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六章 活着真好
这一夜她睡得太沉,像是泡在暖暖的水中。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军情处温暖的宿舍里,和小诗猫儿她们同住在一起,早晨下了大雪,她犯懒的不想起身。小诗就伸出冰凉的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脸叫她起床,她皱着眉躲进被子里,猫儿这个坏丫头就呼啦一声掀开她的被子,然后站在旁边哈哈大笑,敏锐坐在一旁的梳妆台边,一边化妆一边打电话叫早饭。
那时候的天空那么蓝,她们都还那么年轻,岁月鲜活的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活蹦乱跳的翻腾着。
困意终于一点点退去,她的脸上冰凉凉一片,缓缓睁开眼,就见他一身清爽的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张脸臭臭的,皱着眉说道:“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一刹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脑袋不太灵光,定定的看着他,轻轻的皱起了眉,样子很严肃。
她那严肃的模样顿时让诸葛玥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他转身就想去别处,却感觉衣襟一紧,低下头去,一只青白的小手静静的拽着他的衣角,握的很用力,指节都微微泛了白。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她的脸突的一下通红,一下松了手坐起身来向外一看,不由得一呆,诧异道:“天怎么黑了?”
诸葛玥比较火大的看着她,转身去将另一盏烛台点着。
她还在问他?
昨晚分别之后他就回了驿馆,因为此次是悄悄来的,所以并没有住进官驿,而是他在此地的一处私宅。回去之后彻夜无眠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而左等右盼,还是不见人家上门。他赌气的想,我偏不去找她,看她来不来找我,可是直到日头偏西,仍旧门前冷落,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也没带随从就孤身一人上了她的门,推门却见她蒙头大睡好梦正酣,怎能不让他这个辗转反侧了一日一夜的人气恼?
楚乔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拢了一下额边的碎发,神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生硬的说道:“你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楚乔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默默不作声。
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迥然不同的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了。
窗外的月色极明,如水银般泄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层清雪。
“你来贤阳做什么?”
诸葛玥突然问,楚乔微微一愣,心底顿时有些慌,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让她慌乱的事情了,哪怕面对大夏的刀锋,她也能沉着的保持镇静,唯有面对他,她的镇静好似不翼而飞了,心里像是装了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
“我……”楚乔强自镇定的咳嗽了一声,故作沉着的说道:“我来办点事情。”
“可办成了?”
“差、差不多了。”
“那什么时候走?”
楚乔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就这一两天。”
“一两天?那是明天还是后天?”
楚乔有些生气,语气不善的说道:“明天。”
“哦。”
诸葛玥点了点头,坐在桌子旁倒了半杯冷茶,也不喝,只是在手里轻轻摇晃着。
楚乔挑起眉瞪着他,问道:“你呢?”
“我?我什么?”
“来贤阳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诸葛玥淡淡一笑,两年不见,似乎将这只小狐狸锻炼的越发奸猾了,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来游玩的,却要多过些日子才走。”
说罢,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既然明日就要走,那我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喂!”
楚乔一惊,连忙站起身来,不自觉的开口叫道:“站住。”
诸葛玥回过头来,神色很平静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一定是故意的!
楚乔瞪着他,眼睛像是两颗乌黑的葡萄,过了许久,她微微低下头,以极小的声音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急着走。”
似乎生怕诸葛玥误会,她连忙又补了一句:“反正暂时回去也没有急事。”
“哦。”诸葛玥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外袍递给她,面色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快梳洗,今天是中元节,比昨日还热闹。”
也不知道是真的事实如此,还是心境发生了改变,总之楚乔真的觉得今日的街市是比昨日还热闹的。
名花迎风吐蕊,佳木欣欣向荣,湖两侧的凉风都带着郁郁葱葱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街上的杂耍似乎都比昨日的要好看许多。路上遇见一个讨饭的孩子,楚乔大发慈悲给了十钱金株,小叫花子拿着钱傻楞楞的呆住了,这些钱,若是普通人家省着些用,足以衣食无缺的渡过十年了。
诸葛玥在一旁不阴不阳的感叹:“好大的手笔啊。”
楚乔回头瞪了他一眼,嘲讽道:“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姑娘我心情好。”
虽然明知是在嘲笑调侃他的话,可是诸葛玥却听得心情舒畅,心情好?为何而好呢?他乐呵呵的走上前来,随后掏出一张银票,上面标注着辰玥钱庄的印子,白纸黑字二百两金子。
“别当乞丐了,买个庄园当员外吧。”
说罢,就在楚乔和小乞丐惊悚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楚乔急忙从后面追上去,狐疑的打量着他,诸葛玥瞪了她一眼,说道:“看什么?”
“没想到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怎么,钱多的扎手了吗?”
诸葛玥一哼:“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刚走两步,楚乔的肚子就开始咕咕直叫,也难过,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
诸葛玥似乎对这贤阳城十分熟悉,如数家珍的报了几个酒楼菜馆的名字,楚乔却闻着街边的面摊走不动路了。
诸葛玥自然是不情愿的,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楚乔已经坐下来。小二殷勤的跑上来,要了两碗葱油面,半斤牛肉,一碟花生米,还在小二的介绍下要了一瓶酒,没想到那酒竟然有一个十分风雅的名字,名曰六月西霜。
诸葛玥奇怪的瞧着她,问道:“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楚乔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滞,随即淡笑着说道:“以前是怕喝酒误事,现在左右也是闲人一个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诸葛玥眉头一皱,伸出手来夺过她的杯子,沉声说道:“别喝了。”
楚乔也不强求,耸了一下肩,小声说:“假正经。”
小二的饭菜很快就上来了,那酒果然不是什么好酒,只是闻一下就知道是黄酒掺了水的,专门骗骗附庸风雅的外行人。饭菜也一般,但是面给的分量实在是很足,楚乔这样饿,也只是吃了小半碗就咽不下去了。
他们站起身来,只见一群满脸鬼画符的小乞儿正在眼巴巴的盯着那剩下的半碗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诸葛玥回头扔给店家一钱银子,说道:“给他们一人一碗。”
店家连忙笑着答应,楚乔疑惑的瞅着他,酒足饭饱的问他:“装菩萨装上瘾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见他们两人衣衫不俗出手大方,看起来还蛮好说话的样子,就笑眯眯的凑上前来,对着诸葛玥说道:“大老爷赏口酒喝吧。”
诸葛玥颇感兴趣的看了眼孩子,转头又给了店家些钱,说道:“给他一坛,不要掺水的,他要是喝不完,这顿饭就不算我请了,你直接揍他一顿然后送他见官吧。”
那孩子闻言乐的眉开眼笑,兴高采烈的去了。
楚乔乍舌道:“小小的孩子怎么喝得了一坛?”
“你不让他试试,他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诸葛玥淡淡的道:“吃一次亏,以后才能长点记性。”
楚乔闻言微微一愣,脚下一慢,就落后了他一个身位。诸葛玥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就回过头来皱眉说道:“走啊,想什么呢?”
楚乔晃过神来,连忙加紧两步追上前去。
吃一次亏,以后才能长点记性。
可是诸葛玥,你又吃了多少次亏了?为何还是不长记性呢?
正想着,脸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疼,噼啪的鞭炮声紧随响起,正好响在楚乔的头顶,楚乔一惊,正要转头看去,却感觉一股大力猛的从身前袭来,诸葛玥一把拉住她的手,身手利落的一拽就将她抱到怀里,几步退后,一双修长的锐目微微上挑,饱含了浓浓的怒意。
“怎么样?伤着了吗?”
楚乔抬头看去,只见是一家酒楼,正在二楼放炮竹,也没注意下面有没有人行走,除了她,还有好几个人遭了池鱼之殃,此刻好多人都在楼下叫骂着,可是都被鞭炮声掩盖了下去。
诸葛玥拉下楚乔捂着脸的手,只见微微有些红,隐隐有两处更红一些,面色不由得有些难看。
“没事,也不疼。”
楚乔还是不太习惯他这样的注视,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却纹丝不动,手心有一点点暖,隐约可以感觉的到凌厉的纹路和茧子。
“真没事。”她有些尴尬的说:“也没破相。”
“女人的脸有多重要,偏你不在意。”诸葛玥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语气虽差,意思还是好的,楚乔也没跟他计较,谁知他随后又加了一句道:“不过你这张脸,破不破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乔一愣,没想到三句话不到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还嘴道:“就你好看。”
诸葛玥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转身就朝那店家走去,楚乔正担心他会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人家打起来,谁知他站了一会转身又回来了,她凑上前去问道:“你过去干什么?”
“记住名字。”
楚乔乍舌:“你竟然这么记仇!”
诸葛玥一扬眉:“想什么呢?我是闻着里面酒香浓烈,打算明天来吃饭。”
楚乔很郁闷,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每次和他说话都是自己落入下风?她皱着眉跟在他后面,却不见前面的男人眼角缓缓升起的一丝得意。
夜风清幽,两侧的商贩不时的上前来兜售商货,还有卖花的小女孩不时的跑过来满口的夸赞着楚乔的貌美,游说诸葛玥为妻子买花。
诸葛玥安之若素的领受了众人的误会,一路上连买下了三个花篮,却全都给楚乔拿着,他一个人一身轻松的走在前面,楚乔像是一个小丫鬟一样,大包小包的跟在后面,过往行人无不注目,渐渐的卖花的小丫头们都不过来了,想必这么一会她已经从妻子的地位掉到跟班了,周围的议论声轻飘飘的飘进楚乔的耳朵里:
“看那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就连随身带的丫鬟都是眉清目秀的啊!”
楚乔郁闷的皱眉,她很像是丫鬟吗?十多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是他的丫鬟?
湖岸的风有些大,他们俩沿着湖堤走着,这处很安静,没什么人,他们的脚步越走越慢,却谁也没开口说话,似乎不忍打碎这份难得的平静一样。从昨晚到现在,他们谁都没去提分别这两年的事,生活陡然间让他们在此地相遇,远离大夏,远离燕北,没有权谋争斗,没有尔虞我诈,这里生活平静,鸟语花香,就连空气都是难得的清新,他们的精神都松懈下来,谁也不愿意去提及那些坏人心绪的东西。
湖面上清风摇曳,月光舒淡,如凝了一地的晨光霞影。
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那株粗壮的老榆树之下,诸葛玥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仰着头望着宽大的树冠,这几年辗转峥嵘的岁月一一在脑海中掠过,跌跌撞撞,没想到又回到了此地。
楚乔望着他,只见男人身姿挺拔,相貌俊秀,只是眉眼间已不是当初的冷峻疏傲,换上了如今淡定的风仪高雅,眼底隐现几丝沧桑的落拓,细细望去,已然触目。
九死一生逃出绝地,被家国抛弃背负恶名无奈下身入恶地,两年间拼下如此基业,又怎会如他那句“我还没死呢”那般轻松?
这些日子,她也渐渐听说了当日的局势。
她随李策回到卞唐之后,大夏曾七次给卞唐去信,要求李策交出楚乔,燕洵也磨刀霍霍的对卞唐发兵,在西北边境上和卞唐打了几仗。最后魏阀魏光亲自出面,带着新编的西南军前往卞唐,给李策施加压力。虽然全天下都知道大夏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和卞唐真正发生军事冲突的,但是卞唐国内却对李策的所为极为不满,甚至有人几次欲冲进宫来,将楚乔这个祸水交出去。
那时候的李策,就算强硬能保下楚乔,也是绝对保不下秀丽军的,除非他要与大夏公然决裂。
这时候,地处西蒙境外的青海王却突然出人意料的打出了大夏的旗号,派遣了使者,带着八千里舆图投靠王庭,直到此时,天下人才知道,原来名动西蒙的青海王就是两年前死在燕北的诸葛家四少爷诸葛玥。
后面的事就很自然了,诸葛玥回到帝都,以强大的军事势力和诸葛阀的支持,压倒了魏光,取首席长老而代之,成为了大夏的参军大司马,自然而然的弹压下了对卞唐的军事策略。
她已不愿去想,这短短的市井谈资之下隐藏了多少血雨腥风,他们都是从权利这条血路里淌出来的人,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哪怕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底下又翻涌着多少个激烈的浪头。
残灯满湖,色灿如金,楚乔抬起头来,目光带着几丝淡淡的酸楚,她看着诸葛玥,沉声说道:“听说榆树是能通神的,越是历经岁月的老树越是灵验,只要将随身的珍爱之物赠与,就能保佑亲人朋友平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诸葛玥仍旧静静的站着,没有说话。
“你相信吗?”
楚乔低声问道。
诸葛玥修长的眼睛缓缓眯起,缓缓说道:“不信。”
楚乔望着他,嘴角微微一笑,说不出那是喜还是悲,不信吗?
缓缓伸出手来,修长白皙的手掌慢慢展开,她的眼睛亮若星子,唇角却带起一丝痛来,轻声的问:“你真的不信吗?”
诸葛玥低下头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两只莹白剔透的玉佩,岁月穿梭而过,顿时就将他的身影钉在了原地。
“诸葛玥,我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的。”
楚乔温和的笑起来,眼睛弯起,却有点点泪光闪烁在其中,嘴唇微微轻颤:“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你的恩情了。”
黑夜浓郁,诸葛玥的背影显得如此沉重,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他的双眼直直的望着她,一双瞳仁黑的深不可测,他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的望着,像是要穿透她看到别处。
突然,诸葛玥沉重的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肩,静静的说:“谁要你还了?”
楚乔的眼泪就那样落下来,她顺从的依偎在他的怀里,很多莫名的感动萦绕在心间。她贴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身上隐约浮动着熟悉的香气,温润的暖意蔓延了全身,她静静的闭上眼睛,夜风吹拂在他们身上,远处是喜气洋洋的人群,生平第一次,觉得那些喜悦竟然离自己这样近,近到咫尺,呼吸之间,就能触碰到喜悦的味道。
“诸葛玥,”楚乔突然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的对着他扬起嘴角,笑着说道:“活着真好。”
诸葛玥听得心中一痛,可是这个世上可能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比他们更加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了,他温柔的垂下头吻在她的脸侧,喃喃的重复道:“是啊,活着真好。”
远处一片琉璃灯火,贤阳城的新年近了,这个新年,一切都是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