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 如果还有明天 组曲二 一盘没下完的棋
周一上班,叶冠语意外地接到舒曼的电话,邀他“喝茶”。叶冠语正寻思着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但很快意识到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因为舒曼跟他说话的语气,明显来者不善。
但叶冠语是什么人,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他在电话里温言细语,不紧不慢地跟舒曼说:“可以啊,我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这阵子我的公司总部要迁到离城,有些忙,也没空联系你,我们不如吃个饭吧?”
舒曼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好”。
叶冠语挂上电话,嘴角浮现出笑意,哪怕她的语气很不客气,可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变得柔软,仿佛春天的田野,被细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饱满的绿意。
事实上,现在正是寒冷的冬天。刚下过雪。
她是他生命里的春天,一直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她就像是春天的一树桃花,静静地绽放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每每最苦痛的时候,他就会闭上眼睛,微风过处,满树飞红化作细雨,在他脑海中簌簌地落,落了一天一地,于是蒙尘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而这些,舒曼毫不知情。
她下午是坐火车到桐城的,下了火车已经是黄昏,叶冠语派司机在车站接到她,没有带她去餐厅,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了清水堂公馆。叶冠语上穿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同色的裤子,外面披了件黑色Anne Valerie Hash大衣,看似低调,其实非常奢侈。舒曼在巴黎待过,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大衣不是成衣,是专门在巴黎定制的。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来头的人,只是没有料到他跟杜长风会有这么深的仇怨。
“可把你等来了。”叶冠语笑吟吟地从正厅迎出来。因为没有穿西装,他看上去少了很多商场中的锋芒,显得随和亲切。
舒曼诧异地打量着满园茉莉,只觉似曾相识,愣了愣,然后忽然想起,林然家的院子也种满茉莉。
“这是你住的地方?”舒曼好奇地张望。
“正是。”叶冠语引着她往正厅去,“你还没来过吧,先歇会儿,过后我带你参观参观,宅子是老了点,不过很清静。”
因为是黄昏,古老的青砖楼半边照在斜阳里,半边掩隐在树荫中,屋内窗明几净,家具虽然都是旧款,却看得出来档次很高,可以瞧见主人曾经显赫的身份。但舒曼还是对着前院满庭的茉莉发愣,虽然尚未到开花季节,但绿油油的枝叶在斜阳下随风摇曳,一簇簇,一丛丛,未见花,已闻花香。院子里还有棵很高大的海棠树,春暖花开的时节在树下赏花,绝对是件心旷神怡的事。
这宅子给她很奇妙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叶冠语刚在舒曼身边的沙发坐下,手机就响了,他似乎很谨慎,笑着跟舒曼说了声抱歉,就到旁边的偏厅去接听电话了。舒曼打量四周,被厅内墙上一幅苍劲有力的书法吸引,落款处写着“秉生寒夜赠佩萝”,佩萝是谁?是个女的吧?秉生呢,又是谁?舒曼走近那幅书法,虽然裱在镜框里保存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年代已经久远,再看看四周,西式的家具款式陈旧,擦得雪亮的水晶吊灯灯光明显泛黄,仿佛渗出岁月的流金。而角落里那座古老的座钟更是老物件的代表,“咔嚓咔嚓”走得缓慢而沉重。
可是屋子里反而显得很静,仔细聆听,感觉似有人在轻声耳语般,明明看不到人,却分明听到叹息。舒曼好奇地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梯踩在上面还咯吱直响,二楼是会客室和几间卧室,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地毯,壁纸已经发黄了,墙上的挂画也都看出是旧作。舒曼不由得有些疑惑,叶冠语那么洋派的一个人怎么喜欢住在这古董似的老房子里。
三楼呢,三楼是什么样子?
舒曼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又一步步踏上三楼。
刚上几步,楼下传来叶冠语的声音:“小曼,三楼就不要去了吧。”
回过头一看,叶冠语已经脱了大衣,穿着毛衫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仰着脸孔微笑看着她。舒曼讪讪的,有些受到惊吓。
“除了三楼,你哪里都可以去。”叶冠语踏着咯吱响的木楼梯走上来,伸手把舒曼拉回二楼,很客气,似乎也是告诫,“因为我答应过这房子的主人,三楼是她私人的地方,我都不上去的,你也别上去好吗?”
舒曼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告诉你一声就是了。”叶冠语把她引回到二楼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怎么样,这里还可以吧?”
舒曼局促地一笑:“挺好的,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雅兴的人。”
叶冠语眉毛一扬,眼睛微微眯起来:“哦,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很想知道。”
舒曼心想,你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但她马上想到此行的目的,她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跟他闹僵,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她换了张面孔,浅笑盈盈地说:“你看上去不像个生意人,我是说现在。”
“谢谢,这话我爱听,如果我在你眼里像个生意人,无外乎就是说我满身铜臭,是这样的吧?”叶冠语彬彬有礼,背对着阳台坐在舒曼对面,眉心堆满喜悦。他的确是喜悦的,哪怕知道她来者不善。
舒曼没有马上答话,低头饮茶。她低头沉思的样子极美,粉颈微露,长长的睫毛低垂,秀气的五官,配上细白粉嫩的肌肤,像极了陈逸飞笔下的佳人,举手投足,暗香浮动。
叶冠语不由得一阵恍惚。终于是近了。近点,再近点,他就可以真实地触摸到她。这么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啊……
晚上,两人一起在公馆吃晚餐。
公馆的厨房很大,不知叶冠语打电话从哪叫来两个厨师,不一会儿工夫就做出一桌的佳肴。他说在外面吃太吵,哪里都没有公馆安静。的确是很静,一楼的餐厅有个大窗户,除了轻缓的音乐,就只有窗外的飒飒风声,昏黄的灯光不是很亮,衬着田园风格的墙纸反而很有情调。
偌大的一间餐厅,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舒曼坐在叶冠语对面,头发披散着,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通透,隐隐似有水光流转,甚是楚楚动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叶冠语已经闻到了她身上迷人的馨香。他的心一阵狂跳。
是真的吗?
她真的就在他的面前吗?
十几年了,回来娶她,一直是他困苦生活中最深切的向往。在外漂泊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面孔是他忘却内心苦痛最深远的记忆,没有那些记忆,他也许一天都活不下去。发家后,他拥有过很多女人,她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大大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皮肤白皙,长相清纯。但她们没有一个是她,她始终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他回来找她,一步步靠近她,直到最后,打开大门,将她迎进了屋。
但叶冠语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眼下,他必须要给舒曼留个体贴周到的好印象。他微笑着给舒曼布菜,倒酒,两人慢慢聊着,自然就聊到了杜长风的身上,舒曼正寻思着怎么开这个头,叶冠语却先说了:“你还是在他的学校吗?”
“是。”
“他对你图谋不轨,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干吗还留在那里?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很危险?想教琴,我给你开个学校嘛,以你的名义开,就在这公馆里都行。”叶冠语一脸认真,说得跟真的似的,“这院子别的都好,就是太静,如果有孩子们来闹闹,多少能增加点人气。舒曼,我是说真的哦……我很想为你做点事,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让你不反感,我很怕你呢,怕你生气。”
舒曼愕然,这样的开场白,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叶冠语继续说:“不要被那个疯子蒙骗,他只想给他哥哥报仇,你明白吗?所以我认为你来这里是最安全的,我保证他不会来找麻烦,他只要敢接近公馆一步,我会给他好看。”
叶冠语的本意是给舒曼吃定心丸,但舒曼听着这话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是傻子,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还是具备的。不管杜长风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她,可毕竟相处过一些时日,她觉得那人性格是乖张了些,人倒是不坏,而且一个正常人被关在那种地方,无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她都有些心生怜悯。她一直记得搬钢琴那天,她从他眼中读到的绝望和悲伤,真的,除了林然,她没有见过那样的悲伤。
叶冠语喝了点酒,脑子明显没有平日里清醒,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变得无所顾忌起来。他脸上笑着,笑容让他的脸部完全舒展,竟是罕见的俊朗,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舒曼脊背发凉:“小曼,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渊源深着呢,十几年前就认识,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这些年,他做过什么,去过哪里,结交什么人,包括……泡过几个女人,我都知道,下雪的那晚你在卧虎山庄,想必他对你动了念头,在你房门外徘徊到凌晨,可怜的家伙……”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不要奇怪,我不是监视你,是监视他,为什么监视他,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全都如数家珍。比如他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为了寄托思念甚至养了两只天鹅,他把其中一只天鹅叫‘丫头’……他为那个女孩辗转难眠,经常偷偷地躲在女孩家的附近看她。我非常明白那女孩对他有多重要,那只叫‘丫头’的天鹅死后,他差点病死……”
什么东西极细微地刺进舒曼的心。
她的嘴唇颤抖,神思迷离,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叶冠语目光炯炯地瞅着她,继续侃侃而谈:“我想是上天刻意这么安排吧,因为我认识那女孩,并且深深地陷进去了,这些年,那女孩就是我最美最纯的一个梦,我对那女孩的向往一点也不比他少……我心里很明白,只要赢得这个女孩,我就赢了那个疯子,但不仅仅是因为要赢他,而是我真的爱上了那女孩,她是这世上迄今为止唯一让我想拥有的爱……
“我跟她说话的每一个瞬间,我的心跳频率都快得让我窒息;回国后,我每天等候在她住的那个小区附近,只为了可以碰见她,看着她的身影我就会很满足;我熟悉她的一切生活习惯,她常去的便利店,她常去的公园,她生病时常去的医院,我都摸得比自己的家还熟悉;她最喜欢弹的曲子,最喜欢穿的衣服,最喜欢用的洗发水,最喜欢吃的豆浆,我都铭记于心,我记不住我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却记得她每周哪天会外出,哪天会在阳台上发呆,哪天会在房子里教小孩弹琴……
“我在窥探她的时候,我知道那个疯子也在窥探她,每天夜晚,我都看见那个疯子在她家楼下徘徊,坐在那两棵苦楝树下抽烟抽到半夜,她发病入院后,他彻夜逗留在医院,却不敢露面,我能理解他的矛盾,他恨她,却又爱她……小曼,你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吧?”
刹那间,有泪汹涌而出。
她只以为他在说疯话。
她一度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般惦记着她。
可就在此刻,她看到了一直迷惑不解的谜底,她对他的似曾相识,他看她时绞痛的眼神,却原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么多年,她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再也不会为谁心痛,可是此刻她的心又微微地疼起来,仿佛有极细的针扎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牵起更痛的触感。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哭?”叶冠语已经喝多了,伸手怜惜地想去拭她的泪。她避开,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但他极快地掩饰过去,笑了笑,将一盘春卷端到她面前,“来,尝尝这个,你一定爱吃。”他支着下颌,目光像是漫不经心,看着她说,“我亲自下厨做的哦,下午你来之前,我就做好了。”
舒曼再次瞪大眼睛,他还会下厨?
“来,尝尝。”叶冠语夹了个春卷放到她的碗中。舒曼迟疑着,浅尝了一口,只是一小口,她就像浑身遭了电击似的,僵直着身子,思维和四肢都动弹不得……这味道,正是年幼时她在翠荷街尝过的!
叶冠语如愿以偿地看到她嘴角在剧烈地抽搐,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
因为他知道什么话都抵不过那春卷的味道。
他知道,她一定记得起。
更多的泪水自舒曼的眼眶溢出来,她几乎淡忘了的味道,她亦无限怀念的味道,竟然做梦般刺激到她的味蕾。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翠荷街的巷子口做春卷的那家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
叶冠语又夹个春卷到她碗里:“来,喜欢吃就多吃点,如果你想吃,我以后经常给你做。”
舒曼视线模糊地看着这个男人,恍然又记起,她在那个老伯的小摊前买春卷时,多次见过一个清瘦的大男孩在帮忙。有时候是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小的估计就是他的弟弟叶冠青了。她记得那个大男孩很羞涩,衣着寒酸,大冷天的,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帮父亲做春卷。而当时她和舒秦都俨然是一副小公主模样,穿得漂漂亮亮,每次出现在他家的摊前,他的头就埋得格外低,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们姐妹俩。
“我认识你,可比他早多了,舒曼。”叶冠语脸上没有了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他气宇轩昂,举手投足贵气十足,谁能把他和当年那个羞涩窘迫的男孩联系在一起呢。
舒曼含泪吃完了一个春卷。
“好吃吗?”叶冠语问她。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他又说:“我自幼家贫,父亲穷了一辈子,没什么留给儿女,除了做春卷的手艺,什么都没留。父亲说,有门手艺,总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这么多年了,每每思念父亲,还有母亲,我就会自己做春卷吃,尝过我做的春卷的人,除了你,再无他人。其实春卷很多人都会做,大酒店、大酒楼都做得很好吃,但味道绝对跟你现在尝到的不一样。因为父亲说过,春卷做成什么样不重要,用什么材料也不重要,火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心去做,就像做给自己家里人吃一样,用那样的爱心去做,味道就一定与众不同,所以那时候在翠荷街,我们家做的春卷总是有很多的回头客,你也算其中一个吧,舒曼……
“当我第一次在紫藤路的林家小院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就是那个在我家小摊前流连的小姑娘,那时候你很小,十岁吧。
“人生就是一盘局,我们都是棋子,下棋的是命运。
“无论我们怎么挣扎,总是逃脱不了命运既定的棋局,进或退,得或失,都是命运设定好了的。当年我家破人亡,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那个馋嘴的小女孩,没想到……竟然就是你,真的是你!
“你曾经那么长久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和你就是一盘没下完的棋,百转千回,现在我们终于在命运的棋盘上重逢了。
“舒曼,我断不会再放弃你。”
……
舒曼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满庭茉莉自顾抽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命运是一盘棋,原来如此!
叶冠语也起身,站到她旁边:“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是有事的吧。”
他终于问到了正题。
舒曼点点头,抬头看着他:“叶先生,你是个好人,因为老伯是个好人,他的儿子一定也是好人。你们一家人都很善良,非常非常的善良,我能理解你失去双亲、失去弟弟后,心里承受着的巨大伤痛。因为我也经历了这样的伤痛,也失去过至亲,可是……仇恨并不能唤醒沉睡的亲人,你不能,我也不能,而活着的人还活着,我们把活着的人整死,也得不到我们想要的快乐。”
“舒曼,你想说什么?”叶冠语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语速很慢,却陡然变得森冷。
“叶先生,我说这些的意思,并非是要为他辩解,我只是想请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你怎么报复,你弟弟已经活不过来了,那样的悲剧谁都不是成心的,我不是要为他们辩解,我只是不想你在仇恨的深渊里陷得太深。说到底你也是可怜的人,弟弟死得那么惨,现在举目无亲,既然如此更应该善待人生,为什么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舒曼!你没有资格教训我!”叶冠语突然提高嗓门,“我所背负的仇恨,我所经历过的人生,是你们所不能了解的!我活着的所有意义就是不让他们好过!即便自己会更不好过,我也在所不惜!这些我都不想说,但是……”他话锋一转,又换了种语气,“舒曼,只有一件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你是认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跟那个疯子更没关系,你对我的意义超越了一切!是爱让我活到今天,不是恨,懂吗?舒曼!”
舒曼摇着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他,睫毛轻轻扬起,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柔软得让人心碎。
叶冠语最喜欢也最怕面对她这样的眼神,常常让他失去所有的抵抗和锐气。他凝视她良久,目光那样专注,语气温软得不可思议:
“在你眼里我或许是魔鬼,对吧?但是只有对你,我才能做回最本真的自己,十三年了,我躲在那个疯子的背后默默注视着你,这份感情你是不会懂的,你不懂,我不勉强,但请你不要亵渎它,哪怕我恶贯满盈,但是也有内心最不可侵犯的禁地,舒曼……”
“可我无法面对一个满怀仇恨的人,那样的仇恨我曾经面对过,我害怕……”舒曼的眼神已透露出她内心的混乱,眼底闪着盈盈的泪光。
叶冠语依旧是很从容的样子,此时的他温暖、和煦,如冬日之阳,慢条斯理,仿佛是跟她在拉家常:“我是有仇恨,但我不会让仇恨影响到我正常的生活和事业,我并没有把那家人怎么着,因为我深信良心的谴责远比仇恨更难熬,我可没有这么好心去帮他们解脱,我活着的每一天,对他们都是炼狱般的煎熬,让他们继续煎熬着吧,现在对我来说,爱情才是我真正想努力的方向……”
“感情是双方面的,叶先生!”舒曼打断他。
叶冠语笑了一笑:“当然,这个谁都懂,所以我才要努力啊,想把单方面变成双方面,不努力怎么行?”
舒曼岔开话题,直直地看着他:“可我很想演出。”
叶冠语接过话:“我可以为你举办个人专场演出,也会为你请来更大牌的小提琴演奏家来伴奏。”
“……”
林氏这边,整个上午,林希都在和父亲林仕延商谈林维股权的问题。振亚大厦的顶层就是集团董事长的办公室。林仕延坐在老板桌后,沉着脸,一言不发。林希站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也是一言不发。
已近一个小时,林希一直这么站着。
父亲没有任何要他坐下的表示,连个体恤的眼神都没有。
在公司里,父亲对每一个员工都很和蔼,无论是对老员工,还是新进的年轻人,父亲很多时候更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跟下属谈心、聚餐、开玩笑,处得像一家人。唯独对自己的儿子,从没有好脸色。父亲记得身边每个下属的生日,唯独不记得儿子的。或者说,父亲记得,偏偏装作不记得。这么多年,林希倒也习惯了。因为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从一个普通的外科主任爬到仁爱医院副院长,再到集团总经理,他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找到了理由。否则,他凭什么留在这,凭什么站在从未对他露过笑脸的父亲面前低声下气?
父亲沉默许久,终于发话了:“如果收不回你伯伯的股权,你也不要在这儿了。”
简简单单,就一句话。
没有父子间血脉相连的体恤。
林希说:“我找过婶婶,伯伯刚去世,她情绪很不稳定,我想可以再等等看……”
“还等!”林仕延猛地拍了下桌子,指着林希背后的落地窗说,“你自己没看到吗?叶冠语把公司总部都迁到我们马路对面了,明摆着就是正式跟我们宣战!再等下去,只怕他会直接把办公桌搬到这幢大厦来……”
马路对面是新落成不久的离城第一高楼——茂业大厦,数天前,叶冠语将公司总部从桐城迁到了对面。乔迁之日,市里领导悉数前往,离城排得上号的商界名流也都献上花篮,以表祝贺。叶冠语很有风度,派人送了两张请柬到振亚,恭请林氏父子前往赴宴。
林仕延当然不能失了风度,带着林希去道贺。叶冠语见到林仕延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们真是缘分匪浅啊,又做邻居了。”
林仕延气得回家就大骂林希:“你看看人家,才十几年工夫,就可以跟我们林氏做邻居!你再看看你自己,我把家业交给你,连个股权都收不回来,只怕不出几日,江山都要被人改姓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此刻,林仕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数落林希:“我真是很羡慕叶大龙,农民出身,却养了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当年在翠荷街,叶大龙白天拖板车卖苦力,他那两个儿子每天晚上都要帮父母出摊摆夜宵,功课还名列前茅,那个时候你们几兄弟在干什么?不是在夏威夷度假,就是在瑞士滑雪,你们过的生活享受的教育叶家兄弟想都不敢想,可是现在呢,人家都要爬到我们头上搭窝了!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栽培吗?”
林希只能忍:“爸,我会尽力的……”
林仕延冷哼了声:“尽力?你尽力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医院地下室,婉清说你经常凌晨回来,你在干什么?”
“在做研究。”
“研究?”林仕延不屑地敲着桌子,“你还是研究下怎么给林家添个丁吧,如花似玉的老婆娶进来,都成了摆设,你想我们林家绝后吗?成天倒腾那些个试管、仪器、耗子,你就能守住林家的家业?林家就能人丁兴旺?”
林希低声道:“爸,我们还年轻,要小孩的事可以再迟两年。”
林仕延冷哼一声:“迟两年?我怕我没那么长的命!你伯伯死得不明不白,哪天就轮到你老子,我已经不对你抱过高的期望了,你要能在我咽气前给林家添个丁,我就瞑目……”
……
天已经黑了,林希还待在办公室。上午挨了训,下午他基本就没有出办公室的门。一直希冀着自己强大起来,得到父亲的认可,他自认已经尽力,事事都顺着父亲的意思去做,可是结果呢?无论他怎么做,做得多好,始终得不到父亲赞许的目光。从小到大,他就是以父亲为中心活着的,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否应该这么做,他只知道他只能这么做,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别无选择。
原本,一切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是上天从来没打算给你想要的全部,也许,甚至,你拥有的眨眼工夫就会化为泡影。当认定很多东西本来就属于自己时,是不允许失去的。哪怕他觉得家族的事业是个包袱,他可以自己放弃,就是不能被别人夺去。可是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逼到了绝境,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必须抓牢,必须掩藏。必须,必须……
太多的“必须”了,他觉得活着的感觉就是窒息。即便面对自己的妻子,他也不能松口气。真是悲哀,哥哥关在疯人院五年没有疯掉,他生活在自由世界,却早已不是个正常人,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真相,其实就是罪恶,每一张仁善的面孔下,都有一颗罪恶的心。
林希没有开灯,唯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短暂地流露自己。他将头伏在办公桌上,他不承认自己在哭,可是明明有眼泪渗出,浸湿了衣袖。
回到紫藤路林宅,已是深夜。一进门,管家就递给他一份文件,他以为是公司送过来的,很随意地拆开,结果脸色大变……瞳孔剧烈地收缩,天地都在旋转,他顿时被抽了筋骨般跌坐在沙发上。
“……谁送来的?”他问管家。
“不认识,是位先生,说是律师。”
“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说想请您咖啡。”
……
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十七年,这个秘密被藏了十七年,终于还是被人知道了。当初林希就表示怀疑过,堵得了一个人的口,能堵得了所有人的口吗?但父亲林仕延却坚持拿钱去堵,不知道是因为救子心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晚上,离城最尊贵的皇冠俱乐部。
VIP包间尽显奢华,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鲜艳无比,铺满房间每个角落。华贵的水晶吊灯,名师的真迹油画,欧式的沙发躺椅,还有茶几上怒放的玫瑰,让整个房间显现着无与伦比的浪漫和奢侈。置身其中,仿佛走进了欧洲的某个宫廷,一切恍若在梦中。
林希进过这个包间,连门把手都是镀金的,以前招待贵客时林家租用过。而现在,据说已被叶冠语长期包了,作为私人的会客场所。他现在是很有钱,但到底多有钱,没人知道。而当林希看到叶冠语拿出一瓶1982年的红酒招待他时,不得不承认,叶冠语已经今非昔比。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贸然?”叶冠语一身白色便装,气定神闲地坐在林希的对面,随和温暖的神情仿佛是在跟老朋友叙旧。
“应该是很荣幸。”林希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叶先生太客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林某洗耳恭听。”
叶冠语闲适地斜靠着沙发,微笑着,点点头:“不愧是林老爷培养出来的,虎父无犬子啊。好,我就直说了,林维先生刚刚仙去,按理我不该在这时候介入这件事,但我是个商人,对于商人来说,时机是很重要的,明说了吧,我想要林维先生名下的全部股份。当然,价格上绝不会让他妻女吃亏……”
“不可能!”林希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我们林家内部的股权从不外流,这是我们的家规,请叶先生体谅……”
“是你们的家规,不是我家的,我才不在意这个,商人只在乎利益。”
“我知道叶先生现在资金雄厚,但我们不卖家业,请原谅。”林希态度坚决。
叶冠语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林公子,我今天既然请你来,根本就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叶某做事的风格可能你还不太了解,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征求别人的意见,跟你知会一声,完全是出于尊重,你该明白,OK?”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当然会答应。”
“我不答应!”
“那我弟弟冠青肯定也不答应!”叶冠语的脸色说变就变,刚才还云淡风轻,顷刻间就结满冰霜,“那份文件想必你已经看过了,你说如果公开,林公子,你还有可能坐在这里跟我谈天说地吗?”
“……”
林希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手心里满着冰冷的湿意,也许是出了汗,也许心里太紧张,因为他知道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是什么人,失踪十几年,突然杀回老家,无非为了复仇而来。跟他斗,林希一点把握都没有。就仿佛刚刚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一样,浓浓的苦意,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苦得他头晕目眩,这是他自己酿的苦果啊!但他只能极力地忍着,好在是忍耐惯了的,再难再苦他也可以忍下去。而且,他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12%的股份相对于黑暗无边的牢狱之灾而言,孰轻孰重,当然是一目了然。
良久,他端起面前的红酒,迟疑着轻抿了一口。
颤抖地放下酒杯。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神色凄然:“叶先生,我们可以出让这12%的股份,对于当年的那件事,我们林家真的很抱歉,为此我们也背负了十七年的十字架,我哥哥也在疯人院被关了五年,得饶人处且饶人,希望叶先生就此……就此……”
“算是弥补?”叶冠语浅笑。
“算……算是……”林希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你们的确很大方,当年你老爸很爽快地给了我两百万,正是那两百万让我发了家,也正是那两百万让我今天可以跟你们购得这12%的股份,世事难料啊,你说呢?”叶冠语笑出了声。
“适可而止,叶先生。”
“好,送客!”
叶冠语朝里间的秘书室看了眼,吕总管西装革履地走出来,礼貌周到地对林希做了个“请”的姿势,林希缓缓站起来,身体仍旧是僵硬的,对叶冠语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叶先生保重。”说着径直走向门口。林希已经出了门,房内却传来叶冠语冰冷的声音:“我弟弟的命不会只值12%的股份。”
这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剖进林希的心里,让他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一切还都没有结束,没有结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