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奥西里斯的审判

“主上,公主已经走了。”鬼从墙缝前缩回耳朵,小声禀告。

正在努力“劝说”的赛特顿时住了口。而整个房间中,不过只有赛特和鬼而已。

“蝎子女神的易容术虽然巧妙,却还是比不过主上的口技啊。”见赛特面带得意之色,鬼连忙屁颠颠地大拍马屁,“公主这回受了大刺激,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别忘了我同时也是混乱之神,局面越是混乱,我的灵力就会越高。”赛特说着,试探性地挥一挥手指,竟将墙壁上雕刻的一个荷鲁斯抹得踪影全无。

“居然在雅庐也能除去荷鲁斯的影像,主上铁定要当神界之王了!”鬼满脸喜色,喷啧称赞,“没想到随便搅搅局,就能增长这么多法力,那还要用公主的心恢复神界的完美做什么?”

“这不过是很少一部分原因,否则我早就把荷鲁斯拖下王座了。”赛特见鬼满脸崇拜地盯着自己,忍不住炫耀了一句,“其实我灵力大增,还是因为得到了梅里塔蒙的信仰。”

“公主?”鬼果然对这个答案大吃一惊,“她的信仰,不是奉献给了少主吗?”

“她帮助他恢复了至灵之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信仰不会悄然改变。”赛特微笑起来,“当她对我的盲从胜过对阿努比斯的信任时,她的主神实质上已经变成了我。”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鬼拍了拍自己长反的脑袋,伸出大拇指,“主上一直是公主的导师嘛,要她爱上少主她就爱了,要她怀疑少主她就信了,实际上她相信您比相信少主多多了,怀疑您却又比怀疑少主少多了,怪不得她的信仰之力大部分转到了您身上,自己却还不知道——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高!实在是高啊!”

“现在只等她取出梅里塔蒙的心实现灵魂的结合,我从她身上获得的灵力就能达到最大,神界就再也没人能与我抗衡了。”赛特得意地笑了起来,“荷鲁斯万万想不到,他辛苦筹划的一切,到头来都为我所用。”

“荷鲁斯在您面前永远不过是个小毛孩,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论?”鬼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声音却透着十二分的谄媚,“不过,少主就比较吃亏了……”

“哼,以后别再称他少主!”赛特冷冷地打断了鬼的话,“当初我与荷鲁斯为王位争夺了八十年,最后为什么会功败垂成?”

“因为奥西里斯不顾神界的平衡,以冥王的身份威胁拉神他们……”鬼胆战心惊地回答。

“不错!若不是阿努比斯救活了奥西里斯,荷鲁斯怎么可能当上神界之王?这样的背叛,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更何况……”他顿了顿,终于吐出更为冷硬的措辞,“他究竟是谁的种,谁又敢打包票?”

“原来主上还是怀疑少主,哦,不,阿努比斯的身份……”鬼想起奈芙蒂斯和奥西里斯的纠葛,加上阿努比斯对奥西里斯的救助,怪不得赛特会疑惑阿努比斯并非他的骨肉,“可是,他长得和主上很像……”

“如果他确实是我的儿子,那样的背叛我更加无法容忍!”赛特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墙壁上,“何况,他不仅没有叫过我一声‘父亲’,还因为他的愚蠢和自私害得他的母亲陷入了沉睡!”

“所以,”见鬼已经讪讪地说不出话来,赛特冷笑道,“我要让他像我一样,尝够可望而不可即的滋味!”

“我明白了。”鬼摸摸脑袋,一副深有心得的模样。

赛特懒得再和鬼哆嗦,独自走回万神伫立的大厅。

巨大的光柱从大殿中心正上方的苍穹上投射下来,那是永恒的无上的太阳,它辉煌的光芒,将围成一个圆圈的九根石桂照得如同金子般发亮。

“赛特,我的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遍布着太阳图案的巨大石柱上传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确实不想回来,尊敬的拉神。”倨傲的黑暗之王此刻也在这万物之源的太阳神面前鞠躬致意,“神界的灵力之源已经枯竭,我宁可待在混乱却又充满希望的凡间。”

“你的勇敢为神界找到了新的出路。”拉神的赞美渐渐变成叹息,“可是你还想着夺取荷鲁斯的王位,哪怕现在那只是一个徒有其名的虚衔。”

“我确实咽不下这口气,何况……”赛特闭了闭眼睛,伸手轻轻抚摸着九根石柱中的一根,“如果不是他惩罚了阿努比斯,我的妻子也不会伤心得自己沉入睡眠,再也不肯醒来。”

“可怜的奈芙蒂斯是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两对父子的仇怨了。”拉神看着赛特的表情,语气渐渐有些惊讶,“你还没有放弃唤醒她的希望么?哪怕刚才她心爱的阿努比斯已经来过这里,都不能让她醒来。”

“我当然不会放弃。”赛特看着石柱上静默不动的美丽女子,嘴角扬起一丝自信的笑,“她是为了阿努比斯的罪而沉睡的,当梅里塔蒙的安卡结合之时,我一定能让她醒来。”

“可是醒来又如何呢?”看多了儿孙们爱恨纠葛的太阳神无奈地叹息,“你会原谅她并爱着她么?而她,会原谅你并爱着你么?”

“我会,而且我要让她也会。”赛特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霸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这个答案,我已经孤独地想了三千年,我不想再孤独地想下去。”

“梅里塔蒙在吗?”有人敲了敲更衣室的门;没有得到回应,来人便自行推了开来。

坐在地上的梅里茫然地抬起眼,看到室内走进来一对神祇打扮的男女。

他们是来催她换装的吗?她的视线飘到那堆金光灿烂的衣饰上,嘲讽地笑了笑。无论是充当安郁即位大典的配角还是观众,对她而言都比死更可怕。

“梅里,你不认得我了?”那个男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意,“我是莫华逸啊。”

莫华逸?梅里迟钝了许久的脑子回过神来,终于能把眼前异域打扮的男人和芦苇域影楼里的总经理联系起来:“莫经理?可你不是……”

“你以为我被阿努比斯杀了?”莫华逸大笑,“我可是堂堂的智慧之神,怎么会轻易栽在自己挖的坑里面?我只是正好借着那个机会抽身跑路而已……”

“原来是你设的这个局。”梅里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那你为什么要诈死?”

“荷鲁斯和赛特的争斗,我从来就不想插手,所以能躲得远远的最好。”莫华逸,也就是智慧神透特,伸手挽住身边女子的胳膊,“谁做神界之王并不重要,我们夫妻真正关心的,是如何弥补神界的缺漏,恢复以往的秩序。”

梅里一开始就觉得那个女子有点面熟,经过这番提醒才想起来,她就是“玛特的羽毛”酒吧的老板娘——正义女神玛特。

“在我们宗教的原意里,‘正义’同时也意味着‘秩序’,所以我有义务要恢复神界原本的秩序。”和丈夫相比,玛特的表情颇为严肃,“梅里塔蒙的逃跑和阿努比斯的背叛破坏了这个秩序,现在轮到你来补救了。”

“是要我找出梅里塔蒙的心么?”梅里垂下眼睛,淡淡一笑,“如果我不肯呢?”

“不肯?”玛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情急之下语气越发冷硬,“以前是因为要激起你的记忆,所以只能耐心引诱。现在你已经奉献出了信仰,如果你的主神要求你这样做,你就无法抗拒。”

“这么说我还是应该识相,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梅里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好啊,我们去取梅里塔蒙的心吧。”

“咳咳,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啦。”透特连忙过来打圆场,“玛特说话就是直率,其实你要是获得永生也没什么不好的,照样可以像我们一样去凡间玩角色扮演……”

“你说得对。”梅里打断了他,当先走出了更衣室。

玛特和透特对望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和天上的尼罗河一样,人间的尼罗河也是蓝色的。蓝得就像天空之幕的边缘被撕下长长一条,铺陈在浩瀚的沙漠之中。

越是临近目的地,梅里的心跳就越发激烈,以至于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地按住胸膛,不断告诫自己这已经不是梅里塔蒙的心,不该受到那早已死掉的宗教的束缚,可以义无反顾地追求,也可以潇洒自如地放弃。

更何况,根据她的现代生理学知识,一切记忆和情感都是蕴含在大脑中的,你这颗心扑腾扑腾又算是什么呢?就算是此行的终点见证了梅里塔蒙无数隐秘的回忆,承载了她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那也是梅里塔蒙自己的事情。她只是梅里,或者只是林嫒媛,她本不应该将自己也纠缠进去,还纠缠得如此之深。

为了摆脱这种无望的纠缠,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论由此引起的后果是什么,她都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别人的傀儡。坚持当自己而不是梅里塔蒙,是她唯一能够胜利的办法。哪怕这种胜利,就像加缪所描写的希腊神话中被诸神惩罚每天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的胜利:“只要他否定诸神的存在,蔑视这种宿命,命运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讽刺的是,这似曾相识的话,不也是安郁曾经告诉她的吗?欲擒故纵,果然是他的拿手好戏。

随着梅里的指点,玛特收拢翅膀,将怀中抱着的梅里轻轻放在河边,而化为白鹭的智慧之神透特也连忙降落在她们身边。

“为什么不见了?”望着眼前的蓝色河流和金色沙山,梅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确信,两半灵魂相互吸引的力量,正是传自这个地方。

“上个世纪这里修建了阿斯旺水坝,抬高了尼罗河水位,所以很多神庙和古迹都被淹没在水下了。”玛特一丝不苟地解释,“当然,也有一些大型神庙被整体搬迁到了高处,比如菲莱神庙、阿布辛贝神庙,等等。”

梅里盯着面前绚丽的蓝色水面,想起她第一次在“永生之路”主题公园里看到这种水色时的震惊。不过此刻她的视线中只有远处白色的点点帆船,安郁划的那种两头尖尖翘翘的太阳船已经杳无踪迹。

毕竟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千年,足以把沧海化为桑田,把深爱变作怨恨,把刻骨铭心磨成过眼云烟,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安郁还是以前那个温柔深情的情人?

真是神灵最残酷的惩罚啊!当她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他时,他却再也不会给予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她跳进了尼罗河。

清凉的河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隔着巨大的蓝色玻璃,模糊而晃动。梅里憋着气,伸出双手刨开河底堆积的沙粒,果然显出了一角雕刻精美的石门。

“我们居然从不知道这个地方!”尾随而来的玛特望了透特一眼,知道凭着梅里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将整个石门打开,索性取出随身携带的法杖大力一挥。顿时沙粒翻卷,石屑纷飞,露出水底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来。

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已经到了尽头,梅里双手在河床上一撑,一一头冲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钻了进去。

玛特冲透特比划了一个“跟上”的手势,也想随着梅里进入洞口,不料金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远远地掀了出去!

有人用至灵之力布下了结界!透特扶住妻子,试图以自己的灵力破解洞口的结界,却依然徒劳无功。

“就在这里等着吧,要知道现在我们每一分灵力都无比珍贵。”玛特制止了透特继续破解结界的努力,“反正梅里塔蒙既然已经回到神界,她就逃不脱奥西里斯的审判。”

石洞里面没有一滴水,却透出一种轻柔的银白色光芒,令人想起尼罗河上空皎洁的月色。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石洞,而是一座掩埋在水底沙粒之中的神庙。此刻梅里就站在神庙的大殿之中。

和其他神庙一样,大殿的石柱和墙壁上都雕剗着精美的浮雕,再彩绘上斑斓的色泽,由于密封完好,每一处浮雕壁画都鲜艳如新。

所有的壁画上,都描绘着几乎同样的人物:黑发黑眼手持法杖的青年男人和身着白裙头戴金鹭鸟王冠的少女。而与其他神庙中千篇一律的献祭场面不同,青年与少女所处的背景和互动的姿态都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或携手在海边徜徉,或划船在芦苇荡中嬉戏,或坐在莲花池边抚弄乐器……然而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每一幅画面都充满着欢乐与甜蜜。

梅里知道,这是梅里塔蒙王后为阿努比斯专门修建的秘密神庙,也是阿努比斯唯一的主祭所。正因为一直被阿努比斯的至灵之力所保护,无论神界还是人间的统治者都没有发现这个隐秘的地点,所以这里也是他们以前缱绻缠绵的幽会之地。

也因为这个原因,阿努比斯将梅里塔蒙的心脏藏在了这里,并挖出了自己的心作为守护。

那两颗心一直静静地躺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境,哪怕后来神庙被热风吹来的黄沙掩埋,哪怕黄沙被大坝拦截的河水淹没,两颗心却从未分开。

即使它们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契合。

她越过大殿,沿着盘旋上升的楼梯走进了神庙顶部的密室。心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就仿佛她拥有的那一半梅里塔蒙的灵魂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扑出肉体,扑向分别了三千年的另一半怀中,与它结合成永生的安卡。

然而推开虚掩的密室门的刹那,她的脚步忽然停滞了——安郁背对着她站在密室之中,他的面前,是阿努比斯和梅里塔蒙真人大小的黑色大理石雕像。两个雕像是用同一块石头雕刻而成,双手两两相握,似乎还在呢喃着当初不离不弃的甜蜜誓言。

确实是安郁,并非阿努比斯神。因为那个男人再不是卡尔纳克神庙中金碧辉煌的神祇打扮,却换回了在林城穿戴的招牌式的黑衬衣和黑裤子,让梅里恍惚觉得他不再是传说中的神,而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只要她伸出手就可以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他的存在。

“你在这里做什么?”梅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等你。”安郁平静地回答,却没有转头的意思。

“为什么等我?”梅里问出这句话,等了一阵却不见安郁回答,不由自嘲地笑了,“是了,你知道我要来取梅里塔蒙的心。反正如果我不肯来,你也可以命令我。”

说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尽管手心里已是紧张得一片冷汗,但还是自虐一般正面迎上安郁的表情。

不出所料,安郁的脸上仍是一片冷硬,双眼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情,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中,捧着一朵金子般璀璨的沙漠玫瑰。

一碰到梅里的目光,安郁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似乎并不希望自己的表情被梅里看到。

“真是对不起,梅里塔蒙的转世竟然是我,又丑又笨又爱慕虚荣,就算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出多少优点。”梅里自嘲地笑起来,“如果我是你,肯定也会感到很失望的。早知道那么伟大的自我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当年就让梅里塔蒙在雅庐里获得永生。不过好在现在的情形倒也不十分坏——”她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平心静气,就像一个被顾客狠杀价却不得不亏本出售货物的悲催卖家,“抛开对梅里塔蒙的忠诚和幻想,你总算可以追求点别的东西来补偿自己,比如说,做做神界之王什么的。反正我一旦献出信仰就好像签了卖身契,想反悔也没门儿了,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利用到底。只是拜托你被老爸扶上位的时候,不要封我做王后什么的,那个称呼让我觉得恶心!”

“你就那么确定我在利用你?”安郁面无表情地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忽而发问,“你就那么确定你能做王后?”

“……”这个问题本身的讥讽之意让梅里顿时有些窘迫,恼羞成怒地冷笑道,“既然当初梅里塔蒙只是在利用你,那么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算公平合理。”

“是吗?既然你能接受,那我就迫不及待了。”安郁话音未落,忽然抢上一步,右手绕过梅里的脖子紧紧搂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都担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这个造型,简直堪比二战结束时的那张经典照片——纽约时代广场之吻。

“混蛋!放……”可惜梅里自己体会不到这极具艺术性的一幕,她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重心一歪身不由己地斜倒下去,刚开口却已被那带着怒气的霸道的吻封住了嘴。她不甘心就此被安郁玩弄于股掌之间,张口就狠狠地咬了下去,口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咸咸的血味。

“别用你亲过蝎子精的臭嘴来碰我!”她恶狠狠地喊,“我可没披梅里塔蒙的画皮!”

安郁愣了愣,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不顾梅里的每一下挣扎捶打都如同荆棘刺下,一言不发地再度将她揉进了自己怀中。此刻他就像是一个被困在笼子里太久的猛兽,一旦找到了空隙就死死地咬住栏杆不肯松口,哪怕因此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决不放弃,仿佛不这样发泄一番,他就会被狭窄的笼子逼迫得在沉默中崩溃。

梅里觉得自己就是个掉进蜘蛛网中的昆虫,拼命拳打脚踢爪抓牙咬也无法阻止那一道道蛛丝将自己捆成木乃伊。不过她的暴力不合作运动也让安郁颇为烦恼,由于只有一只手制住梅里,为了借力,他后退几步靠上了梅里塔蒙和阿努比斯的雕像。而他的左臂,也屈伸起来凑到了梅里胸前。

他要干什么?玛特和透特怎么还不进来?梅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伸出双手在胸前使劲一推,竟触摸到一个粗糙冷硬的东西——是那朵握在安郁手中的沙漠玫瑰!情急之中,她也分辨不出是安郁塞过来的还是自己拽过来的,反正握紧了那朵坚硬的沙漠玫瑰,想也不想地朝着安郁的脑袋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那朵美仑美奂的沙漠玫瑰顿时碎裂成了沙块。不过它没能砸中安郁的头,却在他的偏头闪躲之下砸在了身后连为一体的雕像上。

“哎哟!”一个声音蓦地从角落里冒出来,将原本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梅里固然手忙脚乱想要从安郁怀中挣脱,而安郁也警惕地放开手,眼中射出锐亮的光芒。

是鬼!可他怎么能突破安郁设下的结界?除非赛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搅你们的……”眼看安郁的眼神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鬼一边忙乱地摆着手,一边怯怯地退后,“就我自己来的,主上并不知道……要不,你们继续,继续……”

“等等!”梅里慌忙叫住他,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有事找我们?”

“我来还给少主一样东西……”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团光球捧在手中,“它里面含有少主的至灵之力,否则我根本不可能越过少主设下的结界……”

“这是……我的记忆?”梅里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那团淡淡的光芒所吸引,似乎看得见小时候的自己与父母正在光团中闪烁。可这份属于“林嫒嫒”名下的记忆,不是被二妞她们变成的蝎子抢走了吗?她甚至从未奢望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它!

“我趁她们睡着的时候偷出来的……”鬼生怕安郁和梅里不信,慌忙补充道,“当然,她们来追我了,不过我分身多跑得掉……”

“为什么把它还给我?”安郁显然对鬼的用心有所怀疑,甚至不曾伸手去将那昔日重若性命的光团取回。

“少主觉得这是个圈套?”鬼有点受伤,却还是咧开嘴巴,做出了一个生硬的笑意,“我可是难得想报报恩呐……”

“我对你从无恩情可言。”安郁冷冷地打断了他。而梅里念及如果没有鬼私下提醒安郁存有苦衷,她才不可能在安郁的寒冰炸弹下坚持这么久,因此对鬼双面间谍般的态度也颇为疑惑。

“我生活在冥河边,原本就是靠吞食亡灵为生,而少主的职责则是保护亡灵渡河,因此我们天生就是对立的。”鬼低咳了一声,“那时少主固然瞧不起我,我对少主也没有什么好感。”

安郁点了点头,默认。

“凭我的本事,自然无法和少主抗衡,因此非但少主保护的亡灵我无法捕猎,就连一些没钱书写亡灵书和制作木乃伊的穷人的亡灵,少主也不肯让我轻易捕食,总是尽量将他们都送到奥西里斯的审判大厅去。”鬼“吧嗒吧嗒”地继续说,“说实话,那时我对少主甚至是深有怨念啊!”

“那你岂不是要饿死了?”想起鬼吞食亡灵固然可恶,却也跟不得不啃小肥羊的大灰狼一样,梅里不由生出一丝同情。

“是啊,我只是冥河边的野生土著,这种纯正的反角在完美的神界确实是不该存在的。有罪的亡灵,本该是神界豢养的食心兽的美餐。”鬼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转而感激地看向安郁,“可那时少主却会不时从食心兽那里分出一些有罪的亡灵来给我食用,我才没有在冥河边饿死……”

“你是组成神界平衡的一分子,自然得留着。”安郁似乎不习惯鬼的赞美,淡淡地解释。

“最开始我也这么想。”鬼摸了摸头,神情有些沮丧起来,“可是自从……自从少主您出了事,神界换了好几位神灵来接替您的位置后,我才知道您和他们是不同的。您虽然要保护亡灵,却从不对我羞辱打骂,还惦记着给我送吃的。而在其他神灵眼中,我不过是低贱的畜类,若非我的分身多,只怕早被他们当活靶子打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背井离乡,跟着赛特主上去了凡间……”

“何况,我还是从您这里学会了怎么笑。”鬼抹了抹眼睛,又做出一个生硬的“笑”的表情,“原本我生活的地方除了能见到神祇就是亡灵,神祇们表情严肃,亡灵们更是战战兢兢,数千年里我竟没见过其他表情。直到有一天,少主您撑船的时候竟然笑了,我才知道原来脸上还可以做出这种表情,于是就情不自禁地模仿起来。少主笑了一天又一天,我的表情也越练越好,看着河水里的自己,觉得心情甚至整个生活都好了起来,亮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您爱上了梅里塔蒙……”

“够了!”安郁终于打断了鬼的喋喋不休,“我相信你了,你走吧。”

“我不光想让您相信我,也希望您还能恢复当日的笑容。”鬼说着鞠了一个躬,将那团记忆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墙角走去。

“你不怕蝎子报复么?”梅里忽而担忧地问。

“不会,我有主上罩着呢。”鬼再度把脖子面条般扭过一百八十度,俏皮地朝梅里眨了眨眼。他没有说明,赛特如果怪罪下来,他会辩解自己把林媛嫒的记忆还给梅里,才是真正让阿努比斯尝到可望而不及的滋味,恰好遵从了主上的意愿。这样下来,他就算有罪,也不过是好心办坏事的罪,大不了牺牲两个分身来顶缸……

他也没有说,他听过这首歌:“爱之于我,不是不死的欲望,是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对于一个永远只能躲在阴影里的小透明来说,能够偶尔做一把改交别人命运的英雄,是对多年来卑微受气的心灵的最大安慰。

“不啰嗦了,你们继续啊。”鬼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继续?梅里正无地自容,安郁已经捡起地上的光团,捧在手中。

眼看安郁闭上眼睛不言不动,想必正在用灵力探测光团中的组成,梅里趁机向着密室门口退去,眼光却忽然瞄到了那两座雕像。刚才被沙漠玫瑰一砸,两座看似坚固无比的雕像双手连接处竟然破开了一个孔洞,露出里面两个雪花石制成的小罐子来。

那是梅里塔蒙的心,还有阿努比斯的心!若非砸出这个洞,自己根本没法将它们从雕塑里刨出来——莫非,刚才安郁是特意将开启它们的沙漠玫瑰塞进自己手里的?梅里猛地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冲到雕像前,踮着脚尖把某个雪花石罐取了出来。

然而还不等她站稳,一旁的安郁已经扑了过来。梅里原本一直保持着警惕,慌忙抱着自己的罐子转身就跑,却被安郁一把搂住了腰,耳边响起一声带着怒意的暴喝:“别跑!”

他想要拦住梅里,没料到这个凶神恶煞的语气反倒成了赛跑时的发令枪,惊得梅里越发使劲往外蹬腿。“救命,救命!”她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却发觉安郁的力度是从来有过的坚决,而鬼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终于,她被安郁扑倒在地上,用身体紧紧地压住。看着他眼中因为激动而泛起的赤红,梅里越发恐惧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就算从未有过经验,她却凭着本能明白了男人跟中赤裸裸的火苗,那是可以焚烧一切的情欲。

安郁用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再度吻住了她的唇,就在梅里举起手中的石罐准备再给他脑袋一下子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淡淡的光芒,紧接着那片光芒被安郁的另一只手摁在了她的额头上。

一点一滴的旧时时光在脑海中浮现起来,那是属于林嫒嫒的记忆——父亲林胜德,母亲李淑芬,一个平凡却温暖的三口之家,还有……她的反抗渐渐平息下来,手掌一松,石罐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为什么要来取梅里塔蒙的心?”安郁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异常艰涩,就像一个长久无法开口的人,当他吐出第一句话时,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而难以置信。

“因为,我想毁了它……”梅里梦呓般的回答,“那样就再不用变成梅里塔蒙,再不用面对你们的算计……”

“可你毁不了它,正如同你毁不了身体里另一半来自梅里塔蒙的灵魂……”感觉到梅里绝望的颤抖,安郁将手心中最后一点光芒灌入她的眉心,轻柔却又坚定地说,“可是相信我,我会还给你自由。”

梅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错,眼前的安郁竟真的像变了一个人!虽然他的模样和声音都没有改变,但那眸光是如此怜惜,那语调是如此温情,让她想起了梦中带她去看沙漠玫瑰的安郁,而不是现实里冷硬酷忍的冰山男……

“你看清楚,我不是梅里塔蒙!”她挣扎着大声喊出来,“梅里塔蒙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是谁。”安郁轻柔地啄了啄她的嘴唇,“你是林媛嫒。”

“对,我只是林媛媛……”似乎为了验证眼前的一切,她慢慢地伸手揽住了安郁的脖子,想要和他贴得更紧,两行泪水缓缓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爱你,林媛媛!”仿佛为了打破她心头最后一丝疑虑,安郁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出一句话。

“可是梅里塔蒙……”梅里鼓起勇气提到了那位王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对安郁坦承梅里塔蒙对阿努比斯的欺骗,而梅里塔蒙以后是否会成为安郁和林嫒媛之间难以抹去的阴影?

“她属于三千年前的历史,你不会连那么陈的醋都要吃吧?”安郁笑了。

“可是……”梅里仍旧不肯死心,“你读过她的心么?”

“我不用读。”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从她当年不断催促着我动手,我就明白。”

“那你怎么那么傻……”她恨恨地一拳打在他的背上。

“因为我和你一样,不甘心做一朵永恒却枯槁的沙漠玫瑰。”安郁轻柔地呢喃着,柔软的吻慢慢从她微翕的眼眸逐渐向下,掠过她的鼻子、嘴唇、脖颈……就仿佛摩挲着他毕生最珍贵的宝物。

梅里闭着眼睛,身体因为激动而不停地发抖,她没有制止安郁的所为。随着那团光芒渐渐从眉心融入到她的灵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安郁收纳自己的记忆后还要将它纳入胸中,因为他所有的苦衷和感情唯有通过记忆的传载才能让她明白。

“她的声音如同刀剑,她的触碰如同荆棘,她的亲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她的爱让你万劫不复。”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面对刻骨铭心的爱人,无论你怎么努力,也表达不出真正的情意。”

“你中了黑暗的诅咒,永远得不到你所想要的……可是,再强大的诅咒也有办法破解……你想赌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真相,他也终于可以表达出自己的真心,那么是否代表着赛特的咒语已经被破解了呢?

她的爱,是否真的会让他万劫不复?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他在她的耳边低喃,“相信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我相信你!”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耳边他急促的喘息,忽然有一种将自己全部身心交托出去的幸福和坦然。

“可以吗?”他小心地问。

梅里点了点头,俏皮地笑:“只要在场的神灵不会觉得尴尬。”

“这里没有任何神灵,包括你,包括我。”他深深她看着她,“只要你不会觉得后悔。”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笑来表达了自己的邀请。当初次的疼痛如期而至时,她甚至觉得,这种痛让她体会到了真实地拥有他的感觉,就像采撷玫瑰时被刺出的血迹,反倒让人更加珍惜那花朵带来的娇艳与芬芳。

这样完全的覆盖与契合,让她想起在清凉的莲花池中,梅里塔蒙和安郁的最后一次缠绵。那个时候,她是在对灵魂自由的期冀中承受了剜心之痛;而他,又是如何在明知将永远失去她的时候选择了永生的艰难?

“疼吗?”她伸出手,抚摸上他的心口。曾经的伤痕已经无法寻觅,从此她再也不会让他受伤。

“别分心。”他惩罚式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哪怕是为了以前的我们。”

她满足地笑了。从此他们的身与心,都不会再有任何距离。

当他终于重新静静地抱住她时,她揽住他头颈,轻轻地哼唱起那首沙漠玫瑰之歌的最后一句:“我不要千万年永恒的伪装,只想要一天鲜活的绽放。”

哪怕这一天过后,就是万劫不复。

捧着盛放梅里塔蒙心脏的雪花石罐,梅里在透特和玛特的带领下,来到了奥西里斯的审判大厅。

与其他神殿的建筑不同,审判大厅的正中间是一个高大的阶梯金字塔,四面分立着九柱神中的风神、雨神、地神和天神。尽管已经精疲力尽,梅里还是拒绝了透特的搀扶,自己爬上了金字塔的顶端。

与昔日莎草纸卷上看到的景象相同,顶端平台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天平,天平的旁边,则蹲伏着鳄头狮爪河马身的可怖怪兽——食心兽。也许是太久没有灵魂可以吞食,食心兽兴奋地盯着梅里,不停地刨着前爪下的地面。

阶梯金字塔的前方,端坐着冥王奥西里斯,可惜他的身后再没有伊西斯和奈芙蒂斯相伴。而其他四十二位作为陪审团成员的神祇则静静地站在远处,炽热的眼光齐齐聚集在这个能给神界带来完美和完整的灵魂身上。

梅里忽然感到有些可笑,就算是号称无所不能的神,此刻也在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由于阿努比斯的缺席,正义女神玛特只能亲自来主持称心仪式,而透特则持着纸笔在一旁做着审判记录。按照老规矩,所有的问题都必须采用否定式的问句,而亡灵的每一个回答,都将影响到他究竟是得到永生,还是成为食心兽的美餐。

“你确认自己没有犯过叛国罪吗?”玛特例行公事地捉问。

“不,我犯过。”梅里看着面露惊讶的神灵们,镇定地回答,“我曾经逃离过这里,也一直想要逃离这里。”

“那么,你确认自己没有犯过欺骗罪吗?”玛特有些尴尬,继续提问。

“不,我犯过。我曾经欺骗了一个人的感情,让他受到了无与伦比的伤害。”梅里回答。

玛特越发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众神,决定终止这个例行的程序:“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可怜的梅里塔蒙,虽然你曾经犯过罪,但宽宏大量的神界还是会原谅你,接纳你。来吧,将你的心放在天平的一端,让我们来看看它与正义的羽毛孰轻孰重。”说着,她摘下头顶的羽毛,放在了天平的另一端。

“在你们的眼中,我确实是可怜的,因为你们轻易就可以夺走我的亲人、我的名誉、我的财产,让我陷入恐惧和绝望,不得不最终回到这个当初逃离的地方。”梅里将盛放着心脏的雪花石罐虚置在天平上空,忽然笑了,“可是你们比我更可怜,更恐惧,因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信仰你们,你们所有的法力都像决堤的洪水无可挽回地消亡,只能躲在这最后的巢穴里自欺欺人。你们可以鄙视我的平庸浅薄,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你们又一心想要得到我的信仰和爱,不惜纡尊降贵、勾心斗角、坑蒙拐骗。你们早已背离了神界完美的基石,就算得到了梅里塔蒙的心,也无法挽救你们注定的命运。所以最可怜的人是你们,不是我!”

说完,她猛地将石罐重重砸在天平上,向着蹲伏在一旁的食心兽冲了过去!

然而,智慧神透特早已预备到这种情况,在场的四十多名神祇同时施法,梅里塔蒙的一半灵魂渐渐地从石罐中散逸出来。

由于BA与KA互相吸引的强大力量,梅里感觉自己的灵魂身不由己地向外冲去。然而身体内部安郁灌注的至灵之力也被激发出来,死死拦住了灵魂外逸的趋势。

电光火石之间,众神再度发力,那股存留在梅里体内的至灵之力终究敌不过诸神的合力,灵魂终于被生生扯出体外。

梅里塔蒙的安卡在半空中结合的一刹那,梅里感觉到安郁的至灵之力终究只拦下了小半完全属于林嫒媛的灵魂,而她的身体,仍旧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食心兽。

食心兽张开了巨口。

一个人影从地下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