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注定(6)

参议员夫人问:“是像《图兰朵》里的中国公主那样吗?因为猜不出自己的谜语,就要将王子处死?”

繁星不禁含笑:“不是,当然不是。”她忽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而意外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她迅速有了全盘的考虑和计划,克制着自己亢奋的情绪,礼貌地说,“尊敬的夫人,感谢您为我们演唱了动人的咏叹调,我愿意为您和今晚所有的朋友献上一首歌,是我们中国古老的戏剧中的一段歌曲,在这首歌里,您能听见我们中国的爱情。”

参议员夫人说:“太好了!是京剧吗?”怕繁星听不懂意大利的单词,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BeijingOpera?”

繁星只是笑眯眯,参议员夫人正要举手示意乐队,繁星说:“我没有乐谱,请让我独自演唱。”

她不知道法语或意大利语中的清唱应该怎么说,只好说了独自演唱。参议员夫人很兴奋地拿着银叉敲响了酒杯,用英语大声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刚刚她演唱的咏叹调非常优美,听说中国客人愿意为大家演唱一段中国歌剧,顿时客人们颇为期待,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高鹏已经蒙了,不知道怎么自己刚刚跟参议员谈到网球赛,参议员夫人就声称繁星要为大家表演中国歌剧了。

他赶紧在繁星耳畔低语:“你会唱戏?可千万别逞能,弄巧成拙。”

繁星不慌不忙,说:“我可是安徽人。”

高鹏更蒙了,这跟安徽有什么关系?繁星已经随手从高鹏口袋里抽走口袋巾:“借用一下。”

高鹏彻底蒙圈,看着繁星笑吟吟走到乐队边的舞台上,先抖开口袋巾,使出高中时代参加学校文艺汇演的功力,转了个手帕花,这个小花招像魔术一般,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兴致盎然地鼓掌,还有人大声吹着口哨。高鹏心想坏了,她难道要在这里唱二人转?

然后,繁星就摆出身段,唱出了第一句:“为救李郎离家园……”

高鹏刚喝一口香槟,顿时差点全喷出来,真要喷在对面参议员的衣襟上,这可就酿成重大社交事故了。所以他拼命闭紧嘴巴,呛得自己连连咳嗽。

参议员倒是兴致勃勃地问他:“BeijingOpera?”

可怜高鹏捂着嘴咳嗽,还要一本正经地回答:“No……HuangmeiOpera。”

繁星表演得有模有样,黄梅调唱得字正腔圆:“……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哪!”在场的人对中国戏剧的

最高了解程度也就是听过几句京剧,这黄梅戏还真是闻所未闻,听她唱得婉转柔美,参议员夫人又听得全神贯注,都认为这是很动人的东方艺术,连参议员都击节赞赏,对高鹏说:“It'sbeautiful,HuangmeiOpera!”

高鹏只好随声附和。

繁星继续唱:“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照啊,照婵娟哪……”唱到这里,她十指纷飞,用张绸巾又转出一个手帕花。

虽然大家都不懂中文,但听到这里,也知道这是一个段落小节,禁不住纷纷鼓掌。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儿好月儿圆哪!”

最后一个身段,繁星拿出高中文艺汇演的看家本事,将手帕花转得腾空而起。其实黄梅戏里当然没有这样的动作,但是老外又不懂,反正炫目就可以了。她连转三个手帕花,最后收起绸巾,深深鞠躬谢幕。

果然地,掌声雷动,众人纷纷喝彩,参议员夫人激动地上前拥抱她,亲吻着她的脸颊,连连用意大利语说:“太美了!太美了!”

繁星因为演唱用力,双颊迸出绯红,她对参议员夫人说:“这才是我们中国的爱情。虽然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中国古代的故事。美丽的少女得知她的未婚夫蒙冤入狱,想尽一切办法去拯救他。少女的父亲和母亲贪图富贵,逼她嫁给首相的儿子。她逃离了家庭,穿着男人的衣服,扮成男人到了首都,冒用未婚夫的名字考中状元——状元就是全国联考的第一名,中国古代用这种方式挑选最优秀的人做公务员。因为她考中第一名,穿着男人的衣服又非常英俊,皇帝想把自己的公主嫁给她,她机智而巧妙地说服了公主帮助自己,最终拯救了未婚夫。”她这一长串话,意大利语夹杂着法语,想不起来的单词就说英语,说得磕磕巴巴,但是无比真诚,她的眼睛里有光,仿佛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泳池上,发出粼粼美丽、温柔却不能拒绝的神采。

她说:“夫人,这才是我们中国的爱情。我们中国的女人,不会因为男人不爱自己就哭泣着自杀,也不会因为自己爱的人陷入困境就绝望叹气。我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们会用自己的学识和胆量去拯救爱人。这是中国古代发生的事情,在中国现代,在当下的中国,女人们更勇敢,也更坚强。我们中国的网络上有一段话,虽然粗鲁无礼,但我非常愿意跟您分享:‘请转告王子,姑娘我还在披荆斩棘的路上,还有雪山未翻、大河未过、巨龙未杀……叫他不妨继续睡着吧!就像睡美人一样,我会来吻醒你的。’”

参议员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她问:“实在是太有趣了,你们这样对待格林童话。”

繁星耸耸肩:“小时候谁没有羡慕过仙度瑞拉呢。但长大后发现,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勇敢的人,能和爱人并肩战斗,甚至愿意为了爱人杀死巨龙的人。”

参议员夫人说:“你实在是太有趣了,连你的名字都有趣,非常多的星星,啊,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认为满天的星辰都美丽得像你。”

法国女人还是天性浪漫,繁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她只是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困难:“夫人,其实今晚我是来请求您的帮助。”

参议员夫人很关切地问:“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

繁星并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周围正在音乐声中低笑交谈的人群,参议员夫人已经会意:“我知道后院有个地方,非常不错,那里有一座希腊式的喷泉,你愿意跟我去看一看那座美丽的喷泉吗?”

繁星露出笑容:“非常愿意,夫人,是我的荣幸。”

当舒熠听说有人来探视自己的时候,还以为仍旧是律师,没想到这次狱警竟然将他带到了接待室,虽然还是除了桌椅空荡荡无一物的地方,但宽敞明亮许多。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觉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转变。这几天他想得很多,想得最多的是繁星,不知道她在外面会如何担心,另外就是想公司的事情,知道目前这种情况,对公司来说,当然是万分危急,虽然还有老宋,但老宋习惯了有自

己做后盾,单打独斗,他肯定不行的。不知道今天律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他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狱警已经打开门,带了探视的人进来。

打头的人还是律师,但鱼贯而入的,除了公司的冯越山、李意,还有高鹏,走在最后面的是繁星。她看上去没有在法庭上那么焦虑了,但还是双目闪闪,似乎含着泪光。他本能地站起来,狱警也没有阻止,律师还没有说话,繁星已经走上前来,舒熠这时候也有点肆无忌惮了,他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冲上前来搂住他,然后,就踮起脚来,深深地吻他。

所有人目瞪口呆,高鹏只觉得“咔嚓”一声,顿时觉得自己心都碎了,还是碎成粉末补都补不起来的那种。

这个吻忘情而缠绵,舒熠觉得这个吻是甜的,带着她特有的芳香气息,还有热带水果浓腻的甜味,又觉得这个吻是苦的,这么多天来的煎熬与相思,让两个人受尽了折磨。

他想不要紧啊,我还有繁星,哪怕真的要坐牢,哪怕真要在异国受这种失去自由的漫长煎熬,她也绝不会离我而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分开。律师都不敢说话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舒熠的脸色。

冯越山其实也惊呆了,但这种场合下,高鹏垮着一张脸,李经理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自己就不能不说话了。不然,这难得的探视机会,岂不白白浪费了。

冯越山只好咳嗽一声,说:“舒总,这些日子也难为繁星了,是她找到参议员游说,我们才获得了这次探视机会,主要还是跟您见见面,好安心。”

舒熠非常磊落,说:“谢谢大家,大家辛苦了。”

他身处囹圄也非常从容,洒脱得好像自己不是在监狱的接待室,而是仍旧在公司主持会议似的。

冯越山不由得就觉得放心很多,舒熠个人有一种魅力,是创业过程中树立起来的整个团队对他的信心。每次濒临绝境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拯救公司,所以冯越山一见到他,尤其见到他这种从容的态度,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舒熠一定有办法解决目前面临的困难。

大家轮流跟舒熠聊了一会儿,探视时间有限,所有人都很抓紧这个机会,舒熠布置了一下公司紧急状态下的工作,又跟律师聊了几句,时间很快就到了。

大家一起向舒熠告别,繁星除了最开始冲上前来吻他,甚至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她只是微笑着注视着他,舒熠朝她点点头,目送着他们出去。

他们刚走出监狱不久,就听到凄厉的鸣笛声,然而不是警车,是一辆911急救车,正在快速驶入监狱。

繁星最后一个上车,从容地坐下,拿起纸巾擦去嘴角的果汁渍。高鹏觉得哪哪都不对,总觉得她好似刚刚偷天换日的小狐狸,脸上露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狡黠笑意,尤其看到那辆911急救车的时候。

他问:“祝繁星,真看不出来,你……”他本来想问你竟然跟舒熠是这种关系,但话到嘴边,总觉得有失风度,只好硬生生拗过来,变成一句闲话,“你刚才进监狱之前,为什么要在车上吃芒果,还一吃吃了三个?”

那么大的芒果,他一个大男人都吃不了三个,当时她吃得多艰难啊,简直是硬撑,还吃得满脸都是,都不用纸巾擦一擦,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要跟舒熠是情人关系,她都不收拾打扮好了去见他啊?嘴角都是果汁,好看吗?

繁星说:“舒熠芒果过敏。”

高鹏想了三秒钟,才拍着大腿叫绝。

“祝繁星,你让我五体投地。”

是真的,这辈子他还没这样佩服过谁,她这机灵劲儿,没得比了!

旋即律师也反应过来了,他大声夸赞繁星,并问她从哪里得到的灵感。繁星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看了好多天的美国法律案例,发现有一例是因为犯人严重过敏所以监外执行,就想到这个办法试一试。

一行人也不回酒店了,掉头去法庭,律师果然等到监狱方面打来的电话,舒熠因为严重的过敏,送医院了。

律师向法官紧急申请,这必须保释,当事人体质特殊,监狱方面无法提供良好的防过敏环境,危及当事人的生命。他是犯罪嫌疑人,然而他的生命权现在得不到保障,律师好容易抓到这个空子,巧舌如簧,火力全开。法官本来就非重大恶劣案件却不能保释这一特殊状况,承受了很大舆论压力,被指责有种族歧视的嫌疑,再加上收到医院的报告,顿时就宣布以五千万美金的高额保释。

虽然保释金额特别高,可高鹏为了救出舒熠,立刻就调齐了头寸,心想自己卖了舒熠这么大一个人情,以后他好意思再为难自己吗?好意思再跟自己争东争西吗?起码在自己研发团队遇上事的时候,找他帮忙也能找得理直气壮了吧!

舒熠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本来美国的急诊就是活受罪,他又不是车祸外伤什么的,医生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管他,把他撂在那里直到半夜,舒熠肿成一个猪头,差点引发肺水肿导致过敏性休克,夜班医生处理完了真正十万火急的病人,这才看到他,给他开药打针。

等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律师已经办妥了保释手续,都没再进监狱转一圈,直接从医院到法庭,宣布被保释了。

所有人都到法庭来接他,大门外还有记者,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保护着舒熠离开,没有接受采访。一上车,舒熠就伸开手臂,将繁星紧紧地搂在怀里。

繁星眼泪这才掉下来。

她本来不是爱哭的人,但是到美国来已经哭了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因为心疼他,她摸索着他手背上的透明医用胶带,那是针眼,他瘦了许多,手背上都有了青筋突起,脸上也没有了光泽,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温柔地注视着她。

高鹏非常识趣,都没说给舒熠设宴洗尘这种话,倒是李经理不知道从唐人街还是哪里寻到了一堆柚子叶,放在浴缸里给舒熠洗澡去晦气。

繁星给舒熠订了一个大套间,所有人将舒熠送到房间就走了,让他自在地洗个澡,休息休息,先是监狱后是医院,他一定很多天没有放松休息过了。舒熠痛快地泡了个澡,然后随手将那些柚子叶捞起来放在浴室的垃圾桶里,他可不想闹出堵塞浴缸下水道的事来,然后穿上浴袍,一边拿着浴巾擦干头发,一边往外走。

客厅里有轻微的动静,已经是夜色初上,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晕黄的光圈照着一个人,正是繁星。她弯腰将托盘放在餐桌上,长发滑垂下来,遮住她的半边脸,她长长的睫毛被灯光照出浓密的阴影,然而她心情是愉悦的,不知为什么,舒熠就是知道。

他悄悄地走近她,拈起她的发梢,吻了吻。因为他动作很轻,繁星并没有觉察,等他炽热的嘴唇吻到她脖子里的时候,她微笑着转过脸来,在他微肿的嘴角上亲了一下,说:“吃饭吧。”

很精致的白粥,熬到米粒细糯已化,还有几样很清爽的小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在监狱里成天汉堡三明治,当然没有这样中国的家常风味吃。他其实很想马上坐下来吃饭,然而他说:“等一下!”

然后他偷偷跑去拿了样东西,出来就牵着她的手,繁星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微笑着单膝跪下来了。

“繁星,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手中举着一枚戒指,是他每天戴在尾指上的那一枚,黑色的,并不起眼。

他说:“这是我当年做出的第一枚陀螺仪,是我事业的全部开始,也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它见证了我的过去,也提醒着我的未来。所以我将它做成了戒指,每天戴在自己的尾指上。现在,我希望将来的每一天,都和你一起度过,所以,你愿意吗?繁星,你愿意吗?”

繁星几乎不假思索,就点了点头。

他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竟然刚刚好在她左手中指落下,如同天注定一般,这段因缘。

她看着自己指节上那枚朴素的戒指,眼泪这才掉下来。

舒熠吻去了她的眼泪,他说:“别哭。”他说,“明天我们就去登记结婚,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繁星不能自已,哭得稀里哗啦,她搂着舒熠的脖子,紧紧搂着,怎么也不肯撒手。

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她一直装作毫不在意,她是要杀死恶龙的姑娘啊,持剑战斗吧,战斗吧,为了自己爱的人。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她的盔甲,她的软弱,都是他。所有的患得患失,也都是他。

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坚强。

舒熠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其实他都明白,他轻吻着她的耳郭,像哄着小婴儿一般,在她耳边轻轻嘘着,她放纵自己的眼泪汹涌。还有什么比在爱人怀里痛哭更加让人肆意的事情了,所有的软弱都放下了,所有的坚强也都放下来了,只有本真的那个我,小小的,柔软的,如刚刚初生的婴儿一般,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防备,因为有人会用最坚强的臂膀拥抱住她。

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所有的伤痛都被抚平了,所有的未得到,所有的已失去,都圆满了。她不再缺失,从今后,她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得到了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无所不有,那个世界温柔包容,那个世界有她所希望全部的温暖与光明,那个世界唯一的名字,叫爱情。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最后舒熠用热毛巾给她擦脸,她才不好意思。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戒指你收下了,那我现在可以吻你了吗?”不等她说话,他又赶紧补充一句,“我等好久了。”

像小孩子盼望吃冰激凌,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搂住他的脖子,献上自己最柔软的嘴唇。

没有什么比相爱更美好的事情了,当她疲倦而满足地躺在舒熠怀里时,她想,终于啊,这么多年,她像一个疲惫的选手,一直跑一直跑,终于跑到了终点。她不再流浪,也不再孤单,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她可以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托付给另一个人。

舒熠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繁星说:“我也是。”

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搂得更紧。

从此以后,他和她都不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