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 如果还有明天 组曲三 如果一切是梦该有多好
十多年前,林仕延的确曾给过叶冠语两百万。刚开始叶冠语认定自己不会要,但是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四毛的一番话改变了他的看法。四毛得知林父要给叶冠语一笔钱时,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应该要那笔钱,而且必须要:“为什么不要?不说这是你们家该得的,起码你不能让你妈老是这么疯疯癫癫,时好时坏吧?而且你妈的肺病,可不能再拖了。那老头子说得没错啊,就是他们林家欠你的。再说,你要真想有一天赢这场官司,没有能耐怎么行?怎么才有能耐呢?得有钱!哪来的钱?等着天上掉馅饼?那掉下来的不是馅饼,是石头,要砸死人的!”
“可是有那两百万又怎样?我也未必赢得了官司。”叶冠语似乎还没开窍。
“你傻吧,这两百万你就当是本钱啊,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有了本钱还怕翻不了身?用他们林家的钱起家,要是有一天能发家,再拿十倍百倍的钱砸死他们,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嘛,哥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用林家给的钱报仇,这可比直接拿刀子捅死他们还解恨啊,他怎么没想到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叶冠语第二天就登门拜访林家,很好,林然不在家,据说是去香港演出了。林仕延喜不自禁,很爽快地开了张两百万的支票给他。他可能以为事情终于就此了结,全然不知叶冠语心里的谋算。就此了结?做梦!连上帝都不能了结!
让叶冠语心绪翻腾的是,林母也在场,而且看他的眼光很特别,似乎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抑或是发现了什么,怪怪的。
那女人还是那么美,虽然年逾四十,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出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父亲是个高级军官,级别高得吓死人。但叶冠语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十几年前她扇母亲的那记耳光他到死都记得!让人意外的是,林夫人一直将他送到门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一直姓叶吗?”
“你说呢?”叶冠语没好气地反问。
林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离开林家大院。
回到家,叶冠语买了很多好吃的给母亲。他知道,从今往后他没办法照顾母亲了,他要出去闯世界。可是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咳咳喘喘的。“妈,我送你上医院治病吧。”叶冠语拿到了两百万,坚持要送母亲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啊,那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都这把年纪了,听天由命吧。”母亲当时是清醒的,说话很有条理。她拉着儿子坐到床边,干涸的眼眶里又是滚滚的泪涌出来,“冠语,别管妈,照顾好你自己就行,咱们叶家终究是绝了后,可妈还是指望着你的……”
绝后?叶冠语当时没听明白。但考虑到母亲的病情,他没有太在意她的话。然而,母亲显然不是因为发病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着叶冠语,抚摸着儿子英俊消瘦的脸庞,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多俊的一张脸,孩子,你不晓得你有多俊,当年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这张小脸儿,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舍不得丢下你……”
这话引起了叶冠语的警觉,他终于听出了什么,脸色倏地大变:“妈,你刚才说什么,爸把我抱回家?我是你生的呀,怎么……怎么是抱的……”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哆嗦着,又咳成了一团。
“妈,你又说胡话了是不?什么都别说了,好好养病才是真的,我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了,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一定要替冠青讨回公道,妈妈,你无论如何要等到那天,答应我,妈妈!妈妈!……”叶冠语突然没来由地恐惧起来,从来没那么恐惧过,他拍着母亲的背佯装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聪明的人要装糊涂是很难的,叶冠语的不幸就在于他太聪明,他没法装糊涂。晚上,他找到四毛,心中的疑问一说出来,四毛就不吭声了。
“四毛,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从小到大,关于我的。”叶冠语即便恐惧,但他更想知道真相。
四毛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说了实话:“哥们,有些事情不必那么较真的,我是听说过,你……你是你爸从桥洞里抱回家的……是听说,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我妈从小就说我是臭水沟里捡的呢,我还不是没当真……”
叶冠语什么也没有再说,没有再问了。他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因为他在这个家庭成长到现在从没有后悔过,从小到大,父母给予他的疼爱从来就不比别的孩子少,甚至不比冠青少,尤其是老实憨厚一辈子的父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聪明,有上进心,不像冠青,莽撞不懂事。
所以当年他辍学,母亲是极力反对的,也很不安,怕父亲泉下有知会责怪。做人要有良心,父母穷了一辈子,没有给他别的什么财富,只让他懂得什么是良心。
夜里回到家,他给母亲端水洗脚,摩挲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脚背说:“妈,你好好保重身体,将来我赚了钱要好好孝顺你的,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妈,我不会忘记自己是叶家的孩子,我姓叶,从来就是,不会改变!”
“儿啊……”母亲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接下来,叶冠语每天陪伴母亲,寸步不离,他怕自己没有机会,他不想自己遗憾。同时他留了些钱给四毛,托付他给母亲找个靠得住的保姆,多付点钱都没关系。他要四毛在他走后好生照顾母亲。四毛问他:“你要上哪儿?多久回来?”他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回来,但肯定得走,因为这里搞不好也是林家的地盘,在这里一天,我就别指望翻身。”
而除了母亲,叶冠语心里还有另一个牵挂。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去见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眼。他想记住她纯真无邪的脸。记得那天下着雨,他徘徊在桃李街很久很久,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那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掩隐在梧桐与围墙中的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精巧的屋顶在雨中透着岁月的沧桑。之后雨渐渐地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枝头积雨滴滴答答落下,更显出那条路的静谧幽深。
远远地就看见那女孩走过来。打了把绿色的花伞,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一本小说,很入迷的样子,叶冠语故意撞上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为何不看看他,记住他,从而在未来重逢的时候可以一眼认出他?叶冠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泪影,他在心里对她说:“没关系,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你的,丫头,你要快点长大,等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要等我啊!……”
他几乎是一路跑回家。一进门,四毛就告诉他,林然来过!
“林然?”他吃惊得说不出话。
“是的,他等了一个下午,你要是早来十分钟,就能看到他了。”
“我为什么要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四毛最怕他板起脸:“他……他说是来给你送行的……”说着,拿出一封信给叶冠语,“这是林然要我交给你的,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无论如何要看了后才撕……”
“情分?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叶冠语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拆开信,上面就一行字:明晨六点,暮云山顶见,我们一起看日出。
叶冠语那天晚上整夜未睡,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不决。但是凌晨三点多,他还是起床了。去,还是不去,他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徒步往暮云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犹豫。
清晨的暮云山云雾缭绕,湿气很重。山间的林荫道上落满红叶,不时可以看到晨跑的人们。又是一年深秋时,五年前的深秋,叶冠语和林然踏着满地的红叶爬到了山顶,靠着那块山巅的巨石畅谈人生和理想。这些年,那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旧时的路,焚烧人视线的红叶,都是他心头萦绕不去的梦。
如果一切真是梦,该有多好。至少他不会如此犹豫不决地走在这条路上。
到达距离山顶不远的那座凉亭的时候,已经六点,叶冠语却没有再往上攀爬。因为他看到了林然,就站在山巅的巨石边。林然明显有些心神不定,不时看腕上的表。而东方已经破晓,朝霞在半空里渐渐舒展开来,照在那些如火的红叶上,更加的流光溢彩。林然孤独的身影,也像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渐渐变得有些僵直。这时候,红彤彤的太阳自天边升起了,一时间更加霞光万丈,缭绕在山巅的云雾整个的被镀上一层金色,林然正对着红日站着,一切光源都自天边投射在他身上,刹那间的绝美,被永远地定格。四下里除了鸟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宛如图画的仙境,在叶冠语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如梦如幻。他还是没有勇气上去跟林然打招呼。
他瞒得这样好,连他自己,都似乎瞒过了。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骗不了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那里烙着最分明的印记。这么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可以将往事抛诸脑后,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而林然知道他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终于决定下山。
叶冠语赶紧躲进凉亭旁边的树林中。林然从山巅走下来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凉亭里继续等。他是背对着叶冠语坐着的,点根烟,似在自言自语:“冠语,你真的不来了吗?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烟雾在他头顶缭绕,更显出他的落寞和悲伤。
“我真是傻,明知道你不会来还约你……我是咎由自取啊,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冠语,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即便做不了朋友,当个陌生人也好啊,至少还可以打个照面,可你连打照面的机会都不给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像是活在炼狱中,Sam跟我一样,他也是生不如死,一个正常人关在那样的地方,如何好过?是,是,我们林家确实对你们叶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些事,真的要赔上我和你的友情吗?……我父亲给你钱的那天,恰好我不在,我回来后知道了这事,大骂了他们一顿,总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一切,钱是治愈不了伤口的,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解决这件事情,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冠语……我好想跟你聊聊,哪怕是被你责骂,也总比你躲避着我好,我想在你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你骂我懦夫都没有关系。冠语,你如果能听到我的话该有多好,谁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有预感,很可怕的预感,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林然坐了近一个钟头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叶冠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叶冠语话都到嘴边了,想喊住他,可就是喊不出声。
林然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红叶深处的小道上。
叶冠语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心里总会牵起隐隐的痛,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然,真的是最后一次!林然的预感竟得到了残酷的应验。几年后,林然的死讯传到巴黎的时候,叶冠语还以为是开玩笑,打电话给他的是四毛,给予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是死了,被他老婆毒死的。”
那天,叶冠语足足两个小时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听在他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林然,林然……他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字,感觉连呼吸都痛彻心扉,无穷无尽的悲凉席卷而来,他将自己溺毙在茫茫暗夜中,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
那天晚上,他关掉了别墅里所有的灯。在卧室里点上蜡烛,守了一夜。他极力想回忆点什么,脑子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他站到窗前,瞅着茫茫夜空,一颗流星突然滑过夜幕,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墨黑的山林那边去了。他知道,那颗流星是谁。
后来他托四毛拍了林然墓地的照片寄到法国,那张照片,他一直揣在身边,陪伴他又过了三年。三年后,也就是两年前,他回到中国,回到桐城,此时的他已非当年那个穷小子,他犹豫着该不该出手。可惜母亲已不在人世,否则,她应该为他感到欣慰的。
母亲是在他离开桐城后的第二年去世的,他当时在广东因为受骗被牵进一桩官司而身陷囚笼,没有赶回去奔丧,跟当年没有见林然最后一面一样,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他在监狱里对着桐城的方向连连磕头,痛哭到天亮。他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上帝连一点点的怜悯都不肯给他!
那桩官司应该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不仅赔掉了林家给他的两百万,还搭进了自己几年来的血汗钱。就因为太轻信他人,落入别人的圈套,最后被债主报警而关进了看守所。虽然事情后来查明,他很快被放了出来,但他又变回了从前的一无所有。不过正是那一次的惨败,让他悟到了要成功就必须狠,至少要比你的对手狠。于是他从一头羊变成了狼,不仅凶狠,还毒辣,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他的字典里不再有“心软”两个字,东山再起后,看着一个个对手倒在脚下,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有种麻痹的快感。谁让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呢,要不被吃掉,就必须先吃人!
但是,他是怎么东山再起的呢?关于他发家的传闻,有很多种说法,最被公认的一种是,他在深圳用借来的钱投资股票,一夜暴富。后又涉及地产、酒店、物流等行业,短短的十几年就身家数亿,现在据说已经过十亿了,甚至更多。他究竟多有钱,没人知道准确的数字,人们只知道他很低调,两年前悄无声息地从法国回到桐城,一直住在墨河边的清水堂公馆里,从不轻易出现在公众面前,一般人也很难走进那座神秘的公馆。为了避免被打扰,他甚至买下了公馆所在的那条街,闲杂车辆一律不得经过,公馆里种了很多茉莉,一到春天街上就飘散着茉莉花香,于是他捐了一大笔钱做慈善,征得政府同意,将那条街命名为“茉莉道”。
他为什么喜欢茉莉?
人们说,一定跟女人有关。
叶冠语对此一笑而过,不发表任何看法,也不为自己辩解。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事业王国的真实背景,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对谁都不能说。他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秘密不为人知。就连跟随他多年的手下都不知道老板的底子,只知道老板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沉思,手里总是把玩着一个翡翠戒指……
彩英因此一直很畏惧他,说他是个没法真正走近的怪人。彩英,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将她带到了法国。他供她上学,给她最好的生活,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因她长得酷似他梦中的那个人——大眼睛,弧线柔美的下颌。十年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收藏这个“梦”,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需要寄托。当时,他正准备前往法国,临走前回离城拜祭母亲。那天下着大雪,他在母亲的墓碑前跪了两个多小时,雪花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却是无限萧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山脚下,是白茫茫的枫林,他走下山坡的时候,遇见一个少女在路边哭泣。头上肩上落满雪花,一张小脸儿冻得通红。
“你在这哭什么?”他问她。
少女抽泣着,“我姐姐死了。”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叫落英。”
“你叫什么名字?”
“彩英。”
舒曼回离城的那天中午和哥哥舒隶一起共进午餐。自舒曼来到离城,兄妹俩见面的时间很多,有时候妹妹舒睿从北京过来,就更热闹了。只是舒隶怎么劝说,舒曼始终不肯回家,尽管钢琴学校和桃李街都在中央公园的片区,要迈过那道门槛,舒曼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吃完饭,舒隶步行送舒曼回学校,没有开车。话题自然谈到了杜长风和叶冠语的身上,舒隶说:“这两个冤家,十七年了,还在斗,不知道要斗到什么时候才能罢休。杜长风一直暗中盯着你,林希和韦明伦都知道,他们竟然都瞒着我,这真是让我恼火……”
舒曼低着头不吭声。那日,叶冠语无意中说出这些事,她只觉震惊,被两个男人盯了十几年,她竟然浑然不觉,可见她有多么的愚钝!也难怪,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剧的阴影里,心力交瘁,根本无暇顾及周遭暗藏的危机。
舒隶叹口气,提醒妹妹:“不管是杜长风,还是叶冠语,你离他们远点,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你,那两个人都是危险的家伙,只会带给你灾祸。他们谁的话你都不要信!尤其是叶冠语,他在国外待了十几年,谁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
舒曼说:“我没有跟他走得多近。”
“那就好,只是曼曼,你有家也不回,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爸妈都老了,你还要跟他们怄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一定要等他们都进了黄土,你才追悔莫及?都是一家人,血脉这个东西是任何情感都替代不了的,你明白吗?”舒隶对于妹妹跟父母之间的裂痕一直恼火得很,无奈舒曼死心眼,劝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拒绝进家门。但这次舒曼的口气有所松动,说考虑看看。尽管没有明确表态会搬回家去住,但她肯考虑,已是很大的转变。从前,她是谈都不愿谈的。
“其实,杜长风那小子……也蛮可怜,被关了那么久,唉,自作孽!他若来找你,你不理他就是,别去刺激他……”舒隶提起杜长风,言语间颇有些不忍,“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他命不好,父母双亡后被林家收养,似乎得到了那边很多的宠爱。其实背负着……很大的不幸……”舒隶欲言又止,看着妹妹探究的眼神,不再多说什么。“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舒隶拍拍妹妹的肩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舒曼也要回学校上课,刚走没多远,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上穿咖啡色大衣,里面套了件米色高领毛衫,个头挺拔,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只手夹了根烟,神色落寞,走走停停。他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脚步零乱,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让舒曼不由得驻足凝望。
冬日的暖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脸在日影下忽明忽暗,就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在这样一条静谧的街道,两个人的邂逅像电影里惯有的场景,相互地凝视,每一个眼神都意味深长。在他的眼里,她的出现令他惊喜;在她的眼里,他像是一个谜,舒隶说他背负着很大的不幸,没错,她尽管一直不怎么待见他,但她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深沉的哀伤,那张脸也总让她似曾相识。她还是觉得她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他,有多久,也许是前生也说不定。
“是从二院过来的吗?”舒曼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点点头,刚好路边有张长椅,两个人坐在椅子上说话。
杜长风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话题:“这两天天气不错。”老套的开场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啊,天气预报说今年是暖冬。”舒曼也是没话找话。
他应了句:“难得。”
她点头:“是很难得。”
……
杜长风差点噎着,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尽说些废话。他顿了顿,轻咳两声,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她谈。
“舒曼,对不起,演出砸了,害你白受累……”连杜长风自己都奇怪,他居然会主动跟人说“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的错,没事的。”舒曼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语气难得的平和,“以后还有机会,你不要太难过。”迟疑了一下,又说,“你跟叶冠语的事情,韦明伦都跟我说了,我也去找过叶冠语……”
“你找他做什么?”一说到叶冠语,杜长风的脸就板了起来。
舒曼转过脸,看着他:“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化解过去的恩怨,虽然这很难,但是……你们都这么恨着对方,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这些道理我都跟叶冠语讲了,他也跟我讲了很多……”
“讲……讲了什么?”杜长风顿时忐忑不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愣愣地望着舒曼。
“什么都讲了,包括你盯我的事,你盯了我十几年,对吧?”
杜长风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去。
“为什么你不早出现呢?如果当年你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或许我不会陷得那么深,林然和舒秦也可能不会死,我当时整个地被……被那样的情感牵住了,脱不了身,救不了自己,其实当时如果有人能救救我该有多好,无论爱不爱他,我都会跟他走,逃离这里的一切。”
“舒曼……”
“我真是这么想的!”舒曼神色恍惚,无助地看着杜长风,“你来得太迟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接受……放弃吧,别傻了,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已经很不幸,虽然你杀过人,但我相信你是无意的,我觉得你很可怜,被关在那种地方,已经受够了惩罚。我哥也说你很不幸,我不希望你还陷在那样的不幸里……”
杜长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嘴唇剧烈地颤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亲口听到她说他不幸。天知道,这迟来的宽容和理解让他所有的坚强瞬间瓦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他蹲下来,颤抖地伸手捧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舒曼……”他哽咽,任自己的泪水在她的掌心泛滥。他说不出话,除了唤她的名字,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却感受到了他隐藏在颤动中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悲伤,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说:“你该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犯下了那样的错,更不应该浪费生命,因为你身上承载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生命。你没有资格浪费。珍惜每一天,做有意义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种赎罪,我能体会你想赎罪的心情。因为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赎罪,明知道林然的悲剧不是我一个人的罪,但还是无法放下自责。我教孩子们练琴,除了是出于谋生,其实也是想让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至于让自己虚度光阴。叶冠语……他恨你,无论怎么对你,你都包容吧,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念,恨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总有一天,他会放下仇恨的,因为恨的尽头是绝壁,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会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