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烛龙之咒
“在我听过的传说中,禺虢大神是为了保全抚生,与烛龙余孽力战而亡。天帝甚为悲恸,大战后,他的元灵被送往归墟妙光池。”
幻境消失后,绒绒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天帝根本没有允诺要放过晏真,他甚至不曾收到昊媖的请求。一开始禺虢便是带着扑杀烛龙孽子的天命而来。难怪青阳从不肯告诉我这段往事。不管是否知情,他都有负于昊媖。”
她心中又有些难过,禺虢是天帝爱子,他呢,他算什么?纵然过了万年,他仍需留下来收拾残局,把自己弄得神不神鬼不鬼。
时雨笑着对相满说:“你可不止偷看了一眼。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活不长,他们竟然放过了你。”
相满汗颜:“我知道不该如此……可师尊说朝夕水畔为我守护之地,我身为土地,上神要我回避我不敢不从,却也不能擅自离开。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动静太大,我吓了一跳,想躲也无处躲了。”
绒绒白了时雨一眼:“她服过尸草,身上没有活物气息,等闲也发现不了她。即便青阳、昊媖有所察觉,你当他们是什么人,会对一个小小土地下手?”
“我后来将此事禀告了师尊,师尊也嘱咐我要忘却所见之事,不可再提……”
“哦?可你不但没有忘记,旁人随口一问,你还不是全都说了。你连我们是谁都还不知道吧!”
时雨眉眼带笑,相满却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躬身道:“老身……老……我知错了。我已许久未见活物,情不自禁……唉……不该,不该!”
谢臻见不得相满动不动就行大礼。在凡人眼中,土地算得上保一方太平的神祇,本该受人尊崇,享受凡间供奉。为何她在其余神仙面前如此谦卑?
他对相满说:“你拜他做什么?你不说,难道他就不知道了?”
时雨扬眉看向灵鸷,好像在无声地说:“你看看,你看看!”
“除了你们,我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此事。”相满还是没能从羞耻中挣脱出来。
谢臻安慰她:“我一看便知你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土地。”
相满支支吾吾:“也不是,从没有人来问过我。朝夕之水的事过去没多久,孤暮山也倒了,此处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师尊走后,我再也没见过旁人。”
这下谢臻也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绒绒“啧”了一声:“绕了一大圈,你还是没说孤暮山是怎么倒的,烛龙为何没有拿到抚生?”
相满说:“那时我还在朝夕之水,远远瞧见孤暮山隐没在深重云雾之间。那是师尊身为山神祭出的最后一道屏障,意味着大难将至。我赶回山中,烛龙已破去师尊的法术,强闯孤暮山山心,守在那里的白乌人和混沌三神兽都死了。一旦抚生被烛龙所得,以他之力必会让昆仑墟覆亡,到时无论是真人还是凡人都难逃一劫。
“我与师尊明知是螳臂当车,但也只能与山心同殉。这时青阳君赶来,他将晏真的龙筋和长鳐的犄角抛于烛龙身前。烛龙见之暴怒,弃抚生于不顾,誓杀青阳君,最后反被青阳、英招、陆吾和玄女几位大神联手困住。烛龙已知逃脱无望,手持龙筋和犄角,化身千里之龙凌空甩尾,将孤暮山拦腰截断。抚生当场碎裂成五块,随乱石四溅而散……”
“碎裂成五块?”灵鸷一震,这正是他苦苦寻求的答案。他在紧绷之下喉咙也有些发涩,哑声问道,“你确定吗?”
“我当时就在山心之旁,亲眼所见!”小土地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你可知道它们的去向?”
相满看了看灵鸷,又惶惶然垂下眼帘,有了先前的教训,她记起了有些话不该随便诉之于口。
“你……”时雨正要故伎重施,灵鸷拦住了他。
灵鸷抽出伞中剑,相满在剑光出鞘时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吓得闭上了眼睛。可她等待赴死之时,忽然想起这剑光似曾相识,于是半眯着眼,偷偷又补了一眼,脸上的恐惧顿时变作了讶然。
“这剑,这剑好像是……是……”
“这是烈羽剑,我是昊媖后人。”
“怪不得……怪不得!”相满喃喃道,眼中亮了起来,“你与昊媖大神是有些相似!”
时雨嗤笑:“你见过面具下的昊媖?”
相满一噎,脸又红了,搓着手说:“老身是说神韵、神韵……”
“那你可以说了吧,抚生残片都去了何处?”时雨替灵鸷问道。
既然面前的是昊媖后人,相满也无所隐瞒:“五块残片中,有两块在山崩时被昊媖大神接下。一片好似落入了朝夕之水,我追赶过去,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影,凭空就从水中消失了。还有一片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当时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日月失序,天灾齐发,灵气暴溢而散……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场景。四处都乱作了一团,人人自顾不暇,能活命已是不易,谁也不知最后那一片抚生残片到底掉去了哪里。后来青阳君多处查访也空手而归。”
灵鸷心想,昊媖先祖得到的那两块残片已铸入抚生塔中。落入朝夕之水中的残片被蚌精小善所得,她吞了残片后借抚生之力遁去了踪迹,相满看见的黑乎乎巨影正是蚌精原形。现在这一片多半已落入了燎奴手中,此事灵鸷已托霜翀禀告大执事温祈,也算是有所交代。
至于下落不明的那一部分,如果青阳君无法将其找到,白乌人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莫非所得之人也像小善那样一心藏匿起来,迄今也全无兴风作浪之意?这委实叫人费解。
“不是说共有五块残片?你只说了其中四块的去向。”灵鸷提醒相满。
相满睁大了眼:“剩下那块被我师尊找到,早已呈给了昆仑墟呀!”
“给了昆仑墟?你……说清楚,昆仑墟上是何人经手此事?”
“是天帝他老人家!”
相满说着,还恭敬地朝什么都没有的天空虚拜了一下。
灵鸷木然道:“青阳君可知晓此事?”
“那是当然,师尊交出残片时,在场的除了天帝,便是我与青阳君。”相满为此而感到与有荣焉。
灵鸷再未作声,时雨朝他点了点头,意指相满所言非虚,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白乌氏在摇摇欲坠的抚生塔下挣扎万年,一代又一代人为了镇抚塔中戾魂耗尽元灵而亡,苟活者也无一不活在一夕塔倒的恐惧之中。天帝明知如此,还声称会尽力找寻其余残片稳固抚生塔,可……
青阳君竟也对此事三缄其口!
“你骗人!”绒绒怒了。她深知那一块残片对白乌氏的重要,更容不得有人朝青阳头上泼脏水。
相满说:“我怎么会骗你们……你们若不信,可请这位仙君再将我所知之事呈于眼前。”
“那定是你被人骗了!”
“可我亲眼看见的呀…”
绒绒和相满一个激愤,一个委屈,反反复复纠缠不清。灵鸷却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忽然发现,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他们又能如何呢?
难道弃塔而去?
白乌氏守着抚生塔究竟又是为了谁?
……
自从知道灵鸷是白乌后人,相满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灵鸷从不在意他人眼色,但绒绒见相满眼光躲闪,心中更为不悦:“你看什么看?”
相满迟疑了一下,对灵鸷说:“这位神君…不,公子……好像也不对……你既是白乌人,身上可还带着烛龙之咒?”
“什么?”灵鸷蹙眉。
“老身又失礼了?我是看你样貌不男不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否年纪尚轻,所以看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烛龙之咒?”
灵鸷并不厌恶相满,但一听她说话就有些头疼。
“你不知道烛龙之咒?”相满错愕。
时雨怕灵鸷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耐心尽数毁于这小土地之手,叹了口气对相满道:“正是,我们都不知道。还请土地婆婆告知一二!”
“仙君也……”
“不要说与‘烛龙之咒’无关的话!”
时雨的威胁起了作用,相满又搓了搓手,终于切入正题。
“烛龙截断孤暮山后没有死去,他亲手割下了自己的头颅,用最后一口气对昊媖施以血咒。他要白乌后人从此活不到成年之时,男子碎尸荒野,女子癲狂而终…当时昊媖大神刚刚扑救下两块抚生残片,她就站在这听着烛龙咒语,一句话也没说。倒是青阳君安慰于她,说定会请女娲大神找出破咒之法。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烛龙独独恨绝了昊媖。”
相满想不明白,灵鸷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烛龙想来知道了晏真与昊媖之事,他认定晏真是死在了昊媖手里,长鳐也是受她所累,这才诅咒她腹中孩儿连带白乌一族受尽苦痛而亡。
白乌族中无人听说过“烛龙之咒”。灵鸷幼年时曾以为世间所有族类皆与他们一样。是霜翀告诉他,凡人也好,神仙也好,就连草木鸟兽大多也是生来阴阳已定,只有白乌人才是例外。
按族中流传下来的说法,白乌氏容不下无用之人,只有“阴阳并济”方能“至刚至柔”——这是女娲大神的祝祷,要白乌人在成年之前经受历练,这样即使三百岁后审慎择定男女,无论身为祭祀者,还是守卫者,都一般坚韧勇猛。
灵鸷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霜翀私下里却对他说:“女娲大神莫非与我们有仇?这哪里是什么祝祷,明明像个诅咒!”
灵鸷当时听后一笑了之。霜翀看似稳妥,实则一身反骨。灵鸷还以为这又是他无心的抱怨,谁知一语成谶。
女娲大神归寂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祝祷白乌人在成年之前非男非女,三百岁后浴天火而重生,原来是为了破解烛龙之咒!
相满所知的就这么多,灵鸷虽心中沉重,可他的目的已达到了,不枉等了十九年。他也朝相满郑重回了一礼:“多谢了。”
蜃眼入口靠的是玄珠才能维持不闭,多待一刻,也是对时雨灵力的耗损。
“我们回去吧。”灵鸷说。
绒绒早就不想留在这儿了,谢臻嘴上应着,脚却像是被钉在了雪地里。
相满听说他们要走,也显得有些失落。
谢臻问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可曾想过要离开?”
相满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此处土地,当与孤暮山共存亡。”
“山神都走了,一个小小土地倒是死心塌地。”难得时雨肯为谢臻帮腔。
相满急着辩白:“我师尊也是万般无奈才去的归墟。师尊当年救我一命,又传授我法术,我理应替他守在这里。这些年来我勤修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
时雨想起她现身时砸过来的那个雪球,好整以瑕道:“不如让我们再见识一下你的法术。”
孤暮山下灵气比别处强盛,相满在此修行已久,连灵鸷都疑心她深藏不露,默默等待她亮一手。
“那我就献丑了!”
相满提起一口气,整个人离地三尺,手中凝出了一个雪球,喝了声:“去!”
雪球砸在了谢臻脚边。
“这个法术我也会呢。”绒绒笑得前俯后仰,自己也去捞了一捧雪,两手搓出个一模一样的雪球来,“练了一万八千年就学会了这个?你还能飞得再高一点吗?”
看相满的窘态,她显然已将法术施展到了极限。
“我还可遁地,也会祈福……与山中生灵相处得十分融洽,款待各路神仙也从无不敬。要是孤暮山不倒,师尊说,我会成为最称职的土地。”相满越说声音越低,一脸的局促渐渐转为失落。
绒绒本还有许多嘲笑的话,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口来。
灵鸷已看得明白,这小土地根骨平常,她是真人之后,服下了尸草长活至今,修行再刻苦也难有大成。不过士地无须高深的法术,他们也与山川城池的主神不同,不必非得捆缚于某地。就算换个地方,只需当地的主神接纳,她仍可做她的土地。
离开前,灵鸷再度问相满:“你可想好了?”
相满等了一万多年好不容易遇上能说话的人,自是有些难舍,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只要无怨之血尚在,想回自然还是回得来的。”时雨瞥了一眼谢臻,又含笑对相满道,“我有一摯友乃是玄陇山山神,有朝一日你若是想通了,我可将你引荐于他。”
相满回望白茫茫的孤暮山,再转过头时已红了眼眶。
蜃眼之外的福禄镇刚刚迎来了雪晴之日的朝晖,时雨收回玄珠,撤去幻境,一夜好梦深沉的凡人们逐渐醒来。他们几人在这烟火气中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谢臻更是若有所失,仿佛半边魂魄还遗留在孤暮山下。
“她有那么美吗?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你还不如留在底下了呢!”绒绒恨其不争。
谢臻幽幽地说:“那里实在太冷,况且我留下也成不了土地公公……”
时雨刚了却了一件大事,心情称得上愉快,欣然道:“你若不怕麻烦,我还是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临别前相满对你说了什么?”谢臻反问时雨。
“我听见了。”绒绒吃吃地笑,学着相满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谢谢你,你真好!”
“她为何要那么说?”灵鸷回头疑感地问。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相满在面对时雨的时候尤其容易脸红。
“我如何知道,大概因为我确实很好。”时雨觍着脸跟上灵鸷,“我不好吗?你不喜欢她夸我好……这世上只有你觉得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