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枯柳披金衣

  一早醒来,韩寒说要载我到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看看。

  『你才刚到拉萨,不多待几天吗?』我说。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玛峰,日喀则是顺路。」他笑了笑,「从珠穆朗玛峰回来时,再留在拉萨玩几天。」

  日喀则距拉萨约300公里,走的是中尼公路,路况好多了。

  过了曲水大桥后,我们先往南到羊卓雍错游览。

  「错」在藏语裡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谓羊卓雍错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海拔4400公尺。

  往羊卓雍错的途中得翻过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岗巴拉山口,山路狭窄。

  弯道据说有九十九道弯,车子常贴著悬崖边盘旋而上。

  一旦两车交会,恐怕得提心吊胆,稍一不慎便会堕入万丈深渊,尖叫十几秒后也未必会碰到地面。

  还好冬天人车非常稀少,沿途并未与任何车辆交会,只遇见一群羊。

  「这地方练习赛车技术最好。」韩寒笑著说。

  车子抵达山顶,圣湖羊卓雍错便在眼前一览无遗,湖平如镜。

  据说夏天时湖水是碧绿色,但此时四周的山无半点绿意,天空却是纯粹的蓝。

  湖水的颜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样,水天一色。

  羊卓雍错在群山环抱中显得雍容娴静,完全没有波动。

  站在山顶俯视清澈且湛蓝的湖水,感觉眼前的景色是平面而非立体。

  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画上去的,并非真实存在人间。

  我们只不过是看到神的绘画作品而已。

  远处的山峰还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发电站,利用羊卓雍错跟雅鲁藏布江之间超过800公尺的落差进行水力发电。

  但眼前的羊卓雍错是如此平静,既无流入的水,也无流出的水。

  千百年来她便这麽静静地躺著,连呼吸时也看不见起伏。

  如今要放水发电,她是否会被惊醒?

  虽然羊湖水力发电站是抽蓄发电站,亦即用电尖峰时放水发电;用电离峰时,再用多馀的电力将雅鲁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错。

  换言之,抽蓄发电的最大意义是在调配用电,并非增加电量。

  因为放水时产生多少电,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电。

  如果西藏的电量始终不够,又该如何调配?

  会不会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这样,那麽美丽的羊卓雍错是否会逐渐苍老?

  正胡思乱想间,韩寒拍了拍我肩膀,说该上路了。

  绕回曲水大桥,沿著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鲁藏布江西进。

  沿途见到不少高原柳,但看起来跟大昭寺旁的公主柳没什麽两样,都呈现叶子掉光的乾枯样貌。

  四点半左右,终于抵达后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则。

  扎什伦布寺就在日喀则西北方,是历代班禅的驻锡地。

  寺内有五世至十世班禅的法体灵塔。

  扎什伦布寺西边有座强巴佛殿,「强巴」是藏语「未来」的意思。

  未来佛就是汉地的弥勒佛,释迦牟尼佛涅槃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将下生人间成佛。

  刚走进强巴佛殿只觉得庄严,不经意抬起头时突然震惊。

  有尊佛像约七层楼高,矗立在眼前,感觉伸长了手就能碰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像,佛像高22.4公尺,莲花座高3.8公尺,总计26.2公尺。

  佛像上镶嵌了各类宝石,眉宇之间更镶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钻石。

  昏暗的寺内照明,让佛像看起来像是「画」在牆壁上,有些虚幻。

  我左右移动了几步,才确定佛像是立体的,而且真实存在。

  说来奇怪,不管我站在哪裡,总觉得强巴佛正微笑地注视著我,彷彿说:「嘿,你来了。」

  我心裡暖暖的,有一种幸福感。

  走出强巴佛殿,韩寒便问:「你为什麽一直在笑?」

  『有吗?』

  话一出口,才发觉嘴角挂著笑。

  然后我索性笑了起来,韩寒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疯了。

  在扎什伦布寺内行走,脚下的路是石块铺砌成,高高低低也多曲折。

  经过几百年来寺内僧侣的走动,石块表面非常光滑,常得小心脚下。

  像迷宫般密佈的白牆黑框僧舍,紧凑连接著,走道总是狭长而深邃。

  喇嘛们常在转角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身影。

  我突然有种错觉,「辨经」快开始了,我得加快脚步。

  「走慢点!会摔跤的。」韩寒的声音。

  这时才醒悟,我只是游客,并不是寺内的僧侣。

  时间快六点半,很快便要天黑,是该离开扎什伦布寺的时候了。

  路金波曾说寺庙外有高原柳,但刚来扎什伦布寺时,也没瞧见。

  「枯柳披金衣」到底是什麽?目前一点头绪也没。

  一走出寺门便听见歌声,好奇之下循声走去。

  在寺庙围牆边,一位藏族小孩背著藏式六弦琴正自弹自唱:「那帕伊勒西拉,里沙依奇拉萨哈……」

  唱到后来,越弹越快、越唱越快,脚下也配合节拍跺著舞步。

  藏族小孩唱完后,笑了笑便离开。

  注视他的背影一会,看见他的左手边立了一排约三层楼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树总在水边,阿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但高原柳不同,虽然树枝依旧茂密且阿娜,树干却总是挺立。

  眼前的这排高原柳,叶子早已掉光,看似乾枯,却有一股坚毅之气。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发亮。

  我脑裡响了声闷雷,莫非这就是「枯柳披金衣」?

  『韩寒,你没近视。』我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镜,深怕这是幻觉,『请你告诉我,这些高原柳是金色的吗?』

  「这……」韩寒张大了嘴,似乎很惊讶,「竟然是金色的。」

  原以为只是阳光的反射,但举目四望,并没有阳光射进扎什伦布寺。

  已经七点了,四周呈现太阳刚下山时的景色。

  即使是寺庙的金顶,此时也已显得有些灰暗,不再金碧辉煌。

  但这排高原柳却发著金光,像传说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隐约传来喇嘛们的诵经声,我仰头注视金色的柳,倾听诵经声。

  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乾淨,可以清楚看见内心,甚至跟灵魂对话。

  『你从哪裡来?』、『你现在在哪裡?』、『你要往哪裡去?』

  我一口气问了自己的灵魂三个问题。

  「不管轮迴了多少次,你总是问相同的问题。」

  我彷彿听见灵魂的回答。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给答案。』我说。

  「你执著了。」灵魂说。

  『为什麽?』我问。

  「如果问题根本不存在,又何必要有答案。」灵魂回答。

  不知道跟灵魂对话了多久,突然间,脑海裡浮现一幅影像:20年前,我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后。

  我记得从没在志愿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当放榜结果是成大水利时,我甚至打电话去询问是否电脑出错?

  这些年来,这个谜团始终存在心中。

  但此刻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显现,那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望著窗外。

  我在窗外的天空看到一团东西,像是光,又像是影。

  然后我好像突然领悟了什麽东西,于是低下头开始划志愿卡。

  我看到我在志愿卡上划了成大水利的代码,我甚至还看到代码。

  心下突然雪亮。没错,我确实填了水利系。

  「喂!偷生的蝼蚁!」

  脑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转过头,竟然看见沧月在十步外。

  『你怎麽也在这?』我往她走了几步。

  「你走路变正常了。」沧月笑了笑,「没得到高原反应吧?」

  『我已经忘了有高原反应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沧月说那天从机场载我到拉萨后,便到处走走,今天刚好来日喀则。

  这几天她看了很多,也体验了很多,心境改变了不少。

  「西藏人说:幸福是圆的东西,不容易背。」她说,「所以任何可能带来幸福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都要更加珍惜,呵护于手中。」

  『你似乎顿悟了。』我说。

  「我已经听见西藏的声音了。」她说。

  『喔?』

  「只要心够静,就听得见。」她笑了笑,「你刚刚不也在听?」

  『如果心够静,那麽听见的是自己?』我说,『还是西藏?』

  「你执著了。」她又笑了笑。

  「生命果然值得热爱。」沧月笑著说:「我得好好写篇小说,宣扬蝼蚁尚且偷生的观念。」

  『最好是这样。』我说。

  「明天我要启程前往珠穆朗玛峰,祝福我吧。」沧月说。

  「我也是耶!」韩寒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插进一句话。

  沧月没理会韩寒,跟我道声再见后转身便走。

  韩寒的手,依然指著自己的鼻子。

  「这姑娘好怪。」韩寒把手放下,说。

  『喔?』我问,『怎麽怪法?』

  「我长这麽帅,她竟然都没看我一眼,也没跟我说半句话。」

  『你执著了。』我笑了笑。

  虽然已听不见喇嘛们在大殿裡低沉的诵经声,

  但我仍然可以从四周的空气中,捕捉到呢喃的迴盪。

  或许这就是沧月所说的,西藏的声音。

  我和韩寒在日喀则找了家宾馆,吃过晚饭后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过去20年来时常埋怨当初念了冷门的水利,而不是热门的电机、机械或资讯,以致常觉得鬱鬱不得志。

  或许因为如此,这些年来的求学和工作并不是很顺利。

  但现在心中法喜充满,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应该是有特殊意义的。

  刚闭上眼试著入睡,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彷彿又响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脑海裡越来越大,最后整个画面充满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