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人的本钱

然后我的神色突然一变,这药里有毒!

我狠狠地将这药碗摔在地上,瓷碗顿时七零八落,黑色的药也溢了出来,缓缓向四周延伸,仿佛暗示着某种阴谋。

我没有对惊疑中的朱妘解释什么,暗地里叫来如意问:“这药到底是谁送来的?”

如意回答道:“说是皇上送来的……送药的也一直是那宫娥,好像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叫霜儿的丫头。”

为什么?颛福为什么要那么做,要毒害自己的孩子和皇后?

我直奔勤政殿,正看见坐在那里批阅奏章的颛福。

颛福见我回来很是吃惊,问:“母后,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对颛福说了一遍,颛福却也是变了脸色,吃惊地说:“竟有这样的事?!”

我拿怀疑的眼神打量颛福,质问说:“就是皇帝总派遣送药的那个霜儿送过去的。”

这时求全在一旁讶异地说:“霜儿?刚刚皇上的茶杯空了,叫霜儿却迟迟不见答应。我们方才还在嘀咕她到底哪里去了。”

我低头陷入沉思,如果霜儿不是颛福派过去的,那么她到底是在为谁卖命?

“来人,去把霜儿找过来……”颛福刚刚吩咐,就见一太监小跑进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先后向我和颛福请安,然后禀道:“刚才有侍卫说,在御花园发现了一具女尸,好像是霜儿!脸色青紫,口吐白沫,应该是中毒身亡!”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我和颛福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沉着脸问跪在下面的椒好:“是不是你派人去毒杀皇后的?”

椒好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回道:“太后,您怎么会怀疑臣妾?!”

“哀家不得不怀疑你。因为在后宫你最争强好胜,嫉妒心也强,平时对皇后态度也最不恭敬。”

椒好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是,太后说得对,也许臣妾确实很忌妒皇后,很嫉妒可以先诞下子嗣的皇后。不过试问这后宫的女人谁不嫉妒?只不过臣妾傻臣妾表现出来罢了。对皇后虽然欠缺恭敬,但也不代表臣妾敢做出毒害她的事情来啊!”

我对椒好的话半信半疑,低头不语。

“俗语不是说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埋藏得最深的人吗?说不定做出这事情的人就是平时看起来最温柔最贤惠的人呢!”

“你在怀疑谁?”

椒好低头想了想,说:“淡妃。若说最嫉妒,不就应该是无法生育的淡妃吗?皇上那么经常去她那儿,她却一无所出,反而是被冷落的皇后怀了身孕,这才是对她最大的讽刺吧?而且以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经过迁居一事,皇上却是看也不看她了,她对太后您恐怕也是心有不满的吧。失落中充满怨气的她难免不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来啊。”

椒好说得不无道理,但椒好与玳君的关系也不好,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推托罪过或者是嫁祸玳君呢?

其实我内心是极不愿再去瑞雀宫的,也许是我心中有愧吧。我发现我依然看不懂颛福,之前他为了玳君甚至与我吵翻了脸,但现在可以在一起时,他却对玳君不闻不问了。

瑞雀宫很安静,过往来人也很少,完全丧失了四妃宫殿的气势,这也宣示着所住妃子的落寞。

我到时玳君正在抄写佛经,她年纪虽还很轻,穿的却是暗绿色的裙子,花纹也很简单,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下去。恍惚中我记得听过这样一种说法,说一个人若是走向佛路,肯定是极为困苦,心中无所依的,才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精神的寄托和慰藉。

玳君毕恭毕敬地向我奉上茶,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你听说皇后险些被毒杀的事了吗?”

“臣妾不知。”玳君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只淡淡回答说。

我揣测不出她这样的反应背后所表达出来的意思,然后再问:“昨日宫禁时分你在哪儿,与谁在一起,做什么?”

玳君低眉回道:“昨日一天都没有走出瑞雀宫半步,也不会有人来拜访臣妾,只是和宫人们在一起,那个时候具体在做什么却是记不得了。”

我既没有从玳君的回话中找到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什么破绽,恐怕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了。

我咳了一下,说了与此行目的无关的话,“你生活还好吧?有没有人克扣或者刁难?”

玳君身边的姑姑刚要抱怨,玳君却抢先回道:“这样就挺好的。”

我不知道玳君是否故意用这样淡淡的表情,无所谓的态度来谴责我、讽刺我,但是我心里却很不自在,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讪讪地离开了。

就这样盘问了一圈,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然而每个人都在辩解自己的无辜,关键是霜儿那个唯一知道一切的人却已经再也开不了口了,此事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后来我吩咐后宫众人以后不需以任何理由再为朱妘送食物甚至是物品,直到孩子健康出生为止。

“母后,请您不要那样操心。这本该是儿臣的事。”颛福心疼地说。

我叹了口气,“幸好哀家提早回来,如果真出什么事,哀家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母后,其实您不必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家,还待在宫里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皇帝你的孩子啊。”

颛福想了想说:“那么儿臣和母后一同去守护。儿臣以后会加倍关心皇后,决不让这类事情再发生,母后请放心吧。”

朱妘那隆起的肚子是越发凸显了。

我轻轻地抚着朱妘的肚子,自言自语说:“依这形状,怎么看都是男孩子呢。”

正巧这时颛福也过来探望,我招呼颛福过来,将他的手轻放在朱妘如小山丘般隆起的肚上,对他说:“皇帝你也来摸摸看,这里面可是你第一个孩子呢。”

颛福抬头看了看朱妘,朱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颛福的手覆了上去,轻轻地摩挲着。

我见此景觉得欣慰,正要吩咐如意看茶,突然听到朱妘一声轻呼:“皇上,疼!您别那样用力压它……”

“皇帝?!”

颛福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松开了手,自责道:“啊,朕不小心,朕不是有意的。”

“皇帝啊,”我轻声埋怨,“这小生命还很脆弱,你可要小心才行。”

“儿臣下次会注意的。母后,因为皇后怀孕,这后宫的气氛一直有些紧张,也不利于皇后养胎,儿臣想着不如举办一次宴会,让后宫也热闹热闹,同时也算是庆祝皇后怀孕一事。”

“好哇,这可是个好主意,后宫确实好久没热闹过了。”我赞同说。

此次宴会办得规模盛大,不仅邀请了惠太妃和颛明,还准许后宫各眷邀请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前来。

颛福和朱妘各坐在我的两侧,颛福东张西望,不知在找寻什么,而朱妘今天则显得有些局促,好几次掉了碗筷。

不一会儿镜明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小姐,您看,皇上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小姐呢。”

我看了看颛福,果然有些痴痴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靠前的位席上坐着一位窈窕少女,还真真是一个美人。

那容貌与诸后宫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也不为过。

“那姑娘是谁?这般出色的容貌竟然没有被选进宫来。”我问善善。

善善小声地回道:“这位小姐是婉才人的表妹,她出身名门,曾祖父曾在大前朝任过尚书,不过当初选秀女时她年龄还小,是最近才行的及笄礼呢。”

“怪不得。”我了然地说着,看来颛福是迷上那位美丽的姑娘了。

这时颛福站起来用微醺的语气说:“去把这盘瓜果给那位小姐送去。”

小太监会意,端到那位姑娘面前,小姑娘和周边的人都吃了一惊,小姑娘连忙起身谢恩。

颛福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低眉轻声回答说:“民女蒋氏,单名清。”

颛福点了点头,说道:“蒋清,蒋清你知道吗,论容貌,你是朕所见过的,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漂亮的,所以朕很容易就注意到你了。”

蒋清腼腆地回道:“皇上谬赞了……”

“谬赞?”颛福笑着说,“朕可不是瞎说,不信让朕来问问其他人,母后您说呢?”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惠太妃你说呢?”

惠太妃回道:“皇上的眼光当然不会差。”

颛福又转过头问朱妘,“皇后你说呢,哪个男人若是娶了她,是不是莫大的福气呢?”

颛福以这番话问皇后,大家都觉得皇上纳蒋清为后妃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朱妘略有尴尬,但还是镇定地回答:“皇上说的是……若是娶了这样的美人的话。”

“蒋清,你看,朕没说错吧,哦,对了。”颛福最后问坐在下面的颛明道:“十五皇弟,你我都是男人,以你的眼光来看,蒋清如何啊?”

颛明起身诚惶诚恐回道:“自然是如皇兄所说,乃是倾国倾城之貌。”

颛福拊掌笑道:“蒋清呐,你可是个有福之人,过几日等着宫中的好消息吧。”

第二日颛福来尔玉宫请安时,说:“母后,关于蒋清……”

我想果然要提到叫蒋清入宫一事了,真难得看见颛福对一女子这样上心。

然而却听见颛福继续说:“儿臣想把这位蒋清许给颛明。”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是颛福对她有意吗?这般貌美的女子颛福不自己留着,却是让给颛明?

“皇帝,你此举是何意?”

颛福回道:“前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朕一直忽略了皇弟,不过前几日见到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然是位挺拔的少年,已经长大,该是封王封地的时候了。按照大胤的祖制,不是必须要先娶妻才能被封为亲王吗?所以儿臣就想成了这门婚事。”

原来是这样……说实话,我一直不待见颛明那孩子,所以对他的事也没怎么上心,这么一想,也确实到了该封亲王的年龄了。

难怪惠太妃最近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为了颛明封王的事情,恐怕她也知道我对颛明的态度,所以迟迟不好开口吧。

“事情倒是可以依照皇帝的意思办……不过哀家觉得那个蒋清确实很美,皇帝就不觉着可惜?”

颛福笑了笑,回道:“不知母后是否还记得儿臣说过的话,儿臣说她不是最漂亮的,却也是第二漂亮的。可是,朕已经见过最漂亮的了,又怎么会觉得可惜呢?”

“哦?最漂亮的?在哪?”我好奇地问。

颛福顿了顿,回答:“在儿臣的心底。”

在那次宴会之后,朱妘的身体不好起来,听服侍的宫人说有些喜怒无常,又哭又笑的。

有几次朱妘甚至痛哭着求我:“太后,儿臣不想生孩子了……儿臣不想生这个孩子了。”

我只当她是孕期闹的情绪,也没当真,只有好言劝慰她。

一日惠太妃前来看我,带了不少亲手做的点心。我与她正有说有笑,就听见惠太妃突然间叹了口气。

我心知她这是有事要与我说,于是止了笑容,淡然问道:“惠太妃这是心里有事啊?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事不妨直说。”

惠太妃有些为难地回答:“太后娘娘,颛明那孩子说不想成亲……”

我微变了脸色,“这可是皇帝亲自下的旨,再过十来天不就要举行婚礼了吗。”

“臣妾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只是颛明他正处于那个年龄,心里反叛得不行,臣妾劝说他也不听。他还说,如果逼他完婚,他就随先帝的九皇子那般,要出家去。臣妾这个做母妃的,心里着急,这才跟您说说,看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惠太妃十分为难地说。

“出家去?”我听了冷哼一声,“这大胤的皇子们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想成婚,还以出家为要挟,这是对谁使性子呢?”

惠太妃低下了头。

“你回去转告十五皇子,赐婚一事可是皇帝为了着想的。蒋清是皇帝精挑细选赐给他的美娇娘,结婚之后还可以封为亲王,这事对他有什么不好?若是真想出家,也让他想想后路,有哪个寺院敢接收他。”

“唉,那臣妾回去再好好劝劝他……太后您也不要对他动怒,他毕竟年龄还轻,不懂事。”

“惠太妃,哀家与你算是老朋友了,哀家敬重你的品行和智慧。只是颛明这孩子虽然在你身边养了十几年,可处事却一点都不像你,莫非这孩子还是随了他的生母?这孩子爱算计,有野心,但是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那对他来说就是很危险的事。算起来,你也就他一个孩子,你可要好好教育他。”我实心实意地对惠太妃说。

最后颛明终于和蒋清顺利完婚,不过在封王上颛福的做法让我有些意外。

颛福对自己皇弟的爱护是有目共睹的,大家心想在封地上颛福肯定会格外优待他,可不想最后颛明被封为宁山王,封地是离京都很远的偏远之地宁山。

我想颛福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或许他终于发现亲王们对皇权才是最大的威胁。

封王一个月后,颛明就要启程去他的封地了。

他临走时无限感伤地最后一次环视宫庭,不过最后他如宽慰自己般,扯出了一丝笑容。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而且异常寒冷,大雪、冰雹下了十多天还未见停歇,时不时传来路上有衣不蔽体者冻死的消息,听钦天监说这种异象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仿佛预示着一切噩运的开始……

朱妘的肚子越来越大,圆鼓鼓的,仿佛随时都会蹦出一个鲜活的生命般。我紧张地期待着。

颛福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到后宫来了,听说每日在勤政殿忙于与大臣商议救灾之事,有时太晚就索性留宿在那儿了。

皇上尚且如此自苦,后宫也全然没了往日的欢笑声,随着这场天灾整个宫中都压抑在一种紧张沉重的氛围中。

朱妘每日郁郁寡欢,我看了焦急在心,于是在尔玉宫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为她解闷。

我惬意地听着下面的丝竹之声,然后问朱妘:“皇后,你觉得这个新进献的胡班如何?这可是御寝碧澈亲自推荐的。”

却见朱妘已是流出泪来,“儿臣很想念父亲,好想见他一面……”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朱妘在后宫是孤单的,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她的孤单与无助。即便成了亲,即便要做母亲,她却仿佛还是那个依恋父亲的小女孩般。

也许我并不能懂得那种依恋的感情,因为我很小就无人可以依赖,我所知道的只是竭力让自己长大,一步步地向上爬,才能活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刚要作答,却见菟丝紧紧张张地跑了进来,禀道:“太后,刚才宫外传来消息,说,说宁山王在赴任途中暴病身亡了!”

我大吃一惊,那孩子才多大!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算上信使回来花费的时间,就是说宁山王在二十多天就已经去世了!

我还来不及表达我的吃惊,就听见砰的一声朱妘桌上的茶杯已摔落在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向朱妘,朱妘自己也是一脸吃惊,然后就突然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仿佛不受控制般,朱妘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甚至无力趴到桌子上笑起来。

我皱了皱眉,责怪道:“皇后,你真是放肆,死一个人这么好笑么?!”

朱妘边揉肚子边笑着:“不行,不行,笑死我了,明明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天却不喘气儿了,这不好笑吗,简直搞笑死了……”

宫人们惊恐地小声说:“皇后娘娘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我也觉得朱妘自从怀孕后就十分不正常,连忙叫人扶她下去。

宁山王的死在后宫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波澜,除了间或人们茶余饭后的两句惋惜话而已。只是惠太妃迅速衰老下去,一夜之间已是白发苍苍。

我去找颛福时他正在和大臣议事,守门太监要进去禀报,我挥手阻止了他,自己站在外面拿着小手炉和随从们闲等着。天气真的很冷,我慢慢地走来走去,间歇看着自己呼出的缕缕白气。

过了一会儿,各位大臣鱼贯而出,见我在外面,都有些意外地向我请安。我问了其中的一位大臣宫外的情形如何,那位大臣摇了摇头,直白地回答:“太后,您穿着上好的貂皮裘衣尚且感到这天气严寒,何况那些穷苦百姓呢?冻死饿死的百姓每天都在增加啊……”

我听了心情很是沉重,缓步走了进去。

好长时间不见颛福了,不想他竟然变得如此憔悴,眼睛布满血丝,胡子邋遢的,一脸愁容。

我一阵心疼,正要开口问他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颛福却站起来紧张地问我:“母后,您怎么亲自来了,鼻尖也红红的,在外面冻着了吗?”

我摆了摆手,“哀家在宫中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担心,倒是皇帝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

颛福笑了笑宽慰我说:“儿臣的身体没事,可怜的是宫外的那些百姓。儿臣记得您教过儿臣要随时心系百姓,儿臣一刻都不敢忘记。”

我听了心中感动,拍了拍颛福的肩膀鼓励他说:“对,对,皇帝能这样想母后真的很高兴,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

颛福点了点头,然后问我:“母后,您特意找儿臣是为了什么事?”

我顿了顿,不知这时候说是否合适,不过还是说:“皇后最近病得厉害,她怀孕正是到了关键期,小身板挺着大肚子,我看着她都觉得遭罪。所以哀家想皇帝虽忙,还是抽空去安慰安慰皇后吧。”

不知为何颛福冷笑了一下,说:“恐怕皇后需要的不是儿臣吧?她见了朕都害怕。”

“咳,后宫哪个妃子不敬惧皇帝的?又敬又爱又怕正该是后妃对君主的态度啊。”

“如果——”颛福稍拉长了声音说:“如果母后真是觉得皇后怀孕是遭罪的话,何不就别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呢?这样痛苦不就能结束吗?”

我吃了一惊,说:“皇帝这说的是什么傻话?”

颛福笑了笑,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想法似的,回道:“儿臣跟您说笑的。这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希望是男孩,然后让他当太子。”

这倒是提醒了我,“也是,嫡长子的话还真的就是太子呢。说起来母后还真是紧张,一直在想,这孩子会不会和皇帝长得很像呢,性格会是像你还是像皇后呢?”

颛福淡淡地说:“若是男孩子,应该会比较像母亲吧。儿臣这儿确实比较忙,恐怕抽不出时间,这样吧,儿臣派使者过去看看皇后,表达一下朕对她及她孩子的关心。”言语中我能隐隐感觉到颛福对朱妘的不上心,但也能听出颛福对这个孩子的一些期待,我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深想。

这个冬天的噩梦接二连三。

这个冬天九皇子在感恩寺病逝。

我跪在佛堂面前,褪去华丽的服饰,只着素衣双掌合十为九皇子朗诵经文。

门外是一大批高僧在为九皇子超度。

这样子已经持续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吃得很少,只是在念经,不停地念经,耳边也全是那些昏昏的经文,好几次我甚至就要晃晃地倒下了,但我还是坚持跪在那里,如果这样可以弥补我对九皇子的愧疚的话。

其实我上次见他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何况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是很艰难地撑到现在吧。

那个人有着一张干净的脸和无暇的心。

那个人曾经在冬日里为我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听说你在逝去的时候表情无比安详,对你来说这样的故去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解脱。我希望下辈子你能过得好好的。

这个月我已经完全与外界隔离,只一心活在我的缅怀与悲伤之中,甚至忘了关心颛福好不好,九珍好不好,朱妘生产的事情。

善善在一旁劝我说:“小小姐,您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人生无常,节哀顺变吧。”

我无力地说:“善,我有的时候在想生命到底是什么,竟那么脆弱,为什么活着就是受苦。这样一想,就心如死灰,还不如就这样去了算了……”

善善变色道:“小小姐,您这是怎么啦,竟然说这样的话……”

我摇了摇头,说道:“也是,我还有两个孩子,怎么也舍不得……但是这个佛事你就让我坚持到七七四十九天吧,就算是我能为九皇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善善感伤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形单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我和善善惊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捂着胸脯气喘吁吁的。

我说过在这四十九天内不见其他任何人的,何况形单此时还穿着红色裙子,没有经过允许没有沐浴更衣就闯到这神圣的祈福佛堂,让人觉得很是突兀。但是我知道形单做事一向谨慎,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做的。

她低头对我耳语了几句。

我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竟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天突然去了冷宫,接了一个疯女人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佛堂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风冷冷地吹了进来,虽然背对着,我依然能知道是谁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听完形单说的事情,我想过千种做法,万种说辞,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不该再对那个孩子说谎,我的确是害了他的母亲。

“皇帝你来啦。”我语气平淡,依然闭着双眼跪在佛像面前。

颛福在我背后嘶喊着:“那个女人就是我的生母,是不是?!”我的手颤了一下。

“是。”我简短的回答。

“为,为什么……”颛福说话的声音颤得厉害,“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难道我要把那场你死我活的后宫争斗讲给他吗……不,不,即便解释了他也不会原谅我如此对待他的生母。

“你不会明白的。”

颛福冲到我的面前,轻而易举地把我强扶起来,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眼中是恨是痛,大声地说:“解释!您给儿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害人,把朕的母后逼疯,把朕的姐姐嫁给一个傻子!您真的如她们所说这么蛇蝎心肠吗!”

我将头偏到一边,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也许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我害了姒修容,却收养了她的儿子……也许这就叫因果报应吧。

“皇帝,随你怎么处置吧。”我没有一丝一毫挣扎地说。

颛福抓着我,越嵌越紧,很疼,我却没有叫出声来。突然间他松开了手,我软软地瘫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

两行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啊——”他大喊着,疯也似的逃离出去。

我倒在地上,紧紧地抓住胸口,仿佛离开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脖子湿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另一只手无力地捶着地面,也许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我自己。

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的命运担心,我只是心疼颛福,现在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该有多么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那之后颛福并没有对我有任何的处置,尔玉宫的吃穿用度还是照常,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不,不一样了,至少尔玉宫再也不见皇帝前来拜安的身影。

与尔玉宫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姒充仪那边被关心备至。

她被安排住进了寿安宫,想想也有些讽刺,其实寿安宫才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居所,而即便颛福登基后我也一直留在尔玉宫,想来冥冥之中早就暗示着我并非真正的太后,因为颛福是那个人的儿子,只是我一直霸占着罢了。

听说颛福找来了最好的太医为姒充仪诊治;听说每日进献姒充仪的汤药颛福都会自己尝一尝,然后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听说姒充仪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犯起疯病来对颛福又抓又挠,而颛福一点也没有嫌弃,甚至几次落下泪来,说自己是个不孝子。

姒充仪,恐怕也是要改称呼了,听说颛福打算为自己的生母正位,封为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太后。那么我现在这个太后又算做什么呢?

“太后您放心,这种事情朝臣是不会答应的。”无论何时元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宽慰我道。

看我呆呆的没有任何回应,元遥上前小声对我说:“如果真的难受,那么不如就……臣一定会尽力帮助您的。据臣所知,朝中有不少臣子敬重您支持您,李宰相、高远大人,还有手握重权的南宫氏,他们都会跟从您的。皇帝的根基尚不稳,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听了元遥这些话我只是感到一阵的难过。

我只希望颛福能好好的。

曾经有一次去御花园时看到颛福的一队随行,我远远地望着没敢靠近,却见颛福比以前更加消瘦,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已经不合适了。

只见他在自己曾经精心打理的谖草园静静地蹲了会儿,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袍子,看不出那时他在想些什么。

他捻了捻地上的土,然后对左右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就有太监拿着锄子过来,将好好的一片园地刨了开来,一下下仿佛刨在我的心上。

风依旧凛冽地刮着,我抬头忧郁地看着那阴沉的天,自言自语道:“今年的冬天尤其漫长,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呢?”

二十多天未曾探望过朱妘了,算了算也快到她临盆的日子了。

到凤仪宫时,朱妘却不在。这样重的身子会到哪儿去呢?我疑惑地想。

我看见朱妘梳妆台上各样的首饰凌乱地摆了一桌子,她最贴身的宫娥正一件一件地收拾着。

“皇后到哪儿去了?”

那宫娥跪下回道:“皇后娘娘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出去了,说是去拜见皇上,不过没让我们跟着。”

我轻微责备说:“皇后这身子万一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好?你们还真是大意。”不过我也知道她们的难处,没有责罚。

我就待在凤仪宫等着朱妘,可是直到天色阴暗时也不见朱妘回来,外面一直呼呼地刮着风,吹动着枯瘦的树枝在纸窗上留下黑色的斑影,让人感到格外不安。

这时求全一脸惊恐地闯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下去!你们都下去!”求全嘶吼着,一行宫人被吓得纷纷退下。

求全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有些口齿不清了,说着:“奴才,奴才从尔玉宫,尔玉宫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奴才……”

我惊疑地看着求全,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发现他伸出的手沾着已经凝固的深红色血迹。

“求全,你到底是怎么了?这血是怎么回事?!”

“皇上……皇上他……”求全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地说着“皇上皇上”。

听到说颛福我的心里一紧,着急地问:“皇帝怎么了?!”

求全使劲地磕着头,“奴才,奴才不敢说……奴才谁也没敢说……太后,太后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看来求全也说不出什么了,我一把拉起求全,“走!带哀家看看去!”

然后在姒充仪的寿安宫,我见到了至为惨烈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幕。

地上已经全都是血,凝固的和正在汩汩而流的。

朱妘俯倒在地,那圆鼓鼓的肚子使她倒下的姿势显得异常别扭与怪异,她那硕大隆起的肚子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从那空洞里一点点地流出血来,地下已经湮湿了一片。

那流着血的高隆的肚子显得那么诡异,我见了止不住地呕了一下。

然后我才注意到倒在她身旁的,是颛福。

颛福!

他仰面躺着,脸色紫青,口吐白沫,死相很是狰狞。

然而不只如此,他的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血已经将原本明黄色的龙袍染成了红色,还不住地有血向外流着。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手举了起来,定格在半空,仿佛要找寻什么。

旁边红色龙柱上绑着的是姒充仪,她头发散乱着,眼神凶恶,双手又抓又挠,口被塞住了,但她好像还在呜呜地咒恨着什么,她旁边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我身体颤抖得厉害,过去扶朱妘,然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扑到颛福身上,一声声地呼唤着他,“福儿……福儿……”

颛福并没有回答我,还是定格在那样的表情之下,我的双手和衣服上沾满了他的血迹。

求全颤抖着说:“奴才进来时,看见姒充仪正拿着匕首一下下地狠刺着陛下……那时候陛下也许就……奴才后来把她绑了起来,其他奴才都没敢声张……”

求全做得很谨慎,然而我那时也思考不了那么多了,只是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颛福。

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我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即便你恨我,我也愿意要你活着。

朱妘,朱妘为什么也死了……这个承载着我的希望的子嗣,怎么在就要降世的这几天就死去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不知上天到底跟我开了怎样的玩笑,我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我只是哭,不停地流泪,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呼唤着颛福的名字,直到我筋疲力尽。

我踉跄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甚至还跌了几个跟头,头发也散开了,就如同眼前这个疯女人一样。

我拿起那把沾血的匕首,带有颛福和朱妘的血的匕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那匕首深深地插入姒充仪的胸腔。

姒充仪抖动了一下,停止了一切的叫骂,头蓦地垂了下去。

也许我早该这么做了。

也许我早点这么做,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

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我一下子瘫软下去,倒在颛福那湿腻腻的身体之上,满眼只是血色……

我最后凄厉地叫了一声:“福儿——”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在摇晃我,然而我却睁不开眼睛。

有的时候我好像将要醒来,当我睁开眼时只能迷蒙地看着四周站满了人,他们好像在跟我说着什么,好像在说选谁,然而我根本无法思考那句话的意思,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昏睡过去。

等我真正清醒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春天已经到来,春柳抽出嫩绿的芽儿,回归的鸟儿开始唧唧地鸣叫。

江山却也已经易主。

没想到,我认为的,这些像是梦魇般的回忆,只是这么的几个呼吸之间便终结了。而现在,我不仅要警惕着,甚至对未来的恐惧和忐忑让我狼狈,可是,我还得保护好我的女儿。以及那些真正的关心我的,我在意的家人。

那次以后我与权禹王没有再交流过,他依旧是每日深夜造访,扰我醒来,脱衣,交欢,他大汗淋漓,然后拥着我很快入睡。

我没有抗拒也不叫顺从,只是听由他在床上摆弄着他喜欢的,很多时候他已经熟睡我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无法入睡。只有我知道,我的呻吟声越来越自然。

我与权禹王之间的事只有善善知道,我告诉了她,因为我不得不让她为我准备好事后避孕的汤药。善善不希望我喝那样的药,因为她知道这种药是极为伤身的,“小小姐,您总是喝这种药是在摧残自己的身体啊。”

我不顾那汤药的苦一饮而尽,无所谓地说:“这样的身子又有什么可珍惜的呢,不是吗。”

善善哀伤地叹了口气,她说我与权禹王之间是一场孽缘,但她又劝我说:“小小姐,您与权禹亲王本来不就是互相爱慕的吗,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换一种角度讲,也许现在你们在一起正是上天的安排。”

见我不语,善善又继续劝解道:“小小姐,您是不是怨四亲王趁您生病时夺了皇位?也许这听起来是四亲王篡位,但是如果这个消息不是被四亲王先知而是其他皇子呢?谁不会抓紧这个好机会。况且孝宗在位期间,正是四亲王对您的支持,才无人敢造反,这一点您恐怕也是心知肚明吧。孝宗驾崩后,只是他抓住了时机而已。”

“再退一步说,即便没有任何亲王造反,小小姐,待您醒后,您会选择谁继承皇位呢?难道是再选年轻的皇室宗亲让您继续操劳吗,如果选的是年长的皇子,无论是四亲王还是十二亲王,那么局面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善善的话惊醒了我,我陷入沉默,开始思考如果真是让我选我会选谁继承皇位?

我不会选择那些年轻的皇室孩子……他们与我无亲无故,况且长大了终是要偏向自己亲生父母的吧?我也不想辅佐幼子垂帘听政,有过一次颛福的事已经彻底让我伤透了心。但是如果从年长的亲王中选,我会选谁?总不会是那些有怨的亲王,那么无论是权禹王登基抑或是端豫王,我都难逃身为女人被辱的局面吧。

区别只是主动的决定和现在的被动接受而已。

为什么善善都能看得这件事,而我却怎么也想不通呢?即便可以这样的理智分析,但是心理上我却依旧无法接受他。

可是就在善善说过这番话的那天晚上,随着夜越入越深,我的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生怕什么时候门突然被推开,那副高大稳健的身躯就走了进来,然后一如既往地将我抱起,拉下床上的层层帷幔……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直到天色发白,环视室内整洁如初,我突然意识到权禹王昨夜没来。

然后那天晚上,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依旧没有他的踪影。

虽然表面上表现终于解脱般,然而我知道自己心里是介意的。

我介意的,我会不自觉地想到今夜他会不会来,原来他每夜的造访已经快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

后来善善打听到,原来是权禹当亲王时的家眷已经陆续搬迁至宫廷,除了尔玉宫被隔离寂静得有些可怕外,后宫其他殿室一片忙碌,忙着封名号定宫室,而他,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后宫安排,那确实是很让人棘手的事,光封号就要仔细顾虑到女人本身的身份及其家族背后的势力。

自己的妻妾已到,他以后就不会再来我这儿了吧,我故意这么轻松地想。

那时侍卫对我的看管已经宽松了些,九珍那天嚷着让我带她去沁春媛,她已经悲伤许多天,难得有这样的心情。她后来也听说宫里换了新皇帝,哭哭啼啼问我福儿哥哥到哪里去了。我哀伤地看着她,只有告诉她福儿哥哥暴病身亡的事。九珍对颛福的感情很深,毕竟从小颛福就陪在她身边,毕竟只有颛福最有耐心哄她玩,毕竟只有颛福有好脾气从不对她发火。

她说想采些春花献在佛堂上祭奠她的福儿哥哥,我又怎么可能会不准呢。

九珍采花时表情很认真很庄重,仿佛她手里的不只是花,更是她对颛福的纪念。我陪着她在一旁看得心酸,后来路上也碰见了一名手提花篮正在采摘花瓣的小宫娥。

那名宫娥许是见我陌生,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迟疑地问:“哎,哎,莫非您是……”

我也对那名宫娥眼生,听她说话还稍稍带些口音,想必是从权禹王封地府上带过来的丫鬟,之所以认出我恐怕是从衣服上的凤纹揣测出的吧。

这时不远处另一名宫娥也发现了我们,她却装作没看到我般,拽住那名将要行礼的宫娥就往回走。

“小兰,你拽我干什么,那位似乎就是皇太后……”

远处那名宫娥压低声音的回答还是传入了我的耳朵,“傻瓜,什么皇太后啊,她又不是皇上的亲娘。咱家王爷,不,皇上好像也很忌讳她,你刚才差点触了霉头还不知道,幸亏我救你……”

我看着渐渐远走的两名宫娥窃窃私语的背影,一股强烈的羞辱感涌了上来。

在这后宫没有名分的女人竟是如此可悲,连那小小的宫娥都敢轻贱于你。

此时九珍的表情又是迷惑又是哀伤,我拉起九珍的手,打起精神对她说:“女儿,我们回去吧。”

不想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说:“站住。”

我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两名宫娥又折了回来,还多了一名女子站在前面,二十左右的样子,瓜子脸单眼皮,身着宝蓝色底子白玉兰花衣袍,盘髻上插着珠光宝气的头饰,身姿曼妙婀娜,十分妖娆。

那女子拿苛刻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对身后的两名宫娥问:“这就是你们俩刚才说到的……”然后带着不屑说:“传说中的大胤第一贵妇也不过如此吧!我又差她哪里?”

我心中一阵恼怒,哪轮得到你评论哀家!

想来她是权禹王的哪位小妾,一定是刚才听两位宫娥说遇见我的事,所以自恃有几分姿色前来比较。她刚才那番话自然有故意贬低我的意思,但我醒来后心情黯淡,无心打扮,想必与之前的神采飞扬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本想冷语反驳她,可是一想这又何必呢,颛福死后我心如死灰,亦无所追求。那一瞬我甚至想转身离开。

可是我看着那张满是嚣张气焰的年轻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真真切切地处于后宫之中,我仿佛找到一种久违发热的感觉,那是将自己化解不了的痛苦转化为摧残别人的快感,直至脚踏着别人的血肉之躯登上最高位后冷傲俯视的成就。

突然间长久以来闷在胸口的悲愤与哀愁好像骤然消散,我全身感觉到难得的轻快,颛福在位时沉沉压在我身上的那只鸾凤突然鲜活起来,直欲展翅翱翔,在九重云霄中高傲地鸣叫。

我的痛苦终是要找人来承担。

我在那名女子面前优雅地躬下身去,抬头时露出了一个无比妩媚的笑容。

受我之礼的那名年轻女子反而惊慌起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那是我对她表示我确实的感谢,谢谢她让我真正意识到了自己,醒了过来。

可是当我起身时我的笑容已经不在,脸上顿时寒如冰霜。

那名女子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看见我的表情吓得竟不自觉退了几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无比高傲寒冷,“哀家似乎已经许多年没有向任何人行礼了,也许你真应该感到荣幸。”然后我伸出手直直地指向她,“那也要看你命够不够硬,当不当得起。”

权禹王再来时,已经是七八天之后了。

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然而我却时刻准备着他的到来。

当我听见他推门的声音时,浅睡的我便已醒来。我起身披上一件深蓝透纱外袍,随意挽起长发,下了床将他迎接到椅子上坐着。

桌子上的水晶瓶中插了几只今天新采摘的鲜红玫瑰,在这朦胧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妖娆。

他伸手揉捏了一下玫瑰花厚软的花瓣,同时看似随意地问我:“这是你叫人采的?”

“不,这是我自己去花园挑选的,闲着出去走走。”我平静地回答。

“哦——”他拉长了声音,问:“你这几日就这么打发时间?”

这岂不是在明知故问。“也会弹琴作画,薰香也拣了起来。”我回答。

他没说话,屋子里有短暂的沉默,我将袖子伸到他的面前说:“你要不要闻闻看我新调配的薰香?”

他真的凑上去嗅了嗅,然后抬头看我。

我无畏地迎上他的目光,风姿绰约地站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目光从上至下而后又从下至上地来回打量。

我的脖颈纤细而白皙,我的发丝乌黑而柔软,我的腰肢如杨柳般款款,我的眼神温柔又多情,我的嘴唇红润欲滴,那是多少次被先皇不厌其烦夸赞的啊。更何况我垂下的发丝增添了我的妩媚,我丰满有韵的身体在薄透衣服的掩盖下若隐若现,我身上的薰香若有若无散发出甜腻的气息。

我的身体曾经是我作为女人最基础的本钱,现在依旧是。

他的手渐渐地摸索到我细软的腰身,然后蛮横地一用力一把将我揽坐在他怀中。

他恨恨地说:“你这个倔强的女人,你就不想朕?!”

我在心中微微地笑了,那正是我想要的表情,那是我想要他说的话。

“这句话,该是谁责备谁呢?”我的目光如秋水盈盈,半是哀怨半是挑衅地轻声说。

他根本想不出我会说出这番话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刚欲开口我便将纤纤玉指搭在他的唇上,阻止他的疑问,小口叼住他带着硬硬胡茬的下巴。

权禹王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微微地笑了。我以手勾住他的领口,顺着将衣扣一个个解开来,然后我将手轻轻覆在他那壮实的胸口上,也许我的手指冰冷,他被刺激得倒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我右手无名指上的金底蓝花珐琅代指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媚的光芒。

我的手指微微翘起,以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胸口流连,然后我俯身下去亲吻,此时我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权禹王闷哼了一声,将手插进我的长发使我的头发全部倾泻下来,我的蓝透纱衣也有一侧从肩膀滑落下来,露出左侧大半的削肩和里面绣着大片牡丹花纹的肚兜。

我轻轻地呢喃一声,感觉此时如同中了蛊,自己去麻醉自己,只忘情地去亲吻他。

“说,说你想朕了。”权禹王气喘吁吁地命令道。

“我想……”我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

权禹王被撩拨起来,他大手一挥将桌上的花瓶推掉,花瓶掉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几支玫瑰花也散落开来。

他站起身将我上身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所预料不及的,便有些惊慌地说:“不,别在这儿……”

这时他已经将我的小袍扯下来抛在空中,呼吸不匀地说:“等不及了……”然后他俯下身轻咬住我的耳垂,声音低沉地说:“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而那时我才要反悔,伸手欲推开他,他的这番话好像是在提醒我。

以己之身去引诱自己名义上的继子来重新谋求权力,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下作。之前明明已经下定的决心,却突然有些迟疑了。

但已容不得我反悔了。

我枕在自己厚软的发丝上,但背部桌面的丝丝冰凉还是传递过来,我将头转到左边,根本不敢直视眼前的一切。

当我们上身碰触的一刻,我的肌肤仿佛被灼烫了一下,那是一种带有羞耻的愉悦感。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蕴藏着渴望,仿佛久旱的田地渴望被滋养,我听说雨露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年轻而又漂亮。

于是我微微转头去看他,伸手主动去抚摸他的脸庞。

我端详他,他依旧那样英气逼人。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冷峭,他的眉宇间布满稳重与睿智,仿佛已看尽沧桑。可是这个本该波澜不惊的男人现在在我怀中,带着隐忍痛苦的表情,渴望着我。

他细密地吻着我每一寸肌肤,嘴唇带着温湿的触感,如孩子般迷恋地深深吮吸。

渐渐地我的身体传来阵阵异样的感觉,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还无意识地轻扯着他的发。

“奴兮,你好香……”他的手背碰触我发烫的脸颊,轻声说。

在他的触摸下,我的意识已经迷蒙不清,身体似乎瘫化成水,言语上喃喃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只任由他摆布着。他说:“奴兮,也许今夜才真正算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的身体真真正正属于朕。”

刹那间微微的痛感伴随着充实感使我不由得嘤咛出声,随后身下的桌子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发出声音,仿佛在提示它身上的男女正在发生的不齿之事,而那声音又刺激着我们更加疯狂,室内的气氛已经是淫靡不堪。

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浩然无边的大海之中,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冲了过来,我感到恐惧,而眼前这个男人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纤细的胳膊如蛇般缠绕上他粗壮的手臂,并发出轻微的哀求。

我的体内好像着了火,炙热得似乎要将我烧毁。我微躬起身子抬起头,无意识地喃喃说:“亲我,亲我……”

是的,我向他索吻,如果这可以带给我一丝清凉的话。

权禹王的吻深深地压了下来,我近似贪婪地与他纠缠。

渐渐那潮越来越汹涌,暴风雨似乎已经来临,将我漂泊的身体吹打得湿漉漉的,我骤然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浪高高抛起,仿佛直指天日,于是止不住地尖叫起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不知何时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化身一片洁白的羽毛,在半空中飘忽,直到慢慢地降落地面。

潮来潮退……海面终于恢复了平静,一片升平。

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虚脱,当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权禹王手臂支撑着在我上方,他微微喘着气,额头上细密的全是汗,大滴大滴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身上。

我推开他要起身,他沉声说了句“别动”,我看到一摊污浊,现在已冰凉如玉。

他对这个一向是很注意的。

他找了件衣物将我的身体擦拭干净,然后将我抱回到床上。

我疲累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过后有点淡淡的哀伤,想想这次也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没有了权禹王的身影,但是旁边褶皱的痕迹暗示着他确实存在过,我轻轻往他的位置靠了靠,那儿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我的心不禁还怦怦地跳着,说着这没什么,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当我起身时才发现身上没有着任何衣裳,于是脸又是一红,好不容易先裹了被单将衣服找全了,我这才穿着整齐走出寝殿。

尔玉宫的宫人们照常忙碌着,见我出来忙向我行礼,解释说:“皇太后娘娘请恕罪,善善姑姑说您这几日休息不好,要我们等您自然醒来,不让奴婢们去打扰。”

我听了有些心虚,说:“是的,最近你们不用叫哀家起床,寝殿也过后再打扫吧。”

宫人们领命,这时也准备好了金铜盆、巾帕等洗漱用具。

我仔细地洗漱好,后面一排宫人替换上前,在我面前摆了十几件衣服供我挑选。

我一一看过那些衣服,最后选中了一件带有簇簇棣棠花的衣袍,领口与腰结用的是明亮的蓝色,并绣着一些云纹,颜色的冲突使这件衣服显得十分亮丽。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明亮衣饰的感染,今日的梳头姑姑也十分有灵感,为我梳好了参鸾髻,发式精巧绚丽而不繁重,又插以下垂玉帘金凤含珠步摇和几朵海棠华胜作为点缀。

最后我来到梳妆台旁硕大的铜镜前,轻压发髻左右端量自己,感到无比满意。

我叫退了要为我化妆的宫娥,难得自己动手,先傅上一层薄薄的玉容妆粉,然后精细地为自己描叶眉,点朱唇,匀胭脂……

待我梳妆完毕回头时,听到的是久违的由衷赞叹声。

“小小姐,您这样的容颜说起来是二八少女也不为过啊。”

“是么?”我有一点不相信地再次回头打量自己。抛却年龄,我真的还像以前那样年轻美丽吗?

我的手缓缓滑过我精致的面容,这时我从镜中看到了身后的权禹王。

那一刻我真是又惊又喜。

他不是早上刚走的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白天见到他。

他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扯出一丝微笑。

这时有宫娥才说着:“太后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他恢复了那种威严严肃的表情,我也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来拜访身为皇太后的我。

于是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哦,皇帝过来了,请坐,看茶。”

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坐,权禹王说道:“朕即位不久,一时急需处理的事情繁多,因此现在才来尔玉宫拜见,希望皇太后不要怪罪。”

我也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皇上能抽空来,哀家已经很是欣慰了。”

“尔玉宫若有什么短缺,皇太后尽可与内管事吩咐。”

“多谢皇帝挂念。”

“他是以前就在朕身边的内侍,叫王全,是朕信任的人。”权禹王介绍他身后侍候着的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太监说。

王全恭恭敬敬地到我面前给我行礼,我抬手叫他起身,心想着想必他就是那天窗外躬身过来吩咐的人,那么他对我和权禹王的事情恐怕也是知道一二的。

后来我们继续以平淡的口吻说着一些客套的话,直到权禹王对下面的人吩咐道:“朕有些事情要与皇太后商讨,你们先退下吧。”

我低下了头,心不禁加速跳动起来。

他又将我置于他的腿上,轻笑道:“你这皇太后做得真是面不改色啊。”

我抬头望见他的笑容,这与刚才冷淡的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般,于是说:“你不也是一样吗。”

然后又问他:“你怎么就突然过来了?”

他很直白地回答:“想你了,于是下了早朝就过来了。”接着是一个无比缠绵的吻。

正当我微微沉醉时,突然发现他的手已来到我的肩胛处,伸手将我肩上的衣袍向下滑去。

我惊醒过来,阻止他的手问:“你想做什么?”

那时我的肩已是半裸,他顺着脖子亲吻上去,声音已是有些嘶哑,“朕不知道……也许是继续昨晚的事吧……”

看着衣服渐渐被他褪下,我惊呼:“现在是白天!”

“管它呢。”他的大手撑着我的后背,让我稍后仰着,吻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

因为春天天气微寒,我裸露的肌肤起了一层薄薄的疙瘩,但是他炙热的吻又很快密实地覆盖了我。

少了夜的掩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羞耻已是不能形容,脸烫得也似乎要着了火般。

“不,不要……”我推拒着,而这种反抗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甚至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耐心十足地挑逗着我,似乎要逼我就范,而我的身体确实也很快投降了,我甚至感觉自己在不自觉地去贴近他。

“已经够了。”他说,然后急切地解开自己的下裳。

虽然他比我高大,但此时我们的视线却是相平的,我想世间的男女不会有比这再亲近的距离了。

短暂的停滞,我们凝望着彼此,他的眼睛深得仿佛望不见底,我拿指尖去轻轻地描绘他如剑般的英眉。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还不到他的胸膛,我是怀着怎样仰慕的心情去仰视着依恋着他;而现在,我却成了他的女人,我们结合在一起,在包容与被包容中得到男女最原始的平等。

那真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关系。

他变得不安分起来,带动着我的节奏。

早上明亮的阳光刺了进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温暖的光照耀着我的后背。室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明朗,外面传来了鸟儿唧唧的鸣叫声,还间歇混有庭院的宫娥打扫时隐隐的说话声。

而就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这个国家的皇帝与皇太后在宫殿里偷情,不顾廉耻贪婪享受着鱼水之欢以及那份禁忌的沉沦。

我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责备说:“你弄坏我的衣服了……”

“再做几件新的!”他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时候?”我有些气喘地问他。

“一会儿,马上!”他的眼神迷离,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有再问什么,微眯起眼睛身体微微向后仰去,头上的珠玉坠饰在空中频频摇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简直要疯了。

下午织锦司的人如期而至。

看着他们忙进忙出不时往尔玉宫搬进各种衣料,我不由得冷笑一声,因为我知道,后宫皇后及各妃名分初定,肯定是急着赶制各样贴合身份的新衣,最近织锦司一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我边挑衣料边假似随意着问:“你们从哪里过来啊?”

果然宫衣老实地回答:“本来是在凤仪宫给皇后和各位妃嫔们量制新衣,突然接到皇上旨意说要先为皇太后做衣,奴才们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哦,那她们的衣服怎么办呢?”

“那,恐怕是要晚些时日了……”

我能想象得到当织锦司将这如堆山般高的衣料由凤仪宫一点点搬出时那些妃嫔们诧异的表情,于是心情大好不由得多选了几件。

当我褪下外袍到屏风后面由一宫衣细量尺寸时,只听见那宫衣边量身边嘟囔着说:“哎,都忙着做衣服,可谁知道这打过仗以后又是谁的江山呢……”

声音低得只有我可以听到,我能感觉到这话他明显是对我说的,于是打算继续不动声色听下去。

那宫衣继续低声说:“皇上最近一直忙到深夜,听说是端豫亲王已经准备在中州秘密起兵。皇上一直在为此事做周密的署,就等着端豫王先下手……”

这并不是一个宫衣能知道的事情,我质问他:“谁让你告诉哀家的?”

那宫衣疑问地“啊”了一声,用很清晰的语调回答:“皇太后您刚才问什么?奴才什么也没说啊。”

我心知他是不会告诉我了,且不说到底是谁让他告知我这件事,那人又是何等用意,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的话,后果却是非常严重。

我需要确定这件事是否是真的,而最好的渠道就是问元遥,如果端豫王真的有此打算,肯定会知会身处京城的元遥以期呼应。

当善善引着化装成宫娥的元遥来到尔玉宫时确实费了许多周折。虽然男扮女装是件滑稽的事,但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到僻静的偏室开门见山地问他:“端豫王是不是想反?”

元遥对我的发问着实吃了一惊,但也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确有此意。”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心中发急地质问他。

“难道不该这么做吗?权禹王趁你生病时篡位!我们要救你!”

“可你一定要告诉端豫王停止这件事……权禹王知道他的打算,已经在暗中准备了,他这么做很危险……”

“你对我们这么没有信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