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长是人千里(四)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可是这回樱花林中一片寂静,所有美丽的粉色花瓣凝在空中,我慢慢穿越前行,一经触碰,美丽的花瓣便化作粉色的灰烬,掉落于地化为尘埃。
远方有一个红发少年和一个大辫子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坐在樱花树下,含笑地摸着一册满是针眼的诗集。
“看看,那个可怜虫眼中的你?”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却见血瞳地撒鲁尔正坐在河边同我一起看着黑河里的倒映,他可能是刚刚摆脱恶鬼的纠缠,正微喘着气,使劲平复呼吸。
我这才注意到那河里的画面中,那少女的脸上不时拂过灿烂的花瓣,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她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空的脸。
果然非珏从来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手刚刚融碰到他的身子,他便化作片片樱花飞舞,所有的场景全部化为樱花瓣浸天飞舞,渐渐那片粉红的世界化作殷红似血的粉尘,最后那个世界变作一片黑暗。
我一惊,使劲睁开眼,依稀看到锦绣伤心欲绝地伏在我胸前哭泣,哭红了一双紫瞳,反复地说道:“你这大傻子,为什么要去送死。”
白面县静默地站在她身后,他身后跟着个小孩子,那个孩子抓着他的衣袖,也带着个面县,对锦绣探头探脑的,像一个幽灵似的。司马遽在那里幽幽道:“别太伤心,林毕延还没有发话,许是有救。”
可是锦绣却没有理她,只是埋头哭,哭得髻落钗松,妆容俱毁,涕泣乱淌,连声音都变了,好像她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好像她人生的支柱哄然崩踏。
“你把她放到那人手里,应该料到这个结局的,也许,你只是在难受,她居然爬回来了,”司马遽又忽地换了一种口气:“毕竟这回子,她死在他面前,便会永远留在他心底,你是彻底投希望了。”
锦绣终于有了反应,慢慢直起身来,止了哭,却对他回首吼道:“你闭嘴,像你这样的原家狗怎么会懂得我们姐妹之间的惑情。”
锦绣头上的黄金镶翠步摇被大力甩向那个孩子,那孩子吓得大叫一声用手挡开,然后逃开了去,而我则很混乱,不知这是永业三年的恶梦,还是现时发生的恶梦,因为我一直都不喜欢暗宫宫主,我讨厌他的嚣张跋扈,随意污辱我和锦绣,还有草营人命。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醒来,对不起,锦绣,我实在太累了。
也许现实就是恶梦,恶梦也就是现实,我转世的这个世界里现实与恶梦之间本没有太大的界限,于是我选择闭上了眼睛,最后又选择回到了撒鲁尔的血河边上,沉默地蹲了下来,同他一起默默地坐在河沿上。
“咦?你今天不逃了吗?”他喘着粗气,一边驱赶着拉都伊的恶灵。
我迷离道:“逃哪里去?”
“你不怕我了吗?”他驱散了一众恶灵,好奇地坐在我身边:“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迷茫地望着冒着血泡的血河。周围的恶灵似乎也跟着我平静下来,只是唱着忧伤的歌,在血河上浸无目的地飘浮,他看了我一会儿,也坐到我身边,同我一起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血河中我看到许久未见的前世,苍白的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脸更为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混身插满管子,一个秃顶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堡着电话粥:“你别闹了,今天我老丈人要来,不能过来。”
“不管怎么样,她是因为你跑出去出事儿的吧,现在搞成个植物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了,她爹妈不同意拔管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别发火了,乖,宝贝等我明天来看你。”
他刚挂完电话,一对老年夫妇相互蹒跚地走进来,他立刻改了一脸悲痛地挽着一位看似眼熟的老者坐到病床边:“爸爸,你和妈身体又不好,这是最好的病房,颍她什么也听不见,你何苦再来呢。”
“俞长安,你给我住口,”老者暴怒地吼了一声,转而心疼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女人道:“颍儿啊,你什么时候醒来呀?”
我不觉怒火中烧:俞长安,你如何能够这样欺负人?
忽然我看到那个病床上的女人对我微一侧脸,对我睁开浮肿的眼,她那空洞的眼神对我说道:“回来。”
不错,我要回来,好好教训俞长安这个人渣,我向她伸过手去,血河的中心忽地裂出一个大口子,变成了黑色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却是那个明亮喧嚣,车水马龙的二十一世纪。
身边的撒鲁尔大叫道:“你要到哪里去,不准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感觉我慢慢升起,飞向那个漩涡,我使劲甩开撒鲁尔拉着我的手,眼看就要回到孟颍一心向往的新世界。忽然有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木槿,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
那人的声音很低沉,仿怫死了一般,“这几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所以累了,要睡这么许久吗?”
“别傻了,她不会醒来了,林毕延说了,她醒不过来,白优子只能保住她的身体不死,可是她的脑子完了,魂己然归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是那个司马遽,他使劲压低声音:“你这是在白费力气。”
我一下子进入了那具生活了24年的身体,噢,闹了半天,我两头都变成植物人了?
原非白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高声音:“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可是司马遽的声音却攸然近了。
“你这个只会误事的蠢货,”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完蛋了。”
原非白冷笑一声:“你且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还不连累?就因为她,我被你祸害这么多年了。”他恨恨道,“这个女人不像她妹妹那般娇艳迷人,可是她有点和她的妹妹一样,都是心狠手辣的毒花,迷惑男人的祸水,而你,好像就是喜欢毒花祸水。”
许久,原非白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你原来你这么了解他们姐妹俩?”
司马遽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粗里粗气道:“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个祸水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也是段月容的外室,还有了个娃,你若想收了她危胁段氏,我可以理解,若是想破镜重圆,你是在自掘坟墓,无论你作哪般想,你发动你的门客去西域救她,还有这回前往汝州前线,老头子已经起疑心了,若是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要玩蛋。”
“你早知道她是花木槿,却瞒了我五年。你这个混蛋。”非白继续冷冷道:“我已经看在你没有告诉我父候的份上,饶你一命了,你还要得寸近尺?”
“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连累暗神大人,我劝你莫要再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前方的身影霍然转过身来,天人的容颜朦朦胧胧,几不真切,他对暗神冷冷道:“不然,你莫怪我不念情份,撕毁和约。”
白面具滞了一会,尽量柔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让她祸害段氏不梃好的吗?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来降伏段氏,这有多好……”
我有点累了,又想睡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木槿,别睡了好吗,”很久以后,原非白的声音又起:“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同你好好说说话,”他絮絮说着:“林大夫说你如果今天醒不过来,那就连白优子也没有用了。”
他似哽了许久,勉力出声道:“我不信,你只是累了,只是在生我的气,恨我同锦绣联手骗你,恨我移祸江东,恨我拆散你和非珏,恨我没能好好保护,恨我没有认出你来。”
我想开口,却无法开口,他的声音越加清淅起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我们该聊些什么呢?咱俩的缘份该从何时说起呢,”只听他接着幽幽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在认识锦绣的时候,就去调查过你了,那时我心里想着,明明是一个父母生的,为何你比起你妹妹来又臭又小呢,除了嘴巴厉害点,一辈子也就窝在北边的小破屋子里做着洗衣刷粪的粗役,那时我只记得周大娘一直夸你会做一些奇怪的刷子来洗东西……洗得恁是干净。”
“只是我打小就觉得你是个油嘴奸滑的孩子,恁是不喜欢你,”他低沉地笑了一下,“也许你不信,我们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因为你小时候每年冬天总爱到咱们苑子附近转悠,你好像很爱摘西枫苑的梅花,为这个我没少生你的气,多少次想派人把你吊起来狠狠罚你,不过为了锦绣也就作罢了,后来你受了杖责,到西枫苑,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灵动,你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夸过你长得漂亮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可怜的非珏专门私自请人写信给父王,求父王为他主婚,把你许给他,可是我却故意半道上劫了这封信,然后使人送到果尔仁的手中,果尔仁自然震怒异常,狠狠地怒斥了非珏,于是他与果尔仁两人便生了异心,然后我便称此机会修书给父王,求纳你为我的妾氏。”
“怎么样,你心中一定在想,我很坏吧?我总以为自己比四毛子更爱你,更了解你,更配得上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你哭,我自问总有办法保护娘亲,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在我手中断了气,我自问我了解锦绣,却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任她飞向别人的怀抱,锦绣伤了我的心后,我便对自己说,从此以后绝不再对女人用真心。”
他自嘲地冷笑着:“可是老天爷却让我头一个就遇到了你,我明明知道你是锦绣和小五义托付给我的人,我应该好好对你,可是我却故意冷落你,不给你好脸色,你对我其实很好很好,从采花贼手上救了我,解了我的毒,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感激你,反而打你出气,因为我心底深处一直把锦绣的帐全都算在你的头上,然后我就害得你半条命也没有了。”
“你总是对我笑,我告诉你只有三十年寿命时,我以为你会像锦绣一样在我面前伤心地哭,可是你却只是苦笑一下,然后还是一直对我那么灿烂地笑着,那时我忽然觉得你的笑容很刺眼,为什么你一个整天浣衣刷粪的臭丫头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他的语气忽然一改,在那里冷冷地述说着,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一样,“于你而言,好像这肮脏的人世上每天都有让你开心的事,我明明知道你是那样良善的一个人,却开始一肚子算计你,因为我想看看你痛苦的样子,我故意拆散你和非珏,甚至设计你爱上我,什么华羽宫灯,为哄佳人一笑,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地开始对着我脸红时,我就知道你万劫不复地爱上我了,可是我不知道的却是……原来……原来我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然后老天爷开始了对我的惩罚,你终于发现了我和锦绣的事,你再也不对我笑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我的泪水汹涌滑落,开始想挣开我的手,想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远远的,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司马遽的声音轻哧一声:“没用的家伙,你是想气死她吗?”
唯有滚烫的液体滚落眼角,顺着颊慢慢流了下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去我的泪珠,有人轻轻趴在我胸前,悲伤地继续说道:“你后来还是走了,一想到你在战乱中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侮,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心如刀绞……”他万分苦涩:“木槿,你可知,这八年来我的心上眼上,醒着睡着,一刻也忘不了你啊。”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而司马遽似在低声地咒骂着。
我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泪水滑落,混着一丝血腥味,他抚上我的脸颊,哀伤地轻轻道:“岁月一年一年过去了,你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我却依然在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天真的想着,如果上天肯把你还给我,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吃半点苦,我要让你天天对我笑……可是……可是直到看到你为了救我跟着撒鲁尔跳下去,还有在汝州战场上,你满身是血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笫二个原青江,我该死地出版了那本花西诗集,这八年来,其实是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逼。”
“木槿,原谅我。”他颤声道:“我一直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你要怎样折磨我都行,只是你莫要再离我而去了,我已经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求求你醒过来吧。”
从我十五岁那年,笫一次见到原非白起,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探索他的心理,今夜,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答案却源于我对他的那丝傻笑。
以前我总是以为段月容是这个世上最疯狂的魔,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天使一般的人,才是世上最深情,最痴迷,最疯狂的人,也许他一直以他的父亲为不耻,一直想做一个超越他的人,可是却无意间陷入自己作茧自缚的情网,终于成了比他的父亲更加偏执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爱着我的妹妹花锦绣,却也对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殊的感情,而我却始终不能分辨这天人一般的原非白对我的示好中有多少是出自利益算计,多少是出于对我的好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对我这份爱的份量。
当我幻想用八年时光消磨这一段无望的爱时,他却执着地把这一段孽缘彻底地化成了他的心魔,生生地折磨着自己。
我睁开了眼睛,原非白憔悴的脸就在眼前,他狂喜道:“木槿你醒来了。”
司马遽的面具也出现在眼前,我听到他非常惊讶的声首:“啥,还真醒啦?”
他立刻快步向外走去,大叫着:“林老头,快点进来,祸害果然遗千年,她醒啦。”
原非白一片疼惜地看着我,扶着我小心翼翼道:“木槿,你怎么样?”
于是我怒向胆边生,恶从心中起,我想大声对他说:你这个大混蛋,毁了我一生,你知道吗?你才是大祸水,人间大祸害。
可是话到嘴边,只觉气若游丝,万般艰难,我勉力抓住他的前襟,看着他的凤目圆睁,柔肠百转问,只是流泪道:“我要尿尿。”
然后,我再一次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元庆四年的雨水。
“你还想逃吗?”梦中的紫浮总是这样忧郁地对我说。
“我不逃还能怎样?”第一次,我这样淡淡地回答他,而他一径沉默地看着我。
说实话,前世的我烦恼极少,总算那时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的说,虽不是富二代,但总算是个中产阶级殷实之家,有房有车,留洋镀金,于是我最常见的解压方法有两种,一件是败家购物,还够我挥霍一些女人家的小玩意,第二件便是睡觉。
无论任何烦心的事,只要把荷包里的银子花完了,拿着一堆有牌无牌的长裙,短靴,首饰回家,我的心情就会好些,然后再扑上床狠狠睡上一觉,等醒来睁开眼时一切都将会是暂新的开始,只是我的衣柜里衣服可能十年也穿不完。
我认为这很管用,我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对待我的生活中的“烦心事”,同时我也劝那些为我操碎心的父母和朋友们。
事实也验证,当前世的我面对重大变故时,我既没有花钱,也没有去睡觉,结果就被车给车撞飞了,然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然而在这个时代的童年的我再也没有机会SHOPPING了,因为投胎贫穷,物质匮乏,然后也没有机会睡觉了,因为那时候我总是担心我睡着了再醒来时碧莹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这一次总算给我逮着个机会睡觉了,我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前世今生所有的故事在脑子里连演五遍,连脑子都似乎变木了,没有醒来;后来睡到我梦里没有梦,我又没有醒来,睡到春雷隆隆地敲震着大地,唤醒世间所有的生物,我依然麻痹着自己,还是没有醒来,直到睡到西安的春雨唏利哗拉地下个不停。
朱自清那篇传世的春雨曾如何如何地赞美那春雨的生机和柔婉,我却一直都讨厌下雨天,无论是前世还是混乱的今生,春雨犹甚,于是终于我无法再进入梦乡,甚至不能装睡,便慢慢转动着眼珠,睁开了眼。
我略动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体,侧头一看,却见拔步床踏上趴着一个梳着总角的少女,我正摸到她一个总角,娇俏的面容看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眼眶黑了一大圈,睡梦中也似是不太平静,可爱的小嘴不停地无奈嘟着,我的手微一动,那女孩睡醒朦胧地揉着眼睛,接触到我睁开的紫瞳,一下子蹦起来,欢快地向外跑去:快来人,夫人醒了。
很显然,这是一个缺乏丫环基本素质的新手,后来我才知道,果然她是轩辕本绪为了显示友情而送来的艺妓,她这欢快一走,就只剩我一人,我揉了一揉发晕的脑袋,慢慢下了床,只觉腿脚发软,便扶着花梨木大书桌,我抬头,冰冷地白玉镇纸老虎正冷冷地俯视着我,桌上静静地放着一副春闺赏荷图。
一股辛酸从心中升起,我硬生生地别过头,看向晦暗的天空,这时窗外雨声渐消,我推开门,零星的雨丝飘在我的头上,肩上。
周围偶有侍卫看到我,都惊讶地愣了一小会,可能没想到一个昏睡了整一个月的病人可以忽然出现在眼前,行礼后,便想过来“请我”,我便施轻功飞去,他们可能不愿意下重手伤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施轻功离开,不知不觉绕过一个大湖,懵然地来到一棵熟悉的大槐树边上,我终于觉得累了,我倚着树靠了靠,喘了一口气。
古质虬劲的梅枝向天际,高洁的红梅映着雨过青蓝的天空,煞是纯净温雅,我不由看得痴了。
我的手碰到一块突起的异样,微低头,却不知是谁在这棵大槐树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变态原非白,大混蛋。
原非白,我无意识地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
记忆像洪水般涌来,当年被迫作妾,未明心迹之前,曾大咒原非白,便在这里偷偷刻下这些骂语,其实本想说大混蛋你快死掉,本姑娘将会踏着你的尸体嫁给非珏,当然这只是气话,给原家人看到,我岂有活命在?而且刻到一半,小素辉便蹦哒过来了。
梦里的紫浮接着对我淡笑道:“这次该看看你的心吧。”
他说得对,我自认我是懂得我的心的,可我想一直以来我在感情上却是个胆小鬼,我那两种引以为傲的解压方法,其实是一种逃避,内心深处的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做选择,因为我总是怕选错了,最后伤不起。
如今命运之手再次将我牵回一切苦难的原点,想起原非白说的那些话,虽然很早便知他并非善类,可是亲耳听到他那些对我的心机,那一种无比尖锐的疼痛从心里升起,好像心底最深处那块连皮带肉被极慢极慢地扯起,隐隐地,还有那一丝丝令人极度慌张的恐惧感。
乌云渐渐聚集,天空晦暗起来,雨水应景地渐渐下大,我慢慢坐倒在树下,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是雨,最后反身抱着大槐对痛哭出声,只哭得声声断肠,几欲伤心而死,却忽听到一声极细的轻叹,我抬头,一人一身白衣,身资挺拔,脸上带着冷峻的白面具,撑着油伞站在我身边。
我懵然地抽泣地看着他。
“喂!”他冷冷道:“你哭够了没?”
我慢慢地爬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为何他总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呢。而且把你所有情绪无论是爱、恨,悲,愤都打断的毫无道理,让你的激情结束地毫无余地。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嗤笑道:“瞪什么,再瞪也是一只蜈蚣眼,一点也不好看,真不明白他看上你……”
他没有机会完成他一贯的嘲笑演讲,因为我大吼一声,一脚踹向他的心窝,他武功高强,自然是躲开了,他叽叽咕咕地继续大笑道:“我就说你比那段月容妖孽千倍,他还不信,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现在还能踢我了你。”
我想他应是发自内心地愉悦着,因为我正发自内心地痛苦愤怒着。
我检起一根树枝,狠狠向他挥去,大雨渐渐地又起,本来我的武功就不敌司马遽,更何况方才舒醒。我摔倒在泥泞的泥土里,看着司马遽的脚悠悠踱到我面前,一滴泥都没有,可是却泥浆溅到我脸上,他俯下身,歪着那张面具脸:“老实点吧,我扶你回赏心阁吧。”
我猛然间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上,他低哼了一声,却没有放开我,反而抓紧我的双肩,他的意图不明,于是我把所有的力气扑上,一头撞向他的胸口。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出这么一招,被我撞倒在地,油纸伞掉了下来,我正欲拍开他的面具,他似乎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眼看就要得手,却听耳边有人疾呼:“木槿。”
油纸伞在半空中被一个清秀青年单手接住了,正是素辉,他正搀扶着那白衣似雪的天人,旁边有个女孩子赶紧跑过来:“夫人,您快回去吧,才刚醒来,可别受寒了。”
那女孩子为我披上厚厚的蓑衣,打上伞,我认出来,是那看护我的小丫头,我再回头,惊觉身后空无一人,那暗神就这一回头间,早已不见了影子,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我刚才全是幻觉?旋即看到雨帘中那细雪天人,又猛然醒悟过来,我自嘲地冷笑着,我花木槿终于又他妈地回到这万恶神秘的原家了。
我推开了那个丫头,背后抵着槐树,退无可退,我的手发着颤,对面的他也推开素辉,拿过伞慢慢走近我,他混身早已被雨打湿了,几缕凌乱的发丝被雨水黏在额角,雨水落到他的长睫毛上,就此凝住,然后不断凝聚成一颗圆润的水晶珠,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却无法掩藏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绞着我的眼,灼伤着我的灵魂。
我的脑中又是他说的那些话,不由哀哀地想着,为什么你要把实情说出来呢,可怜的非珏,碧莹,他们也许不会有机会互相伤害,还有我这些年来的悲辛愁苦,却缘自于眼年这个天人少年时代的一个小小心机,愤怒似乎越出了回忆,跳跃到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挥出树枝,抵向他的咽喉:“不要过来。”
雨水灌进我的耳朵,我拿着树枝的手狂颤着,浑身都好痛,痛得没有办法呼吸,眼前依稀两个白色的人影,我跌坐在地上,眼前的人也跟着跪在我身边,颤着声音:“木槿,木槿。”
这里是哪里?会不会是司马莲没有死,是他故意说那些话来离间呢,我捧着巨烈疼痛的头,慢慢向后爬去:“你不要碰我别过来。”
混身雪白的天人早已混身被水泥浆污了一身,他痛呼着我的名字,一声声木槿在我耳边响着,他步履蹒跚地跨着泥坑里,追逐着我的身影。
雨越大了起来,眼前的风景花了起来,我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知眼前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大声说道:“别过来,听到没有。”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却称机扑上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前,将拿尖锐的树枝直抵他的喉咙:“司马莲,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
雨水流进我的眼中,眼前一张天人之颜,憔悴的神情,心碎的眼神。
“木槿,”他抚向我的脸,悲辛地哽咽道:“司马莲早在永业三年就已经死了,这里是西枫苑,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了,跟我回去好吗?”
司马莲真得死了吗?我的头很疼,那我听到的还是真的?心好痛,也许我还是在梦里,也许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每一个人都是命运之神中草稿本里所写的一个小小角色罢了。
“你真得成功了,看到了吗?我现在痛苦的样子,”我对他木然地说着,他好像受了重重一击,僵在那里。我默默地站起来,高高在上地看着泥水中的他。
素辉大声喝道:“木丫头,你别说了。”
我不想跟你回去,我要好好静一下,我原本还想继续这样对他说着,可是我应该去哪里呢?
我本能地想到黔中的金海李红,油菜花的原野,便茫然地转身走去,身上的所有力气抽干了,猛地倒向黑暗。
紫陵宫前,粉娟女子对我淡笑道:“木槿,你终于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她慢慢对我伸出了手,微笑道:“怎么,不想进来看看吗?”
我想拉住她的手,身后却响起了长相守,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长相守还在耳边悠悠唱响,有人兴奋地叫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林毕延坐在我床头,满面微笑:“夫人醒了就好办了。”
那个看护我的女孩,手脚麻利地过来扶着我起身,对我抿嘴一笑,两个小梨涡微微现在嘴角,甜甜道:“奴婢叫薇薇,是……那个林神医嘱咐我照料夫人起居。”
她扶我倚在床头,称林毕延便为我把脉,屏退左右之时,我拉着林毕延的袖子,在他手心中写了一个月字,他了悟地对我轻笑,在锦被上行云流水道:“太子与汝弟子等一切都好,真腊新乱,无暇尔,太子嘱夫人定要活着再见。”
我放下心来,轻轻放了手,接下去几天,原非白没有再出现,那个叫薇薇的女孩看护我的水平总体一般,但总算上心,人也活泼可爱,总爱找我说话逗乐,我看她体态轻盈,问起身世,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奴婢是宣王殿下座下最好的舞者,前年荷花开时,奴婢献了一曲拓枝舞,三公子夸赞了几句,宣王便忍痛割爱了,奈何……,”她又有些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萌得像只可爱的狐狸,不时偷眼看我:“奈何,三公子他只爱夫人,不爱看薇薇跳舞呢。”
我终于轻笑出声,欣赏了整整一天巍巍那出色的舞蹈,我终于明白了原非白何以敢让她做我的看护,因为她的眼中满是幸福的投入,这是一个纯粹的舞痴。
这一日我用过一碗清粥后,素辉忽然过来看我,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支白玉簪子,我接过来,摩挲着那支簪子上岁月累积的包浆,心中微微有点讶异,这支看似脆质的白玉簪跟随我多年,历经炮火竟然未被折断,几经辗转又安然地回到我的掌心,不由感概万千。
素辉思忖了一会开口道:“木丫头,还记得永业三年,咱们分别时,你骗我把那支东陵白玉簪交给三爷吗?”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漠然地望着他,永业三年……
他说道:“三爷见了这支白玉簪像是着了魔似的看了半天,然后吐了一口血,苦笑说道,木槿啊木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他私自盗了鱼符和兵符,同于将军一起偷偷潜入西安城去救你,他的腿那时还没有完全好,他服了流光散,拼着命地站起来救你,那流光散能在六个时辰之内提起十年的功力和精气,但药力一过,本身反扑极甚,相当于折寿十年,等到韩先生赶到的时候,三爷不但站不起来了,而且化了六年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腿又废了。”素辉哽咽了起来。
我的心如刀绞,别过头去,咬住锦被。
素辉继续道:“那时候,王爷甚是生气,万万没料到三爷为了你不但当面与他顶撞,还会私调军队,又带你进了原家最秘密的暗宫,便罚三爷在暗宫面壁思过,可是自打他一听说你被窦英华转送给了段月容,便一天也没有消停过,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亲自救你,侯爷这次也铁了心了要治他,他每次被抓回来,便要吃上一百军棍,可是他偏伤一好,便不停地逃,一年的家法生生地变成了三年。有一次,他甚至还服那流光散,好不容易逃出了暗宫,却被大爷逮个正着,大爷一向视他为眼中钉,把他打了个半死,那一次,我们都以为三爷都撑不下去了,他都快不行了,口里念着的还是你的名字。”
我望着素辉:“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吗?”
素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怒气道:“木丫头,现在的你为何这样多疑,你明知道三爷这般高傲之人,断不会做这种事来,更何况就算你恨原家,你却不能怀疑谢三娘的儿子。”
我一下子看向他,许久,方才呐呐地红着脸,惭愧道:“我信你。”
却见他坐到踏脚边上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三爷也知道你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所以不肯回来,便出版了花西诗集,想让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也让挟持你的人知道你是他的人,忌惮着不敢欺侮你,王爷很不开心,他想让三爷娶轩辕家的公主,便许三爷世子之位,三爷就是不听,我们都明白三爷是怕你得了消息,伤了心便再也不回来了,可那些唯利是图的门客,看出三爷是个多情的种子,成不了大事,不到三个月就走了大半,木丫头,你小时候对我说过周幽王峰火戏诸侯而失天下,纣王宠妲已而被诛,你总说这些个虽是昏君,倒也痴情得紧,三爷不是这些个昏王暗主,可是这份痴情又哪里差些,你去问问赵先生,你走了以后,三爷在轮椅上又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又能站起来,听说你被四爷掳掠到西域去,他又服了那该死的流光散。”
素辉的泪水滑落:“木丫头,三爷十岁被人设计从马上跌下来,那么小的孩子,混身都是血,看到谢夫人时候,他还是忍痛对谢夫人笑着,想让她宽心,可是她就死在三爷的怀里,三爷小从孤苦伶丁的,对别人都是防心很重的,可是一旦真心喜欢那个人,就会对他实心实意,求你了,”素辉半跪在踏沿上,诚挚道,“木丫头,莫要再折磨他了,他以前喜欢过锦华夫人,那只是小时候不懂事的喜欢,可你是他的磨障啊,一道他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啊。永业七年从弓月城回来以后,三爷就像死了一样,我们劝了多少天,他才振作起来,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你,他就是为了找到你才撑到现在,木丫头,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啊,这一回西营那位贵人爷临阵脱逃,改攻锦城,却又使绊子,引三爷弃宛城前往汝州,他明知道前往汝州必是损兵折将,凶多吉少,可他还是去了,他胸肩的伤到现在都愈合不了,要不是有韩先生及时赶到,夺回宛城,他便会留下千古骂名了,木丫头!你问问林神医,他这样折腾还有多少命留给他折腾?…成吗,木丫头,你们俩久死一生,费了多少周折才能活着见面,不像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根本不会真正伤害你的,就算闹个别扭,你也别把他当回事了,成吗?”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泣不成声。
走入赏心阁的林毕延那张老脸上满是感慨,拉开了素辉,沉沉道:“瞧你这蠢孩子,她现在不宜激动啊。”
素辉扶着我,走到窗前,打开赏心阁的窗棂,我用手缓缓地挡了挡西安的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肺腑间满是梅花的清香。
西枫苑的春梅悄悄地吐了蕊,压在嫩枝头上的冰雪慢慢地消融,冰霄被春风吹散了,扬扬洒洒地汇入莫愁湖粼粼的湖面,青蛙呱呱地爬出泥洞,蝴蝶挣扎地破茧而出,在青蓝的天空展翅高飞,宫雪梅莹澄澄地开了一片,小松鼠钻出小窝,在宫雪梅枝头欢快地跳上跳下,印证着西京的大地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