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给时间一点时间

从童年到古稀,在回忆的某一页,如果你哭了,那定是一段最深的记忆,最痛苦的经历。曾恋恋不忘的人,曾以为会珍藏一生的独家记忆,最终都会被时间掩盖。

给时间一点时间。

夕阳的余晖洒在素雅的古镇上,蜿蜒的小巷,古旧的房子,在朦胧的暮色中有种静谧的美。看似破旧的建筑历经岁月风雨洗礼,苍桑之余,又充斥着古朴的恬淡。依山就水,青山环抱,山城之貌,水乡之韵,现实中的世外桃园,让人流连忘返。

郗颜喜欢古镇,包括古镇的路,以及古镇的雨。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逢雨天,她总爱穿上平底凉鞋踩在被雨水冲刷的一尘不染的青石路面上,那种孤身一人行走在深巷的感觉,奇异地让她觉得平静而舒服。

潺潺的水声,淅沥的小雨——如果少了扰人心绪的电话铃声,似乎就完美了。

看到熟悉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动,郗颜的眉心微微蹙起。

可是,还是滑开了通话键。

听筒里传来低沉到恰到好处的男声,语气稍有不悦:“在哪儿?”

是温行远。

郗颜习惯性看腕表,“还没到上班时间,老板查岗吗?”

老板?温行远似乎笑了笑:“没错,看你有没有偷懒。”像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声响,紧接着问:“在外面?”

得到的是郗颜轻描淡写的回答:“路过四方街。”话音未落,就听她轻呼一声,“哎——”然后,就有清晰的道歉声传来,“对不起,对不起,踩疼了吧?”

随后,就是温行远语带关切的问询:“怎么了?”

郗颜退开两步,先回应道歉的人:“没关系,你们继续。”待加快脚步离开喧闹的人群,才回答温行远:“没走直线,挡人家路被撞了一下。”

“不要紧吧?”

“当我玻璃心啊,撞一下就碎?放心,扛造着呢。”

扛造?没心没肺到了极点。温行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切入正题:“昨晚去哪了?打公寓电话没人接,酒吧那边也说你没去,手机还关了。玩失踪呐?”

对于他典型性管家婆式定位跟踪郗颜已经见惯不怪了,可语气依然难掩不耐:“昨晚在公司通宵加班赶方案,手机没电了。我有和子良报备,他没告诉你吗?”

温行远半真半假地答:“他只说你大概是艳遇去了。”

郗颜抬扛:“他怎么不说我去一夜情了呢。”

陡然严厉的语气:“你敢!”

郗颜笑起来:“怎么不敢,我可是生活在艳遇之都呢,不发生点什么,太对不起自己了。”

温行远低笑一声:“你这女人,对自己倒是挺好。”

又不着边际地侃了几句,郗颜问:“你打电话不是就为了聊天吧?有什么吩咐,请示下。”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对你进行遥控管理,顺便关心一下员工的私生活。”

“既然这样,回头给您交一份书面报告吧,五千字详细阐述。您看我这态度够端正吗?”

温行远无奈:“从字面上理解,态度确实不错,不过细琢磨起来,怎么像是我骚扰你了?快告诉我这是错觉。”

郗颜很想告诉他:你的感觉是对的。但她忍住了,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我是替你节省电话费,免得等你见了话费清单才发现废话好贵。喂,听得见吗?咦,怎么没信号了——”

明明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边说:“别喂了,听得见。”她还是单方面结束了通话,然后关机,想像着温行远再打过来打不通的情景,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惹恼温行远,谁有郗颜在行?

十分钟后,郗颜出现在一家名为“柔软时光”的酒吧。

杜灵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郗颜弯唇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怕迟到被扣双薪啊。”

见她笑得一脸无害,杜灵微微嗔道:“没个正形。”

吧台前正在调酒的张子良适时插话进来:“昨晚行远打电话找你。”

郗颜挑了挑秀眉:“知道了,刚才还对我实行定位跟踪呢,你没告诉他我加班吗?”

“昨晚客满,忙得打不开点,没注意到你发的信息。”

难怪。郗颜懒懒地问了句:“他有说什么事吗?”

“有事他也不会和我说啊。”张子良笑言:“你才是他生命的女主角。”

杜灵附和:“没错。我们都是过客。”

“真默契。你们二位在一起果然没错,正好相互祸害。”郗颜以一敌二,见杜灵挽袖子要修理她,作势欲跑:“走嘴走嘴,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儿在一起简直是绝配,造福社会呢。”

“胡说八道。”杜灵眼疾手快地把她揪回来:“体罚你,帮我把窗边的长櫈挪了。”

“挪哪儿啊?这不正好一桌吗?”却并不逃避劳动,说着人已经跟杜灵走到窗边,特爷们儿地动手了。

杜灵解释:“每晚都客满,子良订了几套新桌椅,能多坐些人。”

“我们这店索性改名叫‘桃花岛’得了。”

“所为何意?”

郗颜眉眼弯弯:“招来桃花生意才出奇的好呗。”

杜灵逗她:“就怕给你招来桃花,有人就坐不住了。”

又跑题,每次都曲解她的意思。郗颜装傻:“听不懂你说什么。地球太危险,我还是决定回火星了。”不等杜灵说话,就去隔避了。

杜灵朝她背影摇头,“我都快变居委会大妈了,她怎么还是冥顽不灵?行远够命苦的,贪上这么个能作的主儿。”

张子良安慰:“行远心里有数,我们就别操心了,免得给他添乱,毕竟感情这种事最是旁人插不上手的。”

杜灵不满:“不是插手是推波助澜,行远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啊,你这个当兄弟的真不仗义,都不帮一把。”

又被迁怒了。张子良无辜地挠了挠短发:“我也没袖手旁观啊。关健是,皇帝不急,我急也没用啊。”

“你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张子良无言以对。

夜色打破寂静,当皓月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大地,古城已是喧嚣满溢。欢乐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仿佛所有人,哪怕一粒随风飘过的沙尘都不甘寂寞的沸腾起来。

看向已然热闹起来的酒吧一条街,听着坐上二楼房顶的客人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喊着那句被篡改的“有多少爱可以乱来”的歌词,郗颜忍不住笑出声。

见又涌进一波客人,她步履轻盈的迎上去:“欢迎来到‘柔软时光’,几位这边请。”素净的脸上扬起一抹温暖笑意,那笑容没有半分敷衍,既真诚又明朗。如同温行远所言:这个时候,郗颜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喜欢古城的静和动,喜欢忙碌的感觉,所以愿意把美丽的一面呈现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安慰远走他乡的自己。

“颜颜,张哥叫你听电话。”酒吧的乐声很大,吧台小妹扯着嗓子喊郗颜。

“马上来。”郗颜转头回了一句,给客人下了单送到吧台,才去隔壁间。

拿起听筒,郗颜忽然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问张子良:“谁啊?要是他就说我在忙。”

结果张子良却大声回答她:“不是行远。”

郗颜意识到被出卖了,硬着头皮接起来:“老板。”

温行远质问:“什么不是我?”

郗颜笑嘻嘻的,企图蒙混过关:“你听错了。”

温行远懒得和她计较这个,“又挂我电话,第几次了?”

郗颜有点小心虚:“谁挂的啊,手机没信号了。”

“没信号还是次数多到数不过来,你心知肚明。”

郗颜插科打诨:“你知道的,我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嘛,见谅啊。”

温行远毫不客气地打击:“别侮辱体育老师了,我看你是根本没学过数学。”

要不要这么缺德啊。再一次领教温老板的犀利,郗颜气得牙痒痒:“说话不许夹枪带棒啊,有损您温总的气质。”

作为酒吧真正的老板,温总十分介意地哼一声:“总被挂的总。”

也觉得自己过火了,郗颜服软:“好啦好啦,我道歉还不行嘛,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介女流计较了,行吗?”

温行远顺着台阶下:“要是你真有歉意以后少给我关几次机!”

郗颜撇嘴,拒绝承诺。

温行远却一定要她的保证:“听见没有?”

比倔强,郗颜自知不是他对手,只好无奈地说:“听见了,爸爸。”

温爸爸被气笑了:“习惯性胡说八道。”

气氛缓和,郗颜说正事:“我下周回A市。”

“回家?”温行远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突然要回去?郗贺有事?”

“没有,是季若凝要结婚了,我回去当伴娘。”话至此,郗颜心里隐生怯意,犹记得那年离开时曾下决心不再回去,不再与那人相见,可城市那么小,想要刻意回避一个人,一些消息,并不容易。不过,那里毕竟有她至亲的人,哪怕她还没有准备好,也该回去。

为一个人远走他乡,多么懦弱。

三年,郗颜虽然还没成熟到面对讨厌的人也能微笑,终究也是有所进步的。

相比她瞬间的百转千回,温行远也有很多顾虑,但他不会宣诸于口,而是:“季若凝?你那个闺蜜?”

郗颜的思绪被拉回,浅浅一笑:“就是她,我和你提过的。一个即将步入围城的女人。”

温行远有一瞬的沉默,短暂却也明显,再开口时他提到了一个对郗颜而言称得上是禁忌的话题:“你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正经又温柔,与以往的犀利刻薄大相径庭,只是,郗颜忽略了他情绪上细微的变化,回答的漫不经心:“我这么孤独寂寞清高冷的人,一般人消受不起,就不祸害人了。别光说我,你更老好吧,才是该慎重考虑了。怎么样,需要我帮你参谋吗?”

温行远笑:“难得你还有闲心操心我!”

他明明在笑,可不知怎么的,温度忽然就低了几度。郗颜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直到她因感冒咳了两声,电话那端的温行远才恢复如常,“回去一趟也好,郗贺很惦记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有一个月的假。”

真长。头一回觉得假期长如此让人不快。温行远叹气似地问:“票订了吗?哪儿天走?”

“后天。”

温行远闻言整理了下情绪,“让子良送你去机场,到家记得报个平安,还有……”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说:“别总关机。”

郗颜嫌他唠叨:“知道啦,你可真像我爸爸。”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训她几句,反而说:“那就这样,挂了吧。”

郗颜却叫住他:“温行远。”

“嗯?”

又有点吱唔:“算了,也没什么事。”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语气是生硬的,心里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听子良说你总是忙到很晚,就是想告诉你别太累了,熬夜对身体不好。”连个停顿都没有,郗颜说完就挂了。

千里之外的G市,有人站在窗前,许久。

因为扛不住思念临时决定回趟大研镇,温行远已经连续加班一周,揉了揉太阳穴,他疲乏地倚在靠背上小憩。原本今晚是想告诉郗颜,他订了后天的机票去古镇,没想到她竟在同一天离开。

三年,她确实该回家看看,可是,终究是不放心。

把握着时间,温行远把电话打到了张子良的手机上。

响了两声就被接起,“行远。”

“没打扰你约会吧?”温行远的语气透着些许慵懒,话语间顺手解开领口两颗扣子。

“反正你也不是打扰一回两回了,杜灵都习惯了。刚把颜颜送回去,放心吧。”自从温行远离开古镇,张子良和杜灵就成了郗颜的护花使者。

“谢了。”温行远沉声感谢,语气诚挚。

“别假客气了。这个点来电话,有事?”相识十几年,温行远的心思张子良怎么会不懂,当温行远带着郗颜千里迢迢地从A市来到古城,张子良就清楚他准备付出什么了。

对象换成张子良,温行远就没顾虑了,直言不讳地问:“她最近还好吧?”

张子良不答反问:“你不是和她通过电话嘛,你觉得呢?”

“她什么时候会对我表露真实情绪?”温行远太了解郗颜,除了与他面对面时避无可避,她随时都是好的。

“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他们面前,她一直都好。

“等见了面再说,我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飞古城。”虽然郗颜要回A市,温行远却无意改变行程。或许在他看来,郗颜不在,他回到那个有着她无数生活痕迹的地方,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

多少有些谦卑。

张子良却糊涂了:“颜颜不是那天回家吗?你们搞什么?”

温行远苦笑:“没什么,本来想给她个惊喜。”

与杜灵对望一眼,张子良批评:“这擦边球打得可不怎么漂亮,不像你风格。”

在追郗颜这件事上,他做得一直不够漂亮。

温行远自我解嘲般笑了,“那怎么办?太直接怕把人吓跑啊。先这样吧,到时候见。”

结束了通话,温行远透过落地窗俯视G市,入目的是:满城的灯火辉煌。

这样的万家灯火,不知哪一盏是属于他的。或许一盏都没有,因为他,没有故事。确切地说,没有和他期待的人有共同的故事。

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温行远想念起古朴的房舍、清可见底的河流,以及干净的青石路面。还想起那一次,他和郗颜共撑一把伞,在细雨连绵的夏夜步行在古镇幽深的小巷里,雨点落在伞面上,又瞬间滑落到地上,溅起微不可见的水滴,打湿了彼此的鞋面,未熄的灯火透过窗子照着昏暗的小巷,一眼望不见尽头,有些小巷深深深几许的韵味。

那夜的记忆很清晰,没有轰隆的雷声,没有惊魂的闪电,唯有温柔的雨丝悠然飘洒,缠绵着轻抚着郗颜裸露在外的肌肤,轻揽过她纤细的肩膀,他把伞移向她那边——

自然而然的相依,融洽的平静相处,触及温行远深心处最柔软的角落。

三年前,他把她带去古城,陪了整整一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存在令她有了压力,他绝对舍不得把她一个留在那里。随后两年,他们仅仅见过一面,两人之间浅淡的交往始终靠电话维系。

对于郗颜,温行远是真的心疼。他允许郗颜用时间去缅怀过去,不仅没有步步紧逼,反而体贴地退了一步。可是,隔着千里的距离,她对他的戒心是放下了,他也变得有心无力。郗颜或许并没有意识到,那些常常令她感到厌烦的电话其实是温行远在提醒她他的存在。他怕时间和距离,阻隔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小颜,还要我等多久?”温行远垂下双眸,将万家灯火阻隔于眼帘之外,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疲惫又无奈。

夜,漫长。

没有都市的车流不息和紧张忙碌,古镇的早晨宁静而祥和,新鲜的空气里似乎夹杂着微湿的气息,让郗颜禁不住深深呼吸。

客厅内流淌着布莱恩·亚当斯沙哑的声音,郗颜站在阳台上,目光从沉睡的古城移开,眺望远处朦胧的雪山,任由轻柔凉爽的微风扶过素净的脸,凉爽而舒服。

脑海忽然浮现温行远说过的一句话,郗颜弯起唇角,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恬淡的感觉不真实的像在云层里飞,你何时飞回来?

当手机显示“发送成功”,又莫名有些后悔。一时间,郗颜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发这样一条信息出去,于是急急关了手机,深怕温行远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意思。然后检查随身背包,确认证件都带了,关了音响,“喀嚓”一声落锁,拖着行李箱下楼,与偶遇的邻居阿姨道过早安,她缓缓步行向巷口而去。

远远看见张子良倚在车前,郗颜冲他挥手,“早啊子良。”

张子良看着晨光中女孩子灿烂的笑容,他似乎有些明白温行远了。郗颜并不算很漂亮,如果硬说哪里与众不同,就是气质独特。所谓独特不是既给你一种距离感,又让你忍不住想靠近。而她也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喜欢打扮,素净的脸上鲜少有修饰过的痕迹,惟有长长的卷发会比较精心打理。据温行远说是因为郗母格外喜欢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所以老人家故去后,仿佛纪念母亲一样,郗颜愈发爱惜自己的头发。

在郗颜身上,张子良看到了都市女孩少有的纯净与真诚,哪怕她刻意掩去身上的光芒,依然令人在不知不觉间嗅到那种属于阳光特有的味道,有点淡,有点暖。

郗颜在晨光中走近。

张子良敛神迎上去,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放上车。

去机场的路上,他把准备好的早点递过来,不着痕迹地问:“手机又没开?”

温行远一大早就打电话来,说这丫头看似随意,骨子里却有几分挑剔,特意请他帮忙买份营养早餐给她。张子良一面调侃:“你到底是朝男朋友的名份努力呢,还是往保姆的方向发展呢?”一面老实照办,只因那位仁兄说:“保姆做久了才能顺理成章晋升男友,兄弟的幸福全靠你了。”

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幸福,张子良冲锋陷阵了一把。

郗颜道谢,插好吸管,边喝边含糊地说:“忘了。”

“回家记得随时开机,找不到你……我们会担心。”张子良偏头看她,很想告诉她温行远今天要飞过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郗颜喝完豆浆默默地开了机,有一条新短信进来。

面对她那条看似不明所以的信息,温行远回复了两个字,他说:“随时。”

你点个头,我随时可以飞到你身边。

只要你愿意。

只是不知,郗颜有没有读懂这两个字里蕴含的承诺。

飞机准时降落,郗颜才走到出口就被抱进一个柔软的怀抱,耳畔是季若凝哽咽的声音:“你个没良心的。”

郗颜伸出双臂用力回抱久别重逢的闺蜜,面上虽笑,声音却带了哭腔:“见面就数落我,果然是有靠山了。你行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我抛弃了。”

季若凝松手,在她肩膀上捶一下,轻责:“谁抛弃谁啊,没良心的坏东西。”

郗颜的眼泪先掉下来:“我不是东西。”

季若凝又哭又笑:“你确实不是东西。”

郗颜眼角还挂着泪,但也笑了:“敢骂我,胆大包天。”

“牙尖嘴利了呢,小心着点。”

“张嘴我看看牙有多尖。”说完真的退后一步,打量起季若凝。

及肩的半长发用一只簪子随意挽起,一袭白色的丝绸连身旗袍裙,脚下一双矮跟镂花鞋,精致的眉眼,清淡的妆容,无一不令眼前的季若凝散发着女性的妩媚。令郗颜不由篡改了一句话:“我见过世间美女虽多,端没有这妮子娉婷袅娜。”

季若凝微微嗔道:“显你中文学的好啊。”

“这和中文有关系吗?不知道出处回家悄悄百度一下,别再这丢人现眼了。”见她又要哭了,郗颜伸手掐掐她脸:“意思意思行了,发大水了怎么办啊,我还不会游泳呢。”

季若凝破泣为笑:“淹死你最好,免得遗害千年。”

郗颜佯怒:“最毒妇人心。”

三年没见,原本就纤细的郗颜似乎更瘦了,唯有眉宇间的神采弈弈让她显出几分生气,单纯如季若凝一时间分不清她的微笑是真发自内心,还是为了安抚她。

似乎洞悉了季若凝的探究,郗颜看向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爷们儿?”

这份率真惹笑了对方,男人上前一步:“唐毅凡。你好颜颜,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温婉如季若凝,英俊如唐毅凡,犹如童话故中的王子与公主,般配极了。见唐毅凡自然亲昵的展手搂住季若凝,郗颜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当即笑言:“你本来就该随若凝叫我的,有什么可介意?”

季若凝微微脸红地挣开唐毅凡的手,挽住郗颜:“当小姨子的感觉不错吧,这回有人讨好你了。”

郗颜看向主动接过她拉杆箱的唐毅凡,“你们结婚以后她归你所有,之前归我,这要求不过份吧?”

唐毅凡挑眉,“只要小姨子别让我退位让贤,我自然是没意见。”

两个女孩对望一眼,笑了。

谈笑风声地到了停车场,郗颜正准备上车,却听唐毅凡与人打招呼:“出差还是接人?”她循声望过去,待看清所遇何人,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这样的不期而遇让人措手不及。

刚刚泊好车的韩诺身穿蓝色条纹衬衫站在相邻的车位旁,目光触及郗颜的脸,神色也是陡然一变,竟是七分意外,三分惊喜,转瞬间,他恢复如常,先回答唐毅凡:“接人。”又把视线投过来:“好久不见,颜颜。”

原来,他们之间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郗颜心内泛起涩意,但看着韩诺没有情绪起伏的眉眼,她居然莫名平静了下来,至少声音平稳,“好久不见”四个字被她原封不动还回去,没有半分颤抖。

面对重逢的两人,季若凝脸上的血色也被抽走了些许,她不自觉向郗颜靠近,语带讥讽:“难得韩大律师还记得我们颜颜。”

这样犀利尖锐的季若凝是陌生的,郗颜不愿让在场的任何人为难或难堪,闻言回握住她的手:“先走一步。”边说边轻轻推了季若凝坐上唐毅凡的车后座,然后果断地拉上车门,把自己与外面的他隔绝。

然而,郗颜那么清晰地感觉到韩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墨色的玻璃窗上,哪怕他其实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聪明如唐毅凡,自然能感觉到韩诺与郗颜之间的微妙,他上车后识相地没多问什么,准备按原定计划去事先订好位的餐厅为郗颜接风洗尘,结果在他启动车子时,听郗颜说:“飞了几个小时有点累了,先送我回家吧。”

唐毅凡闻言在后视镜中与季若凝对视一眼,见他家准媳妇儿点头,语气再自然不过:“劳烦两位美女给小的指个路。”

回去的路上,郗颜降下车窗,任由风吹乱她长发,凌乱地包裹着她瘦削的脸。似乎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按住泪腺,把胸臆间涌起的伤感强自压抑下去。

一千多个日子的离别的确是,好久不见。

他依然是记忆中清俊的样子,除了在他们眼里找不到彼此的影子。斑驳不清的记忆,犹如外面倒退的街景,让人辩识不明前路。

郗颜再一次提醒自己,在她离开A市去往古城时,他们就成了彼此生命的过客。那些过去的,能不回忆就不要想。可是,当她探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窗,思绪却如慢镜头重放一样,退回那段情好的时光,完全不受控制。

阳光柔软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地坐在话机旁等。熟悉的铃音响起,女孩弯唇笑起,快乐地推开宿舍的门。

安静的校园被深锁在温暖的晨光里,她的王子姿态翩然地站在树荫下,眉眼含笑。

韩诺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前,握住郗颜的手,轻责:“怎么连件外套也没穿?也不怕感冒。”

郗颜笑的娇憨明艳:“冷了可以穿你的啊,不怕。”

唇边眼底的笑意那么明显,韩诺脱上身上的风衣外套裹在她身上,手臂一展,搂过她纤细的肩膀,“我们出去走走!”

她在他怀里俏皮地问,“招摇过市吗?”

“对,招摇过市。”捏捏她脸蛋,他又说:“过几天我妈回来,她想见见你。”

“啊?”郗颜笑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咬着牙说,“好!”

韩诺被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逗笑,用力搂了搂她:“怎么跟要上刑场似的,有那么紧张吗?小心牙苯掉了。”

“谁说我紧张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况且我又不……”猛然间意识到说走嘴了,她立刻住口,偏头看向忍笑的某人,“你给我严肃点,不许笑!”却没有底气,脸都红了。

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迷人的浅笑,韩诺追问:“谁要见公婆?”

“说什么啊,听不懂。”郗颜嘴硬不承认。

韩诺轻声笑,温热的呼吸渐近,轻柔的吻落在她额际,再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低沉的声线透出些许诱惑的味道:“真不知道啊?”

郗颜索性不回避了,搂住他腰,脸在他胸前蹭啊蹭的:“怎么办啊,我好紧张。”

“紧张什么,又不会退货。”腰上被掐了一上,韩诺温温柔柔地说,“别担心,有我!”

她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撒娇:“那你可要向着我。”

他低头吻她发顶:“傻丫头,不向着你向着谁。”

这样的韩诺,那个郗颜曾经一心一意依赖信任的王子。

那时,他是校内佼佼者,不只人英俊帅气,功课更是样样拔尖,好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作为郗颜的男朋友,他虽不懂浪漫,依然会时不时的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小惊喜,而且宠她宠得厉害。郗颜一方面觉得幸福,又是满心不解,总爱傻傻地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是怎么回答的?

现在回想起来,郗颜还清楚地记得他认真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语气。

“因为是你,所以只对你好。”

因为,所以,就是你。

幸福近的触手可及,爱情芬芳四溢着暖意。除了不畏将来,勇往直前,真的是心无旁骛。以至后来,连退路都没有。

忧伤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犹为刺耳,郗颜却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置若罔闻地双手抱膝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的姿势看上去有些无助和脆弱。这样的情绪,她以为不会再有了,至少在决定回来时,她已经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了。却没想到,在见过韩诺后,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没有忘记。这个可怕的发现,郗颜没有勇气正视。

对方显然比她更有耐心,手机契而不舍地响。

郗颜缓缓滑动手机,记忆中张驰有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方唤她:“颜颜。”

居然是韩诺。

只是不知他们之间除了一句“好久不见”,是不是已经没有其它对白可说?否则他不会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不再继续。

韩诺不言,郗颜一时也无语。

彼此的呼吸声中,默契所剩无几。

郗颜没有想到才下飞机就能相遇。或者对她而言,能不再遇才是最好的结局。但其实,心理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吧?郗颜不愿承认。

相比郗颜从决定回来就在做心理建设,机场一见韩诺没有丝毫准备。

在离开了一千多个日夜后,郗颜重新回到这座充满了他们共同回忆的城市。

三年前,就已经失去不顾一切的勇气了,现在即便管不住自己,也只能通过唐毅凡从季若凝那里要来她的号码,仿佛十一个数字可以连接上过往,让他们像没有分开过一样,继续。

然而,太清楚结局了。

叹息是从心里发出的,韩诺艰难成言:“我在楼下。”

郗颜走到窗前,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呼吸上,沉重到几乎窒息。

月光朦胧,路灯昏暗,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异常显眼。

看似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宿舍楼下,有时是送她,有时是等她。现在呢,为了什么?忽然很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三年前他就该给的答案。

可是,有了答案又能怎样?

在一起,已是奢望。

他比她明白的早,所以,三年前她走,他没有留。

他没能预见开始,却早早预知了结局。

韩诺仰头,定定望着她的窗户,似乎要把窗前她被时间斑驳了的身影凝进心里。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窗帘阻隔了他的视线。

韩诺垂手,把身体全部的重量倚向身后的树杆上,无力的,又或者重燃了希望?

同样的星空下,郗颜蜷缩在床角,想着那个她曾经愿意倾其所有的人。

岁月可如长流蜿蜒过生命,不息不止,而有些爱,却敌不过一夕伤害。

寂静的夜,月光朗朗。

古城,大研镇。

千里之外的温行远几乎与郗颜同一时间下机。

张子良没再提及他宁可错过,也要守口如瓶的固执,直接把车开到古城巷口:“孤家寡人怪可怜的,晚上给你接风吧。”

温行远感激地笑:“明晚吧,带上你女朋友。”

“扮什么苦行僧?颜颜不在,看不闷死你。”

“她在也照样闷死我。”

张子良失笑:“也对,她待你可没我热情。”

不中听,却是实话。

“在不顾及我感受这一点上,你们可谓同道中人。”温行远下车:“慢走,不送。”

张子良启动车子:“闷够了明天来酒吧,好歹你也是老板。”

温行远背对着他挥手。

独自走在清晨郗颜踩过的青石路面上,距离公寓越近,温行远心中的暖意越重。

是因为她每天都会走过这里才莫名地觉得亲切?

幼稚至极。

站在公寓的楼下,抬头看见那淡绿色的窗帘,温行远自嘲一笑。

家,一个原本对于他太过遥远的词。然而,当他把钥匙递到郗颜手里的时候,他竟自然而然的称这里是家了,有她的家。

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温行远环顾客厅。

这是一套只有一百平米的三居室,主卧,次卧,以及客房。郗颜住在光线最好的主卧。两年前他离开时,由于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外面,没有征求她的同意直接把她的行李从公司宿舍搬出来塞进了这里,还把自己的东西丢进次卧,把主卧腾给她。

温行远不只一次想,有一天他们同时打开房门,含笑而立,场面会有多温馨。打开音响,满室的乐声中,温行远倚在窗前,回想三年前他把她带到古镇时的情景:

“谢谢你。”郗颜面无表情地道谢,转身向宿舍而去。

“小颜。”温行远在她与自己擦身而过时拉住她,“记得我手机号吗?”

郗颜抬头,目光茫然而空洞,显然是不知。

温行远自顾自的从她手包里取出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又递回到她手上,“有事打我电话,随时。”

郗颜木然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身。

凝望她的背影,温行远心中涩然一片。

郗颜,你最爱的是他,而我最爱的人,是你。

可惜,我晚了一步,他比我先走进了你心里。

郗颜的心意,温行远从最初一刻就洞若观火,但他从没动摇过,始终痴守着最初的那份心动,一念执着。

从那时起,郗颜留在了古镇,在一家刚刚起步的设计公司工作。温行远也留在这里,常常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偶尔约她出来吃饭。她总是淡淡地拒绝,以工作为借口。他并不恼,只是淡笑着说,“那下次吧。”

就这样,无数次。

随后的一年里,郗颜开始用大量的时间沉默。她学会了喝不加糖的咖啡,学会了喝烈酒,一杯接着一杯,恍惚中活得半醉半醒。

犹记得灯光摇曳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轻轻的声音却令人感觉到她的悲伤。

“怎么忽然之间什么都变了,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

“所谓意外,就是不能事先准备。”目光落在她泛红的面孔上,温行远欲取走她手上的酒杯。

郗颜握着不松手,微眯着眼晴看他:“干嘛呀,你说过再也不管我的。”

“白痴啊你。”温行远懒得和醉鬼废话,不客气地抢过杯子。

醉鬼不服气:“你才白痴,冒傻气儿。”

温行远瞪她:“我哪儿傻了?”

“哪儿都傻!”郗颜孩子气地嘟哝,枕着胳膊趴在吧台上,等了会见他还不说话,又厚脸皮地叫他,“喂,气傻了?”

向来温和的脸上透出几分郁色,温行远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顶嘴就把你埋外面的树坑里。”

郗颜“扑哧”一声笑了,闭着眼睛喃喃地重复着,“冒傻气儿。”

温行远用力揉她的头发。

酒吧内流转着轻柔又哀伤的音乐,似要在瞬间勾起谁的心事。郗颜趴在吧台上,安静的像是睡着了。至于温行远,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客人渐渐少了。

郗颜伸脚踢了下他小腿一下,“说句人话。”

温行远偏头扫她一眼,“找揍啊。”

郗颜嘿嘿笑:“地球可真危险,你送我回火星吧。”

温行远被她的憨态逗笑,放下酒杯,把她扶起来,“看来是真醉了,又开始习惯性胡言乱语了。”边说边将她往门口带。

“我还没喝完呢,吝啬鬼。”她嘴不饶人,脚步也不肯配合,无奈敌不过他的力气。

温行远顺手抓起外套披在她身上,搂着她向他的公寓而去。

“温行远?”

“说!”

“你说世界是不是变灰暗了?”

“变复杂了。”

郗颜的脚步有些乱,舌头都打结了:“咿,是变真实了。”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是在一瞬间变灰暗了。哪怕有意去模糊记忆里的容貌,她依然活得恍惚,因为可怕的真实随时碰触着她的伤口。哪怕他离她再近,依然取代不了她心底深处的那个人。

温行远没有接话,只把郗颜搂得更紧了。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臂力,郗颜仰起头,迷离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干嘛不说话?变哑巴了?你不是向来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

温行远有些恼地瞪她一眼,有意松了松手,在她差点摔倒时又伸手揽住。

“谋杀啊你?”鼻尖重重撞在他胸膛上,郗颜恼了,胳膊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环上他的腰,深怕他又恶作剧地松手。

行凶者低笑,那一丝蛛丝般眷恋的眼神被迅速掩去,“我以为你醉了呢?”

“醉了也能骂你冒傻气儿!”满意般看到他变了脸色,郗颜憨笑:“这是去哪啊?我宿舍是这个方向吗?”

“去山沟里,把你卖了。”

“我太值钱,没人买得起。”郗颜想抬脚踢他,却险些把自己绊倒。

“白痴!”温行远皱着浓眉骂她,手上又加重了力道,把她牢牢控在怀里。

“你才白痴呢。”

“再顶嘴就自己走回去。”

“你以为我不能?”

“逞能。”承受着她身体全部的重量,伴着小巷微弱的灯火,离去。

她,是属于他的秘密。时隔多年,温行远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郗颜脸上细微的表情,以及自己隐忍的心情。

“爱”这样的字眼,温行远以为:感情最柔软的部份,应该存在最温暖、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不是吝啬说爱,只是那时的温行远太明白,不是谁离郗颜近,谁就在她心里。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一年,郗颜开始喜欢上古镇。工作之余,她终于愿意出去走走,哪怕依然拒绝温行远的邀约,哪怕依然对他冷言相向,可他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在变化,至少不再一味沉浸在变故中而无法自拔。

对于温行远而言,这就够了。

足够。

当郗颜的工作渐渐上了轨道,她终于愿意在闲暇时到酒吧帮忙,去结识新朋友,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酒吧中,看到她面对客人时浅淡的笑容有了丝温度,温行远如释重负。

那段时间,在多年后回想起来,温行远始终觉得是过得最为谨慎小心又不可复制的幸福时光。作为郗颜的“老板”,他终于有借口名正言顺地介入她的生活,在她不断的拒绝中固执的在酒吧打烊后送她回宿舍。那个时候,他们几乎从不正经八百地说话,向来都是彼肩站在吧台旁边,手执酒杯,牙尖嘴利地刻薄对方。

这样心甘情愿地为满心都是别人的女人付出,温行远的爱,是有多自我?!

清晨,细碎的阳光洒进房里,为家具罩上一层金色。

郗颜悠悠转醒,看到手机上的十几个未接电话皆来自同一号码,她赶紧回拨过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郗颜看了看时间,才七点不到:“吵到你睡觉啦?”

“你睡死了?打多少电话都不接。”温行远的声音出奇的清冷,完全不像刚睡醒。

几乎从未见他发过脾气,郗颜怔了怔,“你才睡死了呢,半夜三更打电话干嘛?”

温行远深呼吸,“没事闲的。我要睡觉了,困!”然后挂断。

相识以来,第一次他先挂。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郗颜把手机摔在床上:“莫名其妙!”全然不知温行远因为打不通电话担心了整个晚上。

八点整,收拾妥当的郗颜一身清爽的出门。

婚礼的一切事宜均由唐毅凡包办了,自然不需要她这个伴娘做什么。今天陪季若凝出来,以为是她想买些什么东西,却没想到被带到了学校。

那是郗颜和季若凝友谊开始的地方,也是郗颜和韩诺爱情绽放的起点。

大学时光转瞬即逝,当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寝室一点点寂静下来,郗颜站在月台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室友,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落,幸好当时有韩诺和季若凝陪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可惜不久之后,韩诺抛弃了她,然后,她抛弃了这座城市,留下一无所知的季若凝。

随后三年,从最初的杳无音信,郗颜终于主动联系了季若凝,隔着几千里的距离,她以恳求的语气说:“若凝,你能什么都别问吗?”

季若凝就真的什么都不问,只关心她:“你好不好?”

郗颜忽然就哭了。她无法违心回答好,也不愿意说不好让季若凝担心。

季若凝也哭:“别以为你掉几滴眼泪我就会原谅你的不辞而别,作为闺蜜,你欠我一个解释。这账,我们这辈子慢慢算。”

我们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所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候,慢慢清算。

郗颜泣不成言。

真正的友谊,纵使相隔千里依然心手相连,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的流淌在彼此心里。不会因时间和距离变得疏远。

再一次漫步在操场的林荫路上,郗颜眼眶泛酸。曾几何时,她被韩诺紧紧地牵着手,在微雨的清晨,在落雪的午后,在阳光下,在夜空里,那么幸福快乐地漫步过这里。郗颜甚至清楚的记得整条路上有多少颗杨柳,和树影下那道温柔注视她的目光。可是现在,连杨柳都在风霜雨雪的淋灌下变了模样,人又怎么会和从前一样呢?

只怪当时,太天真。

季若凝直看向她眼睛:“我习惯了只要生活发生变化就回来一次。你走的这三年我记不清自己来了多少次,一开始是自己,后来有良毅凡,可我还是喜欢和你一起。”

郗颜努力咽回眼中迅速涌起的泪意。

季若凝喜欢和她一起走在林荫路上,她喜欢和韩诺走在林荫路上,日子久了,常常是一下晚自习,韩诺就牵着郗颜的手送两个女孩子回寝室。后来季若凝和韩诺熟了,她还问:“你是不是特讨厌我?”

韩诺被问得一愣,郗颜则笑出声:“他是特讨厌他那帮兄弟,踢中谁不好,偏偏踢中我。”她脸上的温暖笑意,是因为忆起了和韩诺的相识。

韩诺反应过来,伸手把她散落下来的一绺碎发别在耳后:“我倒没什么,只是他们一直挺懊恼。”

懊恼?白瞎他这个人了?郗颜不乐意了:“狐朋狗友啊。”

和韩诺相识郗颜是付出了“血”的代价。那是大一的一个午后,她和季若凝穿过操场要回寝室,蓝球场上的韩诺正和几个男同学打得火热。一个失误的大力传球,不偏不倚的飞向郗颜,她那一声怪叫不止险些震聋了韩诺,连那几个天不怕地不惧的男生都吓坏了,凭音量猜测,他们以为中招的女生怕是要变成残疾人了。结果,球其实只是轻轻碰到了郗颜,而膝盖的小面积流血根本是她自己摔倒造成的。

韩诺是几个男生中最温柔体贴的,所以,送郗颜去医务室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肩上。郗颜怕疼,清理伤口时嗷嗷直叫,韩诺的小臂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了印,还得温言软语地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郗颜的声音带了哭腔:“说得轻松,换你来忍受一下试试?”

韩诺好脾气的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以身相许还差不多。”

校医手一抖,郗颜嗷一声。

面对韩诺一脸错愕的神情,郗颜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气鼓鼓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在我腿好之前,你要照顾我,例如打热水!我都被迫害成这样了,难道你不应该负责吗?欺负残疾人啊!”

韩诺语带笑意,他说:“我负责。”

后来他们恋爱了,韩诺曾在两人感情最好时承诺:“我会负责一辈子。”

只是,一辈子太长,他只坚持了四年。

于是,郗颜终于懂了:承诺,往往是因为做不到。

“其实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郗颜何尝不明白季若凝带她回学校的用意,但是:“要把一个人从记忆里完全剔除,太难了。”

“那么用心爱过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彻底忘记?”季若凝居然说:“如果你从不怀疑,相爱时,他是真心以待,记住也未尝不可。至于伤害,既然是无可挽回,就别再执着了。想要幸福,就该学着放下。”

因为郗颜不愿提及过去,季若凝直到现在依然不清楚她和韩诺为什么分手,甚至逼得郗颜在面临家庭巨变时远走他乡,而那个号称是郗颜发小的谢远藤怎么转身就成了韩诺的新女朋友。如此突然的身份转变,几乎让季若凝失去了理智。

在郗颜不告而别的第三天,急疯了的季若凝终于找到避而不见的韩诺,看见静坐在他身旁的谢远藤,季若凝的失望和气愤不言而喻:“韩诺,枉我以为你对颜颜情深一场。”

韩诺切牛排的动作丝毫没受季若凝语气的影响,娴熟而优雅:“我们分手了。”

“分手?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季若凝不可置信地盯着韩诺,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哪怕是一丝留恋的神情,然而,她失败了,因为韩诺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到无情。

抬手指向谢远藤,季若凝一字一句地问:“所以,她是新欢?”

谢远藤眼底闪过一丝羞怒,但她隐忍着没说话,等待韩诺开口。

“远藤是我的朋友,至于我和颜颜之间,”韩诺直视季若凝的眼睛:“没必要向你解释。”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解释?!分手了是吧,那你就记住,从你把分手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你和颜颜,你们之间,就什么都不是了。”季若凝说完欲走,正好见侍应生端着托盘走到她身侧,她端起杯子,回身泼到他脸上,“韩诺,你别后悔!”

谢远藤倏地起身,“你不要太过份了。”

季若凝抬眼看她,面前的女人化了精致的妆,在灯光下不浓不淡正合适,杏色的合身长裙服帖地包裹在她身上,愈发显得身材修长匀称,玲珑的锁骨上坠着一颗水晶项链,黑色的头发简单的挽起,带着几分成熟妩媚的味道。

是与郗颜截然不同的一种人。

季若凝把酒杯重重放在餐桌上:“谢远藤,我祝你好运。”

不理会她的所谓祝福,谢远藤问韩诺:“没事吧?要不要换个地方?”

韩诺并未觉得尴尬,他扔下一句:“不用。”拉着季若凝出了餐厅。

背后是人来车往的街道,面前是神色终于有所波动的韩诺,季若凝听见他说:“我爱她,但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分手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季若凝,如果可以,替我,请替我照顾她。”

替我,请替我——那五个字中的无可奈何和深重的恳求意味让季若凝在那个瞬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季若凝找到郗贺,追问郗颜的下落,郗贺说:“别担心,颜颜只是想静静,等她想通了,会联系你的,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能体谅她的,对吗?”

当郗颜终于肯和季若凝联系,却对韩诺只字不提,季若凝曾问过韩诺:“你确定分手是你们唯一的选择吗?”

韩诺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若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于说了三个字:

“不知道。”

连他都不知道,季若凝还能去问谁?

时隔三年,季若凝依然只能凭猜测安慰:“能逼得你们在感情那么好的情况下说分手就分手,我想只能是和阿姨有关了。既然这样,你们或许真有缘无份。颜颜,你已经逃避了三年,难道还要逃避一辈子吗?逝者已矣,生者还在。你再继续这样沉缅过去,也没办法让一切回到原点,何必还要为难自己?难为别人?”

郗颜好不容易逼退的泪意,瞬间又涌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连曾经猫儿般柔弱的季若凝都成熟了,只有她还活在过去,活在那段属于韩诺的回忆里,无数次幻想,有一天醒来,阳光在,爱情在,妈妈在——

终究只是个梦,梦里的郗颜艰难又固执的选择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累到不能醒。

郗颜嘴角微动,牵出一抹清苦的笑容来,她说:“对不起!”

季若凝心下感伤,“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唯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郗颜不再说话,微仰着头,看云卷云舒,似回忆,似忘记,总之,仿佛所有和这里有关的记忆被瞬间割断了,而她自己,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疼,没有痛,也没有他。

傍晚时分,两个女孩子并排坐在操场的台阶上,静看斜阳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看淡淡的天光薄得似一层烟雾,视线模糊。

从童年到古稀,在回忆的某一页,如果你哭了,那定是一段最深的记忆,最痛苦的经历。曾恋恋不忘的人,曾以为会珍藏一生的独家记忆,最终都会被时间掩盖。

给时间一点时间。

唐毅凡过来时,郗颜和季若凝正好从校园里走出来。

男人穿着浅色的休闲装,英俊的脸上挂着绅士的笑,迎上前搂住季若凝,“饿了吧?去吃饭。”

郗颜微笑,为季若凝的幸福而幸福。

然而,世界很大,城市很小,越是回避的人,越容易遇见。郗颜和季若凝才点了餐,唐毅凡就看见韩诺和谢远藤迎面而来。

谁说生活不是电影呢,现实中的不期而遇也很多。

明知道郗颜和韩诺的关系微妙,又不得不若无其事地打招呼:“特意追过来帮我买单吗?唐总还请得起一顿饭。”

韩诺在外面就看见他的车了,所以并不觉意外,“你未婚妻在场,这份殷勤我就不献了。”目光在郗颜脸上停留下来,他问得很直接:“这次回来,还走吗?”

站在他身边的谢远藤脸色一僵,显然并不知道他们在昨天就已经见过面。

季若凝率先发难:“和你有关系吗?韩律师未免——”

郗颜握住她手,阻止的意味明显,“当然,那边还有工作。”然后看向谢远藤:“总公司给的任务那么重,想偷懒都不行,是吧,谢经理?”

谢远藤快速收敛了情绪,笑得无懈可击:“你也不像是会偷懒的人。”

郗颜也笑:“我把这话当成是褒奖了。”

“本来就是。”

“谢谢。”

季若凝看不下去了,礼貌什么的全然不顾,没好气的对唐毅凡说:“催菜,太慢。”

韩诺自然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我在楼上订了位置,先上去了。”话是对唐毅凡说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郗颜。

郗颜只微微笑着对谢远藤说:“再见。”

韩诺最后看她一眼,转身与谢远远藤并肩离去。

郗颜已经没了胃口,却不想因此令唐毅凡和季若凝产生不快,坚强地继续这顿晚餐。

唐毅凡一面照顾着郗颜,一面体贴地给季若凝布菜,可季若凝不是任性地错开他的筷子,就是不客气的把碟子端走,如此往复,搞得他很尴尬。

郗颜看不过眼,抢过季若凝的碟推到唐毅凡手边,“别闹了,人家活该被你欺负啊?”

唐毅凡见郗颜开口帮自己说话,感激地笑,手上帮季若凝夹菜,嘴上附和着抱怨,“就是,老实人就活该被欺负?”

季若凝的气还没消:“他老实?他要是老实就不是唐毅凡了。”

唐毅凡不满:“什么话?说得我好像老奸巨滑似的。”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冲人家撒什么气啊。”郗颜快速整理着心情,不希望因自己的失落影响气氛,却仍旧忍不住轻声责备。

季若凝不没消气:“我控制不住。”

“那咱就不控制,来老婆,有不痛快的尽管朝老公招呼过来。”唐毅凡适时耍宝般,边说边夸张地捶捶胸口:“你老公结实着呢,完全不用顾虑。”

季若凝脸红,微微嗔道,“谁是你老婆啊,少在那给自己封爵定位了。”

“当然是你。证都领了,我可是法律承认的有名有份的你老公。敢说后天的新郎不是我,看我怎么作你。”

郗颜失笑:“我倒是想看看唐总怎么作人的。”

唐毅凡拧眉:“小姨子,不怕事大是吧?”

他佯怒的表情让郗颜莫名想到温行远,笑言:“你这小姨子毛病特多,总嫌事小就是其中之一。再说了,左右都是取悦你家宝贝,事闹大了才能体现你的诚意。”

唐毅凡最会顺着台阶下了,闻言亲昵的揽住季若凝的肩膀,“为了讨我家宝贝儿欢心,就是让我当众跪下也成。”

季若凝伸手推他,“不嫌丢人。”

因韩诺引起的不快就这样过去,三个人总算是相安无事的吃了一顿饭。在唐毅凡的调动下,气氛融洽。饭后唐毅凡开车送郗颜回家,下车时温行远的电话正好打过来。

郗颜边推车门边接通:“温行远。”语气轻快,似乎忘了早上时才与那人吵过嘴。

“那个,吃晚饭了吗?”明显感觉到她愉快的心情,温行远结巴了一下,原本因担心早上一时冲动惹恼了大小姐而准备的一车话,尽数憋了回去,险些内伤。

郗颜坦言:“我是会让自己饿肚子的人吗?还是家乡菜好吃,我都撑得走不动道儿了。”

美食的诱惑永远比美男大,温行远颇有几分无奈。

“等一下温行远。”郗颜见季若凝也跟着下车,忙回身和她说话,“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上去了,再不回家我妈要打电话来催了。”季若凝朝她挥手:“你上楼吧,等你进屋开了灯我们再走。”

“好吧,我明天去看阿姨。”郗颜看向唐毅凡:“辛苦你了新郎先生,再见。”

唐毅凡绅士地笑。

郗颜走进公寓大楼,边上楼边和温行远说:“你是没看见,若凝家老公长得那不是一般的帅,还很幽默,简直满分。”

怎么会听不出来郗颜是故意气他。温行远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语气透出微微的自嘲:“是吗?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能和我一较高下的。”

“你能谦虚点吗?”

“我已经很低调了。”听她哼了一声,温行远换了个话题:“给郗贺打电话了吗?”

“还没呢,等忙完若凝的婚礼我直接过去他那边。反正这两天他也又不在家,去G市开会了。”话语间郗颜到了家门口,她拿出钥匙开门,先开了灯,然后走到窗前向楼下的季若凝挥手。

楼下的唐毅凡打了下双闪,启动车子走了。

郗颜半躺在沙发上,听温行远轻声责备:“人都回去了,就不能懂点事安安他的心?打个电话能累着你似的,要不要我打?”话语中隐有不为人知的宠爱。

郗颜却嫌弃他多事:“他不知道我回来以为我在古城,有什么不安心的?早打晚打还不都一样。”

温行远打击她:“你打不打都一样,反正他也习惯了你的没心没肺。”

郗颜嘶一声:“你什么意思啊,不骂我心理过意不去啊?是不是又没吃药?我告诉你,要坚持治疗。”

温行远被气笑了:“那你别放弃我。”

郗颜笑骂:“神经病。”

明明是被骂,温行远心里却是暖的,眉眼间跃起笑意,环顾没有她的房间,他以低沉的嗓音问:“季若凝婚礼过后要在家呆一阵吗?”

“照一个月挥霍呗,省得你和我哥说我不着家。”郗颜并不知道他身在古城,转而问:“你在国内吧?要是有时间,去G市给你添点乱。”

难得她主动提及见面,本该在G市温氏总部大楼的温行远受宠若惊:“那我得提前和前台打声招呼,免得她们见你太彪悍不放行,回头你又来怪我。”深怕她只是随便说说,他又提议:“这个季节油菜花开得正好,到时候带你去看。”

想像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郗颜愉悦地答应:“好啊。”

笑意涌进眼眸里,温行远关切地提醒:“当伴娘少不了要喝酒,不许逞强,意思到了就行,让伴郎扛着。哎,要不我牺牲一下去当伴郎算了。”

还牺牲?郗颜撇嘴:“别,堂堂温总万万不能做这样无谓的牺牲,这等小事随便抓个男的就摆平了,不劳您大驾。”隐约听到电话那端熟悉的歌声,她贼兮兮的打趣:“干吗呢你,不会是在偷腥吧?哎呀,我是不是耽误了温总的好事?”

听她故意把尾音咬得很重,温行远没好气:“偷你。”

“那G市的名媛闺秀不得对我挥刀相向啊,比赐我一丈红还可怕。”

温行远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几分,他似解释又似无意地说:“胡说八道什么,没有的事。”

“你就别谦虚了,我们温总可谓财貌双全,谁敢说那些名媛闺秀没有对您暗自仰慕,我就揍谁。”

说温行远财貌双全并不为过,尽管温氏不是他亲手创立,却是在他手里被推向了盛世。短短几年时间,温行远就以天赋异秉的才华把一个地产公司发展成集团,不仅营销渗透多个行业,分公司也已发展到了国外,单凭旗下华都地产创下的百亿营业额,他坐拥的身家已不是外人能够估量的。

会赚钱是本事,外貌德性无可挑剔更是资本,偏偏优势尽占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绯闻,无论出席任何场合,他的女伴,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助理。当然,女特助是否会是未来的温夫人也有媒体猜测过,但在没有任何可供妙作的噱头面前,也仅仅是一时猜测。

所以,温行远位居G市十大钻石级未婚男排名榜首,毋庸置疑。

即便如此,依然不得你心。温行远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我?”郗颜被问得一愣。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仰慕不敢奢望,有点好感也不枉我苦等多年。只是,后一句的感概,温行远只能默默放在心里,不与人知。

“我又不是名媛闺秀,要那么多想法干嘛。”郗颜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外之音。

“呵——”温行远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

通话在不咸不淡中结束,温行远看看时间,决定去酒吧坐坐。

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沉稳地走在古城的巷子里,挺拔颀长的身影投在青石路面上,一如两年前决定离开古城时一样,隐约透出寂寥的味道,连同回忆都因此变得带着几分伤感。

“已经得到的,珍惜;无法拥有的,忘记。道理我懂,我只是需要时间。我不否认来到这里有逃避的意味,但是,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所以温行远,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她连拐弯抹角都省了,这样说,已经是在直言不讳地赶他走。

赶他?什么时候,他温行远贬值至此了?

那一刻,温行远心里太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恨她辜负自己的心意。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真的够了。我总要学着自己面对,毕竟,没有谁能够陪我到最后。”

温行远有一瞬的冲动,想要告诉她,自己等了多少年,守了多少年,而那些多少年都敌不过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的渴望。“抛弃”这种事,永远不会是他对她做的。

可是,太清楚郗颜心里有多害怕,就是有多爱那个人了。这样的认知,让温行远最终选择了近乎冷漠的平静以对:“我也觉得够了。毕竟,谁都没有义务帮谁,或是对谁好。要过怎样的生活,要走怎样的路,都是自己的事。郗颜,身为郗贺的朋友,我对你的照顾,也是时候到此为止了。”

有那么一瞬,是真的动了“到此为止”的心思了,哪怕多少有些负气的成分。然而,不是所有付出,都能适可而止。面对执念过往的人,暂时离开,不过是以退为进。

温行远甘愿退回郗贺朋友的身份,为的是不给郗颜造成压力。她想要时间,他给,只要她能放下过去,多久他都愿意等,甚至不求她忘了那个人。只是郗颜并不知道,温行远最怕的结局是:等到最后,她的选择依然是韩诺。

如果,温行远假设: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被韩诺牵起了手,他就——祝福。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抱着这样一份执念,温行远离开了古城。

走的那天,郗颜去送行,她说:“一路平安。”和“谢谢。”

连句“再见”都没有。

人来人往的机场,温行远面上带笑,哪怕胸臆间泛起的酸涩之意几乎把他淹没了。不过,他终于还是没控制住,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在她头顶温柔地嘱咐:“好好的。”

郗颜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回抱,只是回应:“你也一样。”

你的好如果是因为我,我就一样。

你的好与我无关,怎么可能一样?

郗颜,我多希望,我的梦不是碎在你这里。

克制的吻印在她发顶,轻得郗颜完全感觉不到。温行远用力抱了抱她,然后头也不回走向安检。等他的身影走出视线,郗颜默默转身。

一座城,两个人,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