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序正式步入春季,百花均在未融尽的残雪中争放娇颜。

君绮罗七个月的肚子看来像要临盆;而她的害喜症状居然是从回到君家后才开始。那几乎让她下不了床,但她仍坚持要替父亲分担工作;因此君绛绢每天捧着一大堆羊皮卷来到她的小楼讨论公事。

事实上,君绮罗失踪的那几个月里,君家的公事全由绛绢接手:这份磨练,使她一脱清纯稚气,不再是个青涩爱玩的丫头了。

她的二姊夫也因为这理由而对她加以大大嘲弄,直庆幸自己娶的是君家最正常的女人。堂堂一介秀才,颇有点才气,却食古不化,常在文人聚会中大加嘲弄取笑君绛绢,使得原本上门求亲的才俊文士开始却步;芳年十七的君绛绢便再无人问津,急得君夫人几乎快流出泪来。

为此,君绛绢正式与郑书亭结下梁子,又因为大姊的事,彼此的关系弄得更僵。她常用她「无德」的才学、伶俐的口舌逼得郑书亭怒气攻心,只差没吐血!

君绛绢有绝对的聪明伶俐,却学不到大姊沉静威仪的定力,否则岂会任那书呆子恣意笑弄?像君绮罗,只要一个冷洌的眼色,就足够那书呆子躲到墙角去深省自己幼稚无聊的行为了。所以,他对君绮罗纵有再多不齿与轻贱,到底不敢直接挑衅;只命令妻子不许常与姊妹接触,以免沾到败德违常的习性。

杭州的四月,处处皆可入画,赏春人潮更带动了杭州的热络。

然而开春过后,却也是君家布行最兴的时刻。

君成柳年事渐高,无法负荷太多公事,尤其他最近又忙着救济灾民,开春后的一场雪崩,活埋了山底下一整个村庄;努力抢救后,原本五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一百来人,且大多为君家的佃农。光这件事,就够君成柳分身乏术了。

所以君绮罗坚持要参与公事。

产婆忧心的告诉她,她的肚子太大了,生产时可能有困难,弄不好恐怕连命也会送掉。而她的二娘也以过来人的经验盯着她比平常人还大的肚子,真的是太大了。才七个月,离产期还有两个半月,不知道肚子还会大成甚么样子。

而她的身子却因害喜而益加虚弱,连吃的补品都全数吐了出来。

「好了,这些文件处理完了,等会儿我去商行交代水运事宜。」君绛绢收好卷宗,说着。

「绛绢,你交代总管走趟商行就行了。你一个女孩儿家终究要嫁人,别招人非议才好!」

君绛绢淡淡笑道:「我不在乎了。『君非凡』已遇匪身亡,咱们君家总要有人出头的。如果嫁人的下场就跟二姊一样,那我宁愿一辈子待在家中。你看,我放掉绑脚的布条了,感觉上很舒服,也不必常常疼得掉眼泪了。」

回家三个月来,君绮罗并没有与大妹深入的接触。绣捆毕竟嫁人为妻子,自会与娘家疏远;即使仍住在君家的产业中,情况依然相同。

「郑书亭,有了小妾?」

「二姊替他找的。」君绛绢没好气的说着。

「甚么?」

「所以郑书亭才夸二姊是集我国妇德于一身的人呀!去年你去丝路后,二姊临盆没多久,居然说自己会因生产怠慢了服侍丈夫的职务,自动替他买来侍妾!他偶尔出外狭妓,二姊还命人熬炖补品给他吃,怕他弄坏了身子。是呀!

如今她是赢得了贤慧之名、赢得丈夫的疼爱,可是我却为她感到悲哀。我愈来愈不了解她了。她甚至还说贤德的女人要会持家、重风范,千万不能沉湎肉欲,一但生下儿子就该克制自己。我发誓,她一定可以把『女诫』那本书倒背如流。而我娘居然要我学她!」

君绮罗也不能明白大妹的心态。绣捆很爱郑书亭,她早知道,在婚前就两情相悦了,而婚后给人那种神仙眷属般的印象,竟是以此堆砌而成!

这样的爱情,好吗?为了得到丈夫的疼爱,不惜矮化自己,扭曲观念来迎合时下不合理的规范;在大部份女子的眼中,这应该算正常的,因为女人一直是这样被教育着的。而她,大概就是怪异的一个吧!

几乎,她快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苛求了。但是,她想到石氏夫妇,他们那种结合,既是神仙眷属,又立于平等的地位,那才该是真正的爱情吧!

如果她也被死死的教导成三从四德,没有识太多书,没有扮男装看这世界,那么,今天她必然仍躺在耶律烈的怀中,拥有他的爱怜抱搂,感激于他的恩宠;而他也会将她当杨贵妃来供着。但是,到底她仍是君绮罗,她的爱情观是要求对等,要求纯净的。

如果他在说爱她的同时又娶了别的女人,要她怎能去相信他的爱情真伪?

充其量她也只是众多女人中较受重视的一个罢了。但她不要「之一」,她要全部!以心易心,只有这样而已!

犹记得那一夜的争吵,到最后他妥协在她的恨意中,「也」娶她为妃,「也」给她名份,这算甚么?她争的岂是那区区的头衔称谓?一颗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上完全的忠贞,他怎能说她自私?说她算计?

如果这个时代的情爱得要女人委屈自己来成全,得是女人一再退让、一再容忍才能得到男人的疼爱,那么,她全部不要!

耶律烈……你明白吗?

肚子中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吓到了绛绢,因为她正把手放在君绮罗圆圆的肚皮上。

「哇!好活跃!我娘说可能会生男孩。」

「也许吧!」她神秘一笑。这么大的肚子,她并不担心,也许里面藏了两个小娃娃;她常有这种感觉,尤其最近踢得猛烈,像是有人在里面打架似的。

君绛绢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看她。

「想问甚么,就问吧!你这丫头那藏得住话。」

「你,很爱肚子中的小娃娃?」

其实绛绢想问的是:孩子的爹是怎样的人?大姊是个洁身自爱又孤傲的人,如果她是遭到凌辱而有了孩子,唯一的结果是她会带着孩子自杀,根本不会让自己生下孩子来。

自从她回来后,虽然每个人都想知道她在这五个月里的遭遇,却怕问出的答案太不堪,且会造成她的二度伤害,于是大家都一致的将这话题埋在心中。

但君绛绢毕竟是藏不住话的。又见到大姊对胎儿百般呵护,更是感到疑惑不已。

君绮罗看着肚子,眼光黯然,她岂会看不出小妹的心思?

「我爱他!」

「他是怎样的人!」甚么样的男人可以打动大姊的心?

「他嘛……」她陷入沉思,轻喃:「暴躁易怒,强取豪夺,粗野无礼,霸道蛮横,心机狡诈……但是从来不会伤害我,而我总是惹怒他。而且,他爱我,以他的方式来爱我,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甚么。」

「呼!」君绛绢杏目圆瞪。「也合该是这般的男人才适合你了!但,他真的有这么槽吗?」

她笑了。「糟糕透顶。」

「只要他爱你,就没问题了呀!姊,你是个值得男人爱的大美人,但是能爱上你也不简单。而你又从来不说出你心中的想法,要找对方法爱你就更难了。一不小心,弄错了方向就会造成猜忌,如从那男人再愚钝些,岂不是一拍两散了?那人,还在世上吗?」

「他死了。」她脸色微白,因着小妹无心的一席话,让地想起了神算子吕不群的留言,更再度想起了耶律烈那哀伤的眼光……他与她,已没有任何交集了。

「所以你才回家是吧!」君绛绢又惋惜、又心疼的问着;命运一直未曾善待过大姊,连她的幸福也不放过……

爱情,到底是甚么模样呢?她一个情窦未开的女子;害怕落到二姊那境地,又怕这辈子遇不到真心之人,倒不如一辈子不嫁算了!如果能,她希望能碰到一个全心爱她的男子……就如大宰相房玄龄与他的夫人一般。

那位因喝了「醋」而闻名青史的房夫人,曾在年轻时对着病重的丈夫发誓不事二夫,并以剪子刺瞎了一只眼表明心志;后来房玄龄仕途亨通,成了唐太宗的爱相;唐太宗欲赐美女给他为妾,房玄龄却坚决不受,而以真心回报发妻。

这故事流传后世,人人只笑房夫人醋劲大,房玄龄太惧内;然而君绛绢却曾为这则故事落泪过。在她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但,大宋不比大唐,这个朝代,恐怕不会再有一个房玄龄了。

更多的是在饱读圣贤书后教育出像郑善亭这类的男子。郑书亭笑她全身上下最具妇德的地方就是那一双小脚,如今她已拆了布条,在那票书呆子眼中,她早已不再是个贤良的女人了。

无所谓,她可不想嫁给那票「青年才俊」,又成了第二个君绣捆,或成了人家的「贱内」,或是没有名字的「君氏」。

「绛绢,二娘说你打算不嫁人?」

「放眼望去,全是郑书呆那一类的人种,再不就是想攀上君家当驸马爷的人;不管甚么身份的男子都不会是我要嫁的人。惹人闲话就随人各自去多舌吧!大姊,咱们一同来守护君家。」

「你长大了,可是这想法会害死你。」君绮罗轻抚小妹的头。

分别近半年,她的改变不禁使她对她刮目相看;她从不知妹妹的心思是这般成熟。

「我无所谓。倒是你,可得生下一个男孩儿呀!现在有爹撑着外头,将来爹若是走了,很多人会因为我们是一介女流而不屑和我们来往。我可不希望君家的产业全落到郑书呆手中,因为他只会败光家产而已。天天念书,自认文士,还说咱们满身铜臭!自以为清高的他,也不想想他吃的、用的还不是咱家给的?他一介秀才,那能有奴仆成云的风光?这种呆子生下来的儿子也不会成为商业奇才。」君绛绢对郑书亭是彻底的不看好。

「池井小鱼没见过江洋大海,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真要把商行交给他,他也不敢要。那人虽食古不化,自视不凡,但到底心中仍有些文才;也许那天真高中了,就必然会离开咱家,到时气也气不着你了。」

「高中?除非老天无眼了!」君绛绢看了一下天色,连忙捧起桌上的羊皮卷。

「哇!天快黑了,我得快生叫门房准备马车去商行,再晚,娘就不让我出门了。」

君绮罗抚着肚子,感觉腹部、胃部又在翻涌,忍不住苦笑,这两个小家伙与他们的爹爹一般会折磨她!

但无怨呀!这一切……

往事已如轻烟,来去无踪,再怎样浓烈的感情也只能摆荡在心中。也许在午夜梦回时会有一丝甜蜜闪过,但现实中,决计不会再有缘份相见了。

她已死了,不是吗?这下子,他终于可以心无窒碍的去娶那三个公主了,而不必为她这死去的人天天动怒。

他也算是容忍她的了。否则相处的三个多月里。她早该死了好几次。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领情;可是领了心,领了情,便是自己真心的沉沦;一但捧上真心,光是对她好已经不够了。她要他的爱,而且只给她一人。

可是,他的身份、他的处境容不得他做主,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无法忍受。她不能睁眼看别的女人来与自己分享心爱的男人。于是,她选择退让,选择死亡来表示她的抗议与控诉。

命不该绝是因为情缘未了吗?有缘无份又该是怎样的终结呢?

耶律烈……

想他想得心都疼了。这就是她往后得受的煎熬吗?这就是她所该承担自己选择结局的后果吗?

她,错了吗?还是,得一份真情挚爱真有那么难?※※※阳光的热度已开始让人沁出微汗了。

这日风光明媚,阳光迷人,君家花园百花竞放,尽是缤纷的花海。

君绛绢挽着大腹便便、好不容易今天没害喜的君绮罗出来晒太阳。

姊妹俩来到了昔日年幼时常玩游戏的「花丛屋」重温旧梦。

所谓「花丛屋」,是君宅中庭那一大片花园周田栽种的高大灌木丛。幼年时,她们三姊妹在亭子后方假山旁,选中最浓密的一团树丛,在中间挖空成一个小洞,一但读书累了,就窝在此休息。

如今再度来到,虽然她们都已长大,但空间倒也可以挤进两个人。

君绛绢手捧诗经,对着大姊的肚子煞有其事道:「可爱的娃娃儿,今天姨娘要教你背诵的诗经是『卫风』的『木瓜』篇,听着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踞。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玫。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也就是说,以后你当上一个大商人之后,风度翩翩,风流倜傥;如果看上一个女孩,你就去买一颗木瓜丢向她,她就会丢玉佩回来给你,不但可赢得美人心,还可以赚大钱!一颗木瓜市价是十文钱,玉佩市价从二十两到上百两不等。也就是说,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咱家种了木瓜树、桃子树、李子树,就连成本也省下了……」

「绛绢!你在胡说些甚么!好好的一首情诗竟被你说成这般市侩,不怕孔老夫子入梦训你!」君绮罗又好气、又好笑的斥责着。

给这丫头念书实在有些对不起那些写书的人。

「才不呢,我这是在阐扬诗经的精髓呀!咱们在商言商,读书本来就要活用,否则读成像郑书呆那样子就真的是枉读圣贤书了。」

「你根本是不求甚解,连带教坏小孩子。」

「我是在教他做生意呀!」君绛绢换了一本书,又开始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嗯,好,很好!小娃儿,若你不从商就得当个人物,不要当个臭穷酸;要当文人,就要向李太白看齐!」

君绮罗只得任小妹去胡言乱语了,一双眼幽观的看向北方,这时,北方也该是仲春末了吧?

「相公,你就别生气了吧!」一个柔顺的女声由亭子中传来。

二姊妹相视一愣,是绣捆。君绛绢偷偷起身看了一眼,果然亭子中正是郑书亭与君绣捆,以及四个女婢。

郑书亭不悦的声音传来:「我真的无法忍受了。这几个月来,我简直不敢走出大门一步,就怕出门遇见朋友问起我关于你姊姊的事。你们向外散播她新寡的消息,外人信,亲朋好友那一个瞒得过?无端端怀了个野种回来,血统不明,又传说贺兰山那一带有鬼怪妖异,就别是怀了个精怪。我真羞耻有这种姻亲!今天丈人若没给我一个交代,我肯定是与君家决裂定了,不然,叫我怎么有脸再与那些风雅之士来往?」

「相公!爹决计是不会赶姊姊走的。咱们少来这儿就成了呀!而且姊姊又要临盆了,你想赶她去那儿呢?」君绣捆为难的低语。

「让她去北方的别院待产好了,并且尽快将她嫁了。贩夫走卒,甚么人都可以。她己身败名裂,有人要就凑合着,还不知道她怀的是甚么怪物呢!产婆四处宣扬她的肚子太大,要真是个怪物,咱们君家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丈人就是一味纵容你们这一干女子,你们才会无法无天。若不是你嫁给了我,今天你也会落得跟你大姊一样的下场,恬不知耻,还让君家上下蒙羞,更辱没了我的身份。」

「反正爹不在,咱们明日再来。」

「哼!明日你自己来,告诉你爹,君绮罗一日不走,我郑书亭一日不踏入君家。」

他们的声音愈行愈远,偶尔还夹杂着君绣捆赔罪的乞求声……

要不是君绮罗猛抓住君绛绢,她早跳出去与那郑书呆拚命了。

「大姊,他真的太过份了!他以为他是谁呀?若他真有清高的志节,为甚么花咱们君家的银子时没一点羞耻?反倒大剌剌上门来赶君家的人?大姊,你千万别理那种人,别让他称了心。」

君绮罗冷冷一笑。

「他还没那个本事来赶走我。我想,他真的忘了他是谁了。好!他要清高,要志节,那咱们也不必容忍他。明天起,他会深刻明白甚么才真叫文人的志节!」

「哇!太好了!姊,怎么做?」君绛绢拍手大呼,非常期待的问着;她知道,大姊要发威了。

「明天绣捆抱孩子回来后,叫二娘留住她,一同到苏州别院住三个月。她们上路后,立即将他们现在住的别院收回,并调奴仆回来,叫账房停止发生活金给他。咱们可别做得太绝,拨一幢小木屋给他住,给他一小片田地,让他去效法陶渊明的生活。如果他寻上门。别让他进来,当他是一只疯狗。有事我来担待,只要十天,他就会知道咱们铜臭味重的君家给了他多少好处与礼遇;只要一个月,他就会痛不欲生;不出两个月,他就会锐气尽失,上门乞求!但我要他捱三个月,将来再供养他们夫妻时,就要有节制;一味任他予取予求,任意挥霍,只会让他忘了他本出身贫户,还当自己是真命天子。到时看看他那票清高的酒肉朋友,还会不会搭埋他!」

君绮罗的报复手段其实是用心良苦。近两年的优渥生活已使得郑书亭从一个上进的青年渐渐迷失成为一个虚有其表的公子哥儿,连带也荒废了学业。再这样下去,对绣捆也不好。而君家一味的宽待更助长了他的气焰,不给点教训不行!

金钱会使人迷失,再有为的青年也是一样。

君绛绢开心叫好:「我一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而且等着看则书呆潦倒的表情。」她顿了顿。「可是爹那儿……」

「爹那边我来说!你快去鼓动二娘,办得成吗?」她起身。

「成,一定成!我现在就去!」绛绢说完,立即跑步回后院找娘去了。

君绮罗抚着肚子对天空低语:「你说得对!我从不轻饶错待我的人,心爱如你都如此了,又何况区区一介穷书生?你要是知道有人这么侮辱咱们的儿子们,必定鞭子一挥又要杀人了吧!说真的,相形之下,我风度比你好了许多……」

对着北方的天空。她露出温柔的笑意。他总是爱看她的笑,可惜她从不曾在他面前真心笑过。

唉!别离后才知相思苦,别离后才惊诧的发觉对他的爱比自己预料的更为多。像她这般无情的女人,居然暗藏了这么深沉、浓烈的爱意……多奇怪呵!

但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君成柳在三天后才知道女儿箝制了二女婿的生活用度以及收回了别院;并且遣开了二女儿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陪其母到苏州游玩;还以更快的速度安排郑书亭那位侍妾嫁人。一下子,郑书亭是两袖清风,只剩一屋子的书了。

「绮罗,你这摆明了与他过不去!」君成柳原本就心慈手软,虽知女婿近来行为略有放肆,但突然断绝一切支援,不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

君绮罗扶父亲坐下,轻道:「良药苦口,若不挫挫他的心志,他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人。现在他成天游玩嬉戏,附庸风雅;一个书生不事生产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他连书生的本份也做不好。当年咱们愿意把妹妹嫁予他,而不轻视他的出身;一来是咱家宽厚待人,再者是看他孝顺又上进,虽狂傲些,但有才学,我们也有意栽培他,想给他一个更舒适的环境安心念书赶考。他对我的鄙视言词是天下男子的通性,我生气,但不会因此而想报复;可是这种好日子再让他过下去,会害了他,对绣捆也不好。爹一定早看出来了,但是不好多说:可是我不会纵容他的。要不,他就得安份当个真正的书生,要不就得开始懂得自力更生。如果两样他都做不来,至少他得知道,君家没有义务平白供养他。我查过账目了,咱们一家子的用度每月是五百两,这还包括了佣人的津贴与礼金奠仪之类的支出;而他们那边居然高出咱们家一倍不止。天天找来一群人,动辄包下酒楼,在那边相思、别离、伤春、悲秋的吟咏一些不入流的情诗;或找来歌妓狭玩,更是挥金如土的大发赏钱。咱们家纵有金山银山,也不是用来这么挥霍的。」

君成柳总是说不过女儿,何况她甚么都了若指掌。只是这事一旦传了出去,怕更坏了女儿的声名。

「可是,那对你的名声……」

「我不在乎。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而且,私怨上而言,我不会轻饶犯到我的人。郑书亭必须知道,君家是谁在当家;他也必须知道,惹到我的下场。我已交代账房了,将来再度供养他时。用度多少皆必须由绛绢过目;绛绢对市价商品行情了若指掌,所以我相信她会拿捏得当。如果绣捆因此回来哭诉,叫她来找我。」

「唉!绛绢那丫头,我也担心得紧哪!你二娘老抱怨我给她太多自由了。

可是,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也有从商的天份,独独少了你的沉稳与定性;稚气未脱哪!」看成柳又忧又喜的叹气。

看到小女儿得自己的遗传,在更深入接触公事后是那般快乐的表情,他又怎么舍得要她绑回小脚,天天枯燥的坐在绣房里呢?只是,这样的女孩,嫁得出门吗?耽误大女儿的青春使她落到今天不堪的境地,他已经不忍了,所以他并不希望小女儿又重蹈覆辙……

君绮罗安抚道:「绛绢是个率性的好女孩,一定会有她命定的姻缘的,我可不希望胡乱为她招个丈夫。她对所谓的书生文士没有好感,而且她那性子还不适合为人妻子。」

「也罢!也罢!为父向来不强求甚么,只求做事无愧于心。若老天有眼,也该给我三个女儿一桩良缘回报。」

「爹……」

「别对书亭太绝了、至少别让他饿死。至于你,好好养身子。唉!就见肚子大,也不见人丰润,你一定要平安生产!生个男孩子就更好了,咱们君家就有香火了。」

君绮罗诧异道:「爹,这孩子……」父亲要她的孩子当君家继承人?

「是你的孩子,你又是长女。不传他要传谁?我不在乎孩子的爹是甚么身份,他生下来姓君,不是吗?」

他慈爱的轻拍女儿的手,双眼满是体谅。这孩子也够苦了,难道他这个做爹的不该多疼着她一点吗?一但确保孩子继承的身份,他便不会生下来就遭人耻笑,也确立了孩子的社会地位。

「谢谢爹。女儿不孝,老让你操心。」

「保重身子就不会再让爹忧心了,明白吗?」

「女儿明白。」※※※不出君绮罗所料,郑书亭的落魄让他看清了他那票自认清高的朋友的真面目。曾经称兄道弟,或号称生死之交,如今见了他却如见瘟神:更有人立即一反平日谦和面孔,恶意的加以嘲弄他这个驸马爷终于被「休」了。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至于衣食不足的,只好忍辱吞声求温饱了。

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生平第一次肯定古人那一句至理名言。百无一用是书生!

初开始的半个月,他尚有华服碎银可以充门面,还不知挨饿的恐惧,在愤怒之余倒也能清高的与君家划清界限。小木屋前那一小片原种满蔬菜的土地他更不屑管理,怕弄污自己秀才的贵手。早年他出生清寒之家,父母只求他苦读,没让他做过粗活,也养成了他偏颇的观念;所以那片小田地上的蔬菜如今都已枯死。

再过半个月,他已成了当的常客,遮遮掩掩的去典当身边的华服;出自君家「锦织坊」的手工,造价上百两不止,能典当个二、三十两也很可观了。

他开始感受到手头紧缩的压力;以往在君家的酒楼饭馆大快美食,非道地口味不吃,非奇珍异味不吃,一顿山珍海味吃下来,少说也是上百两,但他一个子儿也不必付,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现在君家商号可没一个人拿他当姑爷看,吃饭照样得付钱,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手头看来「很多」的银两,根本不够买半片熊掌,但却是寻常人家好几个月的用度。

他真正见识到君绮罗的厉害了!

捉襟见肘的生活远比不上昔日「好友」故意的嘲弄与避若蛇蝎的态度,更让他痛不欲生,他终于见识到这世间的冷暖,也可悲的发现自己实在天真得可笑,连一屋子原本可以倒背如流的书,如今却让他陌生得直冒冷汗。

又过了半个月,如今他已一无所有,连白米饭也吃不起了;而屋前的菜,早已回天乏术。他拉不下自尊去乞求君家,因为是他先登门去与人划清界限,并且发誓死也不再踏入君家一步,如今教他怎好再上门?可是如今他除了一堆书之外,甚么也没有了:身上仅有的几文钱,还不够他上饭馆吃一道汤,而他又没脸坐在街上与那些贩夫走卒挤在一起吃那些粗食,更怕被人认出来,再加以嘲笑一番。

绣捆到底去那儿了?

如今,唯一令他庆幸的是自己娶了个这么贤慧的妻子,只是以前,他只将此视为理所当然,还为了侍妾冷落了她;其实他的美丽,那些妓女那比得上?

也只有她是真正不介意他身份而下嫁于他的人,要是他娶的是君绮罗,光想到她的名字,他就冷汗不止。那女人太可怕了!而他居然一再的在人前嘲弄她、惹她,如今她决计是不会放过他了。

醉死算了!他有文人的骨气,所以绝不向岳家低头。即使他有错,也不愿以这落魄的身份再入君家。

如果他能自力更生,一定要更加苦读,有朝一日中了举人,光耀门楣,再造岳家;否则他那有脸去乞求他们,这样只是徒增笑话而已。

他用身上仅剩的几文钱,买了几斤劣酒,喝下第一口就吐了出来,这那是酒?这叫马尿!跟以前的琼浆玉液比起来……唉!

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酒家外头,怔怔的盯着手中那壶酒,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几个流气的人围住。

「这不是君家的驸马爷,郑秀才吗?久违!久违!怎么穿得像乞丐一样呢?太辱没你的身份了吧!」

这些人都是昔日陪他游玩咏诗,带他到处花钱的小人:郑书亭羞恨交加的低头要走,背后却传来哄然大笑,话说得更大声。

「也只有你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惹君家那只母老虎,不巧她正是个财神爷呢!上回你不还扬言要把她赶出大门,以免污了你的身份?如今是谁被撩出来呀?」

「你们……别欺人太甚!」郑书亭气得脸上红白交错,饥饿的肚皮更加疼痛。

「我们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君绮罗只手操控江南商业动向已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只有你这呆子才会妄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如今君非凡一死:她又回来君家,君家岂容你再叫嚣!可怜哦!」

众人又哄然大笑!

郑书亭狼狈逃开,无法再忍受更多的讥笑!

而在酒楼的二楼窗口,一个戴黑色斗竺盖住上半边面孔的男子,在听到「君绮罗」这三个字时,手中的杯子顿然被他捏成碎片。熊腰虎背的挺拔身躯震动了一下,斗竺下那一双精光湛然、又一向冷如寒冰的眼瞳迸射出火花;满脸的讶异、震惊,掩饰不住的表现出来。

男子对面坐着的,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几乎失态的跌下椅子,也因为那三个字。他没有遮住面孔,一张爽朗且充满北方豪气的年轻面孔根本像是见鬼了!不过,他还能注意到隔桌偷偷盯着他们的几个便衣官差。

「少……爷?」

「去跟踪那个秀才。」这低沉的声音充满威严。

「是!」男子立即飞快的下楼而去。

戴黑斗竺的男子端起斟满酒的酒杯,凑近唇边,低声喃道:「是你吗?是你吗?你这个折磨了我六个多月的女子,我该为你的未死而乾一杯额手称庆?

还是为你的逃回南方而狠狠打你一顿?当你过得逍遥时,我却如同活在炼狱……」他淡淡的笑了,仰首喝下那一杯酒。

打她?舍得打吗?那么他只能选择感谢老天了。

坚持来南方是对的,在曾经那样痛不欲生之后,东丹国的叛变成了他发泄狂怒的标的。事发后,可汗怕他轻生,将之软禁在皇城内,直到八部大人的选拔,因东丹国叛变他才有了发泄的对象。他以不要命的方式身先士卒的打前锋,只花了三个月,东丹国溃不成军,举旗投降。而后,他成了八部大人,又招致咄罗质洼不满,领兵反叛。他又趁此机会一举灭掉他的野心,改立其弟咄罗质渥为族长。

一切都平定之后,他总觉得心中失落了甚么,而那失落的方向,就在南方。

可汗一再阻止他的贸然决定,因为他的身份与眼瞳会招来杀身之祸;何况他又坚持独自前往。可是,他一定得来一趟,来到杭州,她的故乡。

他有很深刻的感觉,在杭州一定会有一个答案等着他。

当一切悲愤情绪沉淀后,他发觉自己的心碎并没有太深刻。唯一记得的伤痛是她对他的恨,而不是她的死。

然后,他的心中开始燃起了不该有的希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到南方,到杭州……日日夜夜的催促,成了他巨大的执念,使他不顾一切的投身过来。他不知道为甚么会如此,只知道非来不可,而且愈接近杭州,心里的悸动就愈强烈。

已经来这里三天了,他一直不敢上君家,去看看她曾住过的地方;触手可及的答案,他反倒不敢太快去掀开,怕得到的只是更深沉的失落与绝望……而且,也因为一入中原即被盯上,所以不愿去君家,为他们招来麻烦。他在等某个讯息,一直在等,而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她没有死,这一直是他希望却不敢奢望的事,竟然成真了!自制坚强如他,再也忍不住流露真心……

她没死……

这回,无论她有多恨他,他都要一辈子守着她,片刻也不与她分离!如果往后再争吵,他不会甩头就走,非要抱搂到她气消为止,才肯放开她。

嗯,他该怎么让她知道他们快要重逢了呢?给她一个惊喜如何?还是不由分说的再度掳她回大辽?他可得好好想想。她吓过他一次。他也得回吓她一次才行!

他,耶律烈,露出了六个月以来最愉快的笑容,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下肚,心中计量着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