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曲蔚然,你哭一下好不好

再次醒来的时候,夏彤是被活生生地疼醒的,她用力地皱眉,全身就像被人折断了,又拼接起来一般疼痛。夏彤迷茫地睁开眼睛,雪白的墙壁,陌生的环境,她想起身,抬抬手,两只手臂都疼得动不了,眼睛向下看了看,雪白的石膏将两只手臂都包裹了起来。

“来……咳咳。”长时间没喝水的喉咙,干得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夏彤舔舔嘴角,使劲地咽了下口水,再次用干哑的嗓音叫:“来人啊,有没有人?”

没一会儿,一个面相慈祥的大妈出现在夏彤眼前,低着头望着她:“丫头,怎么了?”

“阿姨,我好渴。”夏彤痛苦地望着大妈。

“渴啊?”大妈点点头,转身倒了一杯水,喂夏彤喝下。

夏彤咕噜咕噜一会儿就将一杯水喝了个干净,大妈好心地问:“还要不?”

夏彤点了点头,大妈扶她坐好,转身又去倒了一杯水,夏彤一边喝,一边打量着房间,这里是医院的病房,大妈穿着睡衣,头发散乱,应该也是住院的病人,啊!曲蔚然呢!?

曲蔚然怎么样了?夏彤一想到他,心里就猛地一抽,慌张地看着四周,到处看着:“阿姨,阿姨,你有没有看见曲蔚然?”

“曲蔚然是谁啊?”

“就是,就是,一个男生,很漂亮的男生。他也受伤了,他没和我一起送进医院吗?还有他妈妈,还有……咳咳咳咳。”

“丫头,你别急,慢慢说。”大妈伸手拍着夏彤的背,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是说和你一起被送进医院的那些人啊?”

夏彤使劲点点头。

大妈有些怜惜地看着她问:“他们是你什么人啊?你家里人吗?”

夏彤摇摇头:“不是的,是我邻居。”

“哦。”大妈好像放心了一般,退后两步,坐在对面的病床上说,“和你一起送进医院的有三个人吧,两个大人都死了。那个女的,听说没到医院就死了,那个男的,喉咙给割了,那个血流得哟,一路都是,抢救了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死了。”

夏彤一听这话,心都凉了,眼神特别无助地望着大妈:“那……那个男孩呢?他怎么样了?”

“那个小男孩受伤也挺重的,头上、手上都是血,听说缝了十几针呢。”

“他在哪儿?”夏彤急着去找他,挣扎着就想下床。

大妈连忙上来拦住她:“哎哟,你别乱动,他在医院,住在A区的病房,门口还有警察看着呢,据说谁也不让进。”

“警察?为什么!警察为什么要看着他!”夏彤激动地从床上下来了,她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曲蔚然!现在!马上!立刻!

“哎哎,你别激动。丫头别起来,你都躺三天了。”大妈焦急地想扶起夏彤,“看吧,叫你别起来,跌着了吧。哎,你手别用劲,你骨头断啦!”

就在这时候,严蕊提着一大袋子东西走进病房,看见倒在地上的夏彤,连忙跑过去,用力地抱起她:“你个白痴,在干什么?”

“严蕊。”夏彤抬起脸,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是因为疼痛冒出的冷汗,她双眼通红地望着严蕊说,“严蕊,怎么办啊?”

“曲蔚然怎么办啊?”夏彤急得哭了出来。

严蕊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给她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哎,你别哭,没事儿。”

“曲蔚然那算是正当防卫,不会被判刑的。”

夏彤低着头,小声抽泣着:“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正当防卫。”

“可是,可是即使法院不判他的刑,那他自己呢?”

“他自己,他自己……他自己的心里有多难受啊。”

夏彤哭得泣不成声:“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他妈妈,你不知道他有多渴望疯子的病能好。他忍耐这么久,坚持这么久……到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就想当一个好孩子。”

严蕊想不出话来安慰她,只能抬手轻轻抱了抱她,低声叹气。

夏彤忽然抬头:“严蕊,我想去找曲蔚然。你让我去找他吧,我看不见他,担心得都快疯了。”

“好好好。”严蕊受不了夏彤的哭求,硬着头皮答应,“不过你得先吃点东西,不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可不背你。”

“我吃,我吃。”只要能快点见到曲蔚然,让她吃什么都行。

夏彤吃了严蕊送来的食物,第一次,她吃不出食物的味道,第一次,她觉得吃饭是件很麻烦、很浪费时间的事。

一个小时后,严蕊带着夏彤来到A区病房,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警察守在病房门口,严蕊对值班警察说明来意后,警察摇着头,不让她们进去。

两人求了一会儿,值班警察让她们等一下,走进病房,过了一会儿,病房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男人作了自我介绍,他是专门负责这个案件的邵警官,邵警官望着打着石膏的夏彤说:“你是当事人夏彤吧?”

“对。”

“我刚还想去你病房找你呢,来了也好,你跟我过来做下笔录。”

“是。”夏彤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跟在邵警官身后。

邵警官带她到一个没人的房间,房间里有六张空病床。

“坐。”邵警官挑了中间的床铺坐下,指着对面的床铺让夏彤坐。

夏彤僵硬地走过去,坐下。

邵警官拿了一沓纸,坐在夏彤对面,趴在床头柜上写着什么,夏彤看了一眼,纸上写着“询问记录”四个大字,邵警官在询问记录上写着时间、地点,他一边写一边说:“你别紧张,邵叔叔就问你几个问题啊,你老实回答就行了。”

夏彤睁着大眼睛,使劲地点头。

“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是那个疯子。”

“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邻居。”

“当天为什么要到他家去?”

“我去找曲蔚然玩。”

“疯子是曲蔚然杀的吗?”

“他不是故意的!那个疯子先打死了他的妈妈,还想打死我,当时曲蔚然是为了制止疯子打死我,才用玻璃扎了他的。”

邵警官一直埋头写着,他又接着问了很多当时的情况,夏彤都一一回答了,询问结束后,他让夏彤在笔录上签名,按手印,夏彤很辛苦地用断手完成了这个任务。

“警察叔叔,”夏彤小心地叫了声整理资料的邵警官,“那个,曲蔚然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事啊?”

邵警官抬起头来,轻轻地皱起眉头道:“他的问题很严重。”

“严重?”夏彤激动地站起来,“怎么会严重呢?他不是故意杀人的,真不是!”

“他的问题是他不肯配合调查!”邵警官打断夏彤的话道,“从把他抓来,他就一句话也不说,问什么都不说。他这样不配合,我们警方没办法帮他。”

夏彤急红了眼:“警察叔叔,你让我见见他吧,我来劝他,我劝他配合你们!”

“你是这个案件的当事人,按规定,你们是不可以见面的。”警察想了想说,“不过考虑到这个案子的特殊性,也不是不能见,不过你要记住不能说关于案件的事情,不能串供,知道吗?”

“嗯!”夏彤使劲点头,“我保证不会的。”

“行。”警察整理好资料,“我带你去见他。”

“谢谢警察叔叔。”

夏彤跟在警察后面,小步跑着,因为她的双手都打了石膏,跑起来的姿势古怪得好笑。

夏彤一出病房,严蕊就走上来问:“怎么样?”

夏彤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状况。

严蕊安慰地拍拍她的脑袋:“我刚给我爸打电话了,放心吧,曲蔚然绝对没事的。”

“嗯。”夏彤望着前方的病房门,呆呆地点点头,她没听到严蕊说什么,她现在的眼睛、耳朵、心,都飞过那道房门,望向病房里的那个人。

邵警官打开病房门,对夏彤招招手,夏彤用她可笑的步伐跑过去。

“给你二十分钟。”邵警官说。

夏彤点头,笔直地从他身边穿过……

夏彤走进去,房间里一片阴暗,窗外明亮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连一丝也照不进来,宽敞的病房里只放着一张病床,夏彤往里走了几步,侧着身子想关上房门,却被邵警官阻止:“你们的对话必须在我的监视之下。”

夏彤没有反抗,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往病房里走。

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病房里响着,病床上的人好像睡着了一样,一丝反应也没有。夏彤越是接近他,心里越是难受,她轻轻地咬着嘴唇,缓慢地走到他面前。

可他侧着身子,将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只有几缕黑色的头发露在外面。

他总是这样,一伤心难过了,就将自己整个地包起来,生怕别人看见,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担心。

“曲蔚然……”夏彤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等了半晌,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曲蔚然。”夏彤又叫了一声,可房间里还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夏彤低下头,忍不住哭了,她看着曲蔚然那蜷缩在被子里的单薄身子,她多么想伸开双手去抱抱他,可是她的双手都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连动也动不了。

她知道他醒着,他只是不想从被子里出来,他只是不想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他觉得累了、疼了,他受不了。她多想开口去安慰她,可是从小就口拙的她想不出任何安慰话。从嘴里出去的声音,不是破碎的哭泣声,便是心疼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真的好没用,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到……

夏彤站在曲蔚然的床边,双手可笑地抱在胸前,懊恼又无助地低着头,小声哭着。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一直蜷缩着的人缓缓地动了动,夏彤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只见曲蔚然伸出缠着绷带的手,将被子扯开,苍白俊美的面容露了出来。他没戴眼镜,抬起眼看向她的时候,微微地眯了眯眼,额头上的绷带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他张了张嘴,干燥到裂开的嘴唇,缓缓地渗出血丝。

“别哭了,”曲蔚然淡淡地说,“我又没死。”

“对不起……”夏彤小声道歉。

曲蔚然没说话,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曲蔚然抬起眼,默默地看着夏彤打着石膏的手臂,抬手用包着绷带的手磨蹭着石膏,轻声问:“还疼吗?”

夏彤使劲地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骗人,一定很疼。”曲蔚然虽然在和夏彤说话,眼睛却没有望着她,空洞的眼神像是透过夏彤的手臂看向更远的地方,他一边机械地磨蹭着夏彤的手臂,一边呢喃着,“一定很疼,一定很疼……”

夏彤猛地用力想抬起手臂,可带来的却是钻心的疼痛,夏彤没办法,整个身子扑到曲蔚然身上,用力地压着他,想给他温暖,想给他拥抱,她一直在他耳边重复着:“曲蔚然!我真的不疼。真的,真的不疼,一点也不疼,不骗你,真的不疼……”

夏彤半个身子压在曲蔚然身上,用蹩脚的谎话安慰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沾在曲蔚然的脸颊上、脖颈上,冰冰凉的一片。

曲蔚然空洞的眼神慢慢回过神来,身上的重量与耳边吵闹的哭声将他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拽了出来。他抬头,直直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冰凉僵硬的身体像是感觉到夏彤身上的温度一般,慢慢地苏醒过来,他缓缓地抬起双手,用力地抱住夏彤,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尽管她身上的石膏压住了他的伤口,尽管他的手心的伤口又变得鲜血淋淋,可他依然没有放手,他紧紧地闭着双眼,似乎在这个充满疼痛的拥抱中,得到了小小的温暖与安慰。

病房外面,一直站在门口的邵警官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怜悯,抬起手,轻轻将病房的门带上。

过了二十几分钟,夏彤双眼又红又肿地从病房里出来,邵警官问:“怎么样?”

夏彤抬起脸,感激地望着他笑笑:“嗯,曲蔚然说他会好好合作的。”

邵警官点头:“哦,不错啊,谢谢你。”

“哪里,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夏彤连忙鞠躬道谢,她一直以为警察都蛮凶的,没想到邵警官这么亲切。

邵警官笑笑:“你先回病房休息吧。”

“那曲蔚然没事吧?他不会被抓吧?”

“这事还需要调查取证,如果他真是正当防卫,那应该没什么事。”

“他真的是正当防卫,真的是!”

“好了,好了。”邵警官挥挥手,“是不是,我们警方会调查的,你先回去休息吧。”

夏彤还想说什么,却被一直等在一边的严蕊拉走:“走吧,没事的。”

“可是……”

“你一直说警察会烦的啦。”

夏彤想想也对,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邵警官摇摇头,点了根烟道:“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就谈对象。”

“就是,也太早了。”站在一边看守的警官附和了一句。

“呵呵。”邵警官笑了两声,将手中的烟抽完,理了理放在一边的材料道,“唉,把这小子的笔录做完,就下班了。”  说完,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的窗帘已经被拉开,窗户也被打开,新鲜的空气灌进来,清爽的微风吹动着窗帘,阳光洒在雪白的病床上。病床上的少年,安静地靠坐在床头,他微微仰着脸,望着窗外的蓝天,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轻轻颤动,白皙的皮肤通透得让人惊叹。他的周身像是围绕着淡淡的忧愁一般,安静寂然。

很俊的孩子,这是邵警官对曲蔚然的第一印象。

“曲蔚然。”邵警官出声叫他。

曲蔚然缓缓地转过头来,狭长的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一直到邵警官走近他才睁开。

邵警官抬手,递给他一个东西:“你的眼镜。”

“谢谢。”曲蔚然抬手接过,打开眼镜腿戴上,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清澈了些,整个人变得斯文又精明。

“关于前天发生的案件,很多问题要问你。”邵警官公事公办地坐到曲蔚然对面。

曲蔚然点头,表示愿意接受提问。

“卫明侣是你什么人?”邵警官问。

“养父。”

“你知道他有精神病?”

“知道。”

“家里的铁链是拿来锁他的?”

“嗯。”

“谁的主意?”

“他自己。”

“既然锁起来了,为什么事发当天又要打开?”

“那天……”曲蔚然轻轻闭了下眼睛,回忆道,“那天,妈妈回家看他,他叫出了妈妈的名字。妈妈很高兴,以为他清醒了,便想打开锁让他自由一下,可是锁的钥匙早就给我丢掉了,妈妈就在厨房找了老虎钳,想剪断了铁链。”说到这里,曲蔚然忽然安静了。

邵警官也没催他,只是看着他,等他慢慢说。

“然后,卫明侣很高兴,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

曲蔚然忍不住用力地咬了下手指,瞳孔慢慢放大,表情像是陷入了当时的恐怖,他颤抖着说:“他一直笑,一直笑,忽然就抢过妈妈手中的老虎钳……然后就……就开始打她……”

曲蔚然说到这里,轻轻地闭上眼睛,不再往下说了。

邵警官合上记录本:“累的话,就等一会儿再做笔录吧。你先休息吧。”说完,便站起身来往外走。

当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少年轻声地问:“警官,我能为我的妈妈办丧事吗?”

“不行。”邵警官回过头来,“你伤好之后,就得去拘留所,在开庭宣判之前,必须待在那里。”

曲蔚然默默地看着他,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抱歉。”邵警官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歉。

曲蔚然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用力地抓紧床单,手心上一直没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裂开。艳丽新鲜的血液,染上了雪白的床单,有一种刺目的红。

一个月后,S市高级人民法院判曲蔚然为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曲蔚然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参加母亲的葬礼,听说母亲的葬礼是远房的亲戚帮忙办的,办过葬礼后,还顺便以曲蔚然未满十八岁的理由暂时接收了母亲的遗产,只是这暂时暂得让曲蔚然再也没有找到过他们。

夏彤为这事气了很久,发誓要找到那群人,将遗产夺回来。曲蔚然却很淡然,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打开四合院的家门。

他在开着的门口站了很久,默默地看着里面,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眨了下眼,望着夏彤说:“带我去看看我妈妈吧。”

夏彤点点头,鼻子又开始发酸。

她觉得曲蔚然变了,原来温和优雅的他,变得和一潭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虽然他以前也会这样,可是,至少他还会戴着面具,微微笑着,希望自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

可是,现在……

他好像绝望了,无所谓了,随便了,他不想在为任何事努力了,他放弃了他的梦想,放弃了他的追逐。

“曲蔚然……”夏彤小声叫着他。

曲蔚然没反应,眼神一直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着绝美的外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曾经迷死过千万男人,可最终剩下的也只是一把骨灰、一张照片,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夏彤。”曲蔚然站了很久之后,忽然叫她的名字。

“哎。”夏彤上前一步,转头看他。

“知道吗?”曲蔚然轻轻地张嘴说,“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女人。”

“真是个……傻女人……”曲蔚然轻声地说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白痴啊……”

“笨死了……”

“我都说了,别打开……别打开,为什么你就是不听呢?”

“笨蛋啊!”

夏彤难过地从他身后抱住他,很温柔很温柔地说:“曲蔚然,你哭出来吧……”

寂静阴郁的公墓林里,瘦小的少女紧紧地抱着背对她的少年,那少年穿着浅色的蓝格衬衫,他笔直地站着,却微微地低着头,过长的刘海遮住双眼,盖在了挺俊的鼻梁上,少年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身体因为极力地压制而不可自已地颤抖着。

10月灿烂得过分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他,有什么轻轻地滑过他俊美的面颊、尖细的下巴,一颗颗沉重地坠落……

曲蔚然再次回到学校时,已经是9月底,学校高二划分文理科是按高一期末考的成绩划分的,曲蔚然毫无疑问地分在了高二(1)班,高二(1)班只有三十五个人,班主任是教数学的,姓曹,一头白花花的头发,戴着厚厚的眼镜,说着一口不够标准的普通话,板着黑糊糊的脸,看人的时候总是喜欢低着头,将眼睛使劲往上翻着看。

曲蔚然的数学成绩很好,好到几乎没有题目能难住他,曹老师对这个天才学生早有耳闻,曲蔚然去上课的第一天,他便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夏彤连看都看不懂的题目,让曲蔚然上去做。

曲蔚然拿着白色的粉笔,在黑板前站了很久,最后将粉笔丢回粉笔盒,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会”,便走回到座位上。

曹老师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笑:“这题目是比较难,是去年全国高中奥数竞赛中最难的一题,也是很有意思的一题,大家看……”

曹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打起公式,口若悬河地解说着,夏彤偷偷回头望了一眼曲蔚然,只见他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得像是映不出一丝景色。

他变了,夏彤回过头来,无声地叹气,他变得冷硬、淡漠,不在和从前一样,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亲切优雅得像个贵族一般为人处世。

现在的他抛弃了理智,抛弃了信念,甚至抛弃了自己经营多年的面具,将本来的自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其实,人都有两面性,一面阴暗一面阳光,人们都喜欢将自己阳光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或者活泼可爱,或者聪明大方,或者仗义勇敢,或者沉稳老练。以前的曲蔚然,也是这样,他极力地将自己好的一面做给大家看,他温柔,他优雅,他聪慧,他善良,他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完美,他想让所有遇见他、认识他的人都为他惊叹……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最终却功亏一篑。

夏彤垂下眼,失神地盯着桌子,忽然一个纸团飞到夏彤桌子上,夏彤一惊,伸手抓过字条握在手里,转头看去,只见秦晋对着她比了个“V”字。

秦晋一直和夏彤在一个学校,因为高一没分在一个班,所以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奶片也因为越来越大不能放在学校养,而被秦晋抱回家去了。

夏彤挑挑眉,打开字条看:奶片上个月生了两只小猫,我妈不给我养这么多,小猫都要送人,你要不要?

夏彤想了想,在字条上写:我住校,不能养猫啊。

夏彤写完,丢了回去,秦晋拿起字条看了看,写了一句,又传过来:那你问问你宿舍有没有人要吧,我舍不得把小猫给不认识的人。

夏彤看完,将字条握在手心,对秦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回宿舍后,夏彤问严蕊要不要猫,严蕊摇头:“要是狗我就要,猫不要。”

“为什么?”

严蕊跷着二郎腿笑道:“猫养不熟,谁给吃的就和谁走了,跟你一样。”

“你胡说。”夏彤瞪她,“我什么时候谁给吃的就和谁走了?”

“哦,是吗?”严蕊挑挑眉,奸笑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包肉脯,对着夏彤摇了摇,奸笑地道,“来,叫相公。”

夏彤鼓着嘴巴瞪她,严蕊眯着眼笑,一副奸诈的样子。

夏彤咳了声,扭捏地叫:“相公。”

严蕊哈哈大笑地拍着床板:“还说你不是猫,你个好吃佬。”

夏彤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扑上去抽打严蕊,顺便把她手中的肉脯抢来,气呼呼地打开包装,发泄似的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了两口忽然停下来,奇怪地看着肉脯的包装。

“是不是觉得味道似曾相识啊?”严蕊靠着夏彤的肩膀问。

夏彤点点头,这肉脯的包装看起来和曲宁远送她的好像是一样的,当时严蕊觉得好吃,叫她爸爸照着买了好久都没买到。

“从哪儿买的?”夏彤问。

“嘿嘿嘿。”严蕊奸笑,“从曲宁远家里拿的。”

“呃?”夏彤奇怪,“你怎么去他家了?”

“他老子在家办了什么聚会,邀请了我爸爸,我爸爸还非要带着我去。”严蕊一边嚼着肉脯一边说,“然后我就遇见曲宁远啦。”

夏彤眨眨眼:“呀,曲宁远啊,他不是出国了吗?”

夏彤升上高二的同时,曲宁远结束了高中的课程,在家里的安排下去了美国读书。他走的那天约过夏彤,希望她能去送送他,可夏彤没去,安静地在女生宿舍待了整整一天。

从那之后,夏彤再也没有听到过曲宁远的消息。

严蕊揉揉鼻子,继续道:“本来是出去了,不过他妈妈忽然病重,他又回来了。我们就聊了一会儿,就聊到了这个肉脯,我说我想吃,他就拿了很多给我。”严蕊眯着眼笑,“他人真不错。”

“他还问起你了。”严蕊八卦地说。

“问我什么?” 夏彤疑惑地看她。她笑着继续说:“他问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说蛮好的。嘿,我觉得他真蛮喜欢你的。”

“怎么可能,人家那样的贵公子哪里看得上我。”夏彤挥着手,使劲否认。

严蕊耸肩,放松地往单人床上一躺:“你不相信就算了。”

夏彤不在接话,捻起一块肉脯,温柔地喂进严蕊嘴里。严蕊大爷一样地跷着二郎腿,用力地嚼着,吃完了又“啊”地张开嘴,夏彤笑着又喂了进去。

严蕊满足地眯了眯眼,躺在床上看着夏彤。其实夏彤说不上漂亮,只是当她低头时,那温顺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地就想疼她;当她抬起头,用小鹿一般纯净的双眸望着你,怯怯地对你微笑时,再冷硬的心,都会为她变得柔软起来。

严蕊轻轻抬手,捻了一撮夏彤的长发在手中揪着,她垂着眼,忽然出声道:“夏彤。”

夏彤疑惑地望着她:“嗯?”

严蕊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些认真地看着夏彤说:“曲蔚然不适合你。在没受伤之前,趁早离开他吧。”

夏彤一愣,眨了下眼睛,没答话,垂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肉脯。

过了好一会儿,严蕊听见夏彤轻声说:“我不会离开他的。永远不会。”

这是夏彤对严蕊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在她心里,不管曲蔚然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曲蔚然,即使他变得阴郁、冷漠、尖锐、可怕。

可夏彤知道,他只是累了,他不再稀罕得到他人的爱慕与仰望,他也不想再戴着伪善的面具去生活。

可是,他忘记了,其实,他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一个爱笑的、善良的、手心带着淡淡温暖的人。

夏彤相信,坚强的曲蔚然总有一天会找回迷失的自己。

在这之前,她一定会,一直一直陪着他,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