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早期绘本中,女词人曾现身于汴河那宛若飞虹的拱桥上。她捧着从刘家上色沉檀揀香铺买的一匣香,挤在行人簇拥的桥栏边,俯瞰着船公、纤夫奋勇争流,驱赶一艘卸下桅杆的大船向着桥洞里面钻……她蹙着眉、咬着唇,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紧张和激动,仿佛她心底也正在拉满一张十分危险的弓。女词人的一侧,赵郎的一只手以熨帖的方式携着她,另一只手则托着刚从大相国寺淘回的玉杯。那是宣和三年清明的事情,她已经过了三十八岁,嫁给赵郎刚好是二十年。而赵郎已经接了圣上的旨意,即将赴任莱州的太守。

    那时候,女词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十一年后,即绍兴二年的清明,她会流落在烟花迷乱的江南,并搭乘一支小小乌篷船去祭奠赵郎的亡魂。清明总是多雨的,而且在江南。雨水舒缓而细密,她感到自己每一块关节的筋肉都在黑色的丧服下松弛和倦怠。在慵懒的困乏中,她眯眼望着富春江的两岸青山,被雨水淋得又滑又亮。在绿得透明的江流下,巨大、光洁的白卵石晃动着,圆润、柔韧,像沉睡着的丰腴而又寂寞的美人。她迷糊中想到了混浊、多沙的汴河,感觉汴河恰似已在万里之外,百年之前。

    一滴雨水渗过小船的乌篷滴到女词人的后颈窝,寒气一直往下,穿透了她的胸膛和肚腹……她的睡意全消了。乌篷船逆江平稳地航行着。接近中午的时候,靠向了东岸一座小小的码头。雨还没有停,但已给明亮的天光蒸成了湿渍渍的雾气。女词人从远处就已经看到,码头上立满了一长列一长列的黑衣妇女,给雨水浇透以后变得沉重而笔挺,就像沉默的鸦阵。码头后面数不清的黄桷大树一根一根地撑起来,从一条小道两旁漫上了起伏的山冈和危险的峭壁。墨绿色的岚气从看不见的谷底向上翻涌着。木鱼和经轮的声音,让荫蔽在山林拐弯处的庙宇亮出了长满蓬草的一角飞檐。

    夫人,芦茨到了。船尾的艄公把手搭在橹子上,谨慎地说道。一身蓑衣和满脸虬髯,使他微陷的眼珠显出柔和的疑色。金兵刚刚退出江南,为兵火所破的城乡郊野到处是夹道的蓬蒿和死因不明的白骨。虽然这位单身的夫人常搭他的乌篷船,但他看到的却总是一个漠然而又遥远的背影。女词人拿起一顶颜色很陈的竹笠站起身,一个漩涡向船头打来,她踉跄了一下,稍一犹豫,两支腿已经迈上了码头。艄公目送她高大的背影在吊孝的妇人中迅速地消失,只有那顶竹笠在黑色的潮流上徐徐流转。硕大而干枯的竹叶为江南的雨水滋润后,一片片伸展开来,又滑又亮。通往寺庙的石板山道,因为夹满了黄桷大树和沉默的丧妇,显得格外逼仄。磕磕绊绊地穿行在大树和纤巧的江南女子中间,女词人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北方人骨骼粗大的身体是多么的笨拙。她下意识地把竹笠的前檐拉低了。

    这一段石板山道并不太长,但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晦暗,潮气越浓郁,女词人走得一身冰凉。寺庙的山门出奇地小,一块断了一截的残碑上留着“潮音寺”三个字。低矮的院墙塌陷出一个大缺口,一潮一潮的黑衣女人在这里涌进又涌出。下雨天,寺里香火的烟雾散不出去,便在大殿的内外搅和着墨绿色的雨雾,一层一层地包裹着,旋转,破碎,再包裹成更多更沉的气浪。女词人从山门进了寺院,除了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人群和几片黄色袈裟偶尔倏忽闪过,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遍地是溜滑的苔藓,她走得小心翼翼。蚊雨般的佛唱和清冽的木鱼声从烟雾深处传出来,她感到,四下仿佛埋伏了千军万马。

    她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辨不清轮廓的大殿。大殿的内外,排列着许多用新砍伐的枫木制成的槽子,槽内装满细沙,沙上密密地插满香火和一块块注明死者姓名的黄牌,成为那些抛尸沙场、荒野,死于胡人的弯刀、盗匪的冷箭或者饥民的大棒的人们灵魂的安息所。枫板的断口积淀着黑色的胶汁,在杂乱的烟雾中执拗地散发出苦涩的芬芳。女词人觉得,这芬芳就是所有为亡夫亡子涂黑了全身的女人嘤嘤的哭泣。有一刻,女词人呆呆地站在烟雾中,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得到笔墨和一块黄牌,填上那个让她夜夜不寐的名字。她前面立着一口燃烧的铜鼎,火苗托起焚化的纸钱,像几百只盘旋的灰蝶。

    一个老僧从雾中踟蹰着走到她的跟前。他高耸的额头、漆刷似的眉毛和方正的下颚,都使女词人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只是那曾经精光大盛的双眸为半耷的眼帘遮住了,不知道晦明阴晴。但她随即确定,在那张脸上所表现出的震惊之情远甚于自己。

    王将军……女词人清晰地听到自己叫出了声。

    阿弥陀佛!女施主,荒僻小庙,哪来将军。老僧无净……老和尚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左手的拇指上吊着一串骨珠,珠子上留着旧年的手垢却又晶莹剔透。王将军,女词人固执地说道。中原的百姓还在等着你率军北伐,雪洗靖康之耻,没有想到,你已经在花木深浓的禅房寻到清静了。

    老僧无净!大宋帝国的前将军表现出了同样的固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已经没有军队了,没有留下一兵一卒。他鼻梁的左翼,三寸长的疤痕变得又红又亮。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女词人点点头。所以你就在潮音寺中落了发。这里不是“潮音寺”,是“小潮音寺”,我也是披上袈裟之后才弄明白。那么“潮音寺”又在哪儿呢?

    无净法师摇摇头,那是一座大刹,我也没有寻访到。他伸出手臂往西一指。富春江蜿蜒着遥遥远去的上游,千岭万岭在浓淡变幻的烟雨中渐隐渐现。女施主,你又是为谁戴孝呢?将军知道的,我能为之戴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也死于金人之手吗?前将军宽阔的下巴中传出错齿之声。

    不。建炎三年八月,他病死在建康的天子脚下。女词人说,快满三年了。无净法师转过身去,走进烟雾。他再折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香和一块黄牌,黄牌上女词人熟悉的碑体字墨汁饱满,在那个她依傍了二十七年的姓氏中,一滴墨汁长长地滑落下去,犹如一滴黑血。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个由故人写出的名字,对于自己已经非常的陌生和遥远了。

    女词人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白麻纸,双手递给无净法师。请将军权作纸钱,替我在这鼎中焚化了。无净法师展开纸卷,脸色微微地变了。女施主,你错了,这是王右军的《丧乱帖》,赵郎生前最心爱之物啊。

    是的。但赵郎已经不在了。

    无净法师垂下眼帘,重重吁出一口长气。二十多年前的春天,他陪太学生赵郎载着整整一车的钟鼎鬲敦……到汴京的大相国寺换回了这卷真伪莫辨的《丧乱帖》。那时候春色滥醉,寺院的八百棵老槐树都开出了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来。他劝赵郎,《丧乱帖》据传早就在大唐玄宗天宝年间流入了扶桑,这卷必是赝品。赵郎年轻而白皙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潮,他环视着槐林间川流不息的人群,你不必劝我,我有我的道理。

    老僧已经年及古稀了,而赵郎比老僧要年轻二十岁。无净法师背过身向燃烧的大鼎走去,他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女词人愣愣地看着无净法师硕大、光亮的脑袋,上面除了九颗戒疤,没有一根白发,也没有一根黑发。

    无净法师把纸卷投入鼎中,火焰静静地燃烧着,火苗没有升高一寸,也没有降低一分。女词人离开小潮音寺的时候,佛唱、经轮和木鱼都已经停息了。吊孝的妇女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香烟和雨雾还在弥漫,同早来的暮霭浑成了一体。

    她在黄桷树簇拥的石板道上走下去,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大和凉。她想起了北方的宽阔、平坦、一目了然,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风中自由而熨帖地摇曳。江南是怪异的,在曲折多皱、色彩迷乱的山水之间,她常常听见自己的心房在不安地跳。

    女词人坐进乌篷小船,一个小沙弥悄无声息地立在船前。他簇新的袈裟宽宽松松,在富春江水中晕化成光斑绚丽的一大片黄色,女词人想,这大概是南方唯一温暖的色块吧。小沙弥双手捧给她一个紫檀木匣。长老说,这是女施主忘在寺里的东西。

    女词人打开匣子,里边躺着赵郎生前心爱的《丧乱帖》。江风从背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又长又浓的头发乱拂着她起伏的前胸和那卷泛黄的白麻纸,她看到自己的黑发中夹杂着一根一根的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