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年前
“滚!”
“小主子──哎唷!”内侍路公公和他方才端进去的汤碗,一起被扔了出来。
正在生病的小主子闹脾气,谁也拿他没办法。
“小主子,您这样不吃东西也不喝药,身子是不会好的。”他不死心,爬起来又朝里面劝道。
“饿死算了,反正也没人会理我!”咳咳咳……一使力大吼,他就咳得更厉害。
“小主子,您别激动呀!奴婢说过,昀妃和圣上不是不理您,而是昀妃才刚产下五皇子,身子都还没复原,所以圣上才一直陪在她身旁……”
昀妃才刚生产,这时谁敢去打扰皇上?
“那秦嬷嬷呢?快教她过来!”除了自己的亲爹娘,他只信赖、依赖这位打从他出生起,便悉心照顾他的嬷嬷。
“这……真的很不凑巧,秦嬷嬷也病着呢。”她方才还想爬下床来服侍皇子,但根本病得连床都下不了。
“既然都病倒了,那就别理我,让我病死算了!”
赌气的怒吼传来,几位奴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路公公。”这时,一道细细的稚嫩嗓音,自后头传来。
路公公转头一看,一名身穿浅蓝棉布短袄,脑后扎着双髻、面容白皙清秀的小女孩,出现了。“小晴儿,妳来这儿做什么?”他诧异地看着对方。
他认得她,她是秦嬷嬷侄儿之女,名叫秦晴,今年还未满七岁。
她打小没了爹,去年又没了娘,所以进宫投靠秦嬷嬷,跟着学些宫女的活儿;年纪小小,手脚却很利落,性子又乖巧讨喜。
“姑婆要我送热粥与汤药过来。”秦晴脸上堆着软软的、讨人喜欢的甜笑。
“热粥与汤药?”路公公这才注意到,她小小的手上,稳稳地端着一只搁着吃食与汤药的托盘。
“是啊。姑婆虽卧病在床,但非常担心小主子的身体,听闻他不肯喝药,所以特地要我为二殿下,送点热粥和汤药过来。”
“可是……”路公公万分迟疑,这小秦晴,灵巧归灵巧,但再灵巧也不过是个七岁不到的小女娃,秦嬷嬷怎会要她过来?万一开罪了小主子,那可怎么得了!
“路公公,不如就让小晴儿试试吧。反正小主子也不肯让咱们进去;秦嬷嬷是小晴儿的姑婆,说不准,小主子会卖秦嬷嬷的面子,让小晴儿服侍他。”旁边一位资深宫女劝道。
“这……好吧。”路公公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本来,实在不该让这么一个孩子,去服侍尊贵的二皇子的,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
“谢谢路公公。”秦晴可爱地朝路公公一笑,才端着对她而言还太大的托盘,一步一步,稳稳地朝暴怒的主子房间走去。
她跟在姑婆身旁将近一年,姑婆极疼爱她,教了她不少东西,但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实际上阵;这回,要不是姑婆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也决计不敢让她这个黄毛小丫头,来服侍二皇子的。
“小主子──”走到门前,秦晴将托盘抵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来敲门,但小手才刚拍上门板,沙哑、暴躁却仍带着稚气的嘶哑咆哮,便从里头传来。
“滚出去!”
“啊?”秦晴愣了下,小脑袋歪了歪,犹豫着该不该“听从命令”。
不过想起姑婆的叮嘱,她心里虽有点怕,但还是坚定地将小手按在门板上,一吸气,然后用力推开。“小主子,我替您送热粥和汤药来了喔。”
她当作没看见床榻上那双,几乎要将她瞪穿的恐怖目光,径自将手上端着的大托盘,搁到圆几上。
“妳是谁?谁教妳来的?妳是聋子吗?我教妳滚,妳听不懂吗?!”一个年约七、八岁的俊秀男孩,半卧在床榻上,背靠雕着精美花纹的床板。
他那双喷火的眼眸,像要杀人似的,恶狠狠地直瞪着她。
这凶蛮的语气,哪里像个寻常的七岁孩子?
不用说,秦晴也知道,他便是大理皇宫内,呼风唤雨、地位崇高的二皇子──段子训。
秦晴没被人如此对待过,心里当然会怕,不过她不让自己露出害怕的样子。
她不能就这么逃出去。
秦晴咽下惊慌,假装没看见对方一副要撕碎她的狠戾,仍好声好气地道:“启禀小主子,我叫秦晴,是姑婆要我来服侍小主子喝粥和吃药的。只要小主子您喝下热粥和汤药,我就会出去了。”
“不许喊我小主子!”她对自己的称谓,让段子训嗤之以鼻。
称他为“小”主子,她以为自个儿又有多大?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
“是,那请二殿下喝粥吃药。”秦晴从善如流,立即柔顺改口。
“我吃不吃粥、喝不喝药,需要妳来管吗?给我滚出去!”段子训指着房门的方向命令。
“但是我姑婆说,一定得请二殿下喝下热粥和汤药才行,我不能不听姑婆的吩咐。”秦晴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眼神透出为难。
她记着姑婆的请托,半点也不敢轻忽,但──他却不肯吃药……
她为何满嘴的姑婆……段子训拧着眉,不耐烦地质问:“妳姑婆是谁?”
“我姑婆就是秦嬷嬷呀。”秦晴微笑回答。
“原来是秦嬷嬷……”听见是自己打小信赖的秦嬷嬷,段子训的脸色稍霁,但心里还是很不高兴。
“她自己都病得下不了床了,还管我的事做什么?我──咳咳!我不想吃药,就是不想吃药,妳端出去!”段子训一面骂、一面咳,弄到满脸通红。
“瞧!您就是不喝药,才会咳得这么厉害,您一定得乖乖喝药才行。”秦晴把他当成三岁孩子哄。
“我就是不喝,妳能拿我怎样!”觉得她太啰嗦,他瞪着她,不耐烦地吼。
秦晴看着任性蛮拗的段子训,绞扭小手,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的责任感提醒她,自己对姑婆承诺过,一定得做到才行。
没有把事情做好,她不能离开。
秦晴咬咬柔嫩唇瓣,垂下头、摇晃小脑袋。“不行……”她细若蚊蚋地低喃。
“什么不行?”段子训耳尖,听见了她蚊子般细小的声音。
“我答应过姑婆,一定要服侍二殿下您喝粥吃药才行;如果您不肯喝粥吃药,那秦晴就不能离开。”她苦着脸,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妳──”段子训倏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指着她的鼻子。“妳威胁我?!”
瞧这小丫头温顺呆蠢,他原以为她是个泥塑人偶,没想到她竟敢威胁他!
“秦晴没有威胁二殿下呀……”秦晴猛摇头,脸色看起来很慌张。“秦晴只是遵从姑婆的指示,在这里等候二殿下喝粥服药罢了,怎敢威胁二殿下?”
“妳方才那些话就是威胁!”段子训气乎乎地瞪着她,恼她胆大包天。
“我……我没有……我只是说,二殿下没喝药,我就不能离开……”
秦晴惶恐地站在一旁,看起来确实乖顺得很,还压根瞧不出半点威胁性,但段子训就是瞧她不顺眼,故意赖定她威胁自己。
“好!妳爱等,那妳便等,我不喝粥吃药就是不喝粥吃药!咳咳咳……”段子训倒头卧回铺上,卷起锦被蒙头就睡,不理会对方。
她爱等就等吧,他要睡他的大头觉,随她高兴等到地老天荒。
秦晴也老实,他睡,她就乖乖地站在他床边等,半声也不敢吭。
段子训只是闭眼卧着,没真的睡着。
因为生了病,他胸口闷得难受,而且断断续续的咳嗽,也让他极不舒服;再加上有个人站在床边看他,活像索命的鬼魂一样,谁能安然酣眠?
“妳怎么还不滚出去?!”一刻钟过去,他猛然睁开眼,怒瞪秦晴。
“二殿下还没喝粥吃药,秦晴不能出去。”她还是这么回答。
“随便妳!”段子训翻个身,假意酣眠。
而秦晴也老实地继续站着。
半个时辰后──
知道身后那个小人儿依然动也不动、活像尊石雕般杵在他床边,段子训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彻底发狂了。
“妳到底想──咳咳!想怎样?!”他掀开锦被,朝她咆哮。
“秦晴要服侍二殿下喝粥吃药,只要二殿下乖乖吃完,秦晴就会出去了。”秦晴的表情,很是迷惑茫然。
她也不晓得,这任务为什么这么难达成?
她不过是希望对方补充体力而已呀!他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只要他肯花一点点时间吃东西,她就会立刻出去,不会再烦他了说……
她真的不晓得,他干么死撑着不吃药,这样她不能离开,他也不能好好休息,不是吗?
“妳、妳──”段子训气得浑身发抖,用颤抖的手指着她,简直快晕死了。
她的脑子是石块做的吗?要是他永远不喝粥吃药,她就永远不出去吗?
好!好!算他怕她了!
她不在乎在他房里站一整晚,但他困了,一点也不希望有个人站在床边看他睡觉;如果喝药就可以打发她,那他愿意立刻喝药,只求把她撵出去。
“汤药拿来!”他忿恨地朝她吼。“反正妳就是要我喝药?我喝了药,妳是不是就可以滚了?”
秦晴对他恶劣的态度,一点也不生气,还露出欣喜的微笑。“我姑婆说,药凉了药效不好,我再去把药热过,顺便换一碗热粥──”
“不必!冷了就冷了,妳再啰哩叭嗦不端过来,等会儿就算妳站断腿,本殿下也不会喝进一口药!”
段子训发誓,他真的受够了,要是她再不乖乖把药端过来,他就不喝了。
大概是发现他快气炸了,秦晴一咬小嘴,大眼咕溜溜转,不敢再多话。
药是冷的,多少还有药效,要是一口也不喝,那才真是半点药效也没有。
“药端来!”段子训不耐地伸出手。
“空着肚子喝药会伤胃,得先喝点粥才行。”秦晴轻轻摇头,对于这点,她很坚持。
她端起仅剩微温的粥,舀起一匙,抬高小手,送到他嘴边。“二殿下请用。”
段子训臭着脸闷不吭声,只顾瞪着她。
秦晴也不放弃,继续高举着小手,将热粥送到他嘴边。
段子训故意不理她,而她也当真不收回手,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她的小手愈来愈酸,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段子训见了,感到好生气。
这女的是笨蛋吗?明明手已经很酸,脸上都开始冒冷汗了,还不晓得收回手?
那匙粥,在他眼前抖呀抖,说不准一个不小心,就要洒到他身上来了──
愈瞧,他脸愈臭。
好,算他又输给她了!
段子训告诉自己:我只是不想被粥搞得一身黏腻腻的。
“哼!”段子训伸手要抢过那碗粥,但秦晴突然收回了手。
“不,请让秦晴服侍二殿下喝粥。”姑婆一再吩咐,他身体不适,别让他太劳累,她都牢牢记住了。
她再次将舀起的粥,送到他嘴边,这回段子训连瞪都懒,直接张嘴吞下。
如果喝粥吃药,是赶走这烦人笨蛋唯一的方法,那么他愿意立即妥协。
可绵密香浓的粥一入口,他脸上恶劣的表情立缓,甚至带着惊喜。“这是我母妃最拿手的肉粥!是我母妃熬的?”
他们几个孩子都和父皇一样,喜爱母妃亲手熬煮的肉粥。
“不,这是我煮的,但和昀妃娘娘煮的方法是一样的。”秦晴没有邀功意图,只是照实回答。
因为听闻二皇子喜爱这肉粥,所以她特地去请教御膳房的厨娘,只为了让他有胃口多吃点;而厨娘们因为常看昀妃熬粥,所以煮粥的方法,多少都学了一点。
“哼。”段子训顿时觉得嘴里的粥味道差了许多,但他仍忍耐地继续吃。
待粥一吃完,他立刻推开碗,粗声粗气地道:“可以了吧?”
“还有药,也得喝完才行。”秦晴小手放下空的粥碗,又尽责地端起药碗。
段子训恶狠狠地瞪她,但秦晴脸色未变;她一心只想完成姑婆的吩咐,所以对于他恶劣的态度,也就不太在意了。
发觉自己吓不着她,段子训有点气闷;这回不用她喂,他就径自抢过盛药的汤碗,一口饮尽苦涩的茶黑色汤药,也不在乎那味道有多苦呛难受。
“哪!碗还妳,快滚!”段子训把药碗扔还给她,然后扭头不再搭理对方。
“二殿下?”秦晴忽然喊道。
还叫?叫啥!
“做什──唔!”段子训正欲臭骂她一顿,一转头,忽然一个小玩意儿被扔进他嘴里;他瞪大眼,尝到舌尖传来桂花的香气与甘甜的滋味。
是糖?“妳扔了什么进我嘴里?”他怒问。
虽然知道不是坏东西,但他还是很生气她擅作主张。
“只是一块糖饴。喝了药嘴苦难受,含点桂花糖饴,可以去掉苦味,会舒服些喔。”秦晴收起放有桂花糖饴的小袋子,笑着回答。
这些糖饴,可是她表现良好,宫里的公公嬷嬷们赏的点心,她很宝贝,自己都不太舍得吃呢。
糖饴?段子训呸地一口,吐出桂花糖,嗔怒大骂。“谁要妳多管闲事!我喝药从不需要糖饴润口,妳不必自作主张!”
他都快八岁了,要是还吃那些甜腻腻的糖饴,传出去准会让兄弟耻笑,他才不需要她多事呢!
“啊……”秦晴盯着被他吐出的糖饴,万分可惜。
“我是想,药那么苦……”她眨眨无辜的眼,心里觉得委屈,
她是为他着想,没想到他却不领情……
“我说不必就不必!好了,我已经喝粥也吃药了,妳马上给我滚出去!”段子训不客气地指着房门,下逐客令。
“是。”秦晴没动怒,只是轻叹一声,便轻缓但手脚利落地收好汤碗,然后顺从地听令离开他的房间。
只不过在离开前,秦晴说了一句话:“二殿下,您好好休憩,晚点,我再送晚膳和汤药过来。”
“什么?!”段子训不敢相信她还要来?
“不准!不许妳再踏进我房门一步,听见没有?”他怒吼。
秦晴置若罔闻,屈屈膝,微微一福,然后重复一次:“我晚膳时会再过来。”
说完,他就转头走出段子训的房间。
关上门后,仍听得见里面传来咒骂不断的咆哮声。
秦晴担心地回头看了会儿,才端着空碗与托盘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等段子训睡着后,她又悄悄折回来,坐在他床边绣帕子,同时守着他。
他正病着,却不肯让人靠近,偏姑婆挂念他,连她自个儿都躺在病床上了,还心系着这个小主子。
为了让姑婆安心养病,她才代替姑婆来。
坐在床边,望着睡得很沉,完全没察觉她到来的别扭小主子,她露出包容又无奈的笑容。
等他醒来,发现她在这儿,少不得又是一顿大骂吧?
她真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人,不过,谁让他是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呢?
就算脾气恁大,他们这些小奴小婢,也只能忍耐了。
果然,段子训醒来,发觉秦晴就在自己床边,立刻火气飙窜。“妳在这里做什么?”他瞪着对方,活像看见最厌恶的虫子。
“该喝药了,秦晴已经把药准备好了,不过在喝药前,还是得喝点粥才行。”秦晴选择对他的瞪眼视而不见,只是忙碌地将放在小炭炉上的温热肉粥端下,然后改放汤药上去。
这是她为了让任性的小主子,随时都能吃到热粥和热呼呼的汤药,所想出的办法;路公公见了,还直夸她聪明呢。
“妳在这里很久了?”段子训瞪着圆桌,上头除了汤汤药药,还有绣了一半的帕子与针黹等工具,不觉感到惊讶。
“嗯……”秦晴迟疑地点头,怕他又要生气。
原来在他睡着时,她一直都在他床边守着……
除了诧异之外,段子训感觉胸口有股热热胀胀的感觉。
“妳真的很爱多管闲事耶!我不是要妳出去吗?妳又回来做什么?”他发誓,自己真的很生气,很想好好臭骂她一顿,但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对她的自作主张麻痹了,他竟不太气得起来,只有一种奇怪的──
不知是无力感还是什么的感觉,让他原本应该凶狠的语气,虚软了几分。
“我……秦晴担心二殿下一个人在房里,身旁没人照顾,万一有了状况,那就不好了,所以才偷偷跑回来,请二殿下不要生气……”秦晴微微缩着脖子,怯生生地道。
“生气?哼!最好我有那么多气好生,如果妳每回擅作主张,我都要生气,只怕我早就给气死了!”段子训讽刺她。
“咦?”秦晴意外地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他不生气吗?
他脸色虽然很不太好看,但他确实没有大声骂人,秦晴不觉感到惊讶。
她诧异的表情,让段子训很是尴尬。“那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还要我赶妳出去!”
见他又开始骂人,可见是恢复正常了,秦晴奇异地安下心来。
“没有。”秦晴摇摇头,露齿一笑。
那笑容纯真又可爱,让段子训瞧得愣怔了好一会儿。
“啊!粥还热着,请二殿下趁热吃吧。”秦晴两手捧起一旁的粥碗,恭敬地端到他面前。
“谁要吃──那是什么?”段子训斜眼瞄去,忽然顿住,两眼直瞪着她的手。
“什么?”秦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手,看见先前搬运小炭炉时,不小心被烫伤的红肿。
大块肿胀的烫伤痕迹,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特别显眼。
“啊,您是问这个?”她眨眨眼,脸上的表情很是诧异。
他……可是在关心她?
“废话!不然我问的是什么?”段子训不耐地低吼,脸上有着隐隐的臊红。
“这是搬这个小炭炉时,不小心给烫着的。”秦晴照实回答。
“谁教妳去搬?外头那么多人,妳不会找个人帮妳吗?笨死了!”他也不晓得自己在气什么。
其实她笨得烫着自己,是她的事,但他就是气,还气到想狠狠痛骂她一顿,才感到痛快。
其实,她有没有烫着自己,似乎没碍着对面那位皇子……
不过见他那么生气,秦晴只得好脾气地,为自己的笨拙向他道歉。“对不住,是我不小心。”
“哼!”段子训愤然扭过头,不想理会她这笨蛋。
“既然我都辛苦把炭炉搬来了,就请二殿下把粥喝了吧?”秦晴再次捧高热粥献上。
段子训仍处于愤怒中,两眼瞪着她,许久没有任何动作。
他应该发怒,把粥打翻,赶她出去,就像赶走那些烦人的内侍和宫女一样。
但不知怎的,看见她手上的红肿,他的手竟不听使唤,自作主张接过她手中的粥碗;更夸张的是,他把粥喝完了。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中午喝了粥、吃了药,一觉起来,确实舒坦多了,所以他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回的肉粥,我有多熬一些时间,味道是不是好多了?”秦晴看他缓慢喝下粥,一脸期待地问。
为了让他愿意把粥吃完,她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和中午煮的一样难吃。”虽然嘴里这般恶毒说着,但他还是吃光了粥。
秦晴欣喜地接过空碗,换上滚热的汤药。
“药很烫,我先吹凉。”她将汤药熟练地倒入碗里,然后小心吹凉。
这几日她都衣不解带照顾病倒的姑婆,已经很有经验了。
段子训定定的,看着她忙着吹凉药汤的认真神情,诡异地沉默了;他微瞇着两只说不出是冷漠,还是懒得搭理的幽黑眼眸,一径儿盯着她。
“呃,好……好了,汤药已经凉了。”他……干么那样盯着她?
秦晴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急忙将汤药递给他,结果差点打翻药碗。
可更令秦晴惊讶的是,段子训这回也不啰嗦,接过药碗一口饮尽,然后还朝她伸出手。
“什么?”秦晴眨眨眼,盯着那只上翻的手掌。
“糖饴呢?”他恶声恶气地讨糖,活像她早该双手奉上,却玩忽职守。
“啊,在这里……”秦晴赶紧解开随身的小荷包,从里头取出她最喜爱的桂花糖饴──幸好她忙得没时间将糖饴拿回房里放。
不过──他中午不是还因为她拿糖喂他,而暴跳如雷吗?这会儿为何又要糖?
“二殿下,桂花糖饴在这里。”她取出糖诒放在掌心,让他自行拿取,但对方却动也不动地斜瞄她。
“放进我嘴里。”段子训像没长手似的,张开嘴,要她服务到家。
秦晴没心思去猜测他的诡谲善变是怎么回事,直接听命将糖饴放到他嘴里。
反正她只要将他伺候得妥妥贴贴,让疼爱她的姑婆在病榻上也能放心,那她就算不辱使命了。
顺利让段子训喝了粥也服了药,秦晴轻手轻脚地,收拾桌上的汤碗,准备端回御膳房里。
段子训含着糖饴,瞧她一副准备离开的态势,忽然像不经意似的开口:“今日的粥……味道太淡,明日多调些味儿。”
听他这么说,秦晴睁大眼,诧异地看他半晌,兴奋感才迟钝地慢慢扩散开来。
他的意思是──
他明日还愿意让她来服侍他?!
太好了!姑婆一定很高兴!
“嗯!我知道了,我会多加点味儿的。”秦晴眉眼弯弯,红嫩的小嘴儿勾起,黑亮澄澈的眼珠子,透出强烈的欢欣。
段子训瞧见了,不禁眼眸转柔,一直故意装出的傲慢面孔,也不由得放松了。
“我愿意让妳服侍,妳这么开心?”他心里不免有点好奇,她真如此关心他?
“嗯!因为我姑婆,最关心二殿下您了,如果您肯乖乖用膳吃药,那我姑婆就很开心;我姑婆开心,我也就会开心。”她傻气地笑着道。
段子训听完,脸上的笑陡然僵住。
原来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秦嬷嬷!
这个笨丫头,简直是──
可恼!可恨!
那天的事,彻底惹恼了段子训。
为了不让秦晴好过,他把她唤到了跟前来,几乎凡事都点名要她做。
“茶──”刚跟着师父练完武的段子训,满身大汗,口干舌燥。
可他才开口,秦晴就已将沁凉的冰镇酸梅汤送上。“二殿下请用酸梅汤。”
段子训接过来,一口饮尽,解了口渴,随手将杯子递还,而她则极有默契地接下来,放到一旁。
段子训觉得满脸黏腻,只想立刻有条布巾可以擦脸。
“请用布巾。”一双小手早拿着以井水浸湿、冰镇过的布巾等候在一旁。
段子训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闭上眼,等对方伺候。
秦晴熟练地拿着凉凉的湿布巾,沿着他的脸庞轻轻拂拭,除了擦去汗水,也拂去灰尘与躁热。
段子训舒畅地叹了口气,他正在发育,这阵子长得很快,练完了武,立刻感到肚饥。“我要──”
话没说完,秦晴已送上准备好的点心。
金银酥卷、肉末烧饼、核桃酪、豆沙凉糕。
两道咸、两道甜;两道热、两道冷,全是他偏爱的。
饶是宫里公认最难伺候的二皇子段子训,也不禁满意地勾起嘴角。
一开始,他只是想为难对方,想整得她手忙脚乱、哭爹喊娘。
可没想到她年纪虽小,手脚却利落得很;渐渐地,他习惯了她的存在,进而依赖起她,只是他自己毫无所觉。
待段子训休息得差不多了,路公公才上前提醒他:“小主子,该上御书房读书了,太傅正等着呢。”
“唔。”段子训吞下最后一口点心,接过秦晴送上的湿布巾擦过手和嘴,便起身准备上御书房。
他虽打小备受娇宠,却没因此变成只知享受的废人;他自律甚严,对于练武和读书这两件事,从不荒废。
“秦晴,妳跟我一起去,替我磨墨。”他头也不回地命令。
“是。”主子有令,秦晴当然只能乖乖跟着上御书房,充当他的书僮。
可另一方面,她也能借机跟着读书习字,所以其实很高兴。
本来是蓄意折磨的开端,却演变为形影不离的朝夕相依。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段子训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对秦晴的依赖,已经到了无比强大的地步。
可就在他依赖日深之时,分别之日,却到来了。
那是他们十二岁那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