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伍长峰正从某个角落看她。

    恕仪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她在会场里四处走动,状若无事地与观展者交谈,一面搜索着他的身影。

    他会来的,她知道。

    然而,不论绕了展区几次,她一直未曾看见那道挺拔的身影。

    “李小姐,恭喜你,展出很顺利。”一位大报的艺文记者走过来。

    “谢谢。”

    “秋声联展”假台北市立美术馆的地下室举行,她和陈姊拥有各自独立的展示空间;陈姊以插花作品为主,她则展出过去三年来的压花画作。

    可能是最近台湾没有太多新闻话题,媒体很难得的空出版面,让艺文记者写了两天关于这场联展的报导。

    “请问所有展出的花作都可以出售吗?”

    “多数都可以,只有几幅对我别具意义,是非卖品。”她轻柔颔首。

    父母和爷爷正好走到她身畔来,李妈妈友善地端详着记者。

    “阿仪,这是你朋友吗?”

    “您好,我是XX时报的记者。”记者小姐指指胸前的采访证。

    “这几位是我父母和爷爷,特地从马来西亚来看我的展览。”恕仪立刻为两方人马介绍。

    “既然家人都来了,我替你们拍张照,今天晚上回去发稿。”记者小姐朝另一端的摄影记者招招手。“李妈妈,您养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女儿,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哪里,那是您不嫌弃。”李妈妈的形貌与女儿一样端庄秀雅。“她当初为了学压花,大学被延毕一年,我先生和公公气得不得了,谁知现在反而靠压花走出一条路来。”

    “我倒不知道李小姐大学被延毕呢!”记者小姐笑了起来。

    “这么糗的事,拜托您别在报纸上写出来。”她连忙摇手。

    “这是一个很棒的切入点!想想看:一位来异国求学的侨生,经历过坎坷的大学时代,最后却在艺术界里走出自己的一片天。”记者小姐在脑中勾勒美好的远景。

    而恕仪开始头痛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任何人对她延毕的原因感兴趣。

    “如果让花艺班的学生知道,他们的老师大学念得一场胡涂,我很没面子的,求求您高抬贵手。我们还是来拍照吧!”她只想将话题速速带开。

    人长得娇柔就是有这种好处,记者小姐看了呵呵笑,放她一马。

    于是,李家四口齐聚在镜头前拍了张合照,连严肃的李爷爷都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

    联展的宣传目的达到,记者也有新闻可以发稿,双方皆大欢喜。

    送走媒体人之后,她瞄一眼腕表,已经四点半了。

    “爸,妈,晚上花艺班的同仁要帮我们办一场庆功宴,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了,我们明天一大早还要赶飞机,今晚早点回去休息。”爷爷摆摆手。

    “好,我也会尽量早一点回家……”

    “你们看、你们看,”一群欧巴桑突然熙熙攘攘,开开心心地跑过来。“我就说嘛,这个‘李恕仪’就是当初跟我们一起学压花的那个小女生,你们就不信,看!我没讲错吧?”

    “我啦!是我先在报纸上看到她的照片认出来的。”

    “乱讲,明明是我。”

    “你?我跟你讲的时候,你还不信咧!”

    恕仪转眼问被团团围住,一群欧巴桑争相要求她的注意。

    “李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我们是以前XX补习班那些妈妈啊。”

    “不要理她,看我、看我,你当初跟我比较熟,一定记得我。”

    她的脑中开始浮出几张熟悉的面孔,和眼前的女人军团重叠。

    “你们是……陈妈妈和张婆婆?”

    “对啦、对啦,原来你还记得我们!”好感动喔。陈妈妈笑得眼睛全眯了起来。

    “陈妈妈!你们也来看我的展览,我好高兴。”她又惊又喜。

    “这几位是你的家人吗?”张婆婆注意到被她们挤至外围的亲友团。

    “您们好。”三位李家人礼貌地点头致意。

    一群人寒喧完,心直口快的陈妈妈猛然扔出炸弹。

    “李小姐,你的小孩现在多大了?应该也快四岁了吧?”

    天!恕仪大惊,她都忘了这些人见过她怀孕的模样。

    背心顿时涌出如泉的冷汗。完了、完了!

    “小孩?”李母不解了。

    “那个……”现在该如何圆谎?想啊!快想啊!她绞尽脑汁,面前只见无数张脸孔睁着好奇的眼睛等待答案。“呃……对不起,陈妈妈,我爷爷累了,我先送他们出去坐车,以后有空再请你们吃饭,大家叙叙旧。”

    先避开为妙。

    “好好,没关系。”

    “你去忙你的,我们不打扰你了。”一堆婆婆妈妈热情地挥动手帕。

    “妈,这边。”她哪敢多耽搁,拥着家人就急急忙忙往电梯走去。

    “他们刚才说的小孩是怎么回事?”李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就是……我当时延毕一年,怕你们生气,会把我叫回家,不让我再继续念了,所以……我另外找了一个保母的工作,自己打工赚学费。”她鼓尽全身每一份力气,终于掰出一个稍微像样点的说辞。“她们指的小孩,就是当年被我照顾的那个宝宝。”

    天!话说完,手心已经出汗,整个人从脚底刷冷上来。

    这就是报应,你一旦撒了一个谎,永远要用无数个谎来填补。

    “原来如此。”李妈妈恍然点头。

    上天显然决定今天是接受震撼教育的好日子。她才送家人到一楼,助理小姐已匆匆跟上来。

    “李小姐,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擅自帮你接了,请不要见怪。”助理抱歉地把手机递给她。

    “没关系。”她接过来。

    “一位姓伍的先生有事找你,此刻正在线上等着。”助理小姐把话说完。

    天哪,现在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卡在巨大的漩涡里,四方八方都探出一只长长的爪子想撕扯她。

    李氏夫妇面面相望,显然对这位“姓伍的先生”非常感兴趣。女儿平时对自己的异性朋友几乎绝口不提。

    她无力地迎上家人的眼神。

    “伍先生是……”花材商!这是第一个闪入脑中的借口。

    然后,伍长峰受伤的表情随之浮现在她的眼前。

    我就活该被你当成老鼠一样,藏在阴沟里?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唇突然不经大脑,自动流泄出答案。

    “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正在……呃……我和他……总之,他应该是打电话来道贺的。”说得不清不楚,反而把暧昧表达得一清二楚。

    “你们‘正在’什么?他是你男朋友吗?你们交往多久了?平时怎么都没听见你提起?”李父开始碎碎念。

    体贴的妈妈解救了她。

    “没关系,你回头去忙吧!我们自己叫车回家。”

    “等一下,你让我先问问……”

    李母用力一拉,硬把唠叨的丈夫带开。

    爷爷仍然站在原地,恕仪的心跟着悬在半空中。

    “有对象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别让家人担心就好。”老人家终于说,跟在儿子和媳妇的身后而去。

    上天垂怜,过了一关。她近乎虚脱地拿起手机。

    “喂?”

    “……”

    “阿峰,是你吗?”

    “嗯。”

    “你怎么不说话?”他听起来怪怪的。

    “我想见你,你今天晚上可以来我这里吗?”

    “我晚上有一场庆功宴,明天还要早起送父母去机场。”她委婉地推拒。

    “我想见你。”他重复。

    她想了想。“不然我早一点从庆功宴离开好了。你几点会在家?”

    “随时都在,你一定要来!”

    “我已经答应你了,当然会去。”他真的怪怪的。

    “那,晚上见。”那端先收了线。

    恕仪看着手机半晌。以前他们吵完架,他来求和的时候一定都是趾高气扬的,一副“我是给你面子才先低头”的模样,今天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虽然不情愿,然而,她真的有些担心了。

    ***

    备用钥匙插进锁孔里,轻悄地旋开。

    客厅里很昏暗,只有长沙发旁亮着一盏昏黄的立灯。十一点半了,她不想吵醒可能已睡着的他。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一踏进客厅,他孤独的身影便映入眼帘。伍长峰独坐在客厅里,眼睛锁住对面的粉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恍惚间,她有个错觉,时光仿佛悠悠回到他祖父出殡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也是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啜饮悲伤。

    “哈罗。”

    他发现了她,给她一个微笑。

    “嗨。”

    “你吃过晚饭没有?”她把包包放在玄关,走到他面前。

    “好像有吧,我不确定。”他没有超身,抬头看着她。

    “想不想吃消夜?”她拂开他前额的刘海。

    伍长峰摇头。

    “你今天心情不好?”这么缺乏生气的表现不像他。

    他突然搂住她的腰,把睑埋在她的怀中,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

    摇头。

    “家里有事?”她轻梳着他的发丝。

    仍然摇头。

    “那……”她顿了一顿。“又和-帷小姐吵架了?”

    这次有反应了。

    “我和她已经分手,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他抬起头,眼中射出不满。

    “好好好,我相信你。”她安抚地轻拍他。“你自己告诉我为何不开心好了,否则我会担心的。”

    “你真的会为我担心吗?”大掌在她背脊底端摩挲着。

    她压下哆嗦的冲动。

    “当然会!l

    他不语,脸又埋回她怀中。良久,一声闷闷的低响传出来——

    ‘对不起。’

    ‘什么?’她没听清楚。

    ‘对不起!’这次说得更清晰,脸仍然埋着。

    他应该是指上回两人不欢而散的事,恕仪轻抚他的发。

    ‘没关系,我也有错。’

    他摇摇头,扶在她腰后的掌略微施力。她顺着他的暗示滑低身体,蹲跪在他的身前,直到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彼此眼中部只看着对方。

    ‘对不起。’他沙哑地重复。

    ‘我已经说不怪你了。’她轻语。

    ‘我对你不够好,也不够公平,所以你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是我的报应。’他深深注视她。

    ‘我没报复你的意思……’

    一根食指顶住她的嘴唇。

    ‘你愿意原谅我吗?’

    ‘阿峰,你好奇怪。’她的眸中写满迷惑。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感觉,他不全然是为了吵架的事在道歉?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好吗?”

    他吐了口气,乏力地靠回椅背上。

    “我只是觉得自己把人生过得一团糟。”

    她失笑出来。“不会吧!奸像有人刚被票选为十大黄金单身汉之一,手下的证券公司今年上柜,股票逆势上扬呢!”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他闷闷的。

    她一愣。“那你想做什么事?”

    伍长峰也开始想,他想做什么事?然后,他的脑中滑过各式各样的念头,投资、管理、咨询、顾问……最后,一个清清楚楚的念头跳上来,取代所有纷乱的选择。

    “我想学书法。”他脱口而出。

    “书法?用毛笔写字的那种书法?”恕仪大大惊异了。

    “对,书法。”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咀嚼。这个念头一旦从记忆底层跳出来之后,就再也不肯被挥下去。“你一定不知道我以前学过书法吧?”

    老实说,恕仪还真的不知道。她是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在电脑键盘渐渐取代原子笔的现代社会里,他的书写体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你为什么会想学书法?”

    伍长峰先观察她的表情。她眸中没有任何的嘲讽,只有纯纯净净的好奇。

    仿佛一个满身市侩的商人,突然转性想学书法,是全天下最正常的事。

    对着她澄净信赖的眼眸,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他的呼息,教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用力深呼吸一下。

    “小时候,如果我调皮闯了祸,爷爷就会罚我回房间写毛笔字。平常他写字自娱时,也会拉着我一起练,久而久之,我的字虽然及不上他,却也比一般人好上许多。”

    “后来你为什么没有继续练下去?”她非常感兴趣。

    “后来我出国念书,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书法只是写来怡情养性的,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所以就停了。”

    她轻哦一声。“所以你现在想重拾旧爱?”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好痛恨毛笔,我觉得它的存在简直是为了折磨每个小孩。”他皱了皱眉心。“可是我也渐渐发现,每次心烦的时候,只要手上握了一枝笔,坐下来好好写上几篇字,再浮躁的心情也会平定。”

    “有时候,我们喜欢什么东西,连自己也不会知道呢,除非有那样的机缘触发。”她点点头,微笑着。

    “我相信,只要给我时间,我可以把书法练得很好,说不定可以变成大师。”他的眸心又透出她熟悉的光彩。“谁敢说书法不实用?大师的字也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

    “你不要老是想着钱嘛!”她笑出声来。

    “嗳!受环境污染太深,已经变市侩了,我慢慢改进、慢慢改进。”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鼻粱。

    “你整个晚上就在想这件事?练书法?”

    “其实我没有特别想什么,只是很想见你而已。”

    她望着他小男孩似的腼-表情,心头忽然有一种近乎发疼的感受。

    “那就去练吧!”

    “真的?”他的眼中出现不确定。

    “真的!”她笑得极温柔。“慢慢来,先把写字的手感找回来。陈姊的先生正好就是教书法的,还小有盛名,改天我陪你去找他聊聊。”

    他深深注视她良久。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永远站在我这一边。”他把她拥进怀里,轻声说。

    “这可不容易,毕竟你这个人,有时候挺讨人厌的。”她按住他的鼻尖。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指,故意放进嘴巴里咬。

    “喂!”

    她惊呼,抢起旁边的靠枕攻击他,防卫自己,不到五分钟就被他制在身体下动弹不得。

    “不公平,你的力气比较大,让我起来!”她喘着气,秀颜因为过度的笑闹而泛红。

    “不让。”他的牙齿闪闪发亮。

    “乖,你让我起来,我做消夜给你吃。”她开始进行诱哄策略。

    他看着她醉人的红颜,眼眸的颜色加深了。消夜啊?

    “好。”他挺干脆的,一骨碌跳起来,还仁慈地拉她一把。

    恕仪不敢太挑战自己的好运,一得到自由之后,立刻往厨房跑。

    “喔!”

    身后的人突施偷袭,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转头往他自己属意的方向跑——主卧室。

    吃消夜的时间到了。

    ***

    “贱人!”

    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热辣辣的耳光已经轰在她的脸颊上。

    恕仪猛然从沉睡中被拖回现实。

    “婊子!”另一声爆怒的娇斥。

    她的脑子根本搞糊成一片,只见第二记铁沙掌迎面飞过来。

    那人改打为抓,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拽到床尾来。她受到极度的惊吓,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家劈头劈脑就给她一阵乱打。

    “你在做什么?”伍长峰震怒地暴吼。

    攻击行动突然中止,不速之客被另一双黝黑的手抱开。

    “放开我!让我教训她!不要脸的女人,专门抢别人男朋友的贱人!”

    “赵-帷,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

    出其不意的惊骇让恕仪的神情显得呆滞。她僵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四周充斥着另外两个人激烈的对骂声,以及女性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就是有了别人才要求分手,对不对?”赵-帷的攻击目标转为制住她的男人。

    伍长峰不愿意对女人使强,着实被她踢闹得不可开交。

    “-帷……你疯了吗?”他努力想抓住那双尖尖的爪子,偏偏奈何她不得。最后他火了,拐到她身后紧紧圈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我叫你住手,你听到没有?住、手!”

    一声大喝,纷乱的局面陡然安静下来。

    两个纠缠成一气的男女猛烈喘着气,恕仪仍然呆呆坐在床上,一双黑眸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空寂。

    “-帷,你去书房等我,要谈到隔壁谈。”他连拖带抱,硬把赵-帷推出房门外。

    “你想躲?伍长峰,你有种就像个男人……”

    砰!房门隔绝另一串近乎疯狂的漫骂。

    “恕仪,你还好吧?”伍长峰边挑起地上的长裤和衬衫,匆匆套上。

    她茫然点点头。其实这只是反射动作,她的神智仿佛仍飘在老远的地方,回不来,连他的声音都显得非常遥远。

    晨曦的凉意侵袭着她,她下意识拉起被单,将发颤的身躯紧紧围裹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我和她谈完就回来。”

    有一只温暖的手触了下她被轰的脸颊,她痛得一缩,那只手收了回去,跟着就是另一串怒火难消的低咒。

    “那个女人简直是疯了!”

    砰!另一阵摔门声吞噬他的身影。偌大的房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安静下来了……

    她茫茫然扫视四周,直到熟悉的摆设渗入她的脑袋里,激出一丝丝反应。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对了,她昨天晚上累得睡着,忘记回家了。

    回家……

    糟糕!今天一早她还要送家人到机场。

    她马上跳下床,近乎机械式地开始穿衣服。底衣,外衣,长裙,梳头,盥洗。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脸颊上有一记深红色的五指印。她抖着手,轻轻抚上那处红痕。

    刚才那个人是谁?赵-帷吗?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停!

    大脑自动产生防卫机制,筑起一道高高的墙,将所有处理下来的资料全部推到那堵墙后头。

    她暂时无法想,无法听,也无法感受……

    走,快点离开这里!理智不断在催促。她像个机器人一样,飘出房门外。

    经过书房时,暴怒的对话不断飘出来。

    “你不用狡辩,我早就猜到你一定另外有女人,才会突然跟我翻脸!”

    “我们两个人的事不关第三者,你别把旁人扯进来!”

    她脑子里竟然有一个角落还荒谬地想发笑——

    哇,她从来不知道教养良好、举止高雅的富家千金,发起蛮来也像泼妇一样,又撕又打又咬的。

    再者,就算伍长峰脚踏两条船,该死的也是他,赵-帷打她做什么?

    她僵硬地扯着嘴角,继续走出屋外,踏入电梯,离开电梯,走出大楼,上了计程车,平平报出自家地址。

    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小姐,你还好吧?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哭,她在哭吗?

    李恕仪伸手一摸,颊上和手上印着同一泉泪渍。

    她真的在哭,她好惊讶。

    “人生海海,有什么不顺意的事,挥挥手就过去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她不知道是哪样东西触发了她,突然之间,她就失声痛哭了。

    她这些年来到底、到底、到底都在活些什么?为何要牵扯进人家的恋爱故事里?

    失足,未婚怀孕,失去小孩,被人视之如瘟疫,现在再加上一项“狐狸精”,她究竟是来台湾做什么的?

    她把脸埋进手中,哭得无法自抑。

    “小姐……不要哭了啦,你的地址到了耶!”计程车司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她不停的哭,绝望的哭,痛彻心肺的哭。

    老天,她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

    “你大清早跑到我家做什么?”伍长峰抢先发难。

    “幸亏我跑来,不然我永远不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趟-帷云鬓已乱,精致的脸庞因狂怒而赤红。

    他深呼吸一下,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

    “-帷,你可以选择信或不信,我不介意,但是我只说这一次。”他直直盯进她眼医。“我和李恕仪很早以前就认识,但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直到上回和你谈完分手之后,我才与她发生进一步的牵扯。从正式与你交往的开始,我就不曾脚踏两条船过,你听清楚了吗?”

    他略过数年前的婚姻未提,因为那一段并非一个公平的开始。对他而言,他和恕仪真正“认识”对方,是从离婚之后开始。

    “你当然这么说!”赵-帷反唇相稽。

    “我跟你的分手是独立事件,纯粹因为我们个性不合。”他不理她的讽刺,继续说下去。“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任何一方都有先叫停的权利。”

    “你也知道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我这一方的意愿呢?要分手的人是你,我不想分,也不想叫停!”她用力挥舞双手,在书房里来回飙动。

    “我勉强不了你,同样的,你也无法强迫我继续去接受这段感情。”

    “我们的感情哪里出了问题?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我们不适合?我们来自同样的背景,受同样的教育,交同样的朋友,出入同样的场合,我们哪里不适合?”她陡然停在他面前,几乎想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就是我们不适合的地方,我们两个太像了。”他冷静地指出。

    “共通点正是让一段感情成功的基础!”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对彼此叫骂?”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法回答。

    “你没有那么爱我,你只是自尊心受损,无法接受我是那个先要求退出的人而已。”他无奈地望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了解吗?因为,如果你是那个先要求退出的人,我的愤怒会和你一模一样。”

    两个性格强烈的人永远想压倒对方,比个高下出来,到最后,所有爱意在不断的较量中,磨蚀殆尽。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只是太相像了。”他轻声说。

    “别再说了。”

    赵-帷转过身去,肩膀开始微弱的颤动,但是她固执的不去拭泪,以免让他知道她在哭。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都不愿意让他分享她的真实感情,宁愿背过身去。

    在赵-帷的世界里,没有“弱态”这两个字,在伍长峰的世界里也没有——起码以前没有。

    他突然想起恕仪。

    她每次受了委屈就红着眼眶,只会“你你你你”的指着他发抖,再不然就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他再过分一些,她干脆把他撵出门。

    其实“撵出门”这一点就表示她吵输了,黔驴技穷,干脆眼不见为净。

    她从来不怕让他知道她的输,所以反而让他每一次都乖乖爬回来认错。

    他想起她气红的俏颜,含泪的委屈相,以及他死皮赖脸爬回来的时候,她心软的表情。

    唉,恕仪,他的恕仪,难怪他是如此的爱她……

    咦?伍长峰一愕。

    真的是这档子事吗?他爱她?

    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应该承认什么吧!突然之间,余克俭的话产生了意义。

    他爱上她了?从何时开始?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可很明显的,那位自认清明的旁观者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爱她。

    伍长峰慢慢咀嚼这个想法。

    嗯,没有想像中的天崩地裂,山河为之变色;没有心跳猛然一震,大脑陷入空白;没有血流加速,整个人昏眩无力。

    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呼吸,都很平静地接纳这个事实。

    仿佛内在有个“伍长峰”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只等着外头的那个笨家伙赶快发现。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爱上她了。

    他爱上了她……

    赵-帷直到终于能掌握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回过身来。他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却让她心冷。

    因为她非常清楚,引出他柔情的女人,绝对不是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话语,比他脸上的那个笑容,更明确地让她体认到这个事实。

    他们完了。

    “如果我们两个人真的如此相像,你应该知道我以后的反应。”她冷冷低诉。“我会恨你。恨你很久很久。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恨你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决绝而去。

    “我知道。”伍长峰对着摔上的门苦笑。

    因为,换成了他,他也会如此。

    他们两个,只是太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