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橙色篇 第二十三章 羚羊谷
转眼到了夏天。何如在西安的堂哥给她来了一封信,说她的父亲上个月住院了,诊断出来的结果是因长期酗酒患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现在正在病床上痛苦地煎熬着。她父亲流着泪说想见她最后一面。
何如读了信后犹豫了。她到美国后,差不多已经将她的那个酒鬼父亲给忘记了。她当初之所以坚定地选择出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摆脱从前家庭的阴影和母亲的去世留下的心理创伤。她已经快有十二年时间没见过她的那个终日酒气熏天,脾气暴躁,经常出口伤人的父亲了,她甚至很难勾画得出她父亲的长相。她父亲有时喝多了酒跟她母亲吵架,动不动就骂何如是野种,每次都把她们母女俩气得哭起来。
随着年龄的长大,何如在同学中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对四周的人和事的反应,比同龄人要敏感的多。
但是,她那善良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还是给她留下了话,说她父母当年曾经相爱过,她的确是她的父亲亲生的女儿,要何如今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她的父亲。然而没想到何如在确定了自己出生的真相后,反而对她的父亲更加怨恨了。十二年过去,她没有给她父亲打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信,更没有回过一次家。
母亲去世后,她的生活中已经不存在家的概念了。
何如拿着她堂哥的信,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回去。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她早就当她的父亲已经死了,而她跟她的父亲见过的最后一面,就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她的父亲掉了眼泪,但是她没跟他说一句话,第二天就离开西安回学校了。
何如给她的堂哥打了个电话,说她工作忙,回不去,要她的堂哥帮着给料理一下后事。
她的堂哥也知道他们家的往事,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何如说她马上就给堂哥他们汇回去八千美元。支票寄出去后,何如有两天时间心里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她的不安不是因为亲生父亲即将去世,她却狠心地不想跟他见上最后一面。而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在临终时说过的话。
不过,几天后她就把这事给淡忘了。她不想让好不容易才摆脱开的阴影,再次萦绕在自己的心里。
几天后,刘东起从达拉斯回来,何如在那家川菜馆吃中饭时碰到了他。她谢过了刘东起送的野罂粟花,刘东起笑着说:“你要是早几天请我参加你的生日Party,我就会把去达拉斯弄材料的事推给别人去干了。真是不够朋友。”
何如笑说:“你不是早就从白果那里得知我的生日了吗?”刘东起笑说:“要是你不请我,那我自己找上门去,不就成了没安好心了?!”
何如本来想跟他开个玩笑说,你不早就没安好心了吗?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她改口说:“其实我生日那天根本就没开Party,只是想一个人过的,所以谁也没有邀请,不过你送了花来,我还是很高兴的。后来白果来了,我门聊了一晚上。”
刘东起说:“我送花,是感谢你上次陪我过了一个令人难忘的生日!当然,我也希望在你三十岁生日之后,我们两人都有一个新的起点!”
何如心里明白他说的“新的起点”的含义是什么,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埋头吃饭。
刘东起问何如说:“这个周末你有什么安排没有?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何如笑说:“我的兴趣爱好不是很多,不过要说到玩,那你算是找对人了。要不我们约上白果和江谷,一起去Hiking爬山怎么样?”
刘东起原先是设想单独跟何如一起去海边钓鱼散心,或者两人一起去打打网球什么的,没想到何如把白果和江谷也给扯上了,他只好笑说:“爬山就爬山,就怕你到时候回来,累得要在床上躺上几天。”
何如说:“我生日时你送的那一束金罂粟,是加州的州花。我十分喜欢。要不周末我就带你们到Palmdale的羚羊谷去,那里是著名的罂粟花谷,景色十分迷人!”
刘东起笑说:“那真是太好了!我也开始喜欢罂粟花那淡淡的清香了。”
江谷是个不太好动的人,他跟白果同居之后,似乎患了周末过敏症。一到周末,白果不是要拉他去逛商场,就是四处去玩,这对于像他这样性格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要了他半条命。白果要他周末和刘东起他们一起去Hiking,他照例借口要做实验,就将爬山的事给推辞了。白果免不了又数落了他一通。
江谷一直睡到十二点,才懒洋洋地下了碗面条吃了,去了实验室。吴笑天早已在那里了。自从上次Stacy快嘴把江谷的心里话倒给吴笑天之后,江谷心里有些不自在,两人见面时说的话也就少了。前几天PNAS回了信,说已经定下要发吴笑天作为第一作者的那篇Paper,只是需要小做改动,补充些Data。
吴笑天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江谷心里却不服气,他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二位,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他一直认为吴笑天是受到了许梅的特别关照,才会这么快就出成果的。因此见了吴笑天就爱理不理的。
周末那天,刘东起和何如,白果三人,开了他的那部JAGUAR新车子,沿着405号高速公路,向北方向开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转到14号州公路,不久后就来到了莫哈维沙漠的羚羊谷。
此时,春天的艳阳洒照着广袤的沙漠,无垠的蓝天下,是似乎漫无边际的金黄色的罂粟花。刘东起望着远处的天空说:“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湛蓝洁净,不像LA,灰蒙蒙的一片。”
何如笑着说:“这里的空气特别的清新。我每年春天的时候,都要到这里来一趟。每次来的感觉都不一样!”
白果笑着说:“今年你跟我们一起来,感觉可能要更不一样了!”何如不作声了。
刘东起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一下,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花!真是美不胜收!”
三人把车开进谷园前的停车场,然后背了饮料等进了山谷,找了处登山步道就上山了。路两边长着短叶丝兰树和杜松,那些丝兰树的树枝上绽开着许多白色的花朵,映衬着满地橙黄的野罂粟,相当醉人。
刚开始上山的四百多码,何如和白果两人还可以跟得上人高马大的刘东起,后来慢慢地她们就和他拉开了距离。
刘东起每爬上几十码,都要停下来等着她们俩。何如气喘吁吁地喊道:“喂,你这是Hiking呢还是Running?!”
刘东起笑道:“我这已经是在照顾你们的体力了。”
何如和白果毫不容易才爬到了半山谷,两人脸色红扑扑的,身上都湿透了。何如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白果一仰身就躺在草地上。刘东起忙跟她说:“累了的时候千万不能躺下,不然过会你就更不来劲了。看你们这样子,年轻时肯定缺乏锻炼。”
何如听到“年轻时”一词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照刘东起的意思,自己现在已经是不年轻了。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虽然她本人不把这年龄当回事,但在别人的潜意识里,自己的确是和以前不同了。
刘东起发现何如正发怔着,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岔开话说:“要不咱们还是下山去吧,就在谷地里溜达溜达,那里空气也不错,又贴近罂粟花,景致可能更适宜你们。”
何如直起腰说:“不行,今天我说什么也要爬到山顶!以前我每次都只到过半山坡的,还没有真正瞭望过谷地的全景呢!”
刘东起看着白果,白果直着眼睛说:“没想到登山会这么累人,真是活受罪!我不想爬了,我就在这里呆着,等你们下来。”
刘东起跟何如一前一后地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
两人俯瞰着一片片山谷,只见漫山遍野的金橙色的野罂粟,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着,炫目耀眼,整个大地像是铺上了一层柔软的金丝地毡。
刘东起猛吸了一口气,说:“这个景色让我想起了爱·伦坡的《恶之花》。”
何如笑着说:“加州的野罂粟,跟我们通常印象中的罂粟花不同,它是一种野花。你看它们没有茎,花朵几乎是贴着地面开放的。它们的生命力特别强,不像一般花朵那么脆弱。”
刘东起笑着对何如说:“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每年都要到这谷地来了。这里的美丽,是用语言表达不出来的!感觉就像迷醉了一般!”
何如笑着说:“我每次望着那一片片的橙黄色,真有一种心灵被洗涤过的感觉!”
两人在一颗丝兰树下坐了下来。刘东起对何如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好强。”
何如抹着脸上的汗水,沉重地吸了口气,笑着说:“我从小就是这种脾性。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另外,你想想,我舍得这么美丽的景色吗?!”
两人在山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想到白果还在半山腰下,就下山去了。没想到下山的路也不好走,刘东起担心何如滑倒,他就在前面走着。
在经过一块陡斜的大岩石时,他先跳了下去,然后伸上手去,要去扶住何如的手。何如挥挥手说:“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爬得下去。”
她背过身子,双手扶着岩石,慢慢地往下退。离下面坡地只有三码时,她的右脚突然踩了个空,身子一歪,整个人跌了下来,刘东起想去扶她时,已经来不及了。何如左脚着地,闪了一下,身子倒在了地上,随即就要向坡下滚去。
刘东起一急,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抓住何如的手臂,但是他的右胸脯却因为用劲太大,重重地撞在一块小岩石上。他突然间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疼,但他还是忍住疼痛,费劲地将何如拉了起来。
何如摔得倒不是很重,只是左脚跟撞到地上时,有点发麻。她坐了下来,脱下旅游鞋,捏弄着左脚踵,不好意思地对刘东起说:“多谢你拉了我一把,不然这时候我怕是已经滚到白果那里去了。”
刘东起吃力地笑了笑。何如穿上鞋子说:“好了,我没事了,咱们快下山去吧,白果肯定等急了。”
刘东起正要站起来,突然右胸口就象针扎一样的疼了一下,他痛苦地闷哼一声。何如这才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她慌忙问刘东起:“你是不是受伤了?”
刘东起笑着说:“没事的,回去搓弄搓弄就好了。”他吃力地用左手撑着站起来,拍了拍手说:“走吧。”
下山的时候,何如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任性,刚才要是我让你扶我一把,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刘东起左手按着右胸口,直说没事没事。两人经过白果刚才躺过的地方时,发现她早已下山去了。
白果一见到他们就喊道:“你们怎么搞的?我一个人在这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有三辆车子经过时,车主人还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以为你们玩得高兴,不想下山了呢!”
何如把刚才遇险的事对她说了一下。白果急忙说:“那我们得赶紧送刘东起上Emergency去检查一下,做一个X-Ray。”
她要刘东起把钥匙给她,她来开车。
刘东起本来还想逞强,但他扭着身子钻进车座,右手一搭在方向盘上时,右胸口就像针刺的一样,于是只好跟何如一起坐到后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