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马贼

  淮南西路。安丰军。宣抚使行辕。

  陈昀赴任至今,这淮水沿线的防务,着实让他坐卧难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草简单,士兵也是懈怠懒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装备大都陈旧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只怕不堪一击。

  他身为主帅,明知这种种弊病,却不能说什么。一来是议和数年,双方即便有战事起,也属于小打小闹,大多数人都认定两国不会擅开战端,难免有些松懈;二来越朝上下重文轻武,武将既不能见容与庙堂,则向朝廷要求增拨粮饷之事也无甚希望。这两件事,头一件尚且好办,可第二件,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庐州府知州张敬是吴伦的亲信,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密切监视,而若想在军中开始整治,只怕也诸多掣肘。

  除了这些军务让自己颇感头痛之外,谢嘉明自临安来的一封急信却更叫他心神不定。

  谢绿筱竟然离家出走,至今毫无音讯。

  垣西在信中推断她会来淮南西路,可是过去足足月余了,这丫头却一直没有出现。

  “纪将军,这几日可有消息么?”他在烛光下轻挑剑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将纪源。

  纪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指的是谢家小姐的事。他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陈大人的眼中难掩失望,纪源跟了他近三年,不会看不出来。他便补上了一句:“已经遣了人四处留意了。”

  陈昀点了点头,案边的烛火在轻轻颤动,又问道:“这几日可还有北边的人逃过来?”

  “少了。可能……对岸也开始察觉了。”

  陈昀修长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梁在脸颊上打下了一道深浅不定的阴影。他微微皱起了眉,最后慢慢说:“巡岸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要汇报一次。若是有人逃来,即刻上前接应。那些人是我大越遗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对岸是真烈国的占领区,当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遗民。陆陆续续总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边来。只是真烈对于淮水防线看得也甚严,发现有偷偷南渡者,严惩不贷,所以两国议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却又奇怪,隔三差五就会有举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对这些人不闻不问,一来是自身没有余力处置,二来则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陈昀来到此处后,下令军队前去接应,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并不难解,便是他们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马贼。想必是在汴京路烧杀劫掠,而汴京路的长官又不敢抵抗,于是造成这个局面。”陈昀对纪源道,“我怕过不了多久,那些马贼会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带着人,在附近村庄护卫着,提高些警惕。”

  纪源领命,走至门口,又回头道:“张大人那边……”

  陈昀笑了笑,甚是温和:“无妨,你先去吧。”

  此时,距离安丰军数十里外,数十艘形体中等的舰艇正借着北风,悄无声息的南渡。为首的男人目光桀锐,望着远处星星点火的村落,仿佛是见到了猎物的猛兽,双眸几乎蒙上一层赤色。

  翌日。

  安丰军。

  陈昀看完手中的那册血书,素来俊朗的脸上恍若蒙上一层淡霜,目光冰凉,望向纪源道:“三个村庄,被血洗而过?”

  纪源低头道:“是。其中有数名派出去的斥候。看这情状,是报信不及,力敌而死的。”

  陈昀点头,声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儿。”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并非正规军队。应该是马贼。掠完就回对岸了。”纪源皱眉道,“他们这般渡河,为何没有被对岸阻止?”

  陈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盘舆图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倒是巴不得……有人前来探营,替他们试试这水的深浅。”

  “大人,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陈昀渐渐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紧巡视。改两个时辰一报为一个时辰一报。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卫,随时待命。”

  真烈。

  汴梁。

  静云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钵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姑娘的烧退了,刚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负着手,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大人,您前去颍州,随身带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当。”静云走出几步,又犹豫的止住了步子,回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姑娘她……睡着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轻微的一撇,静云在出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头离开。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紧闭的房门上,似乎还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阿思钵手上轻轻用力,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一股药香,被炭火一熏,时浓时浅。阿思钵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侧脸向着里边,身子蜷曲起来,黑发散乱的落在枕上被间。

  从梁园回来,谢绿筱就病倒了,高烧数日不退。这一场大病像是在她体内积郁了多时,汹涌而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思钵无意唤醒她,便转身,在桌边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声流入盏中,轻微的声响在这静谧之中十分明显。她身体不安的动了动,随即有呢喃不清的声音响起来。

  阿思钵手指一滞,复又站起来,走回她床边。

  谢绿筱翻了身,侧脸向外,体热将她炙烤得十分辛苦,连唇上也卷起了一层干皮,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

  “阿爹……”她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不复之前的清甜,双眸更是闭得极紧,几乎将长睫夹断,“阿爹……哥哥欺负我……”

  阿思钵半靠在床边,双眸轻轻一眯。听了良久,反反复复的,她便只说了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她阿爹,一个是她哥哥。

  他等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了些:“静云,水……”

  阿思钵想了想,伸手取过了桌上的瓷盏,又半扶起她,将杯沿放在她唇边。

  她其实没有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张开嘴,开始吞咽茶水。

  少女的身子软软的倚着她,许是发烧的缘故,还透着一股潮热,隔了衣物,热热的熏在阿思钵胸前。他心思轻轻一动,不经意间,一道细细的水痕便顺着她的唇角滑落下来,一直淌到了颌下。

  一盏水饮完。阿思钵没有即刻放开她。

  这样揽着一个女子,让他觉得陌生,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轻痒的感觉掠过心底,脆弱易逝,宛如她唇边的那道水纹……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有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擦过她的唇角,一直挪移到柔美的下颌。

  被茶水所润,她的唇在顷刻间回复了浅红泽美,他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渴望慢慢俯身。将触未触的时候,年轻的男子将自己的脸颊与她带着余热的额角相贴,深色的眸中滑过一道暗痕,低低的说:“谢绿筱,我究竟是该放你,还是留你呢?”

  天尚未明,阿思钵翻身上马,身后是自己亲手训练的青冥军,整齐划一的上马,皆无声响,军纪森严。

  宋宇因不擅骑马,便坐在马车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这队人马自晨曦中往前行去。他将一切瞧在眼里,忽然想到,若是这真烈的男子,收了人人彪悍散漫的心,如同这青冥军一般,那么……是不是就能造就一支纵横南北、往来无恃的军队呢?

  就在阿思钵动身前往颍州之时,百里之外的淮水南岸,一场厮杀正在展开。

  陈昀的眸子即便在暗色之中,依然熠熠如天边星芒。他的手指轻轻扣着剑柄,平稳安然的呼吸,让他的士兵也觉得安心。

  那一骑马队大概有百人之多,人人手持长刀,月光下泛着雪华般的森然光亮,悄无声息的掠进了村落。

  第一声哭喊传出之前,陈昀向纪源点了点头,后者低声下令:“围歼。”

  越朝的军队,已经数年未曾真正的与敌人交战了。乍一听到这个命令,即便潜伏了一夜,那些士兵的心底也难以克制的起了一阵战栗。

  然而青年将军和他的侍卫们,已经纵马一跃,往那村落中去了。

  他们只得跟上。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这庐州附近人,村落中不少人是自己亲眷邻里。这个时候,即便老听人将真烈的马贼比作厉鬼,拼了便拼了吧。

  马贼发现有越朝军队前来围剿,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慌乱。长刀一闪,抛下正在劫掠的勾当,翻身便迎向那些士兵。

  说起来,马贼们对于越朝军人的战力,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曾有一次,一队马贼渡水而来,一路烧杀抢掠,足足深入了约有百里,一直到了舒州,才施施然而回。至于越军,几乎是闻风而逃,又谈何阻拦?!

  即便对方只有百人,即便己方人数十倍于对方,当那明晃晃的刀光自马上劈下之时,大多数士兵心中闪过的念头便是绝望。

  若不是陈大人亲自冲在了前方,他们大概拔腿就会逃跑。

  血光四溅,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当下有几人便站在了原地。这一战,无人督军……若是逃跑,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昀嫌长剑不便,倾身从一马贼手中夺了一柄弯刀,反手一挥,便砍下一颗脑袋。这区区马贼他不放在心上,他担忧的却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如此这般胆怯无用,若是以后真正战事一起,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他回身对紧随其后的纪源道:“你等结阵。”

  纪源点头,做了个手势,身后十数名侍卫,便利落的前后组在了一起。

  马贼们的杀气,似乎并没有那么快的掠到后边犹疑士兵们的身边。陈昀和他的随身侍卫,不过数十人,却挡住了百人的攻势,用的……似乎是这几日一直在操练的战法?

  两人持盾,两人持矛,又有两人从后往前,劈向敌人马身……

  真正的处在这战场上,那些人倒开始后悔在练兵时没有好好操练了。有一人忽然拉住了同伴,低喝道:“结阵,不能让大人孤身犯险。”

  他这一说,零零落落的,周边数人皆站在了一块,像前方冲去。

  便是一组人对付一个马贼,亦绰绰有余。何况这战法简捷有效,往往只消得劈上数刀,对方便难以抵抗了。

  天亮之时,村落中的老老少少才敢打开门。有些人看到这满地的尸首,惊骇难当之下,转身干呕连连。

  陈昀抚慰这些面带惊惧的百姓:“各位父老安心,这些会由官府处置,定然收拾妥当。”

  有老人颤颤巍巍的上前,拉住了这将军的衣角,道:“马贼……会不会再来报复?”

  陈昀握住老丈的手,英俊温和的笑容叫人觉得安定:“老丈放心。我越朝国土,定然不容胡人前来践踏。”

  他拨转马头,又走回几步。纪源打马跟上,道:“大人,这些尸体,就地焚化么?”

  陈昀望向滔滔河水,难得有一丝残酷从他素来温润的眸色中闪现。他低声道:“不是留着几个活口么?就让他们将这些弟兄拖回对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