到了那紫衣女子与青衣男子的身份后,他只能恨恨地拧眉。即便后来他以昆梧山的金矿令墨州变得富裕繁荣,即便后来他打败了元戎,可他每每念及那一夜失去的两座金矿时,依旧恨得咬牙,只是……却也无可奈何。
而在皇曳失去两座金矿的那一夜,被父亲关在家中、吵闹了大半夜的林佑终于在累极时睡去。正做着梦时,忽然觉得面上被吹了口气,不由得睁眼,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位容颜绝代的紫衣美人站在灯下,顿时一片欢喜,伸手拉住她道:“凤裔,你没事了吗?”
那“凤裔”笑着摇头道:“林佑,看在你曾助我又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像的份上,我来与你说两句话。一是你爹爹其实待你不错,你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再有就是你此刻远不是兰七的对手,还是再过几年等你武功大成之时再来找我吧。”说完她飘然离去。
林佑半睡半醒间只当是梦中,于是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却见床头放着一枚金灿灿的金叶,叶尖上细细地刻着一个似图似字的印记,可他不识得那是什么。
等到五年后,林佑自觉武功大成,再次闯荡江湖,他先去找寻“凤裔”,只是雾山上的凤裔虽然和记忆中的人很像,可他没有碧色的眼睛。也在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当年早见过“碧妖”了,人家还赠了他一枚信物。
而在他得到信物的那一日清晨,有两骑正缓缓离了墨州城。
料峭的春风里,明二从怀中锦囊里取出一物摊在掌心,道:“这是凤裔兄给我的,你认得吗?”
兰七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明二掌心放着一颗莲子,表面黑亮,显然是很有些年头了。过了片刻,她才伸手拈起明二掌心的莲子,轻轻摩挲:“当然认得,这莲子上还有我的血呢。”
明二微怔。
“当年……我与哥哥有一回饿极之时正看到路边有一处水塘,塘里长满了莲,有些已结着莲蓬了,于是我们便去偷。结果刚摘了一个就给发现了,守莲的人放狗来咬我们,我和哥哥拼命逃,没给狗咬着,我却狠狠摔了一跤,膝盖上被石子硌下一个血洞,手上也没拿稳,那莲蓬掉在地上染了血。后来……莲蓬里的莲子我和哥哥分着吃了,最后一颗莲子哥哥留了下来,说等以后挣到钱要买处水塘种莲,让我吃莲子吃个够。”
兰七说着时目光落向远处,神情怔忡,似乎陷在了遥远的时空里。
明二没有说话。
两骑依旧慢慢走着,只有嗒嗒的蹄声。
行了许久,明二蓦地开口道:“丰兰息种出了‘兰因璧月’,秋长天种出了‘半因花’,那我便用这颗莲子……”他从兰七手中将莲子取回,“我就种一株碧莲花吧,有碧色的莲瓣,朱红的莲蕊。”
兰七呆呆看着他,良久,她微微一笑:“好,我等着你的碧莲花。”
“兰因璧月”种了八年,“半因花”种了十八年,那“碧莲花”要种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