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人折扬柳(二)
哎?!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这两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推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王二赶紧扶起了我,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地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么,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王二弯腰道着歉,急急地拉着我要往前走,可是那几人却把王二和我一把推得老远,拥着一个国字脸的极高个子的大汉,那大汉的左面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王二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王二挨声叹气道,劝我忍一忍,他们人多,有几个脸上还黥着面,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领了馒头便去找兰生,回去看真儿,我便咬着牙,同王二跟在这几个壮汉后边,那几人过了一会儿,前面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我们向前涌去,却见满是一萝筐一萝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计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地,你们这些刁民还想着咱们给你们备着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计?这是长盛计的生意?我一下子窜到前面去:“长盛计的大掌柜还是贾掌柜吗?”
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那里来的鬼毛子。”
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
“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既是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计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君式族业规定各分号是有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吗?君莫问大老板最不耻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后有个中年人附合道:“原来这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州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朝庭捐粮或是施粥分粮,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计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属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于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粮心来执事?”
众人也怒声附合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生记欺凌弱小,实在现下世道不好,可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量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计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计的银量,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了,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我盯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插我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库粮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事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贴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睨着罗爷冷哼一声:“肥猪,你就跟着爷我坐一下。”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计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
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不想这时有个伙计一溜言的逃到后面,喝道:“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的打手持着刀枪棍捧地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院,越烧越旺。
我在混乱中同王二走散了,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我高声叫着兰生和王大哥,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全完淹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可是那长盛计的罗爷见官兵到了,便指示伙计不停手,只是狠狠地将用板砖石块向流民扔去,而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推挤,有些官兵也被挤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头的那几个北地大汉,竟然抄起家伙也不管是穿着铠甲的士兵,只是冷冷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声叫着,好汉住手。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官兵没有办法,终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惊又怒,所谓官逼民反亦不过如此了,转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来,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于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无数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传了开来,一向纸醉金迷,绮人睱思的玉人河边漫延着无数流民的鲜血,远处那三艘画舫已然只剩下一个小点,那美妙欢快的歌舞声似是犹在耳边,却残酷地被无数饥饿的流民那惨叫声所淹灭,那些可怜的流民到死也是个饿着肚子,有人背上中了数箭,却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发霉的窝窝头那里,含着血泪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气翻腾不已,高声叫着王二和兰生,然而不知何时,四处箭雨丛丛,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撞倒了,众人踩踏在我身上,生疼生疼,忽地有人提起我:“快跑。”
我抬头一看,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一把将我扔向河中,厉声道:“仵在这作什么,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我这才发现无数的人在大叫着往河滩逃命,我奋力游向河中央,游了半日方才到了对岸,再回头,却见对岸仍是火把通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当时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场混战仅仅是一场著名的流民起义的开始,史称“汝州惨案”,那个国字脸的北地大汉几年以后成为了历史上这个时代同于飞燕,潘正越齐名的乱世名将。
“喂,紫眼睛的,你怎么样?”有人在我旁边喘着气问道。
我回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是他救了我?
我摇摇头:“我没事,你可好?”
“要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用力甩了一下头,水珠就溅了我满脸,叹声道:“可怜我那些兄弟了。”
想起王二和兰生,我心中也是一沉。
他却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来倒也凶狠,下次我见着你,自会罩着你。”
我也微微一笑:“区区金木,敢问大哥姓名。”
“我姓法,叫法舟,打北边那疙瘩逃难过来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说西京天子脚下找食吃容易,却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哎!世道忒乱哪。”
他站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窄腰,起身东翻西找,似是在找树枝想要烤火。
我别过头,心想,他的个子真是又高又壮,我见过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那于飞燕大哥才能与之相比了,我便站了起来,向他报了报拳,就要告辞。
他有点发愣:“你不烤烤火再走么?”
我摇头沉声道:“我有两兄弟还在那里,得回去看看,指不定还能找到他们。”
他点了一下头:“要不这样吧,我们把衣服烤了,一准陪你一起去找,横竖我的兄弟都死了,我们俩就一起结个伴吧。”
他对烤衣服好像很有兴趣,我笑着对他摇摇头:“多谢法兄好意了,我着急回去,你慢慢烤吧,我们后会有期。”
我身上的是非太多,此人若跟着我必受牵连,况且兰生和王二生死不明,我心中着实焦急。走到他身侧时,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嘻嘻笑道:“真奇怪,你一大老爷门,身上怎么像我娘似的那样香香的捏。”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丝窥视的狡黠,目光也放肆地流恋在我绑布的胸口,看来他不知何时看出我是个女子,我冷冷道:“请自重,告辞了。”
说罢使劲甩了他的手,向反方向疾步走去。
我回到混乱的现场,却见场地上满是中箭的尸首,我胆战心惊,翻着尸首想找王二和兰生,寻了一会儿却一无所获,有零散的官兵在对我指指点点,拿着带血的刀剑向我狞着脸走来,我只得猫着腰抽身离去,往住的小破屋方向疾走去。
快到近前,却见屋中毫无亮光,亦没有小忠的低吠声,若在往常,它早出来迎我了。
我悄声踏进院子,屋子里乌漆抹黑的,我待了一会,方才点灯,却见屋内空无一人,我们的两匹马和一条狗全都不见了,就连王真最爱的一个酱紫小瓦缸也不见了,里面养着他逃难途中唯一的一只宠物“谢各麻”。
我定了定神,略微平静下来,细细再一想,便到床铺下面翻找,果然找到一张纸笺,上面是兰生的笔迹,写道:王二无恙,菊花镇见。
落款是阿弥陀佛,我舒了一口气,的确是兰生的信,他曾对我说过,若是他的亲笔信,必会落款阿弥陀佛。
看来他找到王大哥了,还带着我们所有的“活物”走了,他要我同他在菊花镇会合,“菊花镇”是何处?他又不写这菊花镇在何州何郡,你让我上哪里去寻呢?
我把纸条往油灯里一把烧了,往床头柜里一看,还有一个大馒头,便胡乱收拾了一些逃难的东西,刚踏出院子,却见有人猫着腰蹲在篱笆架子下面,正在埋头扯着槿枝上的花朵狼吞虎咽。
我摸到墙边一根柴火,是兰生今早劈了,拿去镇上买了落下了一根,也许他是故意落下的,我惊疑不定中,那人也发现了我,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大的个子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黑影,笼着我细小的影子,黑亮的大圆眼瞪着我,看不清真切那神色,唯见他嘴里不停地嚼动着木槿花瓣,真没想到竟是那个法舟。
“法兄跟着我作什么?”我冷冷道,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木槿花是能吃的啊,你要跑路咋也不摘点带着路上吃啊。”法舟对我嘻嘻笑着,眼睛还在我的胸口和包袱处流连。
我想了想,便回手中包袱里拿出一件“借来的”衣服,扔给他,然后把那个粗米馒头掰了一半,丢给他:“我只有这个可以分你了。”
他对那件衣衫倒不甚在乎,只接过那食物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就称他专心于食物之际,我勉力提气,施轻功而去。
回首却见他含着满嘴馒头,气极地跺着脚,一手手搭凉棚看我,不清不楚地大叫道:“咋又飞了捏,我又不想害……”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对不起,法舟兄弟,就算你不想害我,我也不敢让任何人跟着我,不然我又要害了你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