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波乍起 3、惟恐多情

自船舱而出,推开一道小门,下面漆黑一片。

我取出火折,借着火光走下木梯,一股阴湿味顿时扑鼻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非常难闻。

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舱底杂七杂八地堆放了许多东西,我不禁想到,如果这下面藏有人,他们要攻击我们,那么灭掉我手中的火折子,将是必需的前提——便在这时,我右手一颤,火苗顿熄。

心方惊动,只听耳后“喳”的一声,柔和的火光复又漾开,快得好像从没有过黑暗的时刻。

我回眸,只见百里晨风手举火折子,一双眼睛漆黑,似初见时的锐利,然而对上我的视线时,便变得温润起来。

果然不愧是百里城的第一高手,应变能力堪称一流。我的火折子刚灭,他便燃起了他的。

“我在前吧。”他越过了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把自己的火折子放入怀中。百里城是友是敌,其实很难说清。这一行,不包括萧左,只有他一个百里城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注定在途中全军覆没,百里城只是损失了一个第一高手,而宫家……

“这是什么?”百里晨风忽然回头。

我心神一敛,连忙俯身上前,他指的是角落里的几只麻袋,其中一只被他以刀划破,露出里面卷曲成团的不规则丝状物,散发着淡淡的微香。

“这是竹茹,用以清热化痰的草药。”

百里晨风哦了一声,不再有疑,转身继续检查其他东西。我伸手抓起一把竹茹,它们如粉末般从我指缝间溜走,如果我告诉他,其实它还有另一种鲜为人知的用途,不知他会怎么想。

或是终归无法交心,或是出自与生俱来的防备,我选择了沉默。

转身时看见木架上的一盆吊兰,对于暗不见光的船底竟然摆放着这么一株绿色植物,这情况显然很不合理,因此在我注意到它的同时,百里晨风也朝它走了过去。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我整个人顿时朝前方栽倒,左臂重重磕在一块镇船石上,挣扎着坐起时,只觉疼痛难忍,整条胳膊像要断掉一样。百里晨风立刻放弃那盆吊兰朝我走了过来,急声道:“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真的没事?”

想用微笑来表示自己没事,但笑意未到痛意先起,忍不住咧牙抽了口气。

“还说没事,让我看看!”他把火折子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说挽起我的衣袖检查伤势,昏黄的光线下,左臂上淤青一片,我本就肤色苍白,因此看上去便显得更加恐怖。

这回抽冷气的人换做了他。

“我们回去吧,萧左那儿应该有药。”

“萧左——”我开口说了两个字,又停住,见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便微微一笑道,“他似乎什么都有。”

百里晨风点头道:“他是个妙人。”

这答案如此含糊一语带过,却不是我所要的。于是我干脆直接问道:“他真的是天下第一败家子吗?”

火光映着百里晨风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此刻依仗的是什么,也知道一个不慎可能会导致无法收场,然而,我愿意一赌,赌他会不会对我说真话。

“风姑娘。”沉默许久后,百里晨风终于开口,“无论他是谁,我保证他对宫家没有恶意。”

我凝视着他,半响,收回自己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我们下来得够久了,上去吧。”

百里晨风的回答给了我两个讯息:一,萧左不是天下第一败家子;二,他的真实身份不便透露。

当一个人在江湖中的所有传闻都是假的时,说明他必有所图,那么萧左,他图的又是什么?

百里晨风先自上楼,我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木梯一共十二级,在第十级时我忽地放慢脚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在底舱微弱光线中摇曳生姿的那一盆兰花。

我不喜欢它,既然长在如此阴暗之处,又何必生得这般明艳多情?

我悠悠地转回头,不过是挽了挽鬓边的发,木架上的兰花已迅速枯萎。

百里晨风转身朝我伸手,我将手交给他,忍不住盈盈一笑。舱外的阳光温柔地映亮了我的半个身子,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

巨大的爆炸力顿时将我整个推出舱门,幸而百里晨风已经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开我。

果然,一只胳膊迅速过来挽住了我的腰,带着我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接着好一阵子天旋地转,倾天巨浪席卷而来,像要将我活活吞噬,然而于这样的惊魂时刻,百里晨风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我们遇敌了!”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正午时分,河水像染了金光般的晃眼,一闪一闪的,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不知为何,我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百里晨风一边喘气,一边伸长手臂拖来离我们最近的一片船板,道:“下舱前我们的船正好经过一片水上绿洲,如果我们现在往回游,应该能在半个时辰内游到那儿。”

“可是——”我放目四看,只见黄水茫茫,涛声起伏,竟不见其他人影,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我跟他两个人,“不知道大小姐他们怎么样了……”

“有萧左在她不会有事的。”他倒显得毫不担心,难道萧左真那么神通广大?刚那么想,就见百里晨风把船板推到了我面前,急声道,“抓住它,我拉你走!”

我咬了咬唇:“我会游泳!”

“我知道你会,但是以你的体质,根本游不远。”

我有些不甘地望了他一眼,但看见他眼中的担忧时,心就莫名其妙地颤悸了起来。在思绪一片紊乱中我抓住浮板,乖乖地任由他带我往回游不再多言。

风纤素,他是自愿的,你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有义务救你,即使没有他,你也不见得就会死,你不必感动……

可是在危难时,总是他第一个在我身旁保护着我,也只是他会把我的孱弱放在心上,处处照顾着。他,可是个有心人哪。

有心人又如何,除了知道他是百里城第一的高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如此隐晦,就是危险,风纤素,那是危险……

我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若因此错过一个真心待我之人,可会后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真心,就算真心又能持恒多久?你若试图相信真心,你会后悔的!风纤素,你会后悔……

我死命咬住唇,紧张得指关节都因太用力而开始发白。

浮躁是我的老朋友,它总懂得挑选最恰当的时机前来拜访,尤其在此刻,身处汪澜之中,本就身似浮萍飘无定踪,再这么一折腾,顿觉心血翻涌,抑郁难忍,就在这时,一声音大叫道:“纤素姐姐!”

大小姐!我整个人一震,像在六伏天里浇淋了盆冷水一样,一下子从头凉到脚,所有的悸动、烦乱、胡思乱想通通消失。抬眼处,看见一只羊皮筏子悠悠而来,一人愁眉苦脸地操桨,一人却舒舒服服地坐着。

不消说,划浆的那人是萧左,坐着的那人是宫翡翠。

我人还泡在水中,嘴上已关切地询问道:“大小姐可有伤着?”

“没有没有!”她笑嘻嘻地边说边拉我上筏,指着萧左道,“爆炸声刚响,他就……和我一起跳到排子上去了。”

我瞧着她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心念一动,已经想到她肯定是被萧左抱着跳入筏中的。

当下转头向萧左,淡淡笑道:“那么,真要多谢萧公子照顾我家大小姐了。”

“呸呸!你谢他做甚?”萧左还没来及说话,宫翡翠已经大声接过话茬,用眼角瞟着萧左,嘀咕道,“他还说什么只要我们不大声,水鬼得不到指示就不会有动作,结果还不是沉船了。”

“这么快就过河拆桥……”萧左喃喃地嘟囔一句,苦笑道,“你以为爆炸乃水鬼所为?”

宫翡翠瞪起眼道:“不是么?”

“不是。”百里晨风接口说,“只有自内部爆炸,才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毁于瞬息。”

我皱眉,环顾四周道:“可水鬼都潜伏水下,船上除了杜三娘和她老爹还有几个舵手外,并无他人,那么究竟是谁引爆了船只?还有,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们两个?”

宫翡翠撇嘴道:“什么老爹,分明是她相好的,一爆炸后,大家都落了水,铁骑们正在跟那帮水鬼纠缠着呢……”兴许是我看她的目光有些讶异,她的脸红了红,小声道,“我不会游泳,萧左又身负宝贝,就先行离开了。”

萧左见她面有愧色,便把话题扯开道:“晨风,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你可留意?”

百里晨风点头道:“我们正是想往那里去。”

“好,待到了再放信号通知铁骑们前来。事不宜迟,我们快往那儿划。”

百里晨风目光一转,看到了我,“风姑娘被硬物撞到受了点伤,你的药呢?”

萧左朝我看过来,目光颇有深意,“风总管……风姑娘的脸色似乎很差。”

我一怔,怎地他也改口叫姑娘?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酸甜难辨。

挽起左袖,只见原本的淤青里渗出一粒粒红点,天生弱质,稍加碰触即成伤害,更何况那重重一撞?

萧左轻吁口气,摇头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晨风,你这可不对了,竟然让风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

当然,哪像你,把大小姐保护得那么好,全身上下别说磕伤碰伤,连滴水都没溅到。我当下笑笑道:“我是在舱底时自己不小心绊倒的,与他人无关。”

“对了,你们在舱底发现什么了吗?我真是想不明白船是怎么炸了的!”宫翡翠问。

我看看萧左,又看看百里晨风,决定将最初的发现说出来:“那个……其实,我们在舱底发现了一样东西,但我当时没怎么注意到,直到爆炸后才想起来……”

“什么东西?”

我缓缓道:“竹茹。”

宫翡翠不解道:“竹茹?好像是种草药吧?”

“是草药,但——”我看见萧左的眼睛眯了起来,沉声道,“它也是火药。”

不错,竹茹,毒药烟火的必要配方。舱底既有竹茹,想必火药早已埋放好了,却因我受了伤,所以没来得及把它找出来。

一念至此,不禁目露羞愧,颇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百里晨风。他看着我,低声道:“这一切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策划,无论我们看不看得出来,都在劫难逃。”

“不错,现在我们还是先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萧左说着,站了起来,“绿洲到了。”

我转眸,但见一片绿色迎面而来,羊筏已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