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易连恺这才明白适才闵红玉那场做派,原来是为着要见此物趁人不备交给潘健迟。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枪膛,摇了摇头,说道:“这女人。”

  潘健迟不知他是何意,只装作想要休息,也在炕边躺下,正躺在易连恺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爷,咱们想法子闯出去吧。困在这里是个死,闯出去说不定能有一分胜算。”

  易连恺并不搭话,只将那支小小的驳壳枪往他手边一推,潘健迟心中焦急,说道:“公子爷,事不宜迟。再不走易连慎不知道还有什么酷刑,咱们走吧。”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低语:“公子爷旁的不想,只想一想少奶奶,她还在等着您。”

  易连恺这才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迟低声道:“不试怎么知道?咱们将门骗开,就此闯出去,这院子里的地势我进来的时候留心察看过,虽然墙高,但是易连慎住的地方,离这里隔了好几层,等他们冲过来,咱们说不定到了后门。”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道:“公子爷素来果毅决断,为何如今犹豫不决?”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不由得急了:“公子爷,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似乎伤口疼痛。潘健迟不由分说,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公子爷晕过去了!”他连叫了两声,只见外面脚步声匆忙,涌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适才送饭来的狱卒,那人见易连恺睡在炕上一动不动,以为他真的晕过去了,于是抢上来查看。

  他刚刚走到炕边,还没俯下身去,只觉腰上一硬,错愕间不由得一愣,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易连恺已经一跃而起,举起手中镣铐,狠狠往他头上砸去。那镣铐全是铸铁所制,十分沉重,这下子顿时血流满面,“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而另两名士兵还未及呼喊,潘健迟抬起手来,“砰砰”两枪,一枪一个撂倒。易连恺抓起那两人手中的两杆长枪,潘健迟拿了狱卒的另一杆毛瑟枪,拉开虚掩的们,抢先闯了出去。

  外面院中巡逻的卫兵听到枪声,早知道不妙,纷纷朝这边奔过来。但潘健迟枪法精妙,一枪一个点射,冲在前面的数人倒毙,其余的人顿时生了怯意,四散开来寻找掩体。

  潘健迟知道易连恺双腕皆伤,无法端枪瞄准,所以率先冲在前头。两个人隐身在廊柱之后,他*****中的子弹已经用尽,便回手别在腰间,端起长枪拉好枪栓,向易连恺丢了个眼色。

  易连恺虽然从来没有与他配合过,但却难得立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他虽然双腕无力,开枪不准,可是端起枪来胡乱射击,只惊得余下的卫兵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弹壳飞溅,“嘣嘣”乱响,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迟在他开枪的似乎,早就就地一个滚儿,翻到了走廊的另一边,借着柱子的掩护,一枪一个,又打死了好几个人。他枪法精准,余下还有两个人噤若寒蝉,抱头缩在窗后,却是再也不敢冒险探身出来开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易连恺已经抓住机会冲过去。潘健迟一枪击碎了院门上的锁,和易连恺一起直闯了出去。

  他们两个刚刚出院门,只担心遇上大队的卫兵,结果方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西北角一片喧哗,有人大叫“弹药库失火啦”!只见檐头浓烟滚滚,不停地有稀疏的枪声响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烟雾笼罩起来。火势看起来不小,他们这样闯出来也秘遇见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弹药库救火了,而纵然有人听到这边枪响,也不及过来察看。

  他们趁乱一直向后走,走廊里偶尔遇见几个卫兵,都被潘健迟一枪一个撂倒,反拣了不少。这里都是易连慎带出来的亲随,装备齐全,武器精良。潘健迟背了好几条枪,更挂了几条子弹袋,而易连恺只拣了两条枪,十分沉着地跟在他身后。

  潘健迟虽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这种宅院,往后去一定会有后门,所以与易连恺一起穿过重重院落。且战且走。刚到后院附近,忽然听到“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似乎也震了几震,那屋子外面装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乱响,而屋顶上的瓦掉下来好几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惊。潘健迟知道必然是弹药库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弹药库存了有多少子弹火药,想必这样的爆炸还会有多次,所以更不迟疑,只是催促易连恺:“快走。”

  易连恺看见西北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似乎连房子都塌了好几间,却略一沉吟,问道:“是闵红玉吗?”

  潘健迟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们俩都只怕夜长梦多,所以径直用枪轰开后院的铁锁,潘健迟匆匆向外一望,见巷中无人,便推门回身向易连恺招了招手。

  时近黄昏,城中听得枪声爆炸声,早就商铺上板,行人断绝。这里本来就是军事重镇,更兼连年战事,所以老百姓养就一种谨小慎微的习惯,一听到枪声就关门闭户,锁家不出。所以他们一直穿过巷子,只见街头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一车。

  潘健迟心中焦急,知道镇寒关地方狭小,又处于两山山隘之间,若是易连慎回过神来紧闭关门,他们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难飞,所以眼下之计,唯有闯出关去。可是街头并无一马一车,怎么样闯关,可真是一筹莫展。正在寻思的时候,易连恺突然咳嗽医生,身子微晃。他本来端着长枪,幸好长枪拄地,才没有跌倒。潘健迟连忙扶了他一把,只见易连恺一手捂着嘴,却勉力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自己没事。潘健迟知道他身上有伤,料想他跟着自己这样闯出来,已经精疲力尽。他心下焦急,想着要到何处去寻个车马才好,正这样盘算着,忽然听到汽车喇叭一响,看着一辆军用的吉普车,飞一般地朝着他们冲过来。

  潘健迟以为是易连慎的下属,所以一手搀着易连恺,另一只手将枪一顿,“咔嚓”一声将子弹上膛,便要隔着挡风玻璃击毙开车的人,将车夺过来。那车子直冲过来,速度似乎一点儿也没减,仿佛想将他们撞死在当地。潘健迟单手端枪不稳,所以眼见着车子直冲过来亦不慌张,只待更近一点便开枪射击。只见车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连开车人的脸都快要看清楚了。那开车的人却突然刹车,只听轮胎“吱”地一响,已经硬生生将汽车停下来,那人探身出来,叫道:“快上来!”

  竟然是闵红玉。她穿了一身易连慎军中的服装,潘健迟几乎没能认出来。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怔了一下。闵红玉跳下车来,将他们扔在地上的一杆枪拾起来,潘健迟连忙扶了易连恺上车,闵红玉随手将杆枪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发动车子,将汽车掉转呃一个方向,直接向城门关开去。

  潘健迟见她开车的动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会开车?”想想这句话似乎十分不敬,便有添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闵红玉笑了一声,说道:“只为一点慈悲心,未见公子到来临。”因为这出京戏大红大紫,这句唱词更是家喻户晓,虽然潘健迟不怎么看戏,也知道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见安公子被诳出去黑风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词。此时潘健迟听她还有心思唱戏,料必她是胸有成竹,于是说道:“你今天大展手脚,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闵红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才算是事成了一半,还有一半,得咱们三人尽行走脱了,才算是真成了呢。”

  她驾驶着汽车直奔城关,远远看到关隘前置的铁蒺藜,便略减了车速。将车窗上的玻璃摇下一半,伸出手来挥着一个绿色的派司,远远就冲着那哨卡的卫兵嚷:“快快开卡!城中混进来奸细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军!”

  那关卡上的哨兵早就听到弹药库爆炸之声,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滚滚浓烟。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时就搬开了铁蒺藜,放他们扬长而去。

  记得

  出城之后是黄土垫的大道,一直向东,闵红玉将车开得飞快,西北苦旱,虽然时气已经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车后扬起的沙土,好似滚滚一条黄龙。潘健迟回头一看,只见关山如铁,夕阳正照在城楼之上,斜晖殷红,照得整座城楼都好似笼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楼关隘,逊清年间又多次修整。虽然大漠戈壁,风烟万里,可是远远望去,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现在这巍峨的城楼渐渐从视野里退去,但他心里紧绷呃那跟弦,却是一直没能放下来,于是回过头来对闵红玉说:“这里往东几百里皆是平原,无遮无拦的,易连慎的人只怕立时便要追上来。”

  闵红玉咬牙道:“追便让他追呗!来一个咱们拼一个,总不会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迟是军校毕业,深谙兵法,听到她如此说,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有人接应咱们就好了……”

  他知道闵红玉所作所为已经十分不易,不仅给自己递了枪支,更兼火烧弹药库,又骗开城门,如果说没有内应,凭她一个弱女子,匹马单枪,似乎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闵红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有同伙,你也别想套我的话。”

  潘健迟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条船上,你的同伙就等于我的同伙,为什么我还要套你的话?”

  闵红玉笑了一声:“大家在一条船上?不见得吧。”

  潘健迟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之争,只见易连恺神色萎顿,脸色煞白,上了车后歪在那里一言不发,想必他难以支持,于是低声问:“公子爷可是伤口疼?”

  易连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但他呼吸之声短促沉重,潘健迟听在耳里,知道他另有内伤,便是有医有药,也不便停下来让他静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易连恺脑后,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因为车开得太快,所以颠簸得甚是厉害。他们一路向西疾驰,看着西斜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大地泛起苍凉的底色,天黑下来。

  黑下来路就更难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发蓝,像是瓷器的底子里沉了水,隐隐透出润色。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闵红玉辨了辨天色,又继续往前走。荒凉的平原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四下里没有人家,路两旁全是沙砾。这时节连半根细草都还没有生,更觉得有一种荒芜之意。汽车的车灯只能照见短短一段路程,这条路常年走的都是马车,中间有两条极深的大车车辙,而汽车走来,更是坎坷不平,颠簸得十分厉害。潘健迟倒还罢了,易连恺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潘健迟欲要与闵红玉换手开一会儿车,想让她休息片刻。但接着依稀的星光,只见她双目凝视着前方,全神贯注,嘴角紧紧抿起。她本来就穿着军中制服,更显得神情刚毅。潘健迟终于没有开口相询,这样开车走了大半夜,闵红玉终于将汽车停下来了。

  潘健迟本来就甚是担心,于是问:“是不是没有汽油了?”

  闵红玉并不做声,跳下车去,路边有一个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斗。潘健迟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见易连恺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暂时并无醒来的可能,于是也下车去,爬上那个土坡。

  西北夜寒,北风凛冽,他没有穿大衣,被风一吹,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仍是强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砾堆积而成,走起来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顶,闵红玉回头看了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他于是问闵红玉:“是要往北,还是要往南?”

  潘健迟仰头看天,迅速地认出北斗七星,说:“走吧,我知道路了。”闵红玉并不做声,走下山坡往汽车走去,但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潘健迟见她一个趔趄,叫了声“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惯性太大,闵红玉还是摔倒在地,连带他也差点摔了一跤。

  闵红玉摔了这一跤,却就势坐在了沙砾上。潘长江本来想扶她起来,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进,更兼一路奔忙,只觉得筋疲力尽,拉了她一把没有拉起来,干脆也就势坐在了沙砾上。

  闵红玉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连慎军中服装,又阔又大的黄色棉衣,被腰间挂着弹袋的皮带一勒,倒还有两分英武之气。她见潘健迟冷得不住呵气,于是抓下头上的棉帽递给他。潘健迟摇头,说道:“你戴着吧。”

  闵红玉说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迟明知道她是托辞,但是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只怕她又发怒,于是干脆接过去。戴上之后果然暖和许多,闵红玉说道:“其实你也是冲着那样东西来的,是不是?”

  潘健迟不料她问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答:“你难道不是?”

  闵红玉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语,轻轻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么不如去车后头拎把枪,抵在易连恺的脑门子上,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是了。”

  潘健迟道:“你与公子爷相交若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你看二公子严刑拷打,何曾问出来了一个字?这样硬来是没有用的。”

  闵红玉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东西不在我手里的?”

  潘健迟也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拿的那样绝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闵红玉道:“可是现在他人在我手里,我想问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潘健迟冷冷地道:“不见得吧!”

  闵红玉浑然不在意般,说:“我知道,论枪法我是比不过你。不过你也说过,现在咱们是在同一条船上,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潘健迟颔首:“不错,你现在如果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闵红玉说:“那不如我们合作,真要找着东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迟反问:“你有什么法子问出东西的下落?”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世上,我是没法子让易三公子告诉我,他到底把那样要紧的东西放在了哪里。不过我想如果有一个人来问,他还是肯说的。”

  潘健迟不动声色,反问:“你是说秦桑?”

  闵红玉点了点头:“除了咱们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求,易连恺都不会说的。”

  潘健迟问:“你适才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红玉说道:“咱们得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

  潘健迟吐出口气,天气寒冷,瞬间凝结成霜雾一般,他说道:“这里相距昌邺何止千里,要让他们俩立时见上一见,谈何容易。”

  闵红玉说道:“这里离昌邺是挺远的,可是要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却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潘健迟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神色大变。闵红玉轻笑一声,说道:“潘公子,我看你对三少奶奶,也未必绝情。一听到真正与她安危有关的事情,你的脸色都变了。”

  潘健迟问:“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闵红玉还是那种浑然不在乎的口气:“也没有怎么样。虽然当初我弄到了两张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会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样,她一个弱质女流,金枝玉叶,不像我这般胡打海摔惯了。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船,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哪里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潘健迟听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下忧急如焚,可是表面上还是十分沉着,只问:“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闵红玉说道:“她现在人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怕此时此刻,已经到了镇寒关里。”

  潘健迟听到这句话,急怒攻心,忍不住举起手来狠狠给了闵红玉一巴掌。闵红玉没防他会动手,虽然将脸一扬,但仍旧没有避过去,只听清脆的一记耳光,顿时脸颊上火辣辣生痛。潘健迟这一掌击出,悔意顿生,见闵红玉捂着脸站在那里,连忙强克怒气,说道:“对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么对不住的。”闵红玉竟然好似并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要说起来,你是第二个为她动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迟心乱如麻,可是此时此刻,又不能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忧心秦桑的安慰,只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的计划,不也正是你的计划?”闵红玉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劝说易连慎,假意让你劫狱,带走易连恺。然后从他口中诳出东西的下落?如果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帅谈换人。想那高帅深受大帅之恩,必然会用秦桑来交换易连恺。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计划,你对易连慎说出的那全盘大计,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为何却恼羞成怒,竟然动手打人?”

  潘健迟没想到她会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极快,已经想到闵红玉与易连慎早有旧情,原来他们两个人也早就串通一气,自己到底还是让这个女人给骗了,她终究还是出卖了自己和易连恺。他说道:“原来你真的是和易连慎一伙的。”

  “你的心里不定是在骂我吧。”闵红玉又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我哪里来的本事,将枪带进去给你?若不是易连慎默许,弹药库怎么会起火?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戒备森严的城头关隘哪那么容易闯出来?你不是说我有同伙吗?我的同伙自然是易连慎。不过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以为我是为了易连慎。易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薄情寡义,易连恺如此,易连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时候,他自然会对我客客气气,等到我没用的时候,可比一条狗都还不如呢。他这样将计就计,当然正中我下怀,不也是,正中你下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疑心吗?难道你就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有这泼天的本事,能把你们两个接应出来?难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这样轻易走脱了吗?你明明心里早就疑惑,为何不说?难道你不也是将计就计,难道你不也是静观其变?你这个人呢,就是这样不好,既想钓大鱼,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真真无趣。”

  潘健迟迟疑她片刻,说道:“易连恺若是醒了,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闵红玉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劝他把东西拿出来,好将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少奶奶置换出来。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却管打保票!”

  闵红玉错愕回头,却看到易连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下车,此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他一手拄着长枪,另一只手端着另一支枪,手臂上缠着子弹带,而手中的长枪早已经上膛。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这闵红玉,虽然他双手无力,但是如果胡乱开枪,离得这般近,势必也会击中闵红玉。易连恺神色疲惫,似乎十分厌倦,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头发,你就少一根头发,她若是少了一根指头,你就少一根指头。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闵红玉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说:“她到底有哪里好,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迟:“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怔了一下,说道:“公子爷,此事要从长计议。”

  易连恺并无愠色,却只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不再迟疑,指着闵红玉问:“那她呢?”

  “绑起来,放到后座!”

  潘健迟转身去车上取了绳子来,见闵红玉神色坚毅,仍旧在不住冷笑,便说道:“闵小姐,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们。”说完就拿着绳子,将闵红玉真的绑起来,等到她走到车边,便连脚也给她绑上了。易连恺一直端着长枪,此时方才随手抓了一个东西,毫不客气地塞到闵红玉嘴里。闵红玉也不挣扎,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了,将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迟虽然从来没有在易连恺面前开过车,易连恺却似乎早知道他会开车,只向他一扬脸,自己却坐到了后座。潘健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启动车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镇寒关驶去。

  往回驶去的路似乎更漫长,下半夜,四野寂寂,万籁无声。只见夜幕垂拱,星图璀璨,那细碎的点点星子,似乎更加给寒风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潘健迟虽然一夜未睡,但打叠起精神,极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镇寒关奔去。易连恺虽然坐在后座,可是也并没有睡。潘健迟几次回头,都看见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们走了大半夜,汽车终于越来越慢,似乎无力。潘健迟将车停下,跳下车检查了油箱,然后告诉易连恺:“没油了。”

  易连恺眉头一扬,手中的长枪枪口拄在了闵红玉的脚背上,似乎心平气和地问:“哪里有油?”

  闵红玉嘴里塞有异物,挣扎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易连恺却是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子弹穿透闵红玉的脚背,打穿汽车地下的钢板,只见鲜血如柱,闵红玉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潘健迟将汽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边,终于在后头行李箱里找到一壶汽油,于是拎出来加到油箱里去。加完油后重新上车,他见闵红玉昏迷未醒,于是摇了摇头,似乎十分不解她为何执意如此。明明车上还有油,却偏要激怒易连恺。

  易连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言,只说道:“开车。”

  这样一夜疾驰,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回了镇寒关。

  西北曙曦既迟,东方不过鱼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犹未掩尽,但见霞光已经透过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这样的辽阔旷野,天与地似乎连分界都变得混沌不明,极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条线。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间从那天地的界线里迸出来,给天空涂染上绮丽的颜色。他们本来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镇寒关外,只见朝阳的光线射在城楼之上,明亮而略带澄意,倒和昨天晚上临走那一瞥夕阳的余晖,更有一种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红,隐隐仿佛血珀一般,将整座镇寒关浸在其中。远处苍凉的声音,却是赶着出关的驼队,“叮当叮当”,正是骆驼晃着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易连恺动了动手脚,车底全是闵红玉的血,将他脚上的靴子也染得红了,因为天气寒冷,早就凝固了,闵红玉性情十分坚忍,虽然挨了一枪,硬生生痛得昏过去。后来又醒过来两次,却是一言不发,既不求饶,脸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连恺素来知她甚深,所以不以为异。

  潘健迟远远看到笼在淡金色阳光中的镇寒关楼,于是问:“公子爷,怎么办?”

  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打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情深,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萎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字迹间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阵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匀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秦桑听出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来朝着他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是你?”

  易连恺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句话,只闻到她头发上馥郁芳香,手指触到她的衣袖,只觉衣料柔软细腻。虽然屋里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相比她不曾受到什么委屈,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桑说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盘查,我们好些人被扣押了下来,幸好我还带着有钱,买通了人。只是后来投宿又遇上响马,我被劫之后,就到这里来了。见着二哥,他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今天你就来了。”

  易连恺冷笑:“什么响马,官贼而已。”

  秦桑虽然柔弱,但是亦约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问:“二哥将你关了有多久了?”

  易连恺不愿让她多心,只说:“没有,老二有事想让我帮他,所以才将你劫来。他既然如此,我答应他就是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才问:“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连恺勉强笑道:“我答应替他去办事,自然不能够同你一起走。”

  秦桑说:“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和你一起。”

  易连恺只觉得心如刀割,可是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他微笑道:“傻话。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办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来是个机灵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狐疑,问道:“是不是二哥胁迫你做什么?”

  “他也不至于胁迫。”易连恺安慰般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给大哥带句话,我不爱替他受气而已。”秦桑明知道易连恺与易连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仍旧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二嫂……”

  易连恺有意笑了笑,说:“二嫂的事情你别操心了,二哥这个人,未见得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说二嫂也是自己想不开,料想他纵然有几分迁怒,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还指望我替他去办事呢。”

  秦桑“哦”了一声,易连恺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十分不忍心,于是岔开话题问她:“你这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秦桑惟恐他觉得担心,所以摇了摇头,只说道:“他们对我倒还客气,总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连恺笑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叫他二哥。”

  秦桑说道:“那也因为他是你二哥。”她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易连恺从未见她有如此温存依恋之意,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却越发不能让她觉得依恋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秦桑摇了摇头,易连恺本来疲惫到了极点,一路之上都是强撑,现在心力耗尽,只觉得全身发软,不由得说道:“我倒有点累了,真想躺一会儿。”秦桑听到他这样说,便将炕上的枕头移过来,又替他展开被子。易连恺本来只是想要躺下来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过的,他一歪下去,闻到枕头上似乎还有她发间的想起,而衾被之中,犹有余温。他心底一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十分警醒,半醒半梦之间,忽然觉得似乎是下雨了,雨点微温,打在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么呢?”秦桑自己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抽了手绢拭一拭眼泪,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说道,“船都已经出了符远城,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易连恺淡淡地道:“见不着岂不是更好。”

  秦桑勉强笑了笑。易连恺说:“你有属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个男同学给拆散了;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们家的田全充作军屯;不错,是我叫人去骗了你父亲,让他的生意一败涂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肯嫁给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山上再见到郦望平,他说,他要报仇,我问他报什么仇,他说夺妻之恨。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这世上最能忍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让他当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秦桑听他这样坦然说来,似乎再无半分隐瞒之意,可是自己听在其中,更生了另一种绝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都知道。”

  易连恺说:“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装糊涂,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秦桑问:“那么郦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易连恺说:“我把他杀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之意。易连恺说:“我就朝他脑门子上开了一枪,顿时脑浆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来,易连恺冷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也迟了。”

  “你是不是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