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步步维艰
我大吃一惊,叮嘱奶娘好好照顾九珍后,披了件外袍就跑出去了。
我被引领到楚姿屋前,门口已经围了一堆的人,见我来了纷纷跪拜,我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要往屋里进,但被阻止了。镜明挡在前面说:“小姐,上吊之人的死相都十分狰狞恐怖,您还是别……”
我根本不想顾虑这些,然而当我看见楚姿的遗容时还是被吓到了,惊吓得脸色煞白,又是震惊又是伤心,眼角也禁不住沁出了泪水。
尔玉宫以善善为首的一干宫人跪在我面前,我看着她们隐隐地想发怒。
听说楚姿是因为受到其他宫人的排挤才郁郁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楚姿的死她们实在难逃其责。我心知哪怕一个小小的尔玉宫也逃避不了上下争宠,在这尔玉宫多年前就跟着我、有资历的无非是善善、如意、菟丝、楚姿、形单和镜明。善善已经是一品女官,统领着后宫宫人的一切事宜,如意、菟丝、形单和楚姿则是二品女官。她们都知善善上了年纪,早晚是要交出女官长的权力的,若是少了楚姿便少了一个人来竞争。
但是当责备的话到嘴边我却又说不出来了,难道我自己就没有责任吗?宫人们钻了空子……如果不是我当初对楚姿的猜忌和漠视,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明争暗斗自始至终贯穿着整个宫廷,我只是幸运地登上了最高位,但名利之争即便不再发生在我身上,也会发生在服侍我的宫人之中。
怒气平息后是更多的无奈,我无力地说:“哀家不多说什么,到底谁有错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哀家只是希望以后尔玉宫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的性情哀家心里都有数,也都自有安排,若是做得太过分反而得不偿失。”
不过事后善善劝慰我道:“小小姐,其实楚姿这么一死,老奴心里倒有些安生。承太子到底是谁害死的……楚姿与婷仪关系很好,而婷仪又变成南赢王的人,承儿被立为太子自然损害了南赢王的利益。楚姿的嫌疑非常大,她死了,对咱们来讲说不定是好事。”
我奇怪地看了善善一眼,事情真的会如此简单吗?楚姿真的是潜藏在尔玉宫那无比隐秘的杀人凶手么。如果果真如此,那倒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楚姿死后,没有人再敢住那间屋子。也许是宫人们自己心虚,总说那间屋子夜晚闹鬼,时时听到女人哭声,附近的宫人们也纷纷迁离,那片宫室后来被封置起来,成为尔玉宫的禁地。
今天是端豫王进宫朝拜的日子。
早上我细细地为九珍梳了头发,九珍打着哈欠问我:“母后,您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叫女儿起来,这都梳妆打扮好长时间了……”
我给九珍扎上粉红色的绸带说:“因为今天是你很重要的日子。”
九珍点了点头说:“是的,女儿又要长大一岁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解释什么。可是九珍,今天是你与自己亲生父亲相见的日子。
不一会儿头发梳好了,九珍站起来左照右照。奶娘在一旁夸赞道:“帝姬长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九珍甜甜地笑着说:“因为我是母后的女儿嘛。”
我蹲下身轻抚九珍的脸蛋,第一次郑重地跟她说那样的话:“不只因为你是母后的女儿,还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孩子。九珍一定会像你父亲那样优秀。”
九珍的眼神迷茫,显然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只略略地点了点头。
隔着幕帘,端豫王缓缓地走了进来,夹着室外清风的味道。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他那天穿着暗青色的亲王龙袍,衬得身姿是那样的挺拔修长。
当他在下首坐下,隔着帘幕我们四目相对,然而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听见他对宫人们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本王有些话想对太后说。”从容不迫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仿佛他一直都是这儿的男主人。
待宫人们都退下后,他又起身将帘子钩起来,向我轻笑说:“我们还用得着这些么。”
我的心一紧,连忙别过脸去。讨厌……时间流逝,步入中年的端豫王变得更加成熟沉稳,风度翩翩;而我身为女人一定变得又老又丑又难看了。
他快步上前,轻抬我的下巴转到他面前,低沉地说:“奴兮,别躲,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赶到这儿来,心里脑里都是你的模样,我急坏了。”
我欲推开他,可是却反被他拉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那种陌生的男人气息使我惊恐起来,我更加用力地推他说:“不,我们怎么能如此。”
当他更用力地将我圈在怀中说“我不管”时就仿佛任性的小孩子,让我想起了少年时期的情景。
“奴兮,我们到底有多久没见面了?五年、六年,还是七年?我只知道很久很久了,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备受思念的煎熬。我想你,我想你……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听着他赤裸裸的表白,我觉得他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了,有了更多身为男子的自信。我能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时身体微微的颤抖。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放弃了挣扎,伸出手缓缓地环上他。
我们这样静静地待了会儿,然后我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想你不只是想我,你还想着你的女儿。”然后我冲外面吩咐道:“把九珍带过来。”
不一会儿,九珍推开门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见到屋里有陌生的男子一愣,抬头问我:“母后,谁呀?”
我笑着介绍说:“九珍,他是你的……”话到嘴边却顿住了,只能改口说:“他是十二皇兄,端豫亲王……”
端豫王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伸出手温柔地招呼九珍:“九珍,孩子,过来。”
九珍迟疑地看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
端豫王疼爱地抚着九珍的头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夸赞道:“九珍长得真是漂亮。”
九珍一板一眼地回答:“母后说那是因为我的父亲长相英俊,我长得像他。”
端豫王有些惊喜地看向我,我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端豫王抱着九珍絮絮地问了许多,九珍对他也不生分,不到半天就已十分熟稔了。
端豫王将九珍抱在膝上问:“九珍你会不会弹琴?”
九珍摇了摇头回道:“虽然大家都说母后的琴技很好,但是她已经把琴技传给了皇帝哥哥,所以就不教我了,她偏心眼儿。”
听到九珍的稚语我和端豫王都不禁地笑了,端豫王说:“那我来教九珍如何?”
九珍睁大眼睛惊奇地问:“皇兄也会弹琴吗?”
端豫王微微地笑了,径自取了琴来,低头凝神弹奏起来。
音乐缓缓地流泻……千古绝响《广陵散》。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首曲子了吧。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了……然而它那哀伤凝重的每个音符我都没有忘记。
那时候还没有九珍,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端豫王。那天十二皇子终于从军队里回来了,我在秋千上看到他,高兴地扑到他怀中。然后十二皇子就在那天弹奏了这首绝响,那时我还是少女。我还跳了舞,只是为了我心仪的男子。
然后,我就变成了女人……
曲子突然停了,九珍和端豫王都怔怔地看着我,不知何时两道泪痕已经从我双颊流过。
“母后,您怎么了?”
我慌忙将泪痕擦去,说道:“没什么,只是这首曲子真的很伤感。九珍,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
九珍摇了摇头,我说:“九珍,要记好了哦,这首曲子叫《广陵散》,而且这世上只有你十二皇兄会弹这首曲子,而你……”
“而你,”端豫王抱起九珍接着说:“而你将会将这首曲子传承下去,这是你还在腹中时我就答应了你母亲的。”
接近黄昏端豫王已不方便继续留于尔玉宫,九珍哭哭啼啼地拉着端豫王的袖袍说:“你明天还会再来看九珍么?”
端豫王点点头承诺道:“明天我来教九珍弹琴好不好?”
九珍这才高兴地欢呼起来。
端豫王离开时,天正下着小雪,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洁白与纯净之中。
九珍望着端豫王离去的背影,拉了拉我的袖角说:“母后,十二皇兄长得多么俊美啊……这是不是就是古书上常说的翩翩君子呢?他长得甚至比皇帝哥哥还要好看和威武……我们可以给他封个大胤第一美男什么的?”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丫头,你总共才见过几个男人。”
九珍撇了撇嘴,说:“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最好的。”
端豫王的归来使后宫多了一些骚动,毕竟这后宫的女子除了皇帝和年幼的皇子外很少见到其他男人,何况又是这样一位风姿翩翩的亲王。
茶余饭后,端豫王也少不得成为宫娥们谈论的话题,而他的几位美妾也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
“听说有位大家小姐,那日从屏风后窥得亲王就芳心暗许,甘愿跑到府中做小呐……”
宫娥们一阵哄笑,还有一名爽直的宫娥站起来说:“哎哟,姐妹们,你们也别笑,假如你是那大家小姐,现在亲王要你们去做小,你们倒是愿不愿意?你说呀,你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那宫娥指着问了一圈,其余的宫娥只是笑但却没有反驳的。
“那就是假设罢了!咱们也不是大家小姐,亲王还能看得上我们呀?”一宫娥叽叽喳喳地说。
“听说也有几个妾原是在府中做丫鬟的,后来被亲王看中,也当上了侧室……不过据说这些夫人个个秀外慧中,才貌兼备。”
“别看亲王这么多妻妾,不过你们知道他内心最爱的是谁吗?”那个爽直的宫娥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其他宫娥顿时静下来听她说,我的心也是一紧。
“他最喜欢的是他的第一位侧室,以前叫云奴的姑娘。她以前是官妓,在开苞之夜被亲王赎了出来,亲王最尊敬和喜欢的就是她,连正夫人都比不上呢。再说,亲王只让她生了唯一的孩子,是个儿子,其他夫人都没有子嗣。以后亲王的封爵肯定是传给这个孩子的,有儿子依靠的云奴夫人是其他夫人比不了的。你们说说,他们之间的感情该多么深刻缠绵啊……”
那天端豫王携着我和九珍到菲冬媛去赏雪。
端豫王和九珍在那边有说有笑,这几天下来九珍就与端豫王处得很熟了,有时甚至要比我更亲近些,弄得我时不时还会小小地嫉妒一下。
端豫王架着九珍让她从红梅树上折了一束花儿,来到我面前,笑盈盈地说:“这是送给母后的。”
我接了过去,微红了脸,低头默默嗅着梅花的芳香。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端豫王、九珍和我的身上。雪后梅花的香气让我有点眩晕,看着端豫王和九珍的笑脸,恍惚中我觉得端豫王就是我的丈夫,九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一家三口在饭后一起散步最普通不过的情景,是那样的安逸那样的幸福。
突然听见九珍叫了一声“爹爹”。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端豫王也同样吃惊,然后他惊喜地唤九珍说:“九珍,你再叫……”
还没待九珍再开口,我一把将九珍抢到怀中,沉下脸问:“是谁叫你这么叫的?”
九珍被我的脸色吓到,有些委屈说:“丽儿都有爹爹可以叫,大家都有爹爹叫,我为什么不能叫?!”
丽儿是召进宫的九珍的玩伴和陪读,平时与九珍的关系十分要好。
我低声说:“别人都可以叫,就是你不能叫。”
端豫王有些不忍,上前劝说:“她还是小孩子呢,不过是叫着玩儿。”
我冷下脸,抬头问端豫王:“她是不懂的,可是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别人听到会怎么想?”
端豫王说不出话来,但九珍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伸出手勾住端豫王的脖子不放,边哭边固执地喊出来:“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九珍就那样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死死地抱住端豫王不放手。
端豫王把九珍抱得更紧了,听着九珍的哭喊,早已红了眼眶。
他抚着九珍的头发,亲吻着,喃喃地说:“九珍别哭,别哭,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们……”
那时我的怀中已经是空落落的。
纵然警告了九珍许多次,但是九珍就像偏偏与我作对似的,屡教不改。
我只有责问丽儿,对她呵斥道:“是谁让你教帝姬那些下三滥的话的?!”
所谓下三滥的话,是因为宫中皇亲的称呼中总是带有“皇”字,而如“爹爹”这样民间的话语自然被归为粗鄙一类。
与九珍同龄的丽儿跪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回道:“皇太后,丽儿以后不敢了,以后再也不了。”
我心中知道不是她的错,不过想借着她警示九珍罢了,但也只有狠下心拿来竹板怒气冲冲地对下面的丽儿命令道:“伸出手来。”
丽儿害怕得失了脸色,但也不敢不从,颤颤抖抖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来。
啪的一声竹板狠狠地打在丽儿的手上,丽儿的手抽动了一下。
很快又是一下,伴随着竹板一起一落,丽儿的泪水直在眼圈里打转,她颤抖着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没敢哭出一声来。
九珍本来是跪在一边扭过头倔强着没看,但是随着清脆的啪啪声,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母后,您别打了,别打了……”九珍跪着移动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腿,哭求道:“母后您别打丽儿了,不干她的事,是女儿的错,九珍再也不叫了,再也不敢了……”
九珍抱着丽儿痛哭起来。
我看着她们,住了手,手中的竹板仿若有千斤重,我再也承受不住,无力地松开,竹板砰然落地。
九珍,九珍,你哭我如何不心痛,母后心中何尝好受过,可是我却找不到可以好好痛哭的地方……这样的你是不是要比母后幸福得多呢?
也许自打那件事起九珍便开始意识到我不只是她慈爱的母亲,更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太后。自此她与我的亲近总是夹杂着一丝惧怕和拘束,只是可悲的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当我意识到时,不幸的是,那时我与九珍的隔阂已经很深很深了。
用过午膳后,我倚在矮几上听宫人们讲着故事,渐渐觉得困乏起来,便闭上眼睛小小地打了个盹儿。
朦胧中感觉有轻微的动静,我睁开眼睛,看见端豫王正为我轻轻地盖上一件外衣。
我坐起身,有些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清醒过来,开口想叫宫人们进来伺候。
端豫王看出了我的用意,阻止说:“奴兮,是我叫她们退下的。”
我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又何尝看不懂端豫王眼底透露的意思,可是我一直装作看不懂。这几天我竭力避免和他单独相处,总是和宫人或者九珍在一起。
我向他勉强笑了笑,端豫王此时却将我的手轻轻地握住。
“你的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冷。”端豫王说着拿起我的手贴在他心脏的地方,“可是我的整个身体都是热的。”
透过衣料,我不仅能感觉到他那炙热的体温,还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搏动。
那么的强劲有力。
我腾地羞红了脸,一点都不敢抬头看他。
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正专注地盯着我,热烈的眼神让我手足无措。
慢慢地,他靠近我,脸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我的模样,然后他亲上了我的唇。
我睁大了眼睛。
原本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后来逐渐转为深入和浓烈。
我吃惊得甚至忘记了挣扎,只是呆呆的,虽然我已经为妇为母,但这样的场景已经久远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任由端豫王的手由我的肩膀滑落至背脊或轻或重地摩挲着。
直到我被端豫王拦腰抱起,直到我隐隐地看到内室那设满纱幔的床,我突然惊醒了,然后推拒着他。
“不……我们不能,我们……”
端豫王声音嘶哑却用无比沉稳的语调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我们只是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奴兮,你忘了吗,那天你也是这样在我的怀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奴兮,用我们彼此证明那天不只是梦,你真的属于过我……”
我看着端豫王俊俏成熟的脸庞,那是一张可以令所有少女心动的脸。
听着他的情话,就仿佛春风拂过冰寒多年的土地,松动着,让我脸红心跳。
他那夹杂着情欲的男性气息使我多年未近男人的身体变得滚烫起来。
我推拒着,挣扎着,心跳着,松动着,颤抖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毕竟我们有着过去,甚至还孕育出了我们的孩子,拒绝的话显得多么矫情。然而我知道这是罪过,是皇太后与继子亲王的丑闻,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然而我又能感觉到我身体本能的渴求,赤裸裸地叫嚣着。
床近在咫尺。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然而同时我却放开了那双推拒的手,无力地垂下。
也许自打有九珍起,我们之间就有了难以割舍的牵绊,我再也无法逃避。
端豫王得到了我的默许,如同对待珍宝般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缓缓地扯下我的外袍……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通报说:“皇上驾到!”
我立刻惊醒过来,慌张地推开端豫王,披上外袍并整理有些凌乱的发髻。
当颛福走进来时,我还来不及回到座位上,我和端豫王各站着,我不知道颛福是否察觉我难以掩饰的慌乱神情,但是我自己觉得这样的场面尴尬极了。
颛福对见到端豫王在我这里明显感到意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径直走过来说:“母后、端豫王你们都坐下吧。”
然而当我们都落座以后,颛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端豫王在宫中已经待有好多天了吧?”语气中已是不悦。
我心底一惊,不知道为何颛福突然对一向敬重的端豫王说出如此话来,甚至,我从未想过一向仁厚的颛福会说出这样的话。
端豫王也是吃惊,同时作为有权势的亲王对年轻皇帝的此番话更有不满,正欲辩说,我抢过话去:“端豫王此次前来就是向哀家辞行的。”
我向端豫王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有几分恳求的神色,端豫王几次隐忍终是没有说话。
颛福“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只是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杯,空气仿佛也在此时凝固住了。
突然颛福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磕,然后抬头好似惊异地看着端豫王问:“端豫亲王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退下了,朕还有事对母后说。”
端豫王确实受到了羞辱,我的心也提了起来,颛福羽翼未丰,实在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地方有实力的亲王。
我看向端豫王,示意他先离开,不要与颛福正面冲突,哪怕只是为了我……
端豫王有些恨恨的,他起身向颛福草草行了礼,转身毅然而去。
我看着端豫王离去的背影,语气有些生硬地对颛福说:“皇帝实在不该这样对待端豫王,我们还要倚重他的兵力……”
颛福反而答非所问,说:“刚才儿臣在御花园侍弄花草,遇见如意,她说您正在小睡,没想到颛豫王会在。”
我听了这话脸突然涨红起来,仿佛是做错事被训斥了的小女孩。然而慢慢地我又冷静下来,有些冷淡地说:“是的。哀家本来是在小睡,端豫亲王来了,打扰了哀家的轻眠;如果是皇帝先来就是皇帝打扰哀家休息了。”
那天我着实对颛福有些生气,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的是,那天颛福的强势和冷硬,是我所见过的他最最像皇帝的一天。
端豫王终还是离开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使我暗暗地松了口气。
然而也有所不同,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男欢女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感情和牵绊。
虽然我们相隔很远,甚至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是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他是懂我信任我的人,他更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看着在一旁哭哭啼啼的九珍,叹了一口气,将她抱了起来,同她一起看着端豫王的背影到很远很远……
春日悄悄来临,宫中最喜庆的事莫过于皇帝终于要与皇后圆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了。而我最期盼的是后宫能早日诞下皇子,保持帝家血统源远流长,那我也算功成身退了。
我已暗中吩咐颛福的贴身太监曲求全,让他提醒皇帝晚上去凤仪宫夜宿,皇后早晨请安时我也把这个意思透露了。
朱妘听了先是吃惊,继而低下头,脸上一片羞赧之色,隐隐还有些担忧与畏惧。
我笑了笑宽慰她:“皇后,这可是大喜事啊。”
“可是,儿臣害怕……”朱妘不敢继续说下去,却默默流下泪来。
我看着朱妘娇小的身体,爱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想想她也是可怜,自幼在她父亲身边长大,缺少母亲的呵护,现在宫中无依无靠的,让她乍去服侍一个对她来说还有些陌生的男人,也确实难为她了。
“皇后到哀家身边来。”我温柔地召唤她到我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说:“经过这一夜,你不会少些什么,相反你多了一位天下最伟大的丈夫,而哀家是你的母亲,你的身边多了两位亲人,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想想这不是好事吗?”
我的循循善诱总算消除了朱妘的恐惧,她终于止了泪,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夜朱妘与颛福顺利圆房。
尽管求全说那晚皇帝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按我说的去了凤仪宫,皇帝临行前喝了点酒。到了凤仪宫自是宽衣解带,灭了灯火,早上也有白底红帕端出。
早上朱妘过来请安时明显有所不同了。
我不得不感叹女人的变化和成长竟然这样快,当面对后宫其他人时她开始初步使自己具备威仪,无疑是向她们宣告她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我见了暗暗赞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统摄后宫,才配当一名合格的皇后。
上有正宫朱妘,下有宠妃玳君,中有舞姬碧澈,我对这样的后宫格局很满意,并期盼着她们会诞育下颛福的孩子。我认为颛福目前的心智尚不完全成熟,所以暂时不打算进纳秀女,避免他过早地陷入后宫妃嫔们永无休止的争斗中去。
后宫的事情我暂时放心了,只是朝中的事也让我神伤。虽然我已经完全还政给颛福,但是朝廷要职一般都是由南宫氏族担任,于是对颛福一些考虑不周的政令他们来请安时时常会向我反映,这总是叫我暗自心焦,但却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说管,毕竟颛福已经正式亲政,我也退居后宫,若再插手政事对颛福的皇帝威严会造成影响;说不管,这些政令下达下去便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是影响一方百姓,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我明明知道是不合理的,却实在狠不下心来不管不问。
“小小姐,小小姐……”善善的呼唤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小小姐,小帝姬已经弹奏完一曲了。”善善提醒我说。
“哦,”我有些尴尬,然后拍拍手说:“九珍弹得好听极了。”
九珍抬头看了看我,没什么表情,倒是小大人般轻描淡写地问道:“母后您可听了么。”
我有些愧疚,正欲说些什么,九珍打断说:“算了,母后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九珍都习惯了。九珍再为母后弹奏一曲吧。”
这次我很仔细地听,不由得暗暗为九珍在琴艺上的天赋感到惊异。就在端豫王待的短短几天,九珍的琴已经弹得有模有样了。
我没有吝啬结结实实夸奖了九珍一番,说:“九珍,母后以你为荣哦。”
九珍离开以后,善善对我禀告说:“今天听说内务府主事上奏皇上,说后宫耗费巨大,尤其以尔玉宫为甚,建议缩减开销呢。”
我心中盘算了一下,尔玉宫用度确实比较奢华,且不说我每月都要裁制新衣,连尔玉宫的普通下人都与其他宫不同,穿的是上等布料,俸禄也要高上一等。
“哦?那皇帝怎么说?”
善善微微笑了一下,回道:“皇上说,朕既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又有何理由亏待自己的母亲?纵然要缩减开支,也请先从朕的用度上削减吧。”
我听了心中动容,虽然在后宫和政事上与颛福多有矛盾,但作为儿子,颛福待我却是至诚至孝的。也不知颛福是否理解,有些事我之所以拿皇太后的身份压他,正是因为我待他是真心的,把自己当成他真正的母亲,处处为他考虑,无论何时我都将是他最坚实有力的后盾。
不参与朝政后,我在后宫的日子便经常召开宴会打发时间。那天晚上我在柳池边举行小宴,邀朱妘、玳君等后宫妃嫔赏月品酒。
看着深蓝色夜空上如钩的明月,听着丝竹班子演奏的优雅旋律,小口品着桌上丝丝香甜的米酒,偶尔有几缕凉风拂来,真是让人惬意极了。
席间玳君向朱妘敬酒,我察觉朱妘有几分不情愿,只听她语气冷淡地说:“本宫今天身体不适不想多饮。”朱妘虽然竭力装出高傲的样子,但她年纪尚轻,声音清脆稚嫩,而且本身又不是那样犀利之人,便装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玳君有些尴尬,不过朱妘还是把那杯酒饮了下去,喝完后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淡妃你是皇上宠爱的妃子,本宫可不敢得罪。”
我心知朱妘这是嫉妒玳君了,听闻玳君向朱妘早上请安时她也多有刁难,这等后宫妃嫔争风吃醋的小把戏我已见怪不怪。
今日早上敬事房的太监才来报说这一个月来颛福共去后宫妃嫔那儿十一次,其中八次去了玳君宫里,一次去了碧澈那儿,去凤仪宫不过才两次。当然,以颛福的年纪,这样的次数未免太清心寡欲了。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确实让我心有不悦,朱妘做得有些过分了。
饮完酒后,玳君和朱妘都空了杯子,有端酒壶的宫娥上去续酒。
玳君坐得离那宫娥近一些,宫娥便先给玳君满了酒,然后才走到朱妘跟前。
也许按照严格的礼法来说,确实是那宫娥的疏忽,但本来就是个轻松无拘的小宴,大家也都没在意。不想朱妘却发了脾气,她将酒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挥手甩了那宫娥一巴掌,骂道:“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好你个趋炎附势的奴才!就这么轻视本宫!”
宴会的好气氛全被她破坏了。
我有些发怒,纵然她是皇后,是正主,但玳君是我家的人,况且她还是后宫宠妃,实际上一点也不比她差,若论后台甚至要强过于她。我器重她父亲,也怜惜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多加包容,不过她也未免太过骄纵了。
我突然站起身来。朱妘也发现自己过于偏激,看向我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我没有说什么,沉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尔玉宫,镜明接过宫娥手中的茶递给我说:“小姐对皇后真是格外宽容。”
我叹了口气,“这朱妘有时候还真是让我生气。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单纯,没有心机,做什么都由得着自己的心性来。她的这些感情,我们也有,嫉妒、不满,只是我们懂得掩藏,而她还不会。”
“小姐说得也对,只是她这性子很难在宫中生存。”
“她本来就不是宫中人,是我利用她才把她接到后宫。说起来我是有愧于她的,所以我想尽量宽厚地对她。”
镜明点了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挥手叫其他宫人退下,凑近我低声说:“自从皇上和皇后圆房后奴才一直在想一件事,不知道是否也是小姐所想。”
“哦?是什么,说说看?”我眯起眼睛问。
“我们是否应该在皇后的日常饮食里下点儿药?”
镜明说的话触动了我,没错,他的想法我也想过。
“说下去。”
“既然皇后只是小姐利用的一枚棋子,那么皇后就让她当好了,但是涉及后嗣储君的问题可不代表有她份儿。奴才知道小姐一直为皇后不是出自南宫氏而遗憾,但这不代表下任天子不会是南宫氏的血脉。只要我们在朱皇后的饮食中下点儿药,皇上又那么宠幸淑妃,淑妃一旦诞下皇子,肯定被册封为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镜明说得不错,只有下任皇帝流的是南宫氏的血,方能保证我的后台稳固,南宫氏的权势永长不衰。
这样的做法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朱妘,这个孩子在宫中本就是无依无靠,而且给我一种算计颛福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说:“顺其自然吧。况且颛福本来去玳君房中的次数就多些。我想没有理由上天不眷顾南宫氏吧。”
然而就这样顺其自然了半年多,别说朱妘,就是玳君也无半点怀孕的迹象,我由先前的担忧到焦虑,直至后来寝食难安。
如果我选择的血脉不能延续下去,只过一代便再由其他亲王继位,那么……那么我先前所做的不都是竹篮打水了吗?
所以当我对颛福说起要选秀女进宫时,已经不再是商量的语气了。
颛福倒也没有再说出一大堆的反对理由,我曾见他甚是有耐性地哄小孩子,恐怕他自己也是想留有子嗣的吧。他只是低着头说:“但是儿臣已经有玳君了,儿臣不想对不起她……”
我回道:“恐怕是淡妃对不起皇上吧,我们给了她机会,可是她太让人失望了。”
那天我邀朱妘和玳君来尔玉宫享用点心,我坐上首看似无意地提到:“最近后宫可能就要忙起来了,镜明他们这几日就要出宫到民间为后宫挑选秀女了。”然后我仔细观察她们两个人的反应。
朱妘本是剥着葡萄,稍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葡萄吃下去说:“这是好事啊。”
我对朱妘的态度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半年的时间竟硬生生地把她的棱角磨平了,我看着她有些麻木的表情,不由得感慨时间,尤其是在后宫中的时间竟是如此残酷。
不过末了朱妘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臣妾不在乎,反正皇上很少去臣妾那儿。”说完看向玳君。
玳君的脸色变了,手有些微微颤抖,但是她竭力用正常的语调回道:“是啊,皇后说得是,后宫是该充实些了……”
看到她这样我反而有些可怜她了,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颤抖的手说:“可是你知道皇帝说什么吗,他说不愿意让你受委屈,他说他不同意……”
玳君听到这话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捂住了脸。
“可是,”我的话锋一转,近乎残酷地说了出来,“淑妃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哀家那么急着召其他女子进宫。淑妃你应当帮哀家好好劝劝皇帝,也只有你有这样的能力。”
玳君泪眼盈盈地抬头看着我,万分痛苦地点了点头。
自古以来出宫挑选秀女就是个肥差,我把这个好差事给了镜明,因为我相信在几个重点的秀女中镜明一定会挑选得合我的心意。
果然,在一个月过后,镜明呈上的百名秀女名单中,打头的五位秀女中有三名是出自南宫氏族,其中有南宫简的孙女南宫椒好,南宫仲的女儿南宫娣儿,以及我母亲同父异母弟的小女儿南宫茜,另两位也都是相貌出众的名门之后,后面则是一些地方中小官僚的女儿或孙女等。
镜明在一旁讲解道:“那位南宫椒好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名字起得也吉祥。她身材匀称,而这,”镜明比划着胯骨,“却很宽润,一看就是宜子之相。她今年芳龄二八,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
我逐一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提起案前的笔,将南宫茜划掉,交给镜明说:“就这样办吧,你问一下钦天监挑选吉日叫她们进宫,越快越好。”
说起各秀女在宫中的住所安排,我提醒镜明道:“你也莫要太势利,对那些没有背景的秀女们欺负得过狠了。现在可不是看身份,而是看谁能先生出儿子。现在你还能安排她们,但日后说不定谁就爬到你头上来,若是再碰见个心性小的,你恐怕就要吃亏了。”
镜明讨好地回道:“说起福分,那自然是南宫家的小姐了。”
我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我看着下面那一排排盛装打扮的秀女,就仿佛自己置身于五彩缤纷的花丛般。她们大多只有十五六岁,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然而我知道这样一张张清纯的脸庞包裹的却是与她们年龄不相符的勃勃野心,宫斗现在就要开始了,而且永远不会结束。
惠太妃指着站在第一排的南宫椒好说:“不愧是南宫氏人,那孩子在这些秀女中尤为出众,艳压群芳呢。”
四名出身高贵的女孩还未侍寝就先被封为才人,住所也是靠近皇帝寝宫的位置。
我特意邀请南宫椒好和南宫娣儿来到尔玉宫,椒好环视了尔玉宫的布置赞叹说:“虽然祖父已经身居高职,不过家中布置却不及尔玉宫的十分之一。祖父一直对我们说,皇太后是极为了不起的女人,是南宫氏的荣耀。”
我笑了笑,说:“哀家希望你们日后也能成为南宫氏的荣耀。你们若是谁能早日诞下皇子,那么将会和哀家一样荣宠至极。”
听完这话,两个人都有些羞赧,娣儿只低头不语,椒好则回道:“如果皇太后肯抬爱于臣妾,臣妾定不会辜负皇太后的厚望。”
我看向她,椒好的眼神透露出一种自信和对机会的渴望。
小小年纪就可以说这样狂妄的话,不过机会确实是为如椒好这般有野心的人存在的。
那日颛福来请安,我问颛福说:“秀女们进宫已经有些时日了,不过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宠幸的纪录,皇帝理也不理,这是怎么回事呢?”
颛福还未回答,我就继续逼问道:“是不是皇帝觉得哀家眼光不行,选的人都不合皇帝心意呢?”
颛福连忙否认说:“绝……绝没有那样的事。儿臣,只是最近政务太繁忙,没顾得上。”
我心知这又是颛福的推脱之辞,我叹了口气,露出一种哀伤的表情说:“你知道母后最近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
颛福一惊,问道:“母后您是身体不适么?”
我摆了摆手,“是因为心事。你一日无子我就一日难安。母后要求得过分吗?若论感情,母后也到了做祖母的年龄了,只想抱抱孙儿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若论政治,你贵为天子,只有有继承人才能保证江山稳固,否则你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
颛福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闷闷地回答道:“儿臣知道了。”
“在这些秀女中,都说椒好是有福之人,有宜男之相,皇帝今晚就去她那儿好了。”
那晚颛福确实听了我的话,要到椒好寝宫去,不过半路上又折回了玳君的瑞雀宫,因为玳君突然病倒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大怒,最后想了想压着怒气还是去了瑞雀宫。
刚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我皱了皱眉,然后就看到在床上躺着的神色憔悴的玳君。
看来她不是故意装病……恐怕是这次秀女的事让她郁火攻心,才突然病倒了吧。
我又是可怜她又是恼怒于她,玳君啊玳君,如果你自己争气一点儿何必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玳君见我来,就要挣扎着起身向我行礼。
我并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聪明的玳君怎么会看不懂,她有些哀楚地解释说:“太后,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我在心中重重地叹气。现今的后宫,颛福、朱妘和玳君都是苦恼地活着,朱妘虽然贵为皇后却最为孤单,玳君和颛福一往情深却偏偏不能好好相守在一起,但是这能怨我吗?我又是为了谁呢。如果对他们放任自流,颛福一生无子,就会有好的结局吗?
想到这儿我坐到玳君的身边,温柔地将她额前的散发拨到耳后,我拉住她的手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对她说:“哀家知道对不起你,但是大胤需要皇帝的子嗣来继承。玳君,你无法育子哀家也不能帮你,你去劝劝皇帝,求你。”
听说颛福当天晚上又到瑞雀宫去探病,只是被玳君拒之门外,玳君声泪俱下地劝说颛福离开,听说那晚颛福还红了眼圈,几近落泪。
又过了几日,在我的压力下,颛福终于与椒好圆房。
我稍稍放下心来,赐旨将椒好提拔为美人,赏赐也源源不断而来。
一时间椒好风光无限,她在家时本就被惯了一些小姐脾气,此时是越发高傲起来,对玳君更是当作眼中钉,时不时地讽刺刁难,但我也没精力去管了。
菟丝有些看不过去,在背后说:“椒好美人未免锋芒太过,其实这样对她并不好。”
我淡淡地说:“可是相面的都说她有宜男之相呢,她也是仗着自己有高傲的本钱。”不过我突然想到,也不知椒好可曾想过,如果她不能怀有龙嗣,那么今日玳君就会是以后的她。我摇了摇头,应当不会的吧。
但是就这样过了半年,当我沉着脸问椒好为什么还没有结果时,椒好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她哭哭啼啼地委屈说:“太后,请您叫来敬事房的太监来问一问,皇上一个月上臣妾这儿几次?上淑妃那儿几次?”
原来虽然颛福在我的压力下去了椒好的寝宫,但是对玳君的宠爱并未减少,去得最频繁的竟依旧是玳君的瑞雀宫。
我被椒好的哭声扰得心烦,拍桌而起,厉声说道:“你委屈什么!你竟然比不上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会抓皇帝的心!你自己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退下!”
椒好走后,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该想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若说以前我还对玳君存有愧疚和怜悯之心的话,此时此刻我是完全忌恨她了。我明明为子嗣之事那样的焦急,而她身为一个不能育子的女人却一直在霸占着皇宠。
我吩咐下去,“去,把淑妃叫来。”
玳君进来时我在不安地踱着步子,我看到玳君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平静地说:“玳君,哀家曾给过你机会吧?哀家曾经待你就像待现在的椒好一样好,可惜是你辜负了哀家寄予你的厚望,真是叫人心寒。现在你又置整个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只顾你自己荣耀宠爱!哀家以后不会再让你见着皇帝了,直到皇帝有子嗣为止。今日你就搬出瑞雀宫!”
听到后面的话玳君惊恐地抬起头,她拉住我的裙摆,摇头恳求道:“太后,求您,别把臣妾和皇上分开,臣妾不是要霸占皇上,臣妾只是想着每日可以见到他,跟他说说话。臣妾现在就这么点奢求……”
我冷冷地推开玳君,不想听她的解释。
玳君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臣妾并没有阻止皇帝去别人的宫中……只是臣妾不能狠下心阻止皇帝来臣妾这儿。因为,因为臣妾爱他,臣妾心疼他。太后您记不记得,臣妾第一次进宫时,您就叮嘱过臣妾要全心全意将皇上放在心里。臣妾听您的话做到了,臣妾真的做到了。”
“可是哀家现在又不想让你那么做了。”
“可是人的心意哪是那么容易更改的呢?太后求您别把臣妾和皇上分开……”
如果有罪,便让我当那个罪人吧。我不带一丝感情地对玳君说:“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自从你是无育之身起,你在后宫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至于你所谓的感情,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下午本来就阴沉的天空突然布满大片乌云,接着是狂风大作,将外面的大树吹得沙沙作响,宫门也被吹得开开合合。
我估计是要下大暴雨了,正要吩咐如意去关好门窗,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定睛一看竟是颛福,他的眼神呆滞滞的,一身狼狈……
外面的风随着大敞的门猛烈地吹了进来,室内的纱帘开始不安地搅动,仿佛就要吹到天上去。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对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领命退下,临走时将门闭紧。
“皇帝你怎么了?坐下慢慢说。”我让颛福坐下,端了杯茶给他。
颛福好似还没有回过神,半晌才慢慢地抬起头,神情痛苦地说:“母后,儿臣……”
我关切地看着他,然而他的话刚开头却又突然咽了回去。
他连忙喝了口茶,舒了一口气,说:“母后,儿臣挺喜欢玳君的,请您不要那样苛刻对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原来说的是玳君的事。
“她怎么没有做错什么?”我反问道,“她明明为不能生育之身,却还霸占着皇上,致使皇帝现在还无子嗣,国家现在还没有继承人,这不是天大的罪过吗?”
颛福有些激动了,回道:“母后,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为了所谓的继承人,您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塞给儿臣!您从来没问过儿臣愿不愿意,儿臣喜不喜欢!朕不是繁衍后代的工具,朕也是人,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颛福第一次大声地对我那样说话,而我印象中的颛福一直是沉默而静雅的。
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吃惊,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并未了解颛福,并不了解这个我抚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我语气软了下来,说:“母后知道你喜欢玳君,母后并不是要把她打入冷宫,只是想让她反省反省。若是喜欢她,待你后继有人再接回她也不迟啊……”
“说来说去还是子嗣!在母后的眼中子嗣比儿臣还要重要,母后的前途比儿臣的意愿还要重要百倍!也许您从未爱过儿臣,您一直只想利用儿臣!”颛福攥着拳大声说道。
我睁大眼睛看着颛福,震惊地说不上话来。
“难道不是吗?”颛福转身看着我逼问道,“在这朝堂之上全是南宫氏的人,他们背后所依靠的大树不就是您吗?!朕说的话还不如您的一句话来得管用!政事是这样,后宫闺房之事您也要插手!您到底要逼迫儿臣到什么时候?!朕就像是一个傀儡皇帝!”
我浑身颤抖着,说的话都抑制不住带着颤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啊?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玳君,你就这么对你的母亲说话吗……”
颛福别过头没有再说话。
“什么叫哀家逼迫你……你自己身为皇帝做到你应该做的了吗……”我的语调愈加悲伤,只是心也愈加冷硬,“傀儡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哀家也要你做一个好皇帝!”
我发起狠来,“以后不准你去见玳君!一步也不准你踏进她的宫中!”
颛福再也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对我行了一个礼,那个礼周全得反而带有说不尽的讽刺味道,然后他打开门决然离开。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天空上突然传来一声响雷,我哆嗦了一下,然后木然地看向大敞的门。
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风夹杂着雨的潮气直直地向我吹来,划过我的脸,让我感觉到冰冷的疼痛。
书案上的纸被吹得纷飞,屋子里暗得仿佛已经步入黑夜,我再一次感觉到彻底的孤单与无助,一个人呆呆地站了许久。
自从那次争吵以后,颛福不只没有再见玳君,连其他后宫也未曾再踏入半步,我觉得他是在跟我赌气。
他只是忙,忙于政事,早早地去上朝,晚上埋没于无边无际的奏折之中,成了十足的禁欲皇帝。
宫中人私下里说已经好久没有听见皇上弹琴了,好久没有见过他露出哪怕是一丝的笑容,她们说不明白当皇帝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可是他却是那么忧伤。
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勤政殿露出的些微烛光亮到很晚很晚,看得我心酸。
后来我把玳君又接回到瑞雀宫,可是颛福却已经是不闻不问了。
随着后宫的沉寂,我也逐渐地陷入萎靡,我感到一种无力,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败。也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我才是那一直搅乱局面的多余人么?
不想管了啊,也不是我能管的……于是我上书颛福要求去南郊行宫安度余生,虽然那儿尚未修缮完毕。
结果颛福迟迟没有回应,却在几天后被告知南郊行宫的工程已经暂停,工匠们全被遣散回家,理由是朝廷的经费不足。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简直无法相信我所听到的。颛福,我养育大的儿子,竟是这样对我么?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茶饭不思,只是反复地回忆着思考着,从颛福小时候到现在,那点点滴滴,我到底在哪一步做错了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我几近偏执地想着我的过错。也许我当初就不该逼颛福结婚?也许我不该将玳君塞给他?也许我不该拆散他们?也许我不该指正他在政事上的过失?又或者,仅仅是从我让颛福少弹琴多关心政事时他就恨上我了?
百般布局,百般算计,最后我竟然落到如此局面……甚至连一个安身之所也不可得。
我恍惚度日,直至卧病在床,心如死灰。
后宫妃嫔们都来探病,我看着她们,她们每个人都是花容月貌,都是那样年轻,都是我精心挑选进宫的,颛福抛弃她们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抛弃了我,她们都是我失败的见证者。
“太后,您好点了吗?”椒好轻轻地问。
我摇了摇头,这几天一直有个想法盘桓在我脑中,也许颛福没有子嗣是上天注定……是我逆天而行上天对我的惩罚,最后的皇位还应该是他的。
“皇太后根本就不吃药,这病怎么可能好,皇后,您劝劝太后吧,太后一直都很喜爱您的……”善善在一旁抹泪道。
朱妘扶起我,接过药碗,略略皱了皱眉,劝道:“太后,您还是喝些吧……您这样子都不像您了。”
我伸手正欲推拒送到嘴边的汤药,突然我的手被烫了一下,只见整个药碗都掉在我的身上,黄黑的药汤洒了我一身。
然后就听见朱妘呕了一声,弯下腰呕吐起来。
我吃惊地看向朱妘,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待朱妘稍直起身便抓起朱妘的手腕,将我的手轻轻按压在她的脉搏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神情由凝重渐渐舒展开来,是喜脉……
竟是喜脉!
我带着惊喜看向朱妘,朱妘一脸呆呆的,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将手缓缓地转移到她的小腹上……那里有另一个生命在跳动。
我又活过来了。
当我把朱妘怀孕一事说给颛福时,他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我欣慰地说:“刚才查了敬事房的纪录,日期差不多,算起来都已经三个月了。朱妘听说这事跟你一样吃惊,这傻孩子连自己怀孕也不知道……”
“孩子?朕的孩子?”颛福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
我拍了拍颛福的肩膀,诚恳地说:“对,你的孩子。福儿,母后前后仔细地想了想,也许真是我将你逼得太紧了吧。现在你也有子嗣了,母后再也不想管那么多,只想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体会天伦之乐。其余的事皇帝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母后相信你自己能开创自己的天下。”
渐渐地颛福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低下头回道:“其实无论怎样,您在儿臣的心中都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儿臣只是不想让您离开,哪怕不能和您说上一句话,但只要您在,儿臣的心里都是踏实的。”
原来颛福心里是这样想的,我听了着实感动,那天我与颛福终于冰释前嫌。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命啊……”想想朱妘的怀孕我不由得再次感慨道。
“可不是。我们将心思投到淡妃和南宫美人身上,可不想最后却是平时不受宠的皇后结下龙胎。看来这事也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时候到了,就自然成了。”善善也感叹一番。
“这事估计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吧。”
善善点了点头,“当时在场的妃嫔们都惊住了,恐怕这也是对她们最大的讽刺吧。我看有几个妃嫔很是不甘心呢。”
我明白善善的意思,朱妘如此荣耀,恐怕会遭来其他妃嫔们的忌恨,甚至对她的孩子不利。这也是后宫司空见惯的把戏。
我一定要好好守护住这个孩子。想到这儿,我站起身,对善善说:“走,我们去凤仪宫看看皇后。”
到了凤仪宫,只见朱妘靠卧在床上,脸色苍白,不见半点喜悦之色,下面准备着金铜莲花纹的盂盆。
“孩子,你怎么了?”我首次那样关切地对皇后那般说话。
朱妘连忙起身要行礼,被我拦下。她楚楚可怜地对我说:“太后,儿臣害怕……”
我拍了拍朱妘,宽慰道:“傻孩子,怕什么呢?是女人都会经历这一关的。你还记得你完婚那天哀家跟你说过什么吗?有了孩子,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朱妘的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低头看着喃喃说:“我不再是孤单一人……”慢慢地朱妘不再似刚才那样紧张了,情绪逐渐缓和下来。
“怀了孕以后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了,切忌急走急跑。饮食上更要多加注意,该吃不该吃的,我一会儿会让医女讲给你。其他妃嫔送来的食物你更不要擅自食用,一定要让医女验过才可。”我极有耐心地细细叮嘱道。
朱妘微变了脸色,有些紧张地问:“太后您的意思是,有人会害我?”
我没敢把话说重,就怕朱妘过于担心不利于她安胎,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谨慎一点总是好的,有哀家在,谁也不敢伤害你和你的孩子。”
朱妘眼神中还有些疑惧,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时,我嘱托朱妘的奶娘让她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增派给皇后两名医女,又怕凤仪宫年轻的宫娥照顾不周,便把如意也一并留在凤仪宫,提醒她在皇后的饮食上要格外注意。
朱妘的妊娠反应很大,常常呕吐,什么也吃不下,不到一个月就把这小人儿折磨得瘦瘦的。
我不止免了朱妘每日的例行请安,甚至自己也会每天去凤仪宫看望她,虽然看起来有失身份,不过对我来讲这比朱妘顺利诞下子嗣都不算什么。
那天我去时正看见奶娘端着汤药呈给朱妘,朱妘正要接过喝,我阻止道:“慢着。”
我接过汤药,质问:“这是什么药?”
奶娘回道:“这是皇上来时赐的补药。”
原来是颛福……我缓和下来,又想着颛福竟然专门来看朱妘,还特地送了补药,可见他对子嗣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自从我与颛福和好以后,他对后宫也不再似以往冷冰冰的了,也开始到后宫过夜,这不可谓不是朱妘带来的福音啊。
“这汤药验过了吗?”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问。
奶娘有些为难地回答:“自古以来圣上赐的御食臣子哪有检验的道理,大胤律法也是如此规定的,奴才们没敢。而且,皇上也不可能……啊。”
奶娘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倒是忘了这茬。不过我还是将汤药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重的苦汤味儿。
我微微笑了笑,将它交给朱妘说:“这的确是名贵的补药,皇后你放心喝罢。”
朱妘还是呕吐得很厉害,整个人都十分憔悴。
我边轻拍她的后背,边安慰她说:“老人们都说妊娠严重的话生的肯定是男孩,男孩子嘛,爱折腾。想当初哀家第一次怀孕,也是吐得厉害,结果生得果然是个男孩。”
朱妘抬起头,吃惊地问我:“太后,您还有过一位皇子?朵颐帝姬还有哥哥?”
我的笑容不见了,我不经意间的话触动了我的伤心事。我的儿子叫颛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所以啊,皇后您怀的,肯定是个男孩。”善善在一旁说道,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还向如意问了问最近后宫拜访凤仪宫的情况,如意仔细回道:“皇上来得次数比以前勤快了,对皇后嘘寒问暖的,还特意赐了安胎的补药。淡妃、椒好美人等诸嫔妃也来探望过,也送来过东西,除了娣儿美人送的是吃食外,这个奴才已经验过,无碍,其他妃嫔们送的都是一些物件,比如说丝绸、福瓶,还有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锁、玩具等。其中,椒好美人送了一套精致漂亮的婴儿服,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用顾忌她的身份,这时候我知道谁重要,说。”
“只是……似乎是小女孩穿的衣服……”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南宫椒好真是被娇惯坏了,这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
“去,去把那套衣服给她退回去,就说我让退的。再跟她说,哪怕是这样的一套衣服,恐怕她也用不上。”我冷笑着说。
朱妘终是挺过了严重的妊娠期,凭了颛福每日赐下的补药,身体也逐渐丰润起来,若说以前还有难改的女孩子稚气,那么现在她完全是笼罩在母亲的光辉下,多了一份从容祥和的气质。
自从警告过南宫椒好后,下午她便到尔玉宫跪着请罪,我严厉地批评了她一顿,自此她也收敛许多,不敢再对朱妘抱有微词,但是也不常去凤仪宫探望。
朱妘平安以后,接下来我最关心的事就是这个腹中的胎儿到底是男是女了。
如果是帝姬,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于是我带了几名亲信的宫人准备到宫外一庵中为朱妘祈福祈子,听说那家庵院求子很是灵验,不少妇人都是在那庵中祈得贵子。
因为距离较远,本是打算在庵中留宿一晚,不过离开宫中,总是担心朱妘出事,心中忐忑不安,遂命令车夫快马加鞭,然而到时宫门却已关禁。
守门侍卫态度傲慢,不肯开门,当听到是皇太后回来时,才狐疑地下来盘查。待我将信物交给他时,他诚惶诚恐,跪地磕头不止,立马叫人敞开宫门。
我顾不上他,只是叫人快些到凤仪宫。
到了凤仪宫,我快步走了进去,看见朱妘大腹便便地靠卧在床,奶娘在一旁服侍,并无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妘持着瓷勺正要饮食汤药,见我进来,就停在嘴边,吃惊地望向我。
“太后,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打算明天才回来么?”
“哦,只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未办。”我回道,然后望着朱妘左手上那熟悉的龙纹药碗,说道:“又在喝皇上送来的补药啊?”
朱妘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母后,皇上刚才命人送来的。”然后将药送到嘴边正欲喝下。
突然间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这汤药的颜色要比平时稍微深些……又或许是我过于紧张的心理作用?
“等等。”我夺过朱妘的药碗,低头闻了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