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懿旨

“今天的一时荣耀,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不过,这风头也是不得不出。”当然和权禹王那句话也有很大关系。

“小小姐放宽心,纵然小小姐再受宠爱,不过还是个小孩子罢了,也危及不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相信他们也会顾念小小姐早孤,不会为难小姐的。”

“但愿如此。”

“只是,皇后送的缎子怎么办?”

“我是不会穿的。你先收起来吧,说不定以后能用到。”

我刚说完,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对善善说道:“对了,明日把袭菸居过于奢华的物件都先收拾起来,过几天大姬可能会来。”

善善不知道我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断定大姬会来,但也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果然第二大姬就来到了我的袭菸居。

当时我正和善善下着棋玩,突然有内侍跑进来通报仁和帝姬来了。

善善惊异地抬头看着我,我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我亲自出去迎接大姬,向她施礼,说着“仁和帝姬吉祥。”

她赶忙扶起我,热络地说:“你我之间何必行此虚礼。再说,父皇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养的,你叫我仁和帝姬反显得生疏,你就随着十二皇子一样叫我大姬吧。”

我笑得真诚,“谢谢大姬。”

于是她拉着我的手进了内室。

她进了屋似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看到我的寝殿也无什么格外特别,心里似乎更加好过了。

她亲热地询问我在宫中住的是否习惯,我都得体的一一应答。

“刚才见了九姬,她向我嚷嚷着你这儿有一屏风弥足珍贵,怎么不见?”

我暗叫不好,皇上赐我这屏风可以说人尽皆知,我反而把它收了进去,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紧忙随机应变答道:“过年了宫娥们拿去清扫,还没来得及放回来呢。”于是向侍女使了眼色。

大姬看着拿出来的屏风,就是她这样见惯了奇珍异宝的人都不免眼睛一亮。

她情不自禁地来到屏风前,绕着它走了一圈,咄咄称奇。

“果然是好东西。”她边欣赏边评价道。

“大姬要是喜欢,拿去是了。”

大姬笑了,“我岂能夺人之美?再说了我是来送礼的,怎能反拿你的东西?”

于是有大姬的侍女上前拿出包裹在绸子里的几样首饰珠宝,小心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故作诚恐,“奴兮怎好要大姬的东西?”

“你昨天帮了我的大忙,这些东西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

大姬很爽快,见自己的心意送到了,便起身告辞。

她走时回头对我说了一句,“没事也去凤仪殿那里走走,母后说她很喜欢你呢。”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昨日无意中的一句话,能赢得皇后和大姬的喜爱。

大姬刚走,善善就要把藏起来的物件重新摆放出来。

我阻止了她,“暂先还是先收着吧。”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就有大姬的侍女过来,说大姬丢了玉耳坠儿,恐怕是掉在这了。

果然在席子的空隙中发现了小巧的绿玉耳坠,那侍女连连称谢,眼睛却是骨碌地转了一圈,这才离去。

大姬果然是聪明之人。

善善却拿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小小姐,您怎么知道大姬今天会来?”

“昨夜我帮了她大忙,她今天自会来感激我,也好不欠我人情。”

“那为什么要把那些贵重的器物收起来呢?”

“有语说:‘观其表,知其里’,大姬想通过此揣测我受宠的程度会不会危及到她的地位吧。皇上如此宠爱我,她自然对我有些防备心的。”

“那小小姐为什么知道大姬会再派人来观察呢?”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事谨慎些而已。”

善善低下了头,声音细呐如蚊,像对我说的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小小姐,您真得只有九岁吗?”

我知道善善是怕我了,可是我又何尝不是怕这样的自己呢。

初三的早上,我醒来,看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下着。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我惊喜地叫着。

“小小姐怎么这样大惊小怪的。”善善笑着拿来了替换的衣物,今日樱桃红的锦袍镶白兔毛边儿,尾襟上挂了一条如意结,十分别致。

“小小姐,您冷不冷,还要再添些炭火吗?今儿个早上皇上就遣身边的朱公公过来,特意吩咐若是多需要炭火尽管问内务府要,不能让小小姐受了凉。”

“这样已经很暖和了”,我一边回答,一边自己也帮着迅速地穿好衣服,匆匆地洗漱了,就冲了出去。

“小小姐!”善善追上了我,把一顶和此衣搭配的兔绒流苏的帽子戴在我头上。

“小小姐这是去哪呀?”

“回来再告诉你!”我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沁春媛。

上次和十二皇子约好了,第一次下雪时要来到沁春媛,甚至还打赌谁先到这儿,就可以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情。

还好,是我先来了。

雪依然纷纷地下着,沁春媛的春花未到时候,现在还很荒芜萧条。

但枯枝压雪,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来到了桃花间的秋千边,雪已经厚厚地堆了一层,我真的已经好久不来这儿了。

我伸出手,便有雪花落在我小小的手掌之上,凉丝丝的。

突然后面有吱呀踩雪的声音,我知道是十二皇子来了,便回头冲他妩媚一笑。

来人却是一愣。

竟不是十二皇子,是权禹王。

他先是直直地盯着我,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失态,旋即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神态。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权禹王会这时来到这座人烟稀少的园子的,他总不会是有兴致来这赏雪的吧?

我只慌忙向他一鞠。

“你叫奴兮?”他眯起眼睛问我。

我因为前日之事,对他甚是反感,所以特意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话中有话地说:“民女贱名恐污了亲王贵耳。”

没想到他不怒反笑,“我听淡将军说他有个幺女,心智早熟,异于常人,今日一见,还是个任性无知的小女孩罢了,说话满是火药味儿。我得罪你了吗,这位小姐?”

我心下一动,爹爹在他面前说起过我?说我什么呢,无非是不喜欢我的话罢了。

我听他揶揄的口吻,又气又恼,负气地说:“反正奴兮只是卑微的庶出,亲王又何必说得不得罪的话。”

他说:“你刚开始就一直提到卑贱二字,我却没有说。再者,我心中从未分过贵贱二字。”

只是这话用在我的身上未必管用,爹爹本来就是厌恶我的出生。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只是闷闷的。

“将军死前有话叫我托付于你。”

我连眉毛头都不动一下,只是毫无表情地听着。

权禹王继续说:“他说他死后埋在帝都西郊的淡家祖坟那。”

我不由得冷笑,爹爹你生前这样待我,难道还指望我去祭奠你不成?

权禹王一定是察觉到我脸上的冷漠神色,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和你姐姐不同,这不是女儿该有的态度。”

我气愤至极,我最讨厌别人拿我和姊比,她凭什么和我比?

又想起那日他对姊说的“你的父亲”的话,脱口而出:“我们的家事不劳烦你管!你知道什么?”

冲出这话后我就后悔了。

我终究是太年轻,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竟在情急之下对亲王如此不敬,他若禀告太后,而太后一向不喜欢我,说不定就此找理由把我撵出宫去。

而出了宫,我还有什么。于是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得惨白。

权禹王一定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这样吼,一怔,然后他冷笑了一声,用极其冰冷的声音回答我:“你说的没错,这是你的家事。本王也没兴趣管,只是受了死人之托罢了。”

他说“死人”时,我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好冷。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下我在瑟瑟的风雪中想哭而终究没有流出眼泪来。

然而他最后抛出的一句话却让我辗转反侧地想了很久。

他说:“杨太妃垂帘,与群臣语,犹自称奴。”

这之后我就没再见过权禹王,听说他连夜回到了军队。

亲王们并不能每年都来京城,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封地离京城甚远,还和京都的安全有关。所以这次难得相聚,亲王们待的时间都有些长。

然而一旦过了十五,亲王们和出了阁的帝姬就必须要回去了。

元藏王最先回去,却并无多少的人来送行,多数人都只是遣了自己的使者象征性的过来问候几声。

元藏王最奇怪的是我竟会来送行,因为我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是落寞不得宠的皇子,并无多大的交集。

我只是笑着来到元藏王跟前,低声对他说:“奴兮觉得,亲王只是一时落魄,以后必有后福。”

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就当作是我小孩子天真的话罢了,但还是很感激我:“小姐的心意我在这里谢过了。”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本王”,就凭他这样的真挚厚道,上天就不应该亏待他。

大姬走时就隆重多了。

不仅皇后亲自来送,就是皇上、太后也派人送了赏赐。

母女俩不能常见面,这时又要分别,自是依依惜别。

皇后红了眼圈,念念着“下次一定和驸马带着孙儿过来”的话。

大姬也落下几滴泪来,拉住皇后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大姬终于还是在众人的催促下上了车,却还一直依依不舍地回头向我们挥手告别,泪水洒了一路。

最特殊的是南赢王,过了十五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表面上说是其母妃景昭仪生病要侍候床前,然而到皇上面前去嘘寒问暖却很是殷勤。

不想他这么一拖却给我惹了很大的麻烦。

我那日和十二皇子玩得很晚,回到袭菸居时,发现善善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快地迎我进来,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善?”

善善却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落泪。

侍候我的王姑姑过来拉起善善的手,温软地劝道:“姑娘不要想不开。姑娘好福气,纵然只是做南赢王的侧室也是个主子了,高人一等呐。”

我听了这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南赢王在菲冬媛闲逛时无意中看见帮我摘奴梅的善善,看上她了。

善善今年二十有五,虽然并不如年轻的姑娘那么清丽妩媚,但自有成熟的风韵,加上善善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的确让人心动。

“谁准的?!我不让善善走!”

王姑姑叹了一口气,“小小姐,南赢王直接请了太后,太后已经发了懿旨了。”

我看见旁边明黄色色印双凤的旨文。

“我去找皇上!”这是我第一个念头,除了皇上,还有谁能驳回太后的懿旨呢?

王姑姑却一把拉住了我。

这位王姑姑在宫里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见多识广,我平时少不得让她出主意。加上我娘以前对她是有过恩惠的,她对我也算是忠心耿耿的了,所以一些话她此时也顾不得禁忌,向我挑明说了。

“小小姐不可得罪南赢王。”

“为什么?”

“他是皇长子。”

“那又怎么样?”

“他以后可能会被立为皇太子。”

我轻蔑地笑,“就凭他?他的母妃不过是个昭仪!”

王姑姑摇了摇头,“景昭仪在宫中的口碑甚好,以后说不定会高升。”

“你是说……你是说一直悬在那里的贵妃之位?”

“对,”王姑姑深吸了一口气,“贵妃为四妃之首,只要景昭仪被封为贵妃,那么南赢王既凭皇长子,又凭子以母贵,理所当然地会被册立。”

“怪不得他平时那么嚣张……”我终于明白了。

“那我该怎么办?”

“将善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给南赢王,以后善姑娘有宠小小姐自然是千好万好。”

“可是你不知道,南赢王王妃加侧室已经有二十几个人了,没名没份的侍妾更不用说了!善善跟着这样的人能幸福吗?!”

王姑姑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就是无宠,南赢王也应该会记得小小姐的人情的。”

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善善不过是我的丫鬟之一,走了她我自然会有新的,她值得我为她得罪南赢王吗?

如果她只是个丫鬟,我断断不会。

然而善善只是我的丫鬟吗?

她侍候过母亲又侍候我,无怨无悔。

如果她走了,谁为我擦去噩梦醒来时的冷汗呢?谁能再像她那样温柔地对我说话,抚去我心灵上的伤口呢?

我已经没了娘亲没了爹爹,不能再失去善善。

想到这,我起身就去了皇上的勤政殿。

此时已经很晚了,我是一路小跑过去的,跌跌撞撞的鞋都丢了一只,然而我都没有察觉,只是想着快些见到皇上,乞求他收回太后的懿旨。

果然勤政殿里亮着烛光,我的心怦怦的跳着,感觉这就是我的希望。

朱公公看我这样晚了只身而来,又很狼狈,十分诧异。

但是他也是知道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的,倒不敢怠慢我,马上进去通报了。

我被请进勤政殿。

皇上正在案牍上细细地批阅奏章,旁边还放着一堆还没看完的奏章,像小山一般高。

皇上见了我,紧锁的眉头舒展些许,温和地向我问话:“奴兮,你这么晚了还找朕有事?”

我急切地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最后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怕极了,怕他不准我,怕善善离开我。

他见我可怜的样子,放下奏折,走了下来,问我:“怎么这样狼狈?”

我强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平和地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皇上听了“嗯”了一声,却说:“只不过是个宫娥罢了。”

“可是……可是善善是不同的……”

皇上皱了眉头,“宫娥就是宫娥。这个朕不能答应你,也没必要答应你。太后既然已经下了旨,朕就不好再驳她老人家的意了,否则你把太后尊严置于何地?”

“可是……”

“行了”,皇上挥了挥手,“你终究是小,有些事情不懂。太后这道旨意却也是好意,你的那个侍女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但是她……”

皇上问:“你是说她不愿意?”

我心中一紧,这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我说“是”,那么善善就犯了抗旨不遵的大罪了,到时候可就不是嫁不嫁的问题了。

“她不是……”

“那不就得了,皆大欢喜。朕会看在她是你的侍女面子上,让她体面一些出嫁。”

“可是……”,我知道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可是我舍不得她走!”

皇上宽厚地笑了,有些哄着我说:“小孩子留恋旧人很正常,但过一段日子就会过去。朕会再赐你几个贴心的宫娥你看好不好?”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皇上打断,他叫来了一名小太监,吩咐道:“送小姐回去。”

我被内侍们带了出去。

内侍们做了个请我在前面走的姿势,但我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勤政殿前。

内侍们一时惊恐,有人劝我起来,说吃罪不起;有人赶忙进去再禀报皇上去了。

不一会儿,朱公公出来了,也是一脸的惶恐,劝我:“小姐这是何必?”

我只是不回答,皇上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长跪不起。

“小姐,您这样圣上心里很不安。小姐,圣上自有圣上的难处,太后可是圣上的亲娘,圣上不能当不孝子啊!”

“小姐您这样对圣上可是大不敬啊!”

朱公公又软硬皆施地劝了好久,见我只是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唯有无奈地进去再禀报了。

只听见殿内有杯子被摔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朱公公顶着一身湿衣出来,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小姐,您就当救奴才一命吧!圣上说奴才要是还不能劝小姐回去,就要拿奴才是问!”

这时我才冷冷地吐出一句话:“皇上若是能成全奴兮,我自然会保你;如果不能,那么奴兮性命尚且不保,哪能顾忌到公公?!”

朱公公显然是被我的话震住了,良久只有任命般地叹了一口气,却不再劝我了,跟着在我旁边跪了下来。

夜越来越深了。

风呼呼地刮着,刺人心骨。

我不知跪了多少时辰,只是感觉丢了鞋的那只脚肿痛无比,然而我却还是一动不动。

不时有宫娥内侍出来观探。

他们见我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寒风中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都摇了摇头,但眼睛里却有些微感慨敬佩。

勤政殿的灯火灭了。

我知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再管我了。

可是他还没有答应我,我不能走。

跪在我旁边的朱公公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了。

忙有内侍把他扶起来,去宣太医。

于是只有我对着那黑暗的屋子跪着。

宫娥内侍们也都睡去。

就这样我跪了一夜。

清晨宫娥内侍起来发现我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愣。

我目无表情。

突然勤政殿的门打开了,皇上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有些发肿,皮肤也有些粗糙,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还是那样跪着。

他叹了口气,有恼怒,有怜悯。

“你怎么这样倔强?”

“请皇上答应奴兮。”我深深地一拜,便把头碰触在地上不再起来。

“如果……也许你说你娘亲,说这个侍女是你娘亲托付给你的,朕就会答应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依旧把头深深地压下去,回答道:“皇上对奴兮对娘亲已经格外优容了,奴兮不欲以娘亲要挟皇上。”

皇上怔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于是皇上在早朝之前就去了寿安宫,乞求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大怒,但是见皇上态度坚决,也只能不情愿地收回懿旨,为此母子俩闹得很不开心。

皇上另外又恩赐了南赢王十名美婢以示抚慰。

事情可以说就这么解决了。

但是因此我得罪了南赢王,更严重的是吃罪于太后。

自此太后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善,把大姬送给我的白玉戒指拿来。”

“小小姐要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何用?”

“送人。”

那白玉戒指通体茧白,无一丝瑕疵,窄窄的戒圈却浮雕着无比精细繁多的花纹,价值连城。

“送何人要送这样贵重的东西?”善善有些疑惑。

“朱公公。”只有送这样小而精贵的东西他才可能收,因为大了太引人注目,轻了恐怕还不会入他的眼。

我亲自去上朱公公那儿探病,把白玉戒指送给了他。

他看见白玉戒指果然十分喜欢的样子,但却是百般推辞,直到我们礼让了三四遍,他才小心翼翼地收到内襟里面。

朱公公说:“无功不受禄,小姐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奴才一定尽力。就是昨日之事,奴才也是十分钦佩小姐的。”

我放下心来,要知道,交好于皇上身边的人十分重要。

那日皇上对朱公公说起我那晚的莽撞,朱公公察言观色着说:“奴才记得莯韵夫人年轻时也是这样的性情,那时……”

于是把娘亲一桩顽皮的事情说了出来。

皇上好似也陷入了回忆中,想到好笑的地方还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于是也不再恼怒于我,对我倒愈是宠爱了。

梅花一片一片的落尽,春天就来了。

我和十二皇子坐在湖边的柳树下看着成群的鸭子嬉戏。

十二皇子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我嬉笑:“吹皱一池春水,关卿何事?”

十二皇子也笑嘻嘻地假意向我鞠躬,“未若小姐之美。”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我整了整被风儿吹乱的鬓边散发,无趣说着:“风这样大,叫人好生烦恼。”

“奴兮,我们不如去放风筝吧?”十二皇子提议。

“风筝?”我记得姊从前是有个风筝的,我却没玩过。“宫里有吗?”

“可以叫元遥扎的,他做的风筝可漂亮了,飞的也高。”

于是我们叫来了元遥。

元遥只比十二皇子大一岁,却已经十分稳重懂事了。

他的话不多,但是偶尔笑起来显得十分好看。

元遥在旁边仔细地给我们扎着风筝,我们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着。

不一会儿,元遥的风筝就做好了,骨架十分规整板直。

他问我:“小姐想要什么图案?”。

我睁大眼睛,“元遥你会画画?”

“只是懂了一点。”

“那我要西施那样的漂亮美人可以吗?”我笑吟吟地对他说。

他先是愣愣地看着,过了一会儿,红了脸闷闷地说:“我不会画美人。”

“不会画吗?”我戏谑地对他说,于是我起来翩翩地转了一圈,“那就画我吧,难道我不够西施那么美吗?”

他的脸更红了,十分窘迫,我知道自己开玩笑过分了,于是调皮得吐了吐舌头。

“那么你给我画个彩蝶吧。”我说。

元遥如获大赦,拿着彩笔在风筝上挥挥画画,一会儿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蝴蝶就跃然纸上。

我见了十分欢喜,不住地夸奖他。

然后他又给十二皇子画了幅雄鹰,也很威武。

我从没放过风筝,所以我的风筝总是尚未飞起就掉了下来。

这让我不免恼怒丧气。

十二皇子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天上就放飞起了展翅的雄鹰。

元遥于是便亲自指导我:先跑起来把风筝放高,然后放线……

果然如此这般,我的彩蝶也翩翩起舞在宫中的天空了。

我兴奋得又蹦又跳,元遥也笑了。

我感激地看着他,十分无意地说了一句:“元遥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延巳答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这里是两个小孩的戏语。

可是我终究还是不够娴熟,刚玩得得意,就见我的彩蝶刮到高高的树枝上。

我豪无经验,只是一味地使劲拉,期望把它拽下来。

元遥刚要阻止我,却已经晚了。

只听“嘣”的一声,我的风筝线已经断了,那只彩蝶也落了下来,不知道飘向哪里。

我惋惜地叹了口气。

十二皇子看见我掉了风筝,把自己的风筝也收了起来,安慰我说:“不要紧啊,可以再让元遥做一个。”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第一个风筝,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我振作精神,掸了掸衣服,坚定地说:“我要把风筝找回来。”

十二皇子说:“好啊,那我陪你去。”

于是我和十二皇子寻着风筝掉落的方向找去。

“好像就是这附近……”我细细地搜寻着。

“看,奴兮,你的彩蝶!”十二皇子先发现了它。

我顺着十二皇子的指向望去,果然看见我的彩蝶落在院里的篱墙上。

我迫不及待要过去取回我的彩蝶,却被十二皇子拉住。

“这好像是哪个妃子的庭院,我们要是贸然进去恐怕会得罪她。还是先通报一下吧。”

我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谁敢为难我?”

于是也不再多加考虑,闯了进去。

刚刚摘下风筝,欢欢喜喜地要回去,却听见有声音传来问:“你是谁?”

我回头一看,见一个与十二皇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扶着门栏问。

我不回答他,反问:“你又是谁?”

他显然被我问住了,怔了好一会儿,刚要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这时反而是我被他吓了一跳。

他咳得很是厉害,仿佛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的样子,小小的年纪就病成这样了吗?

里屋有人听到他的咳声,说:“九皇子,您的身体这样弱,不能出去见风的……”

一个宫娥模样的人走出来,见到我和十二皇子两个人站在庭院里表情略有意外。

“您是……”宫娥从我和十二皇子华贵的衣饰上判断应该用“您”而不是“你”。

“怎么了,萍儿?怎么还不把裕儿请进屋来?”又有一温婉的女声传来。

“娘娘……”宫娥向那刚出来的女子施礼。

“你们是……”那女人细细地打量我们。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了一下,如果这个小男孩是九皇子的话,那么这个被称为“娘娘”的人就该是九皇子的生母玉昭容了。

于是我上前略微施了下礼,介绍道:“我叫奴兮,他是十二皇子。”

那女子不认识我,却是知道十二皇子的,看向十二皇子说:“十二皇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你母妃还好吗?”

十二皇子也是一鞠,“多谢娘娘关心。刚才不小心把风筝掉落在您的院子里了,于是才贸然进来,希望娘娘原谅。”

玉昭容温柔一笑,“不碍事的。十二皇子多日不见,就已经这样知书达理了,你的母妃好福气。”

这时九皇子又咳起来,玉昭容慌忙走到他身边,给他捶背抚胸。

然后略有歉意地对我们说:“外面风这样大,我们去屋里说吧。”

我环视四周,屋里摆设十分朴素,却布置得很温暖,有家的感觉。

玉昭容亲自泡了两杯茶给我们。

我看见她的手指纤细白净,柔弱无骨,十分好看。

我轻啜了一口,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但继而又舒展开来。

这茶是普通的碧螺春,最糟糕的是有些陈旧,对于在袭菸居喝的都是上等新鲜茶叶的我来说,刚开始喝起来很不习惯;然而沏茶人的技艺却好,大大弥补了茶本身的不足,尚留有一抹清香回味口中。

“这茶有些旧了,不好意思……”玉昭容说道。

我摇了摇头,解释说:“真的很好喝。”

只因那番心意要比茶叶本身耐人寻味得多。

然后我看见九皇子一旁正爱不释手地摆弄我的彩蝶,他一定也是没玩过风筝的。

于是我说:“九皇子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奴兮就送给你了。”

九皇子喜出望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反而是玉昭容有些不好意思,谦拒道:“这怎么好呢……”

“没关系,娘娘泡这么好喝的茶给我,就当作是谢礼了。”我大方地说。

“那就谢谢奴兮小姐了。”她语气真诚,没有一丝虚假。

我向她笑了笑,继而又想起一件事,“娘娘,您为什么不让九皇子和我们一起去念书呢?”

玉昭容听了我的话,脸上蒙了一层愁容,“以前他也是去过的,不过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体力不支晕倒了,所以自此就没让他再去学堂……”

我“哦”了一声,原来九皇子的身体竟虚弱到这般地步了!

后来我们又和玉昭容说了会儿话。

我发现玉昭容真的很疼爱九皇子,就是责备他时都不曾用过严厉的口吻;一旦九皇子咳了,她就放下手中的事慌忙给他捶胸,温柔至极。

我想,如果娘尚在,我病的时候娘也会这样待我吧。

说真的,我开始有点羡慕九皇子了。

直到时候不早了,我和十二皇子只得要告辞离去。

玉昭容亲自送我们到门外,对我们说:“有时间上这儿来玩吧,我很少看见裕儿像今天这样高兴的。”语气间甚至都有点乞求的味道了。

第二天,我带了些小画册、小人书和玩偶什么的来到玉昭容的万和宫。

玉昭容见了我,又惊又喜。

于是,我闲暇无事时便常去万和宫找九皇子玩。

那天,我对靠坐在床榻上的九皇子说了许多外面好玩的事,他虽然还是不停地咳着,脸色也是苍白的,但是心情却是很好。

“奴兮,外面真的有你的奴梅树吗?好想去看。”他用轻轻的声音说着。

“好啊。哪天我带你去。”

他神色黯然下来,摇了摇头,“可能我一辈子也只能待在屋里,待在床上,出不去了。”

我故意恼怒地嗔他:“谁说的,等到冬天我的奴梅树开了,我一定带你过去。”

“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他惨白着嘴唇对我微笑,“奴兮,我相信你。”

我并不懂医道,但是总觉得常呆在屋里未必是好事,于是便在天气好时带着九皇子到院子里走走。

起先玉昭容还很担心,但当发现九皇子的脸色越来越好时,也就不再阻止我们。

我想一个人的精神好的话,身体也会好很多,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不过有几天天上一直下着雨,加上我忙于练习舞蹈,所以也就没去万和宫探望。

三天以后,我再去万和宫时,萍儿迫不及待把我请进门,小声对我说:“小姐,您这几天没来,九皇子的心情可不好了,害得娘娘十分担心。”

我笑了笑,九皇子虽然要长我三岁,可却比我还像个小孩子。

我进了里屋,叫了声“九皇子”,可是他却故意背对着我,不肯和我说话。

我过去拉住他的手,问:“怎么生奴兮的气了吗?”

他哼了一声,却还是不说话。

我“扑哧”的笑出声,说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1)。你听听,你这样子倒有点像这首诗里的怨妇了!”

他本是恼着,听了我的话,想想自己的样子,也笑了出来。

他说:“你这几天不来,我自己很无聊。”

“我知道,所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于是我掏出藏在身后的棋盘,放在手里晃了晃。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围棋呀,你没玩过吗?”

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教你。”于是我把棋盘摆在我们的中间,拿起棋子,一点点给他讲解起来。

“你看……这样白子包围黑子,就可以把黑子吃掉了……九皇子,你懂了吗?”

然而却迟迟听不见九皇子回答。

我抬起头,却见九皇子靠近了我,问:“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我仔细闻了闻自己,却并没闻到什么,于是随意地回答:“可能是外面的雨香罢了。”

我教会了九皇子围棋,没想到九皇子在这方面甚有天赋,在我不来的时候,他就自己待在屋里研习棋艺,没过几个月,就算是个中高手了。

那天我在蔬禾殿陪皇上用着午膳,就有内侍进来禀报:“刚才庆芩殿的娘娘来报,说是十帝姬早夭了。”

皇上一惊,却并未过于的悲伤,只是淡淡地说:“朕知道了。叫庆芩殿的娘娘好好准备后事,缺什么尽可向内务府要。”

太监略有犹豫,“陛下可去庆芩殿看看?”

皇上略有厌烦地挥了挥手,“朕很忙,抽不开身。”

太监明白皇上的意思,正要退下,却又被皇上叫了回来。

皇上想了想,说:“多赏赐些东西给庆芩殿的娘娘,以慰她丧子之痛。”

“是。”内侍低头领旨而去。

皇上一向待我很好,但我也发现了他也可以对别人很冷酷。我不知道皇上真是不懂还是止于敷衍,如此的悲痛岂是金银珠宝可以缓解的呢。

我虽然与庆芩殿的娘娘素不相识,此刻却有些同情她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太后最终还是容不下我,把我从袭菸居赶了出来。

她对皇上说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能同时照拂两个孩子”。

我想想也好,我也不喜欢太后,听说当初皇上本是要娶我娘的,结果太后捷足先登把我娘赐婚给了爹爹,否则我娘也不至于死的这样早。

于是皇上在他寝宫的附近辟了个小室给我,赐名叫小雅斋,并且对我说:“你娘死的早,朕的妃子们就是你的母亲,你可以任意去她们的寝殿过夜。”

虽说是小室,可是却五脏六腑俱全,它的奢华与袭菸居比起来更是犹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与皇上住得近了,我对皇上的喜好厌恶更了解了一层,就是皇上最常去哪个妃子的宫殿,哪个妃子受宠也是明白得一清二楚。这也不可不谓“因祸得福”了。

然后少不得有妃子向我巴结,暗求我在皇上面前说她们几句好话。

我倒是不得罪她们,送给我的礼我都是通通收下,然而好话我到底说是没说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那天,我和十二皇子在玩秋千,却听见有人气势汹汹地喝到:“让开!”

我定眼一看,见到被一群宫娥包围着的和我大致一般高的女孩子正倨傲地看着我。

她身旁的宫娥见我毫无反应,提高了声音:“昭娇帝姬要玩秋千,让你下来你没听见吗?!”

我冷笑,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十二皇子听不下去了,要前去替我出气,我拦住了他。

我从秋千上下来,走到昭娇帝姬面前,十分标准地一拜,“昭娇帝姬请。”

昭娇帝姬傲慢地看着我,声音也是冷淡的:“你就是奴兮?”

我低眉顺眼,回答:“是。”

她哼了一声,“小狐狸精。”

我木木的没有说话。

昭娇帝姬的嘴角露出几分胜利的笑容,再次以高傲的姿态看着我。

“以后这架秋千就是我的了,知道吗?”

我恭敬地回答:“是。”

她显得十分满意,“知道就好,没有我的批准你不能到这儿来。嗯?”

“是。”

“好,你可以回去了。”

我拉着十二皇子走了,可是临走前我又向她一拜,面无表情地说:“昭娇帝姬火气太盛,可要小心别从秋千上摔下来了。”

路上十二皇子还是忿忿不平的样子,“奴兮,你为什么屈尊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