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谢不周说:“老夫会死在你前头的。”

    他这么说,就这么死了。

    旨邑的心里藏着一头怪兽。可爱的怪兽牵着她,来到秦半两的画室。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坦荡。她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秦半两还是秦半两。他惊喜于她的来访,不知所措。她坐下来,用健康的语调与身姿问起他的画展。他说都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展,他原本打算画展结束再去找她,他爱她。她露出笑容,告诉他来的目的,她上次欺骗了他,她并没有得子宫癌。

    秦半两惊愕,他感到旨邑就像一个离奇的梦,在大白天涌入他的脑海。

    “半两,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

    “也相信爱情永恒?不好回答是吧?我们都知道,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旨邑说道,“爱情只是做梦。”

    “我希望和你一起做梦。旨邑,你太消极了。以前你是积极快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觉得爱和被爱都很可笑。恋人间的卿卿我我,完全是一场秀。我可以相信爱情,但无法信任婚姻。我完全能看见和你结婚后的景况,你如何与别的女人偷情,又如何对我撒谎掩饰。我能看见你疲于应付,却又乐此不疲。我所认识的有家室的男人,莫不如此。我不想以好坏来评价这种现象,评价人。说实话,我喜欢的,仅仅是诞生恋爱的感觉,它是唯一纯洁与美好的。如果更深地进入爱情,只会看到腐烂、毁灭、伤害,只会百无聊赖。前不久,一个年轻的朋友死于脑癌,远离了一切虚妄。”

    “依你的观点,那生命有何意义?旨邑,每个人心中都有虚无,但不能因此放弃一切。”

    “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生命只是一场感官体验。只是让你了解眼睛、鼻子、耳朵以及生殖器等等身体各种器官的功能作用。就像子宫,惟有在欢乐与灾难的时候,它才体现它的存在。你觉得生命有意义,那是因为你不曾站立远方,眺望此时此刻。”

    “旨邑,山川草木皆无常。我会更加珍惜你。也许你需要时间,我会慢慢等你。”秦半两对说这番话的旨邑感到陌生。他擦拭斑驳的双手,脸色比蓝色的油彩更显忧伤。

    旨邑摇摇头,说道:“半两,我们已经失去沟通的可能,无法彼此理解。我明白,诸行无常。我不需要时间。对我来说,时间太多,多得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你为什么不画它们呢,那些白色的,自由的精灵。”

    秦半两困惑地看着她,他的确感到有无形的障碍物横在他们之间。

    她在秦半两不解的目光中转身。

    “旨邑,我想你能去看我的画展。”秦半两在她身后说道。

    “有什么意义?”她反诘。

    她带着自己的影子离开。门外秋风。云急。日淡。有什么意义?人类把对欲望的追逐称作爱情,这是人类的卑鄙。人类奉守一夫一妻制,感情早如西瓜破裂,苍蝇飞舞,地下延淌婚姻的血。人们掩藏西瓜的裂隙,酷日下饥渴如焚。

    旨邑上了岳麓山。再次打量周围的一切。天是空的,无云,无色,无悲欢。从腹中孩子的死开始,到谢不周的死结束,旨邑的世界完成了它的巨大改变。整个长沙黯淡失色。

    阿喀琉斯眼里的绝望消失了,因为它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它几乎是饿死的,无法证明它非绝食而亡。人类对狗的思想了解太少,就像水荆秋那潜藏的欲念,永不为旨邑所知。她不打算盘根问底,正如埋掉阿喀琉斯一样,埋掉水荆秋的思想的尸体,让它们在地底里腐烂生蛆。说到底,他和他的思想并不重要,她不想记住他,就像梦里面容模糊的人,梦醒就丢了。

    谢不周的骨灰撒在岳麓山。它们已经浸入泥土,渗透山魂。

    此时,旨邑听到岳麓山的喃喃自语,冷风跑过,未落的树叶发出爽朗的笑声。她感到谢不周无处不在。她想,他放下了尘世的包袱,自南了,正如那鸟雀跳跃欢喜,山风伶俐。

    旨邑在山中呆了很久,想到了所有人。秦半两的爱并不执著,在她撒谎失去子宫后,他出于道义,十分犹疑地抱住她,说他是真的。他并无勇气锲而不舍,借补充画展作品之由,思考与守夺。秦半两对待旨邑和原碧的态度完全一致,他因为旨邑离开原碧,因为犹豫而离开旨邑。

    旨邑往山下走。小径幽雅。石板路光泽黝黑。她想到稻笫,稻笫说要来长沙工作,照顾她的生活。旨邑的心在刹那间闪烁耀眼的光华。从未有男人对她这样说过,也从未有男人为了她而奔向她的城市。旨邑为之心动。然而,稻笫是个姑娘,暖人的姑娘。

    原碧如约在岳麓书院门口等。旨邑看时间差不多,不再消磨,径直前往岳麓书院。

    原碧静坐台阶,背后一廊柱,上刻“惟楚有材”。她新剪了头发,精短、漆黑,上身米色紧衣,下身浅蓝肥裤,两眼苍茫。旨邑到她身后,她也不回头,说道:“说实话,谢不周那方面挺强,我就惦记他那个。”

    旨邑在台阶另一头坐下,黑色短装皮夹克,灰白牛仔裤,黑靴长至膝盖,头发几乎及地。身后廊柱上刻有“于斯为盛”。旨邑眼望前方翠树掩映间,青瓦飞檐,雕梁画栋,只说道:“岳麓书院太冷清了。”

    原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是你心里冷清吧。自我看到它那天起,没什么两样。你和谢不周到底什么关系?”旨邑一笑,“原碧,咱们虽然同窗几年,但并不真正了解。说是好友,更像敌人。彼此想靠近的时候,都会像刺猬一样张开满身利刺。”

    原碧听了这话,略有感动,但并不急于检讨自己,只听旨邑继续往下说道:“作为朋友我们极少坦诚以待。我承认我有虚荣好胜的时候,甚至会虚伪。在我相继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之后,我会珍惜我仅有的,包括你。”

    “我又不是你的男人,有什么需要珍惜的。”原碧干笑。

    旨邑说:“我觉得自己很糟糕,但不想继续糟糕下去。谢不周说过,人要成为海。”

    原碧装不下去,颇为动容地说道:“不是这样。你一直很优秀。老实说,我羡慕你的生活方式,羡慕你拥有的,也嫉妒你。我太狭隘了。”

    旨邑摇摇头,“把我的人生换给你,你不一定会要。我已经死了一回。”旨邑将自己与水荆秋怀孕遭弃,如何服药杀死一双胎儿,如何从灾难中偷生,以及灾难后重拾生活信念,如何向秦半两撒谎等等,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原碧听得目瞪口呆。

    “你好不愚蠢,为什么不把孩子生下来?早说给我听,我决不会让你那么做!你还是读书时的德性:貌似聪明!你做了多么遗憾的事情!”

    “原碧,我是貌似聪明。过往的都一笔勾销吧,记点快乐的账。你问我与谢不周什么关系,可以告诉你,是生与死的关系。”旨邑起身,环顾四周,她感到周遭空气芬芳,能嗅到野菊花的味道。她想,春天来时,谢不周的骨灰一定会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某一天,当她的骨灰撒在岳麓山上,也将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他们一起开放,竞相怒放在对方的坟头,再也不必为谁去谁的坟头种栽白色野菊花而费心伤神。

    婚外恋已被婚姻所腐蚀。旨邑在整理“德玉阁”时,脑海里蹦出这种想法。孤身打扫历经烽火的战场,不作依恋,亦无爱无怨,将剩余的古玩、玉器、首饰和零碎的赝品打包,无需清扫落尘,一口价沽给了同行。水荆秋送的物什、书籍,原本懒为收藏,现也一并收拢了,摘下“德玉阁”的牌匾,一起搁置书房。对人对己已无怜悯,只等早日起程,去西藏,去山穷水尽之处,去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

    无论如何,她还想见水荆秋一面。自从她怀孕后,他就成了一个神秘的男人。她肯定他会来,那时候,他的精神面貌,言行打扮,定然独具匠心,也许别有风味。她给他发去一个信息,意思是她已经考虑清楚,不为难他了,请他陪她去医院手术。四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他的电话,声音颤栗,称她是伟大的女性,是他的恩人,是他心中美丽的爱人,他将在一周内忙完手上的事情,尔后来长沙。他的言语激起她内心强烈的反感。她以他的口吻说,他们只是胎儿,不是人,堕胎算不得伟大,只是普通的行为。她其实可以不麻烦他,只是作为胎儿的父亲,他到场,对胎儿应是一种安慰。

    他鼓励她尽情挖苦讽刺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刻薄与嘲讽,他绝对不发脾气,不和她吵,不和她争,他是有罪之人,对她伤害巨大,永世愧疚,永世无法弥补。他像个诗人一般,不惜使用夸张的排比,浓重地抒情。

    她轻易地重新获得他的温情,而她已被这温情所中伤。

    这一日,旨邑洗去疲惫,薄施脂粉,淡扫柳眉,涂了浅淡眼影,亮色唇膏,挑出最鲜艳的衣服穿了,坐等水荆秋登门。家里也整理干净了,打点得祥和喜庆,花草叶茎都经过擦洗,绿得精神。然而,她内心很难平静。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激动使她思维活跃,与他会面的场景在脑海里交替变换。她感到水荆秋在激活她,他在击败谢不周,情绪已然泥沙俱下地占领她,内心邪恶的力量在滋长,她无法忘却那一双孩子,她必得还他颜色。

    这一刻,她不信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越坏的恶人,在世上活得越轻松。如果说水荆秋有什么报应,这报应应该由她来掌握,由她来选择方式,由她来决定时间,由她来确定报应的程度。水荆秋好比食人鲨,不闻到血腥香味,绝不会游向她,如今既已骗他入网,一定要痛快地击中他的要害。

    下午四点,水荆秋到了。旨邑大吃一惊,水荆秋化妆的技术远甚于她,他的样子极易让人相信,他背后有一位才华非凡的导演,和一位手艺高明的化妆师,为了增强感染力,他们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但见水荆秋脚步无力,身体重心下垂;乱发蓬松,似乎多日不曾梳理;胡子拉茬,恣意疯长;面容倦怠灰暗,最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痛苦了一千年。

    然而,旨邑发现,他胖了,他身上增加的肉,削弱了他这个人物的悲伤感染力,导演们致命的疏忽将直接导致可能的不良结果,不过,倘使演员演技高超,也有弥补疏漏的可能。于是,旨邑仔细捕捉水荆秋的神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某种程度上,她已置身事外。

    他进门颇不自在,紧张地扫视一圈,见屋子里并无异样,才放下手中的箱子,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在害怕,仿佛深入龙潭虎穴。他的害怕绝非表演。她的鲜艳让他满腹狐疑。她则想,这就是我爱过的恶人?置我于死地的男人?瞧这七尺男儿,这著名学者,这模范丈夫,这般瑟瑟,如此可怜,灰头土脸,孱弱不堪,教人于心何忍?此时,更因为他笨重、愚钝、迟缓,他身上的肉便加重了他的孱弱感,像一位徒有其表的老人,满是岁月不饶人的无奈。

    她想起以往他进门的样子,仿佛踩着快乐的弹簧,他们抱紧时仍会弹跳。

    如果他的样子不是伪装,她将为自己给他造成的痛苦忏悔。但她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早已用心看清了他。她坚决不哭,扫了他的大箱子一眼,问道:“带这么多东西?要去哪里开会,顺道而来吧?”他抱住她,屏息不动,先自撒泪,“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苦受罪。我不是东西。”

    她想,这眼泪与台词属于他自己,还是由导演安排?无论如何,还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全部原谅他了。她想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让你受苦了,我们相爱,并非为了这样互相痛苦地折磨。”但她受尽委屈,不愿轻易动情。从他刚进门的刹那,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便确认,她并没有错爱他。

    “我……我完全脱不了身来看你……你无法想象我的情况……”他的手围上她的腰,将她箍紧了,一只手慢慢地往她的屁股底下探寻。她的身体一颤,高原的那一幕像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几乎要抱紧他嚎啕大哭。可是,烟花瞬即归于寂灭,只有过去经受的绝望痛苦,残留夜空。夜使她清醒并凛冽。

    “我知道,你要出国,会见国际同行,要建新房子,忙于打理世俗事务。你需要精神与思想,你恶心使人向下的日常生活,你不屑一顾,比如意外怀孕事件,比如女人的子宫。”她的心碎了一千次,此刻,心的碎片活跃起来,像千万个利锥,扎向她,令她千疮百孔。她心里宽容了他,嘴上仍然锋利。

    他原本将她抱得很紧(以至于她胸前的玉猪硌疼了她),听了她这番言论,便颓然放手,走远几步,摸出一支烟点燃,眼望窗外,满脸悲慨。

    “怎么?伤着你了?”她笑起来,“伤了你的精神?还是肉体?”她手放胸前,抓住谢不周送的玉猪,心头掠过白色的野菊花,想到他说的“人要成为海”。

    他身体微躬,面色难堪,“你怎么解恨,就怎么说吧。”他垂下头,花白头发落在旨邑的眼前。她无法继续讽刺他,面对他风吹即倒的单薄(虽然他身高体壮),她感到自己的温柔,第一次嗅到他油性头发的芬芳时诞生的幸福,此时又漫上心头。她几乎要倒在他的怀里。然而,她把温柔藏起来,依旧微笑着说道:“中国人对抗外侵时,要是像你和梅卡玛一样齐心就好了。真是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你们是值得称颂的。我敬佩你们。”

    “我……呃……无话可说。”水荆秋的忧伤比屋内的一切陈设真实,“以后……呃,我会让你知道的,现在我不想说。”

    “我们还有以后吗?你留有多大的谜底,要让我猜多久呢?我现在猜吗?”旨邑问道。平静。平淡。平和。然而,她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尖锐的唿哨。她站在自己一无所有的子宫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与静寂。

    “呃……你永远是我最心疼的人……永远都惦记你。”

    “那就把你以后将告诉我的事情,现在告诉我。我不喜欢猜谜。也不想恨你。”

    “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她在一九八九年不顾一切救了我的命?那段特殊的经历我当然不会忘记;说她久病在身,要定期做透析?……呃……所有的因素都只能成为藉口,我怎么能说那些东西?我没有资格爱你,没有资格请你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呃……我像在做一个噩梦,老是醒不来。活着那么多无奈,忍耐,不由自主……当恶人好,恶人自由……呃,旨邑,我心疼你,你是我内心的骄傲……我要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记住,不要再爱已婚男人……呃,叫我怎么对你说啊!”

    水荆秋盯着地板,仿佛在地板上计数。纷杂的情感如蓬乱的头发。他躬身听罪,似乎一根稻草的重量就能将他彻底压趴在地。旨邑心里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她没有想过,她多次设想的强大对手梅卡玛竟是一个病弱女人,她居然时常对一个病弱枯槁的女人醋劲十足,那是多么可笑而羞耻的事情。事实证明梅卡玛是强大的,她强大正是因为她的虚弱。此刻,旨邑感觉对梅卡玛的巨大歉疚,她后悔给病弱的梅卡玛打电话,也理解了水荆秋何以大发雷霆。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承受的伤痛不是水荆秋给的,那只是上帝的旨意。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如她注定要在高原死里逃生,并且与水荆秋相逢相知。她感到是她给水荆秋强加了巨大的责任与重压,她应该独自处理,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荆秋,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家庭,我真的很愧疚……其实,我……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只是想试探你,假如我怀了孩子,你会怎么对我……你怎么那么笨,偏要躲着我,还要当恶人,说出那样狠心肠的话。”旨邑突然撒谎,想帮助水荆秋减压,想承担命中注定的浩劫。

    水荆秋闻言呆住了。乱草丛中,两只小眼睛如萤火虫般闪烁不确定的光芒。她如夜空那样宁静、从容、毋容置疑。他在她的包罗之中。慢慢地,仿佛有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倦怠,面容如被朝露滋润的叶子舒展,卑微的孱弱感消失了,仿如吸收了足够水分的树苗,有了挺拔迹象。

    “旨邑,你在开玩笑?”他像蜗牛爬到一个高度,缓慢地回首悬崖峭壁。

    “什么是玩笑,什么又不是玩笑呢?假的虚无,真的更虚无。”旨邑仰面望着他,像他们恋爱时一样。痛苦深藏在她柔和的面容背后,刀尖顶在心口。她问自已,是否还可以继续爱他。物非人不是,她和他之间,无异于生死两隔。她明白,女人不幸,只是因为她长着一个子宫。

    “呃……你?我……呃……”水荆秋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暮色中消沉。尖锐的电锯声穿越他们的精神空间。尘世的人,正在顽强地制造日常生活的喧嚣。只有湘江水平静地绕过岳麓山。卑微孱弱的植物面对滚烫坚韧的湘江秋水,仿佛超载的运输船只,随时可能沉没水中。

    2005年3月至2006年8月22日

    写于凤凰、十堰、武汉、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