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 如果还有明天 组曲一 生生不息
清晨醒来,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纸上,越来越浅,东方透出绯红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舒曼始终不明白杜长风要她交代什么。
起床简单洗漱后,罗妈将早餐端进她的房间。罗妈是负责杜长风饮食起居的,早餐是馒头,还有罗妈亲自腌制的泡菜,格外开胃。本无多少食欲的舒曼居然喝了两碗粥。杜长风显然还没起来,舒曼没理会,自顾自在山庄里闲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石榴树的枝丫不堪重负,被雪压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罗妈要舒曼别去井边,怕滑进去。
杜长风其实是看着舒曼在院子里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几年了,还像个孩子。在他眼里,她一直就是原来的样子。他看见她跑出后院走进了白雪皑皑的竹林,这才叹口气,简单洗漱,换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只觉头有千斤重,昏昏沉沉,于是推开卧室的窗透气,目光习惯性地落在窗外那个湖上,仿佛被什么刺到了眼睛似的,无法久久凝望。
那两只天鹅已经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叶冠青”。当时已经临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后习惯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骇然,他只看到了一只天鹅!他连睡衣都没换,光着脚跑到湖边,这才发现“叶冠青”似乎生病了,缩在湖岸的水草里发抖。他大叫,惊动了老梁,老梁说只怕是冻的,夜里山里的气温很低。他连忙将“叶冠青”抱进了屋,无论他怎么开暖气,用被子捂,“叶冠青”还是没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时候彻底僵硬了。他抱着僵冷的“叶冠青”号啕大哭,一遍遍地唤着它,就像当初在监狱里呼唤这个名字一样,他嚎得似乎快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老梁吓得要死,连忙叫来林仕延,无济于事,他的声带受到严重损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复原,说话总是沙哑浑浊,甚是吓人。他不准任何人碰“叶冠青”,自己在后院找了块地把它埋了,怕时间久了不记得地方,他特意在埋“叶冠青”的地方种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树木区别开来。
不幸的是,“叶冠青”死后不到半个月,“丫头”也病了,开始是不肯进食,也不飞了,无精打采地栖在湖边,动也不动。杜长风急疯了,一个电话打给林仕延,这是他自进疯人院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父亲,求父亲赶紧给“丫头”找个医生来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搁,连忙召集仁爱医院最好的医生赶过去,开始医生们以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现一回,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是给一只鹅看病,当即脸都垮了下来。这事后来被当地报纸披露,大意是说在很多穷人都没钱上仁爱医院看病的时候,居然有人利用医疗资源给一只鹅看病,穷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只鹅云云。虽然报上没有点名道姓,但话说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说的是谁,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誉,这次却置若罔闻,因为儿子的事对他来说,比天都大,名誉算什么,那只叫“叶冠青”的鹅死的时候,儿子近似崩溃的神情早已吓到他,这次如果“丫头”也出意外,儿子指不定会怎样。
然而,南方的气候到底是不适合天鹅生活,无论医生们怎样抢救,动用了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没能保住“丫头”的命。杜长风抱着“丫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疲惫地闭上眼睛,那曾经亮如宝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后就已经晦暗无光。杜长风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抚摸着它绵软的脖子说了一段令在场医生们都动容的话,他说:
“‘丫头’,我们的缘分就此尽了,我难过,却无能为力,对不起……但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给了我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来世你是不是还会变天鹅,但我来世,肯定会变天鹅,如果那个时候你遇见了我,请一定记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猎人的身份用枪口对准我,因为我是为你而生的,我只为你飞翔。哪怕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坠落,也请让我坠落在你的怀里,就如你现在在我的怀里一样,让我静静地送你去来世……”
……
“丫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刹那,竟有晶莹的泪珠渗出。
出人意料,这次杜长风没有号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只是不肯撒手放开手中的“丫头”。他抱着“丫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关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门外,急得手足无措。三天后,他自己出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抱着“丫头”走向后院,在“叶冠青”的旁边埋下了“丫头”。同样种上了一根竹子。无数个夜里,他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后院的两根随风吟唱的竹子,抽烟,喝酒,发呆,直至最后病倒。这一病来势凶猛,待出得院来,已经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那两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笋!日复一日,竹笋脱去外壳,渐渐长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小竹子们已经长大,快赶上“叶冠青”和“丫头”了。他跟林然说,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给他治病为由送他去日本留学,是因为怕他长久地待在疯人院会变成真正的疯子,自从两只天鹅相继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举止范畴。而且,他毕竟年轻,一辈子还长,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废,让他学点东西,无论将来是否能走出二院,总不至于白白浪费光阴。三年后,杜长风从日本学成归国,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院看竹子,吓他一跳,整个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认出了“叶冠青”和“丫头”,因为心细的林然怕他认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两根竹子上刻了字。后来,在扩建卧虎山庄的时候,他干脆又在竹林的旁边大种竹子,渐渐的,就有了今天的规模。
舒曼一出后院就吃惊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气清冽寒香,那香气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气爽。舒曼一根根摸着笔直的竹子,摇一摇,再飞快地躲开,雪纷飞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发现两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细辨认,一根刻着“叶冠青”,一根刻着“丫头”。
叶冠青?丫头?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
“你怎么找到这两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发呆?”
杜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将手盖住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抚摸竹上的“丫头”,耳畔是他轻轻呼出的热气,透着植物和烟草一样的气息:“想起来了吗?丫头,你猜这‘丫头’是谁?小时候,有谁叫过你丫头没有?”
“叫过啊,很多人都叫过。”舒曼想抽回手,却抽不动。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认识的人这么叫过你。”这家伙有点纠缠不休。
“那我怎么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呢?为什么同样的记忆,有的人忘得一干二净,有的人却刻骨铭心呢?”杜长风扳过她的身子,她这才看到他已经换了藏青色的羊绒大衣,系着蓝色方格围巾,脸上看得出刚刚洗过,她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润肤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离地端详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极快,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礼上,她一定还在别的地方见过,那眉眼,那目光,隐隐约约从平静的心湖上浮现,又沉下……“我见过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她忽然问。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你想起来了?”
舒曼摇头:“想不起来,但肯定见过。”
“唉……”他长叹一口气,失落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谁让我不是那个主宰你过去记忆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来交给我,老天不给你时间,我会向老天讨,用我的余生去讨……”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顿了顿,恍惚一笑,“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带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牵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让舒曼即便不情愿被他牵着也舍不得放手,“不戴双手套就出来,你的手都冻僵了。”他握紧她的手说。
他就那么牵着她穿过一个个院落。古香古色的院墙,厢房,梅花树……
仿佛是穿过时空的间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从前,林然也是这么牵着她走在他家屋后的林间,满地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当年她才十六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乱跳。她当时走得极快,紧紧拽着林然,脸上滚烫,心却是暖的,心想这样多好,在我如花年纪刚刚绽放的时候,居然会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一直没有问过林然,是否当时就决定牵她走过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却仍然放心。
因为她相信他必会牵她走过春夏秋冬。从未怀疑过。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个男人牵着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他们一直是这样牵着走过来的,明知道过去牵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温却恍然通过身边这个男人传达到她的手心。时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努力去想,但还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牵到湖边,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现实。明镜似的湖泊倒映着岸边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面上。
“从前这湖上有两只天鹅,羽毛洁白,体态优美,叫声动人。
“它们是情侣,不离不弃,自由自在地在这湖上享受它们的爱情,即便一只在飞,另一只也会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着它们,心里总是很满足,因为我将心中的一份感情寄托给了它们,它们那么幸福地相爱,仿佛我也在相爱。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那洁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爱……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在跟天鹅恋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爱的是谁……
“我管那只雌天鹅叫‘丫头’,它就是我的爱。
“先死的是那只雄天鹅,我管它叫‘叶冠青’,我今生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至今都为其赎罪……‘叶冠青’死后,‘丫头’叫了一夜,叫声如响亮而忧郁的号角声,深深刺痛我的心,没过多久,‘丫头’也死了。
“我将它们葬在后院,种了两根竹子做记号,我去日本留学后,林然亲自刻上了它们的名字,其实即便没刻名字,凭感觉我都能一眼就认出它们,可是它(她)却认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边,它(她)都认不出……”
……
杜长风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诉说着这些,目光灼灼,直望着她。舒曼觉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认定她就是那只天鹅似的。
他说的所谓的塔楼就在林中深处,外观看像个坚固的堡垒,直冲云霄,形状跟有些电视台发射塔相似,只不过发射塔通常是铁质的,而这个塔楼却是花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这么高,干什么用的?
进了塔楼,蜿蜒而上的旋转阶梯让舒曼看着眼晕。杜长风瞅着舒曼说:“别伸着脖子了,你又不是天鹅,不累吗?”
舒曼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赌气说:“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恐高。”他忽然好脾气起来。
“我……我不恐高……”舒曼嘴硬。
可是这话无疑是自欺欺人,还没登到三分之一,她的腿就开始发软了,抓着镂花铁栏杆,根本不敢往下看。杜长风走在她前面,似乎料到了,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瞅着她,故意吓她:“别往下看,否则很容易脚下打滑掉下去。”
一听这话,舒曼岂止腿软,身子也抖起来。
杜长风笑了起来,英俊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宛如童话中某个森林古堡里的王子,不,应该是国王,他就是这“古堡”的主人,居于她之上站着,简直就是个天神。他朝她伸出了手,洁净宽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摊开,眼神充满期待。
舒曼犹豫了一下,颤抖地将自己冰凉的手伸给他。
他先攥紧她的手,走下台阶几步,又放开,伸出臂膀拥住了她的肩,美其名曰:“这样,掉下去了,你还有个垫背的。”
“是我给你垫背吧。”舒曼没好气地说,想挣脱,却不敢动,感觉很容易失去重心。
旋转梯还在旋转而上。
仿佛是天梯,舒曼感觉登上的是一条通天的路。杜长风紧拥着她漫步而上,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好像并不担心掉下去会怎样,而是在想沿着这条路走上去会怎样?向上不一定就是天堂,也许是更深的地狱。
终于到了塔顶,首先进入的是一间好大的“玻璃房”,四面透明,金属支架支撑的顶棚是伸缩的,湛蓝的天空一览无余。玻璃房内设有暖气,躺椅、音响、吧台,一应俱全。晚上在这里听着音乐看星星,一定很享受!玻璃门是自动感应的,缓缓打开,杜长风牵着舒曼走到了环廊上,四周均是坚固的花岗岩围栏,让人心里倍觉踏实。
而舒曼,震撼得几乎不能直视四周。举目远眺,整个山林一片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是城市的楼群,衬在白色的天地间几乎看不见,山林外广袤的原野无边无际,和白雪皑皑的山林连成一片,还有河流、湖泊、公路,真正是气吞山河!苍茫大地,居高临下,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人暂时忘却了恐高的心慌,舒曼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自然的力量太奇妙了,带给你的感动足以让你忘却人世间的一切烦忧。
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塔楼左边山头过去是殡仪馆,这会儿正在冒青烟,又一个生命灰飞烟灭了。而塔楼右边的山丘上,则是整齐排列蔚为壮观的墓地,也盖上了厚厚的积雪,生生死死,就在这天地间无声地演绎,无法让人不动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着,因为林然就葬在那里。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
“想象过飞翔的感觉吗?”
杜长风站在她的身后,从后面拥住了她。
“飞翔的后果,就是坠落,不是吗?”
“是,是坠落,但那种自由飞翔的感觉还是让人向往,”杜长风感觉她在风中发抖,拉开大衣,将她整个地裹在他的怀里,而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记不起有多少个白天黑夜,我站在这塔楼上眺望远方,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飞翔,却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想在这站到地老天荒,因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与那些疯子为伴。虽然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们不记得从前,也不去想未来,但我记得,一闭上眼睛,血淋淋的从前,就浮了上来……”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舒曼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叶冠语早上出门的时候,但见街上白雪皑皑,心里莫名变得惆怅,又是一个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开会,讨论将公司总部迁往离城的诸多事宜。按理他应该很兴奋,新的总部大厦就坐落在林氏振亚大厦的马路对面,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状态,脸也绷得紧紧的,让属下们忐忑不已,说话非常小心。
散会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抽烟。
桌上有个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干干净净,坐在一片野菊花地里笑得非常灿烂。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没有人知道,在那样黑暗的日子里,这个梦于他而言是何其的弥足珍贵。那时候他带着母亲借住在公馆,边给母亲治病边谋算着继续打官司,为此他还专门钻研法律,买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时间就研究。可是,有时候他也在想,即便能复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还拥有什么?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再也没有了希望,彻底地坠入深渊,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
他以为他这一生终将在黑暗中度过。除了母亲,他以为这世上再无他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刹那间改变……
离城的旧宅要卖掉,他原本是去清理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决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当时冠青已经去世四年了,林老头子也已经回国定居,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他还敢回来?紫藤路位于离城的南端,跟另一条路桃李街呈“7”字形连接在一起,虽然在离城生活多年,他却很少去这两条街,因为这街上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隶家则住在桃李街,两家人都是那附近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隐在紫藤路的绿树丛中,叶冠语当时徘徊在门口,透过镂花的铁门,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十五六岁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泪。那少女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笔直,低着头的神态真是好看极了,长发分两边扎着垂在胸前,树上的落叶随风轻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脚下也是厚厚的一层落叶,夕阳斜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风吹动着她的裙摆,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画面美得让人窒息。
叶冠语就是那一刻才体会到,什么是窒息。
不久,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见,他又瘦了许多,更显得他长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气质让他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听说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气是越来越大了,报纸上经常见到他的访问。叶冠语每看到他的报道,总是快速地翻过报纸,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回避。相反,他关注着林家每一个人的动态,当然也关注着林然,但对林然的关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里不同,他并不愿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从屋内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动得浑身战栗,心中的网千结万结,纠缠不清,竟不敢直视他。四年前那个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树下的哭声,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尘往事呼啸而过,一个转身,从此天涯。
叶冠语屏住呼吸,唯恐林然发现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树下的秋千上,慵懒地跷起腿,问那少女:“想明白了没,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弹好吗?”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怎么没弹好?”林然声色俱厉,眼神却很温柔,飘飘忽忽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赏。
少女回答:“我,我开小差了。”
“开小差?开什么小差?说!”
“我想去看《滚滚红尘》,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学约好了去看……”
林然闻言想笑,又克制自己不笑,道:“哪个同学约你啊,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好啊,年纪小小,就知道跟男生约会了!”林然手中挥动着一把钢尺,作势要敲她,“想看电影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不能带你去看吗?”
少女偷瞟了他一眼,一声都不敢吭。
林然轻咳声,继续装模作样,可是又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一本正经地问:“那电影……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同学看了都说很好看!”少女这回没当哑巴,连连点头,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吐舌头,低着头偷笑。
“你还笑,臭丫头!”林然掐她的胳膊,顺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搂着她的肩膀说,“要看电影,只有一个办法,把刚才那首曲子弹到我满意为止,否则,你给我站到天黑,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少女笑逐颜开,那脸,那眉目,那有着优美弧线的下颌,让铁门外的叶冠语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差不多是逃回了桐城,彻夜未眠。命运太诡异!在命运的棋盘上,邂逅抑或是重逢都是命运事先设定好了的,叶冠语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见过那个女孩,他隐约知道,他的人生注定会因为那个女孩而改变。一连好多天,他都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整个人晕晕乎乎。从此以后,他经常出没在林家附近,并且很快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叫舒曼,正是舒家的女儿,舒隶提到过的二妹!
世事翻云覆雨,竟是这般无稽。叶冠语像着了魔似的,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摸清了她每天到林家学琴的时间,要搭的公交车,要经过的马路,远远地守候着……那真是个很调皮的女孩,走路从来没规规矩矩地走过,喜欢在路边买糖炒栗子,喜欢爬过邻居的栅栏去偷菊花,喜欢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前流口水,喜欢拦住放学的小孩子,跟他们踢毽子……
事实上,叶冠语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潜回离城,不仅是看那女孩,也是为了窥视那个杀人的恶魔。疯人院一扇破烂的铁门根本关不住那个浑蛋,他经常跑出来,满大街溜达,跟个没事人似的。每每看到他,叶冠语恨不得冲上前揍他几拳。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在没有积蓄足够的能量前,是别指望将那个疯子绳之以法的。可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杜长风也在窥视舒曼!
这让叶冠语意外,那小子是什么时候盯上舒曼的?他发现他经常躲在舒曼家门口,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房间的灯熄灭……
忽然想起数年前杜长风的生日,大家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楼里闹腾,众人起哄要争做舒家女婿,别人都是选舒隶的大妹妹舒秦,唯有他和杜长风选的是二妹。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是命运设定好了的局。
叶冠语很多天都没法平静。
他恍然意识到,他和杜长风之间的纠结不仅仅是冠青的死,而那个有着一张天使般纯真面孔的舒家二女儿会导致他们更深的仇怨,他发誓,他一定要在那疯子的前面抢到舒曼!但是,他凭什么去抢呢?当时他和母亲的生活虽然因他的勤奋工作有所改善,却没有太大的起色,别说打官司,就是给母亲治病都让他力不从心。一无所有,他如何能得到他想要的?何况,那女孩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叶冠语为此郁郁寡欢起来,只觉得前途茫茫,寻不到出路,他开始酗酒,开始夜不归宿,在街头游荡……
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从外面游荡回来,一进门,就撞见有人闯进他家。他吓住了,对方也吓住了,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金边眼镜,很是气派儒雅。此人正是杜长风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化成灰他都认得!
“你来我家做什么?”叶冠语冷冷地拦在门口。林仕延很和善地冲他微笑道:“没什么,给你母亲送点吃的补补身体。”
“良心不好过吧?”叶冠语逼视着对方,冷笑道。
林仕延掩饰着自己的局促,态度装得很诚恳,开口就叫他“小叶”,十足的伪君子:“小叶,我回国定居已经半年了,一直想来看看你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你们怎么会住在这儿的?”林父背着手在茉莉花丛中转悠,满脸疑虑,“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吧?”
“关你什么事?请你马上离开这!”
“小叶,我知道你恨我们,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还是恨,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退一步好不好,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忍心看着她这样受苦?”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
“是,是,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所以我有责任照顾你母亲,还有你,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叶冠语铁青着脸,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林父循循善诱:“不能这么武断的,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漫长,四年前我就想跟你谈,但那个时候你……情绪激动,我又急着回美国,就拖到了现在。都退一步吧,这四年我心里不好过,实在不好过,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帮助你们,我可以帮你实现人生的理想……”
“我人生的理想就是让你儿子血债血还!”叶冠语叫起来,一把将他推到门外,“滚!别让我看到你和你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
林仕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但他没有动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走前撂下一句话:“我跟你明说吧,我给你两百万,这笔钱四年前就应该给你的。你要不要自己考虑吧,至少应该让你母亲生活得好一些,如果想通了两天内来找我……”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们林家有任何瓜葛!”叶冠语喝了点酒,扯着嗓门吼。
林父知道没法劝服他,只得转身离开。
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却又转过来,想了想,对叶冠语说:“你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小伙子,你现在住的这房子过去都是我们林家的产业呢……”
……
门外传来吕总管的轻叩声。
“进来。”叶冠语揉着太阳穴,声音疲惫。
吕总管看他的样子就知他心情不好,轻手轻脚走到跟前,低声道:“乔迁庆典的名单基本上都录好了,你看振亚那边……”吕总管犹犹豫豫,意思是要不要请林氏的人,因为乔迁之后两家公司就成了隔了条马路的“邻居”。叶冠语抬头,微微眯起眼睛,原本紧绷的脸忽而舒展开来,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请啊,干吗不请,连邻里关系都处理不好,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吕总管点点头:“那我叫人去补请柬。”说着转身欲走。
“慢着。”叶冠语叫住他,“二院那边……是什么情况?”
吕总管答:“派人盯着呢,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叶冠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其实我很想看他们的演出,尤其是听舒曼弹琴,她的琴声很美,很美……”
“你的琴声很美。”杜长风难得说一句中听的话。舒曼已经重新回到了学校,第一堂课,杜长风全程都在旁听。
因舒曼是背对着门口辅导学生们弹琴的,杜长风站在门口听的时候,她并未察觉。下了课,大约是学生们都惧怕校长的威严,一个个自觉离开教室,舒曼起身回头时才发现杜长风站在身后,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点了点头。杜长风背着手踱到她面前,直视着她,赞她琴声美的时候,她的脸有些微微地泛红,道:“过奖了,杜校长。”
杜长风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显然他不大适应别人这么称呼他,因为学生们一向称他“Sam先生”,很少有人称他校长。用韦明伦的话说,他实在不够为人师表。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咧嘴一笑:“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舒曼不知怎么在他面前总觉有压力,低下头,就准备离开。杜长风压根就没有让道的意思,直视着她,目光炯炯有神:“怎么,很怕跟我在一起吗?跟我这个杀人犯在一起,让你很有压力?”
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但她很不喜欢他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没错,他已经告诉了她一些事情,他是为什么被关在二院的。她没有资格评价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她自己不也有吗?她不是也当过罪人吗?所以在得知真相后,她并没有如他原来想象的那样,马上逃之夭夭,相反,她多少对他有些同情,因为她太了解一个人被钉上十字架的感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选择留在钢琴学校,抑或劝他继续演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想做些实际的事情。学生们期待的眼神让她欣慰而满足,她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她的存在对于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来说是有意义的。这就足够了。
可是此刻面对杜长风咄咄逼人的眼神,她很不快,冷冷地回了句,“我还有事。”就要走开,杜长风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舒曼……”
她抬头看着他。
他亦看着她,想说什么,嗫嚅着嘴唇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她不知道,那日从二院送她回城里,他在她公寓的楼下就一直没有离开,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然后又熄灭,就如一颗心从激荡到冷却。他始终没法和她产生共鸣。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和她相处,很想亲近她,却总被她的冷漠刺到,他外表看似无所不为,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懦弱得可悲。
“山姆,我留下来是因为这些学生。”舒曼也没有挣扎,直直地看着他说,“我喜欢钢琴,喜欢这些孩子。”
他松开了她。然后说:“我答应你继续演出,是因为你。”怕她没听明白,补充道,“只是——因为你。”
杜长风的确答应了舒曼继续演出。什么样的理由都说服不了他,谁的话他都不会听,但她是舒曼,能和她同台演出其实是他多年来的一个梦,尤其是她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她想借由这次机会重回舞台,从而给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无疑是刀子,直刺他的心。
私底下,他问过韦明伦关于她的病情,韦明伦当时只是叹气:“她哥哥就是著名的心脏病大夫,林希也是心脏病大夫,两个人都是专家,他们都说……只能保守治疗,你自己想想吧。”
韦明伦又说:“舒曼很坚强,自己的病情怎样,她其实比谁都清楚,但她仍然很积极地活着,教孩子们弹琴,用音乐继续自己的人生,她让我钦佩。”
于是他更加备受打击,当时捂着脸,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我浪费了十三年!我原本有十三年的时间可以和她相处,可是我浪费了……”
“所以你现在才要珍惜。”韦明伦按住他的肩膀。
此刻,他看着她,很多的话无从说起,仍然只是那句:“舒曼,我浪费了十三年……”
舒曼笑了笑:“现在还来得及啊,如果这次演出成功,你的人生会翻开新的一页。”
她还是不懂他!
最后他只能颓然地坐到琴凳上,阳光透过教室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将他和琴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令人无法直视。他侧着脸,更加显出他脸部轮廓的坚毅,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像是精心篆刻出来的,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孤独的雕像。
舒曼一时又有些迷茫,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是不是就见过他?
她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两人正沉思着,“哐当”一声,韦明伦推门而入,脸色灰白,气喘吁吁的,一看他的样子就是有很紧要的事。
杜长风和舒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韦明伦急急地走过来,挥着手里的一份文件说:“我们的演出被叫停了。”
舒曼张着嘴,像是没明白过来。
“文化局刚刚下的通知。”韦明伦又气又急,在原地转着圈子,“你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说着一拳捶在琴盖上,十分懊丧。
杜长风倒是不紧不慢地问了句:“理由呢?”
“一堆。”
“那就是没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没有补救措施?”
“我正在想办法,晚上约了文化局的领导吃饭,你也去吧。”
然而,无济于事,接下来的几天无论韦明伦怎么走动关系、解释,都扭转不了既定的事实。那些人就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要么避而不见,要么闪烁其词,连忽悠的语气都是惊人的一致。这就意味着两年的精心策划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全都化为泡影。韦明伦简直要疯了!
这天晚上,韦明伦奔波一天又是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回办公室。一进校门就看见舒曼在铜像前发呆。
月光冷冷地洒了她一肩,让她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而林然的雕像,刚好“目光”和她对视,微笑着,那样对视。天人永隔,似乎并不能阻止两人的精神交流,舒曼一有空就站到林然的雕塑前,和他说话,抚摸他的脸,当他还活着一样。也许在她心里,林然从未离去吧。
两个人只是换了种方式相处。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如此而已。
这更加让韦明伦难过,他不知道杜长风看到此情此景的感受,他看了只觉难过,为林然难过,也为杜长风难过。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生了根,即便那人已经离去,也不能阻止对他的思念。这就是爱情啊……杜长风,这辈子怕是难了。韦明伦拍了拍舒曼的肩膀,沙哑而疲惫地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舒曼扭头一看是他,笑了笑:“没事,我想在这儿待着。”
韦明伦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阶上,什么话也不想说。舒曼心生恻隐,问道:“还是没有进展吗?”
问了也是白问,看他这样子像是有进展吗?
韦明伦无力地摇头:“我已经放弃了。”说着颓然地埋下头,低低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我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斗不过那人。”
舒曼也坐到石阶上:“你的意思是背后有人干预?”
韦明伦点点头。
“是谁?”
韦明伦转过脸看着她,“你认识的。”
“我认识?”舒曼眯起了眼睛。
“是啊,你认识。”
“……是谁?”
“叶冠语。”
舒曼一愣,像被定住了似的。
韦明伦看着她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舒曼还是摇头:“他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演出?”舒曼对于杜长风和叶冠语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杜长风只告诉过她,他年少时误杀过一个人,因此被家人在疯人院关了五年,这段经历让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至今无法坦然面对公众。韦明伦也不好明说,只是连连叹气:
“一言难尽啊,他们两个人的仇怨,已经十七年了。”韦明伦掏出一根烟,也不问舒曼能不能抽,自个儿先点上了。平常他是极有风度的,每次有女士在旁边,他都要先征求对方的意见才点烟。可是现在他焦头烂额,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那烟圈慢慢腾起,正好萦绕着林然的雕塑,韦明伦仰望着“林然”,眼眶渐渐变得湿润:“哥们儿,还是你幸福啊,可以永远地抛开这一切。Sam就没这么走运了,这辈子他都摆脱不了了,一辈子见不了人,明明活在阳光下,灵魂却在地狱里……”
舒曼狐疑地看着韦明伦,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了下,脑海莫名翻腾出一片翠绿的竹林,在风中摇曳起伏。有两根刻着名字的竹子笼罩在一片薄雾中,那名字,慢慢地清晰,慢慢地在她心中亮起……
很久,很久,她终于问:“叶冠青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