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剖心析胆
“我非喜新厌旧之辈,也可与你同修。”绒绒心念一动,拍手道:“如此甚好,你我共侍一人,两不分离!”
“你做梦!”时雨欲呕,唯恐再遭她曲解,怒道:“要我说多少遍,我不好那一口!莫非你看我像那些混淆阴阳,屈于人下之辈?”
“你是不像,可他更不像呀。”
“提他做什么!”
“哪个‘他’?我不知道你为何恼怒?”绒绒见时雨不出声了,狡黠一笑:“我替你出个主意。反正你可随意幻化,只要能遂心所愿,委屈一下变作女子又有何妨。你我可以还做姐妹。”
时雨倒吸一口凉气,“毛绒儿,你可知道无论过去还是眼下,我杀你都易如反掌!”
“唉,你说话也愈发像他了。”绒绒趁时雨气糊涂了,偷偷摸了一把他的脸——还是以前的样子可爱。“杀了我,你好独占于灵郎吗?”
时雨实在经受不住,铩羽而去。他已荡至远处树梢,绒绒仍不肯放过,追着补了一句:“他只说有日后的伴侣,又没说是心悦之人。你我之间胜负还未可知呢!”
绒绒说完,忽然浑身被缚,摆荡于半空之中如荡秋千一般,一声怒喝当头:“好大胆子!”
离朱正展翅于月下,手执捆仙索。
“离朱大神!主人救我……好时雨,我什么都不说了,快把离朱变走。将我放下来。呜呜!”
时雨飞奔回山神洞府,绒绒一时之间难以脱身,他本想求得片刻清净,谁知罔奇见了他,头一句话便是:“灵鸷方才独自出去了,我想拦也拦不住。”
“你还敢再提!”时雨暴跳如雷。
罔奇摸着残缺的须髯,目送时雨急冲冲回了居所,又一阵烟般地消失了。他自从被夜游神的雷电劈中之后,一直觉得自己恢复得不太好,总记不住事。
“我可是说错了什么?”罔奇惭愧地问向身旁仆从。
仆从显然也一无所知。
远远看到半跪于深林中的灵鸷,时雨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灵鸷单膝点地,以通明伞相支撑,颜色各异的萤光游荡于他身畔,又逐一聚于他眉心消失不见。时雨目之所及,茂密枝叶间无数半成型的木魅花精瞬间凋零,一只后腿已变成人足的白鹿也重新变回了寻常走兽。
一道暗影疾袭而至,时雨扬手接过。半截枯枝在他手中绽开朵朵红梅,花蕊间暗香隐隐,持花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多谢主人相赠。”时雨走过去,将那支红梅放在灵鸷膝旁,又抖手为他披上氅衣,“夜深露重,主人重伤未愈,还需保重自己。”
灵鸷将那些游萤之光一一吸纳至体内,方睁开眼说道:“你已今非昔比,何必再惺惺作态?我不是你主人。”
关于那晚在幻境中颠倒反复的恨意与犹疑,这几日来,灵鸷不提,时雨也不敢主动说起。在绒绒和罔奇面前,他们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时雨哄骗自己此事已过去,然而终究还是躲不过。
他半跪于灵鸷身侧,与灵鸷视线持平,面带苦笑:“主人不肯原谅我吗?”
灵鸷一时无法起身,时雨靠近了,他方意识到,两人的影子已被月光拉扯得一般长了。他盘腿而坐,微微摇头,“你我现已两不相欠。”
“主人何出此言?”时雨垂目时,长睫在眼下映出两道颤巍巍的阴影。
灵鸷说:“你记住了,我不会为白乌灭震蒙氏一族而对你心存歉疚。那日我出手对付土伯,只因他对我长辈出言不逊,并非为你。你心中若还有恨,他日兵戎相见,彼此无需顾虑。”
“主人真把我当成了狼心狗肺之徒?”时雨艰涩道:“珠中千年寂寞,天地间无可凭依,万事皆需思量算计,我自知不如绒绒赤子之心讨喜。然而狼子尚且有眷主之心,不管主人是否有意相救,没有主人,世上已无时雨。主人伤重垂危时,我一时糊涂,事后愧痛难当。白乌屠震蒙氏之时尚无你我,如今想来,有什么放不下的?从前我生而为玄珠,今后心中便只有主人!”
灵鸷茫然。以往霜翀总说他心无所碍,不解世情,他听后一笑了之。眼下才知道霜翀所言非虚,他真的弄不清恨从而来,爱又因何而生。
“你在我身上……究竟所谋何事?”
时雨无计可施,问道:“主人先前可是借山中灵气疗伤?”
“那又怎样,白乌人生来如此。”灵鸷以为时雨又要称自己为刽子手,却见他低头将玄珠轻吐而出。随他心念催动,一缕血色灵息自玄珠中流泻而出,朝灵鸷涌去。灵鸷还来不及以通明伞屏障,忽然觉得伤处紊乱虚损之痛似有缓解。
这玄珠早已与时雨的元灵融为一体。修行者元灵即是本源,尤其是时雨这样的仙灵之体。看他所为,竟似要以此来替灵鸷疗伤。
“凡人有‘剖心析胆’一说,以明其心。时雨无心亦无胆,唯有此珠,恳请主人莫要嫌弃。”
灵鸷这下更是震惊莫名。这孽障不久前还暗藏杀机,现在又说什么“剖心析胆”,竟连自身修为都可舍去。回小苍山之后,他必定要就此事好好求教于霜翀。
直至玄珠灵息已变作淡绯色,时雨这才将其重新吸入口中。他面色比先前苍白了许多,静心平复之后,牵动已失了血色的嘴唇勉强一笑,“时雨还想长久陪伴主人左右,是故不能彻底舍去此身。明日我再替主人疗伤吧。”
“可你何必要如此啊!”霜翀远在小苍山,灵鸷的困惑却近在眼前。
时雨脸色变了又变,不久前还一脸决绝,到了紧要处又开始闪烁回避。他心知若不给出一个说法,灵鸷断不会接受他的心意,嗫嗫嚅嚅了许久,长叹一声拜倒,前额轻触灵鸷膝头,颤声道:“时雨……仰慕主人。”
从前时雨也常对灵鸷表现出亲近之意,那时他是童子形貌,灵鸷并不与他一般计较。如今他已长成青年男子的模样,不期然靠得如此之近,灵鸷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看来皮相的改变并非对他全无影响。
他嫌弃地动了动腿,与稍稍抬起头的时雨视线相对。时雨一双幽深黑瞳中似有万语千言。
灵鸷当然知道何谓仰慕——他和霜翀仰慕温祈,族人仰慕莲魄,莲魄仰慕前任大掌祝醴风和先祖昊媖,修炼之辈皆仰慕青阳君……他有些领悟了,语气也不由得持重起来,“你先起来。”
时雨不敢不从。灵鸷没有让他帮忙,自己也缓缓起身。
方才他快要将方圆几里内的万物灵息吸干,也不及时雨一人以玄珠相助。这孽障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披在肩上的氅衣碍事,灵鸷将它扯下,交还到时雨手中。“我不畏寒。”
时雨展开,笑着说道:“难得罔奇这山野之地有这么体面的紫金鶴氅,主人穿着甚好。”
“是么?”灵鸷细看时雨手中之物。当时雨再次将披到他身上时,他没有说话。
时雨跟了上去,“主人是想换个地方静坐调息,还是回去休息?”
“我说了,日后不必再叫主人。”灵鸷回头道。时雨刚好看一些的脸色又白了回去,“我以为主人已不再介怀……”
“你和绒绒一样,与我姓名相称即可。”
“是……灵鸷!”
灵鸷虽然有心对时雨和善一些,可是被他这么心潮澎湃地叫了一声,颈后汗毛齐刷刷竖了起来。
时雨紧紧抿着嘴,眼角又开始隐隐发红。灵鸷见状,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权当自己又瞎又聋。
他努力回想,大掌祝是怎么对待族中之人的。被人仰慕的滋味似乎并不好受。
时雨自知丢脸,堂堂男儿,怎可动不动就泫然泪下。他强行平复心绪,跟在灵鸷身后,心中感慨良多,不知从何处说起,却又不甘于沉默,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阿无儿……也是你吗?”
灵鸷脚步放慢。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称谓。不用说,定是时雨趁他受伤时侵扰他灵识之故。
“我能否也这样叫你?”时雨迟疑道。他在灵鸷的思忆片段中听到有个声音在轻唤这个名字。虽看不清那人是谁,却能感应到灵鸷当时的愉悦与平和。
时雨跟得太紧,灵鸷转身时两人骤然迎上。四目相对,时雨心中一颤,可灵鸷想的是:他长高以后更碍事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身上有伤,便不能对你如何?”灵鸷忍无可忍,决意收回他的仁善,“罢了罢了,还是叫主人吧……你看什么,速速变回雪鸮!”
时雨不敢争辩。雪鸮便雪鸮,叫他灵鸷的人想必有不少,阿无儿这个名字虽合自己心意,到底也被人抢了先。然而世上称他为主人的,想来只有自己一个——日后他人也不会再有此机会了。
翩翩少年凭空消失,一只雪白大鸟盘旋于灵鸷身旁,最后轻轻停在了他肩膀。灵鸷顿时觉得他顺眼了不少,见雪鸮金澄双目滴溜溜地瞧着自己,不禁放缓和神色,伸手触摸他背羽。
“咦!”不远处密林之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灵鸷和雪鸮对望一眼。不待灵鸷出手,雪鸮已以捕猎之势疾入林中。
“这里有个……人!”
灵鸷近前,时雨飞回他身畔。只见一人摔倒在矮木丛中。灵鸷这才知道为何时雨如此诧异,原来他们面前真的是个“人”——凡人!
此前丛林中传来的动静灵鸷和时雨都听见了,之所以未作防备,只因这四下全无半点灵气,除了他们再无灵窍已开者。凡人踩踏草木,拨动枝叶的声响在他们耳中听来与寻常走兽毫无分别。
灵鸷离开小苍山还不到一年,神仙鬼怪见得多了,却鲜少与凡人打交道。玄陇山深处本就人迹罕至,此时又值夜深,无端冒出个走夜路的人,很难不让他感到惊奇。
那人下颌无须,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蓝衫尚算整洁,正以手掩面,指间有鲜血汩汩而出,不知被时雨伤了额头还是眼睛,多半还受了惊吓,蜷缩于地动弹不得。
时雨变回人身,一点寒光朝那人而去。灵鸷没料到他一出手就是杀招,当即以通明伞尖卸去他法术,皱眉道:“何必伤他性命?”
“不知他方才看见了什么,还是杀了干净!反正夜游神已死,一时半会也无人理会这等闲事。”
“将他今夜思忆毁去即可。”
时雨觉得麻烦,但也不肯为这点小事忤逆灵鸷。老老实实上前一步,指尖虚点向那人印堂,那人目中显出了迷惘之色。时雨收手,转身朝灵鸷莞尔道:“主人仁善,可惜他日后也记不得……”
话才说到一半,耳后有破空之声逼近,时雨侧身避过,一道长影挟劲风堪堪擦过他面颊。
“世风日下,如今连山贼也来装神弄鬼这一套!”
那凡人看样子不但没有被时雨抹去今夜思忆,竟还有还手之力。时雨以为是自己大意失手,再一次试图控制对方心神,可是法术施展在对方身上毫无效用,那人依然未被他所控,手执软长鞭,攻势更见猛烈。
时雨不敢置信,即使是灵鸷和土伯这样的强敌也需费心抵御他的摄魂幻境之术,夜游神仲野和游光之流更是必须兄弟携手、全力应对才能避免被他所伤。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在凡人身上施法,凡人的三魂六魄浅白得很,要想操控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他如今得了玄珠,法术又见精进,可在这个人面前怎么会无法施展?
那凡人显然是习武之辈,鞭法相当了得,纵是半张脸被鲜血覆盖,软鞭在他手中放之如电,收如浮云。尽管肉体凡躯身手再快,力道再刚猛也无法真正伤及时雨,但时雨惯来不屑也不擅近身厮杀,一时间措手不及,竟也奈何不了对方。
灵鸷就在一侧抱臂旁观。时雨没遇到过这样古怪的对手,一想到灵鸷皱眉说他没用的样子,心中有些烦躁,无意中被那凡人抓了个破绽,鞭梢狠狠抽向他面庞。
灵鸷及时出手,在时雨鼻尖之前将鞭梢缠握在掌中。时雨羞惭交加,那一鞭若打中了他,他真不知以何颜面存世了。
那凡人欲将软鞭撤回而未如愿,正与灵鸷僵持。灵鸷低头看向手中鞭子,又紧紧盯着那人,喃喃道:“你是阿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