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噩耗

转过一丛花树,那些声音被挡了去。没走几步,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正是魏婕妤。

她望着溪流那边,片刻,将目光移向我,微微一笑。

“陛下甚爱小皇子。”她柔声道,似有些思索,“姊姊若诞下皇子,不知陛下也会如此么。”

她言行有些怪异,我不禁防备几分。

我淡笑:“亲生的孩子,岂能不爱,且婕妤与贵人皆重臣之女。”

“重臣。”魏婕妤似在咀嚼这二字,唇角弯了弯,“夫人可信命?”

我一怔。

魏婕妤却没说下去,道:“郭夫人该久等了。”说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皇宫里待了几乎整日,回到府中的时候,我已经十分疲惫了。乳母正抱着阿谧在庭中看蝴蝶,我才进院子,她的眼睛立刻从花草上面移开,望着我,“啊啊”地唤。

不知为何,见到她,我精神一振,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似乎烟消云散。

“少夫人总算回来了,小女君才醒来就不停地寻少夫人呢。”乳母笑盈盈地说。

我亦莞尔,抱起阿谧,亲亲她的脸蛋。

回到室中,我才在矮榻坐下,就瞥见魏郯的信还在案头。我一手抱着阿谧,一手将信拿过来,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呜……”阿谧眼睛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笑得开心。

“阿谧,”我将她抱起来,亲亲她的脸,“想父亲了么?想看他么?”

阿谧望着我,眨眨眼睛,咧开一个笑容。

我低头蹭蹭她的前额,索性让阿元取来纸墨,给魏郯回信。

我照着魏郯的样子,也画小人。当然,我这样出身高门大户的人,有家藏万卷的底气,画出来的小人也比魏郯的看起来更漂亮。

我画一大一小两个人,时而在榻上玩小铙,时而在盆中嬉水,时而在庭中看蝴蝶……信纸最下面一角,我想了想,画上一大一小两人躺在榻上,像名画上的臆想之景那样,隔着一片云彩,画上一个穿着盔甲的大人。

画完之后,我看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

“好看么?”我把墨吹干,把信纸拿起来,给阿谧看。

阿谧瞪着纸上,片刻,伸出手,我连忙拿开。

“呜……”阿谧嘟哝着,似乎不满。

我把她抱起来,心底软软的。

“阿谧,想父亲么?”我轻声问,“父亲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可他总是走。”

阿谧笑了一下,清亮的口水淌在唇边。

我淡笑,吻吻阿谧的脸,没再说话。

信送走之后,生活又如平常。魏傕的病不见起色,魏昭是右中郎将,常常入朝。

我每日早起,喂过阿谧之后,带着她去向魏傕和郭夫人问安。有时周氏和毛氏也会来,妇人们在一起闲坐一个早晨,午膳之后,便是自己的世界。

不过,日子并非波澜不惊。那日,从宫中回来,梁蕙便有些不高兴。当夜,梁蕙曾与魏昭有些口角,魏昭一气之下,去了许姬屋里过夜。

第二日,梁蕙哭泣地去向郭夫人辞别,说要搬回皇宫去住。郭夫人当即将魏昭找来,训斥了一番并让他向梁蕙谢罪,而后,又当堂笞许姬二十。

“我听说,郭夫人本是要将许姬逐走,经不住二公子哀求,这才改成笞二十。”阿元悄悄告诉我说。

我听了,只叮嘱她不要掺和家人议论。

魏氏虽权势滔天,可梁蕙身为公主,也自有傲气。其实平日相处,我能看得出来郭夫人并不喜欢梁蕙。但是对于魏昭而言,与皇家结亲有利拉拢朝臣,郭夫人对梁蕙这般爱护,亦是情理之中。

对于这些事,我保持一贯的冷眼旁观,实在要出面,我也不痛不痒地说些和事的话。这之后,院门一关,我和阿谧一起玩耍,万事清静。

魏郯的信,我拿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算着日子,已经比往日迟了好几天,可是新的信还不见来。

“大公子该是太忙了。”阿元将乳母刚做好的小衣叠起来,道,“夫人勿着急,说不定明日就到。”

我抱着阿谧,想了想,正待说话,一名家人却急急走来。

“少夫人。”他脸色有些慌张,向我一礼,“郭夫人请少夫人立刻到堂上,说有急事。”

我讶然:“何事?”

家人神色不定,片刻,道,“少夫人去了便知。”

我觉得有些异样,看看阿元,将阿谧交给她,起身随家人出去。

还未走到堂上,却听得一阵恸哭之声传来,似乎有许多人在呜咽。我走进去,只见郭夫人坐在榻上,哭倒在一脸不知所措地梁蕙怀里,旁边,周氏和毛氏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长嫂……”周氏看到我,脸上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

我看着她们,又看看堂下,一个人伏跪在那里,浑身尘土之色,衣袍带着干涸血迹。仔细一看,我认出来,那是魏郯的后军都督吕征。

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出了何事?”我问,声音禁不住发虚。

“少夫人……”吕征抬头望着我,双目盈泪,神色又悲又愧,“大司马……梁贼夜间来截水寨,大司马与四公子在水上被梁贼伏击,全军覆没!”

“阿嫤!”郭夫人一手将我拉住,哭得捶胸顿足,“孟靖啊……孟靖,阿安!还有我魏氏的侄儿……苍天何其狠心!”

似乎霹雳从天而降,我怔怔地看着她,未几,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赶辆马车,你和我,带上阿谧。到了海边乘舟出海,觅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那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片刻,又远去,消逝如风……

黑暗如同漫长的夜,没有星光和月亮,冷飕飕的。

我看不见前方,也看不到来路,却一直不断地向前走。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举目张望,什么也没有。

“阿嫤……”那声音很熟悉,低低的,如同某种粗糙的触感,心被拨了一下。

我蓦地一惊,光照刺目。鸟语声声,和风轻拂,我站在后园里,小楼,花丛,还有前面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父亲……”我奔上前去,望着他们,莫名地想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勿哭……”母亲拍着我的背。

“你们……”我哽咽地说,“你们去了何处?去了那么久……我哪里都寻不到你们……”

“现在不是寻到了么?”母亲微笑。

“你们带我一起走吧。”我哀求道,“我再不调皮生事,学女红,背女诫……”

“阿嫤,你手中拿着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一怔。看向手中,却见是一张纸,上面画满了小人,一个穿裙子的大人,一个小人,还有一个穿着盔甲的……

“阿嫤……”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泪如泉涌。冥冥之中,我听到谁在啼哭,娇嫩而令人心碎。

父亲的手掌宽厚,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捉住他的手,却捉不住,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渐渐远行,在我的泪眼模糊中消失不见。

身上,仿佛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拥着我,我回头,魏郯笑着看我:“怎哭得像阿谧……”

心似乎瞬间放了下来,我握着他的手,“我等了你许久……”

魏郯仍是笑,片刻,那双目中渐渐泛起血色,突然,那张脸在我面前破碎开去。

我又惊又惧,尖声嘶叫……

光照仍旧刺目,睁开眼的时候,我禁不住往一旁偏开。

“夫人……”阿元啜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眯着眼睛看去,面前是她双目通红的脸。

眼睛的干涩好一会才缓过来,阿元给我递一碗水,我一口气喝完,这才觉得喉咙缓了下来。

阿元看着我,又流下泪水,不住擦眼睛:“夫人在堂上晕厥,被家人送了回来……夫人……”她抓着我的手,掌间冰凉,泣不成声,“夫人还有……还有小女君……万不可……”

我没说话。堂上的情景涌上心头,悲伤再度重重压来,眼前倏而被涌起的泪水糊住。

阿嫤……梦中那个声音如此真实。

心像是被钝器狠狠剜去一块,我想放声痛哭,却只将手指紧紧攥着褥子。

“阿谧……阿谧呢……”我的擦掉脸上的泪水,问阿元。

“小女君刚吃过,乳母怕她扰了夫人,抱她到厢房里睡去了。”阿元道。

我望着帐顶,胸中的气息起伏着,伴着哽咽,清晰可闻。

“来府中报信的吕征在何处?”我轻轻问。

“吕征?”阿元讶然。

我从榻上坐起来,心中仍有闷气,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我将指甲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被杂念扰乱:“去告诉管事,我要见吕征。”

阿元擦擦泪水,应一声,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室中只剩我一人。我定定坐在榻上,盯着透光的门缝出神。

是错觉,还是自己本来冷血?

每一次魏郯出征,我多少都会为他担惊受怕。

但或许他太强,即便遇到骐陵那样的险境也终是无虞。

次数多了,我就总以为他会永远平安,以至于真正传来噩耗的时候,我竟能够思前想后……

管事没有让我等太久,不多时,吕征就被引了来。

“拜见少夫人。”他向我下拜道。

我坐在榻上,微微颔首:“吕将军请起。”

吕征起来。我看着他,只见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沾血的衣服,头脸显然洗过,脸上的两道锋刃留下的血痕触目。

他似乎内疚颇深,丝毫不敢抬眼看我。

我让家人赐席,说:“方才在堂上,妾失态于前,不曾听得将军细说夫君之事,故而还烦将军再述。”

吕征恭敬地说:“末将遵命。”说罢,将新安之事一一道来。

魏郯到了新安,虽名为巡视,却调去了大批军士。筑水寨,造大小船只,一切有条不紊。与此同时,对岸的梁玟亦不闲着。南方军士擅长水战,常常袭扰水寨,魏郯一边还击一边加紧修筑,一时平安无事。

可就在差不多十日前,也就是我估摸着魏郯收到信的时候,梁玟突然夜袭水寨。彼时,魏郯、魏安及魏纲、魏慈等一众子侄都在江上领军夜练,梁玟的水军从两侧夹击,用浇满了油的火船撞来,他们乘坐的楼船庞大而躲闪不便,一下就着了火。

吕征泣道:“我等在水寨之中,眼见着失火,正要去救,可是梁军已经杀来,如骐陵之势。军士失了主心,一下全都乱了阵脚,四散逃逸……”

阿元听着,不住抽泣。

我看着吕征,身上阵阵发寒。

“尸首呢……”我的声音发颤,“可有尸首?”

吕征伏跪在地:“末将深愧!彼时押后军撤退,并不及到江上寻找。”

“……等我回来。”那日他离开这院子时,曾对我微笑道。

我咬着唇,泪水已经将眼前的一切都遮盖不见。

魏郯在新安遇袭失利的消息,几日前已经飞报雍都。朝中震动,但没有张扬。如今吕征从新安带回残部五千余人回到,消息一下就传开了,魏昭匆匆从朝中赶了回来,没多久,管事来请我去堂上,说郭夫人有事要说。

我应下,让阿元取一套素净的衣服给我换上。

“夫人,”她看着我,担忧道,“夫人莫悲伤过度,身体要紧。”

我知道她是指我两天前晕倒在堂上的事,拍拍她的手背,走出门去。

堂上坐着许多人,气氛凝滞。一眼望去,魏昭、魏氏的亲族都在,还有文箴、高颖等人。我去到的时候,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少夫人来了。”郭夫人头上缠着额巾,穿着素袍,不着脂粉,显得形容有几分憔悴,却仍有精神。她倚着凭几,神色慈祥地朝我招招手,“过来坐在此处。”

我依言过去,向她行礼,又与魏昭及几位族中长辈见过礼,在郭夫人的右边下首坐下。

魏昭亦一身布衣,似乎操劳太过,眼眶有些深陷,一双眼睛显得更是深沉。

郭夫人看着我,叹口气,神色悲戚:“可怜我这儿妇贤淑知礼,又正当年轻,竟遭此噩耗……”说着,她掩袖拭泪。

一旁的张氏忙连声劝慰。

我低头道:“姑氏节哀。”

郭夫人叹一口气,拉过我的手,抚了抚,又转向堂上众人,神情恳切:“诸位公台、魏氏叔伯尊长,妾今日请诸位过府,乃有要事相商。大公子、四公子之事,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自主公卧病,家门屡遭变故,如今已是非常之时。天子将仲明封为丞相司直,而府中丧事,亦当商议。”

我听着这话,心中了然。

吕征带五千残部逃回雍都,朝野人心惶惶。魏郯去新安前后,将五十万兵力部署在新安、汝南一带的十数郡县,而如今逢此突变,又有大敌当前,朝中最紧要的是换上新的统帅,稳固军心。朝廷的军队,是魏氏一手带出来的,魏郯等人既然被认定已死,魏氏如今就只剩下魏昭一人。

梁玟破了水寨之后,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就在魏郯死讯传来的当日,天子下诏将魏昭封为丞相司直,加封大将军,统领三军。魏昭受命之后,即刻下令集结剩余军士,并征丁充军,对付梁玟。

丞相司直,在本朝不常置,有史以来此任者不过四人,都是在非常之时代替丞相行事。魏昭担任此职,其意也是明了。

这些事做得十分迅速,短短两日,无论朝中还是魏府,如同当下的夏秋交替,气候正在骤雨之后悄然改变。

现在,郭夫人说起丧事,意思也就是昭告族人,魏郯和魏安亡故,魏昭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嗣子。

我的心口像被堵着什么。

朝廷为了安抚人心,让魏昭掌权是情理之中。可吕征并未真的见到魏郯他们被杀,连个尸首也没有,如何办得丧事?而让我感到愤怒难耐的,乃是大敌当前,郭夫人心里想着的却是立嗣。就算魏郯死了,魏昭掌了大权,立嗣不立嗣有何区别?如此吃相,却教人寒心。

堂上众人都不言语。

郭夫人看向我,道,“不知少夫人意思如何?”

我垂头,举袖拭拭脸颊,蹙眉低声道:“儿妇全凭姑氏及诸位尊长意愿。可怜夫君征战一生,如今竟尸骸未见……”我说不下去,啜泣起来。

堂上一阵议论纷纷。

郭夫人不语。

有人道:“大敌当前,此时发丧,只怕民心浮动,于我不利。”

有人接道:“待退敌之后,寻回大公子等人尸骸,再发丧不迟。”

郭夫人重重叹口气,声音欲泣:“我儿为国捐躯,莫非连个丧事也做不得?”

“夫人节哀,诸公节哀。”一个声音传来,我瞥去,是文箴。他向郭夫人一礼,道,“在下愚见,如今虽非常之时,然,礼不可废。府上可设灵堂,而丧礼繁缛则可免去,待得收复新安,则可将公子尸首寻回,入葬完礼。”

此言出来,再也无人议论。

郭夫人颔首,道:“文公所言极是。”说罢,即刻吩咐管事准备一应之物,在府中设立灵堂。

族人纷纷应和,郭夫人又交代几句,让众人散了。

我不想再多待一刻,维持着悲不自胜地神色,行礼之后,由阿元搀着离开。

才走到堂后,却听得魏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长嫂留步。”

我停住,行礼:“二叔。”

魏昭道:“人死不可复生,长嫂保重。”

“多谢二叔。”我低声道

魏昭道:“弟处事不周,长嫂若有所需,但说便是。”

这话说出来,俨然像个主人。我叹道:“二叔好意。妾并无所需,只是夫君尸骸不知下落,妾实心焦。”说罢,再度掩袖。

魏昭道:“长嫂放心,弟就算将新安掘地三尺,也定将兄长寻回。”停了停,他又道,“弟却有一事,有求于长嫂。”

我讶然:“何事?”

魏昭道:“弟明日巡细柳营,请长嫂与侄女同往。”

我怔了一下,心中很快明白过来。

雍都不大,这里的驻军,除了保卫皇宫的羽林,最重要的就是雍都郊外的细柳营。细柳营本是长安的兵营,天下大乱之后毁去。天子定都雍州,魏傕为了鼓舞军民之心,沿用旧称重建细柳营,而其中事无巨细,都是魏郯一手带起。

如今,魏昭接受朝中事务,朝堂上的群臣好办,军营里的兵将却恐怕一时难服。所以,他想到了我和阿谧,想用我们拉拢些人心。

没想到我还有些用处。

“二叔所请,妾自当从命。”我对魏昭和气地说。

魏昭双目掠过微光,向我一揖:“多谢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