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与假

从外观上看,这栋三层楼的旧房子与以前并无区别,伫立在房屋密度超大的旧城区里也颇为和谐,可梅里知道,自己一旦踏入其中,就要上演一场小肥羊勇闯老虎洞的惊险片了。

然而无论是为了陈知薇的嘱托,还是为了安郁的未来,她现在都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小心翼翼地走进楼梯口,梅里立时发现这栋房子二层三层的地板全都不见了,从一楼就可以一览无遗地望见高高的房顶,整个房子只剩下外面的空架子。

来不及为自己失踪的全部家当惋惜,梅里轻轻推开了楼内唯一完好无损的门——那是以前房东的住处,位于楼梯口正对面。

此刻,手中的“荷鲁斯之眼”吊坠是梅里仅有的护身符,她紧紧地把它握在胸前,祈祷着一旦蝎子从门后扑来,这个东西能起点作用。否则,她可真要为裴思渡英勇捐躯了。

然而,门内并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地洞,从地板往下修筑了四面整整齐齐的石头台阶,仿佛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不知通往何方。

犹豫了两秒钟,梅里还是踏下了石阶。

石阶并不是很深,大概只往地下延伸了两层楼的样子,而石阶的尽头,则是一个巨大的殿堂。

殿堂的正面,供奉着三米高的蝎子女神塞基特雕像。雕像后面的墙壁上,画着一排五个女子。与中国古代区别主次人物的画法相同,居中的女子画得最为高大,头上的蝎子装饰也是用金粉装饰的,闪闪发光,而她身边各站着两个同样头顶蝎子的女子,大概是她的姐妹或者侍女。

“老大,你回来了?”梅里正觉得头顶金蝎子的女子造型颇为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心中一紧,梅里缓缓转过头——没错,面前这个人她确实认识,正是以前常在一起玩的同学二妞!

“抓到哈托尔了?要不要我去通知其他姐妹撤回来?”二妞的表情似乎颇为兴奋,上下打量着梅里,“你这个装扮,别说是荷鲁斯和哈托尔,就算我们都分不清楚呢。”

“那是。”梅里知道她错把自己当作了蝎子女神的伪装,不敢多说露馅,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哎呀,你手里就是‘荷鲁斯之眼’吧?”二妞走上来想看亮晶晶的吊坠,却见梅里本能地把它藏到身后,不由笑了,“知道你稀罕它,哈托尔的宝贝嘛……这下子你那个冤家可得死心了。”

“荷鲁斯呢?”梅里无暇细想为什么二妞会出现在这里,竭力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还不是老样子?五妹看着他呢。”二妞朝着一旁努了努嘴。

“和我去看看。”梅里虽然担忧被二妞看穿,却又不得不依靠她带路,握着“荷鲁斯之眼”的手都有点发抖。

“好啊,我也想看看那个高傲的家伙看到他的心肝宝贝落在你手里,是什么表情。”二妞吃吃地笑着,见梅里的表情有点僵硬,亲昵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啦,姐妹们够义气,才不会和你抢帅哥,何况都是残疾帅哥了。”

“我才不吃你们的醋!”梅里压制住心中的惊悸横了二妞一眼,故意走得比她慢半步,终于来到殿堂外一扇小小的石门前。

“五妹,老大胜利归来啦!”还离着老远,心直口快的二妞就冲着守在门口的另一个女子大声嚷嚷起来。

“好啊。”那个女子答应着,转过头来。

房东!

梅里认出她的身份,不由有些心虚,只好笑着将手中的“荷鲁斯之眼”吊坠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借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恭喜老大!”房东说着,将石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我想单独见他,你们都离远点。”梅里撑出一副老大的口气,虽然含笑,却又不容置疑。

“好吧,不打搅你们的好事。”二妞虽然有些失望,还是吐吐舌头,拉着房东转身走了。

梅里直到她们真的走远了,才咬着牙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唉,早知道石门这么重,刚才应该让她们把缝开大一点的……

比起外面宽敞的大殿,这间石室实在是逼仄得可怜,和梅里上次被蝎子女神抓获时囚禁的地方十分类似。由于缺乏光线,石室内颇为幽暗,梅里不得不举高手中的吊坠,才能凭借那微弱的蓝光寻找裴思渡的踪迹。

一个人影坐在地上,斜斜地歪靠在墙角,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裴总?”梅里试探地唤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大着胆子靠了过去。一瞬间,手中的“荷鲁斯之眼”吊坠光芒大盛,突突跳动的蓝光如同闪烁的警灯,只差配上“呜哇呜哇”的警报声了,结结实实把梅里吓了一眺。

不过凭借这不安焦虑的光芒,梅里总算看清了神界之王此刻的处境——只见裴思渡汗湿的额发搭在紧闭的双眼上,左眼缝中流下的鲜血让原本俊逸白皙的脸一片狰狞,也沾染到他凌乱的衣衫上,而他的双臂,则被画着符咒的绳子牢固地绑在身后,甚至连双脚脚踝也被绑在了一起。

看得出来,就算挖去了他法力之源的左眼,蝎子女神对这位神界之王还是充满了忌惮。

“裴总,醒醒!”梅里摇了摇裴思渡,却根本无法唤醒他,难道她现在需要用手拨开他干瘪的左眼皮,然后将手中的吊坠硬塞进去吗?陈知薇的交待太过仓促,根本没有给她一个详细的操作说明书啊。

知道现在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梅里无奈之下只好伸出手,触碰到了裴思渡鲜血淋漓的左眼……

“停下!”忽然,从角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大喝。

梅里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然后,她的身边骤然多出一个人——李平。

“别干傻事!”李平见梅里僵在原处,急切地开口,“至少要先逼他起誓才能救他!”

“可是他根本听不见我们说话……”梅里想起先前和李平商量的计划,为了安郁的自由,她确实不好反对什么。

“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李平盯着裴思渡的脸,胸有成竹,似乎他一早就知道裴思渡不过是在装晕。

果然,话音刚落,裴思渡的右眼就睁了开来,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裴总,我是真的梅里。”梅里怕引起他的误会,慌忙自报身份。

然而裴思渡的敌意并没有就此缓和一点。他看了看梅里手中闪烁着光芒的“荷鲁斯之眼”吊坠,讥讽地一笑:“居然拿到了这个,真是恭喜你们了。”

梅里愣了愣,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陈知薇的事,一旁的李平已经开了口:“只要你发誓从此不再迫害我的儿子安郁,不再阻碍我们的生活,我们就会治好你。”

听李平老师说得不错,梅里也用力点了点头。

裴思渡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李平脸上,像是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忽然,他放声大笑起来:“赛特,你觉得我是受你威胁的人么?”

“这不是威胁,”梅里赶紧分辩,“是请求!”

裴思渡冷哼了一声,再度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们。

梅里愣住了。原本是双赢的局面,却被裴思渡的倨傲造成了无法解开的僵局,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旁边的李平,而李平却也只是紧锁眉头一筹莫展。

或许是由于心情激荡震裂了伤口,裴思渡的左眼中再次汩汩地涌出鲜血来,这幅模样对比起他原来风流倜傥的面容,越发显得凄惨可怖,让梅里心悸地转开了脸。

“塞基特要回来了。”李平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放弃一般叹息,“我们走吧。”

“不!”梅里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霍然转头正视着裴思渡,将手心的“荷鲁斯之眼”吊坠举到他面前,“裴总,这个给你!”

“你疯了?”李平大惊,“难道你不在意安郁的安危……”

“不,我很在意。”想起安郁为自己承担的悲惨命运,梅里忍住眼底的潮意,深深呼出一口气,“可是,我做不到用这样苛刻的方式来胁迫别人,我想安郁也做不到。所以……”

她再度用一个深呼吸补充着体内的勇气,越发将吊坠靠近了裴思渡的左眼,“不论裴总是否答应我们的要求,我都会先给他洽伤,这是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可他是无所不为的神,不是人,不存在人道主义!”李平惊怒之下,眼看那枚“荷鲁斯之眼”吊坠的光芒越来越盛,伸手就想将梅里拉回来。

“我对赛特的愿望是,让他无法阻止我的行动!”忽然,梅里说出了这个迟迟不曾使用的愿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不,你不能背叛我的儿子!”李平说着,一把将“荷鲁斯之眼”握在了手中!

然后他的全身就仿佛被瞬间冰冻,僵立着不言不动了。

“你是谁?”正当梅里鼓起勇气想去掰李平的手时,石门轰然打开,一个声音突兀地传了进来。

梅里骇然转头,呆了呆,又揉了揉眼睛——没错,此刻站在门口的,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梅里!

不由自主地伸手在面前试了试,并没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她们面前,可为什么看上去她就像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站在门口的梅里惊恐地后退一步,求助一般望着呆立在一旁的李平,“李老师……”

然而李平还是雕塑般不言不动,只是睁着的眼睛里映出了两个梅里的影子。

“李老师,我是真的梅里呀。”先前的梅里惊慌地靠近他,仿佛他是此刻唯一的依靠,“不信,您想想刚才是我对您许了愿……”

“胡说,我根本还没对李老师许愿!”另一个梅里立时反驳,“方才一定是你对李老师施了法术,许愿不可能这么快就实现的!”

“老大,发生什么事了?”杂沓的脚步声响过,门口一下子涌进几个人来,除了刚才见过的二妞和房东,还有三妞和四妞!

“怎么是你们……”

“原来你们就是……”

两个梅里都仿佛明白了什么,惊惧地越发往李平身后藏去。而几个闯入者也惊骇地睁大了眼,似乎连她们也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老大,谁是梅里。

此时此刻,在蝎子女神各位姐妹的环顾下,真假梅里竟奇迹般凑到了一起,甚至连彼此的胳膊都可以互相碰触。见梅里与蝎子女神塞基特混在一起,而再无一人可以出手相帮,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裴思渡也忍不住对李平讥讽一笑:“原来你带公主来,就是为了让她被蝎子蜇死的。”

李平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显然也意识到了小肥羊与毒蝎子摆脱不开的困局。他甚至可以感到,塞基特潜藏在伪装下的毒尾已经悄然探出,只要轻轻一下,那个脆弱的凡人就会中毒死去。

可是他的身躯,依然纹丝不动,只是嘴角渐渐显出了模糊的笑意——因为,梅里的救星,已经来了!

“安郁?”看到从滑开的地板中缓缓走出来的青年,两个梅里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

而隐隐露出的毒尾,也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一旁环伺的二妞见半路再度杀出个程咬金,朝众姐妹使了一个眼色,顿时将裴思渡围了起来。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两个梅里再度同时发问,只是问完之后,一个欢喜地朝安郁走近两步,另一个则犹豫了一下,继续徘徊在李平身边。

安郁显然也没有料到此时的情况,他看了看这个梅里,又看了看那个梅里,嘴角忽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别人分不清你们,我可容易得很。”他朝着她们走过来,虽然脖子上的伤口依旧狰狞,但挺拔的身姿却自信满满,“要知道,情人的直觉总是最准的。”

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情人”两个字,两个梅里都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然而靠近李平的那个梅里却悄悄伸出手,试探着从僵立的李平手中取回了“荷鲁斯之眼”。

敏锐地觉察到那个梅里的小动作,安郁跨前一步,一把将主动靠近自己的梅里护在身边:“你呀,总是给我添麻烦。”

“我……”听着安郁无可奈何却又满含宠溺的话语,被情人揽在怀中的女孩子羞怯地转过脸,“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只有你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是我,而她……”他冷冷地盯着前方呆在原地的另一个梅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冻成冰块砸在地上,“最想要的却是‘荷鲁斯之眼’。”说着,他越发将怀中的梅里抱紧了些,“别怕,我来对付这几只蝎子。”

“是啊,我就是惦记着荷鲁斯!”另一个梅里似乎因为被揭穿了身份而恼羞成怒,毫不客气地回应,“你这个糊涂蛋去死!”说着转身就朝裴思渡走过去。

“快……”安郁怀中的梅里不知为何焦急起来,正想说出什么,安郁已经一下子埋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这下子,就连包围裴思渡的二妞几个人都迷惑起来:“你真的是老大?”

“让开!”一脸怒意的女孩大吼了一声,“别拦着我!”

“老大,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集合我们的力量除掉敌人。”见其他人都迟疑着让开一步,二妞仍旧硬着头皮拦在裴思渡身前,“反正‘荷鲁斯之眼’已经到手,此刻正是一举消灭他们的好时机!——你看他们实在太嚣张啦,连我都看不过眼了!”

顺着二妞的手势,愤怒的梅里转过头,看见另一个幸福的梅里正与安郁紧紧拥吻在一起。由于是背转身,只能看见安郁的手温柔地在她后背上抚动,似乎巴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身体之中。而他低垂的眼睛也温柔得似乎要化成两汪清水,那是冰山男以前从未流露过的刻骨柔情。

“好,你们去教训教训他!”愤怒的梅里跺了跺脚,“该死该死!”

“是!”二妞等人应了一声,正对自己的实力能否对付安郁心存怀疑,愤怒的梅里已经一把推开她们,走到了裴思渡身边。

“现在,我只能靠你了!”她怒气冲冲地一把将裴思渡拽直了,伸手将“荷鲁斯之眼”吊坠凑到了裴思渡鲜血淋漓的左眼皮前,“你快好起来,帮我揍那个不长眼的!”

“不好!”还是二妞最先反应过来,伸手就来抢夺那枚闪烁着蓝光的“荷鲁斯之眼”,然而就在一眨眼之间,那枚吊坠已经凭空消失了。

裴思渡依旧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可他原本干瘪的左眼,已经在血污中重新饱满起来。

女孩们消失了,四只蝎子同时扑到了这一个梅里的后背上。

与此同时,安郁原本轻柔抚摸着的手忽然一顿,深深插入了怀中女孩子的后心。而那个梅里的指甲,也毫不留情地陷入了他脖子上的伤口。

“想杀我,你也得不到好处。”依旧被情人紧紧抱着的“梅里”笑嘻嘻地说,“何况,你的宝贝现在已经中了蝎毒。”

“她也配是我的宝贝?”安郁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酷无情,看了一眼远处的梅里,“别以为用什么人都可以威胁我!”说着,他的双手同时插入了怀中“梅里”的后背伤口,大力往两边一扯,竟如同剥桔子一般将“梅里”的整个外皮给撕了下来!

“玛丽苏……”看见那个“梅里”画皮下的真实面貌,真正的梅里尽管早已有所猜测,但还是被塞基特的真实身份惊得动弹不得。她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也不知是因为安郁的话语太过伤人、玛丽苏的真相太过狰狞,还是因为刚才被蝎子蜇出的伤口太过疼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因此她不曾看到,被揭穿了伪装的蝎子女神苏莉莉如何现出了人头蝎身的法身,而她那可怖的毒尾又是如何刺穿了安郁的咽喉。

“想杀我?那就看谁先杀了谁……”蝎子女神正狂笑着催动尾巴上的毒液,笑声却戛然而止,转而不可思议地盯住了安郁的手——她的毒尾竟被无声无息地址成了两半,整个身子被安郁直抛到了墙角的石壁上。而她身上被撕下的伪装,则变成了一叶轻薄的灰黑色影子,飘落在地上顷刻化为虚无。

一把扯出贯穿咽喉的蝎子尾巴,安郁盯着依旧攀附在梅里身上的另外四只蝎子,撕裂的喉咙里发出破碎却震人心肺的声音:“你们……要么滚,要么……一起上。”

几只蝎子呆了一呆,似乎被他手中的半截蝎尾所慑,猛然从梅里身上跳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地下宫殿的石缝中。

“该死的家伙,那就一起去卡尔纳克神庙沉睡吧!”受到致命创伤的蝎子女神从墙角挣扎着发出最后的诅咒,“你让我得不到所爱的人,那么你自己也将得不到!”

话音未落,一阵黑烟已经从她身上冒出。然而塞基特似乎已察觉不到这焚身之痛,奋力划动着螯肢向闭目不语的裴思渡爬了过去:“荷鲁斯,就算我即将沉睡千年,我发誓醒来之后还是要得到你!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你安心沉睡吧。”裴思渡没有睁眼,只意兴萧索地回答了一句,“千年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哈托尔已经不要你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始终是我,是我……”塞基特的螯肢,终于攀上了裴思渡的双腿,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全部身躯,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缕轻烟也不曾留下,只有“是我,是我”的回声依旧在狭小的石室内飘荡,带着凄厉不甘的怨愤之情。

眼看塞基特和她的党羽全都消失不见,安郁终于朝着梅里迈出了脚步。然而他只僵硬着走了两步,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扑倒在地。

由于咽喉被闪电鞭勒出的旧伤再度被塞基特的蝎尾刺穿,黑色黏稠的毒血顿时汩汩地从他的体内涌出,墨迹一般在雪花石铺就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不过短短两三米的距离,安郁却觉得耗费了自己毕生的力气,才终于爬到了昏迷不醒的梅里身边。

金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掌中传出,源源不断地涌入梅里的眉心,然而梅里依旧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

“你自己都要回卡尔纳克神庙睡觉去了,还想救她?”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传来,却是裴思渡挣脱了绑住手脚的绳子,揉着手腕站了起来。

哪怕脸上身上依旧沾染着狼狈的血污,神界之王还是习惯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伏倒在自己面前。

“不是我袖手旁观,实在是公主许愿的力量到现在才消散。”他恨恨地在石室内环顾了一圈,“可惜,让赛特逃掉了!”

经裴思渡这一提醒,安郁才意识到李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虽然明白黑暗之王并非逃跑,但他现在实在没精力去和荷鲁斯的自尊心虚荣心较劲。

何况,蝎子女神刺人他体内的大量毒素正随着血液迅速传播,他已经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既然你一开始就认出了真正的梅里,为什么不直接带着她跑路?”裴思渡半是讥讽半是迷惑地问,“借塞基特之手除掉我不是正中你的下怀?”

安郁冷笑了一下,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不欺负……残疾人……”

“哈哈,这算是盗亦有道?”裴思渡读懂了安郁的唇语,蹲在他面前,似乎在慢慢咀嚼着自己咸鱼翻身的滋味,“不想求我救救公主么?你的灵力越来越弱,她随时都可能会死。”

安郁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神界之王,翕动的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和上次她被赤鳞咬过一样,救濒死的人需要耗费我们的至灵之力。”裴思渡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这个牺牲对我来说太大了吗?赛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回来。”

这一次,安郁的嘴唇连徒劳的翕动都省略了,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裴思渡,最终失力地伏倒下去,而他手心中散发的金光,也渐渐枯竭。

“算了,哪怕你死硬着就是不肯求我,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救救她吧。一来公主毕竟治好了我的眼睛,二来这是……呃,最基本的人道主义——我刚刚从公主那里学来的。”裴思渡终于放弃扮演戏耍老鼠的猫,一把将安郁掀开,俯身把梅里抱了起来,“还有力气的话就帮我守着,别让赛特半路杀出来。”

安郁点了点头,勉强爬起身靠着墙坐下,看着裴思渡慢慢地在他自己的心口和梅里的心口各画了一个符咒,然后两个符咒就如同被光线贯穿一般将他们两人连接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郁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立刻就要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空气之中。然而他依然死死地撑住自己的眼皮不让它们垂下,手指也深深地陷入了大腿的皮肉之中——他知道,一旦睡过去,他就会被混沌吸回雅庐里的卡尔纳克神庙,陷入长达千年的沉睡之中。

而他,必须等到梅里苏醒过来。

虽然已经濒临类似于死亡的寂灭,安郁还是能够感觉到在黑暗的地下有一双眼睛——黑暗之王赛特的眼睛。他默默地注视着石室内三个人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任何干涉性的举动。

梅里对赛特许下的愿望无意中也解除了让安郁沉睡的法术,使得他可以从地宫深处赶到蝎子女神的巢穴。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安郁仍然对赛特的某些作为无法理解。

如果他爱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种下无法与梅里接近的咒语?

如果他恨自己,为什么要用各种方式激发梅里前世与自己相爱的记忆?

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深究了,塞基特注入的大量毒液让他原本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若非心中那个执念苦苦支撑着他,也许他会比塞基特消失得更快。

“好了。”终于,裴思渡疲惫地开了口。

安郁蓦地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看到眼前已经没有了裴思渡,而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黑色雄鹰。

“有什么遗言就对她说吧。”雄鹰用两只翅膀抱起梅里,好心地放在了安郁面前,“如果怕我听见,我就到外面去透透气。”说着,他真的背过了身,大度地走到门外去。

安郁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梅里,右手缓缓地抚上了自己的胸膛。

在他的心口,淡淡的光芒透过皮肉散发出来,恰好被他的手掌所覆盖。

忽然,他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心口,箕张的五根手指猛地握紧,牢牢地抓住了身体内部那团光源。

猛地吸一口气,手臂一转,那团光源被他生生从胸膛里挖了出来,却没有一滴血迹,纯净得就像一团夏夜里最璀璨的萤火。

“去做回你的……林嫒媛……”当梅里骤然张开眼睛,她恍惚听见眼前的男人说出这样一句话。可是,他的嘴唇明明是紧闭着的!

躺在地板上,梅里虽然醒了,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安郁颤抖的手奋力举着那团光芒,伸向她的额头。

他是在把收集到的记忆还给她吗?梅里紧张地闭上眼睛,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眼看那团光芒就要进入梅里的眉心,安郁情不自禁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可惜由于咒语的作用,就算梅里睁开眼,看到的仍旧只是冷硬如铁的眼神。

快了,你马上就可以明白我的一切。那些无法表白的爱与痛,都将进入你的脑海;而那些无法显露的温情与珍视,都可以由你的眼睛来发觉。安郁贪婪地望着梅里由于紧张而不停翕动的眼睑,忽然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了这个平凡的女孩——是她揪着他的耳朵唤“二毛”的时候,是她抱着他在地铁通道里彻夜奔跑的时候,还是她一边发着脾气一边把他从丹德拉神庙的地下室往外拖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算他立时要陷入无法预知时限的沉睡中,他终究没有在梦中留下遗憾。哪怕势必要给梅里的心里带来永恒的伤痛,但他知道,她宁可怀抱着这与众不同的伤痛让它慢慢淡去,也不愿在猜忌和困惑中度过一生。

他和她,原本就是同样的人。

猛地吸了一口气,安郁托着光球的手掌蓦地一翻,朝着梅里的眉心摁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蝎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将光球从安郁虚弱颤抖的手中夺了过去!

“你害了我们老大,我们就抢走你最珍贵的东西!”碗口大的蝎子朝着安郁狞笑了一下,举着光球一下跳出了老远。

仿佛野兽临死时愤怒的咆哮,安郁怒吼一声,飞身扑出一把捏住了蝎子,然而那只蝎子却蓦地甩开前肢,将光球抛给了前方的同伴!安郁爬起身还想追去,刚迈出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让开,让我来!”守在门口的雄鹰展开翅膀,朝着已移动到墙壁高处的光球直扑过去。

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把梅里吓了一跳,一翻身坐直了身体,可她只能看见一点亮光瞬间消失在墙壁与天花板交界的缝隙中。门外飞扑而来的黑色雄鹰尽管动作迅速,却依旧没能将它捉住,只能泄愤般的用钢铁般的鹰喙将坚硬的石壁啄出一个个孔洞。

而身边的安郁,虽然已经力竭到无法动弹,痉挛的双手依旧朝着蝎子逃离的方向伸出,仿佛那团光芒里蕴藏的并非都是梅里的记忆,还有他用生命承载的全部希望。

眼看黑色的血再度从安郁脖颈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无法止歇,梅里连忙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喊着:“别去了,我宁可不要那些记忆,宁可做不回林媛媛,也不要……”

不要你死。无论这种死,是沉睡千年,还是魂飞魄散。

安郁用最后的力气张开眼睛,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此时此刻,纵然他能开口,吐出的依然只会是冷酷伤人的话语。

意识到这一点,安郁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原来,不论他费尽多少心力,他终究无法让梅里看到真实的自己。

“安郁,安郁,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耳边梅里的叫喊声渐渐远去,安郁的心中只剩下一声叹息:当初为了放她自由而伪装成冰山,如今,却连将自己融化成一滴眼泪也做不到了……

“说话啊,你说话就不会睡过去……”紧紧抱着怀中不断消融的身体,梅里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爱着他,否则怎么会为了他的一言一行而患得患失,为了他假装认错自己而恼羞成怒?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去死,都怪我,都怪我……”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心中后悔万分刚才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来。难道因为她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这句话无意中成了她许下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算把自己切切卖了,也买不回世上最大粒的后悔药了!

否则,为什么在最后时刻,安郁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冰冷无情?他至死,应该都是在怨恨她的吧?

眼泪穿透安郁的身体打落在石板地上,一滴一滴,就像蜡烛燃尽时残留的烛泪。而梅里怀中的身体,也终于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