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300岁的女孩
山路转弯处有一块草丛地,狭窄的草地上站着一棵很高的榄仁树。
到了初秋,榄仁树开始转红。或许是因为地质特异的关系,这棵树的叶子变成新琉璃一样透澄澄的鲜红色,每一片落叶都像手工雕琢的古董珠宝,落了一地血色。落叶覆住夏末依然青绿的草丛,榄仁树就成为一个骄傲的国王,宣称自己攻占了所有的领土。
美丽的榄仁树却不能让来往的过客驻足。他们只有在讶于她的美后匆匆离开,一秒钟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为依着山壁,榄仁树就站在一个九十度转弯的险坡旁,隔着不宽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远方的海平线,夜晚足以俯视灯火灿烂的城乡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这个危险的转弯稍出差错,很可能连车带人滚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美丽依傍危险而生。
这是车祸发生率最高的地带。
车辆飞驰而过,随呼啸的风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银纸。榄仁树守着她不被侵犯的王国。春天枯萎的落叶叉成为草籽的养料,鲜嫩的春草与榄仁树的新芽同时向阵阵春雷招呼。年复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飘着细雨的初春夜。
一辆摩托车疾驰在几乎无灯的山路上,正要经过在黑暗中沈睡的榄仁树……
对面,一辆小型的跑车也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行来……引擎声一路轻微震动着山壁,似乎也惊扰了榄仁树的恬静与安适--最后两片残留在枝头的老叶在细雨中忽地刷拉落下来。
叶子落地的同时,高声喧哗的引擎声变成尖锐的嘶嚷,一声巨响,匡!好像一记极短促的春雷……
寂静的夜里彷佛有叹息声在山谷中回荡--
林祖宁被全身剧痛唤醒过来。雨珠已将他淋待全身透。
张眼所见,一片漆黑,他怀疑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远光灯迎面打来,让他双眼被朦胧白光全部占据,一时失去反应,庞大的车体撞了他一下--他才想弃摩托车而逃,已然失去知觉……
从头、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肤都像要宣布独立一样……
难道自己已不在阳间?
他努力向远处张望,云雾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见山崖下方的零星灯火泛着微弱的光芒。
那么,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他没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车不见了,那辆撞他的车也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似乎是被雨腐蚀掉一般。
“难道我碰到鬼了?”
任谁在这种地方有了这个念头都会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宁是个胆子不小的年轻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没吓昏过去已算是人间英雄。
冷雨让他手脚冰冷,刚才使他脸红耳热全身舒畅的酒气,现在却令他头痛欲裂,他连动都动不了,全身隐在尺长的草丛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滑溜溜的东西大大方方的从他的脚边借道而过。光线虽然昏蒙不明,他却可以清楚的看见那家伙圆长的身体上黑白相间的鳞片,在雨水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泽。
一条刚从冬眠醒来约雨伞节!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脑子很难灵活指挥手脚运作,他只知道,这天他是倒楣透顶!
上辈子欠债才这么祸不单行!
他平时不喝酒,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刚刚失恋。
失恋两个字,实在不足以形容这件事。应该说,他未来的老婆决定跟别人远走高飞。林祖宁和旷雨兰同居两年,从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纸片留话,再至宿夜未归连纸条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热顺理成章,爱意随时光共消长,但他从没想过,旷雨兰有朝一日真的闷声不响的离开……亲爱的:
我收拾全部的东西走了。
电视机、电冰箱是我买的,所以我一并带走;洗衣机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抽屉里拿走两千元,因为订金是我付的--收据压在你的照片底下。康宁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从不下厨,用不到。
你房间里堆积月余的垃圾,我顺手帮你倒掉,服务兔费。上个月电话帐单还没收到,我打过两通国际电话到美国,如收到帐单,请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谢。
但书:敬祝快乐
雨兰
他刚看见留言时还以为雨兰在开玩笑。他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雨兰竟先斩后奏地搬走!事情发生之后林祖宁才开始推想缘由,明白它沿着一定的轨道运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兰后来几个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挤一张床,但她的离去还是扰起他的惊慌情绪。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发现全部家当都给偷走。
他还没想到挽回:雨兰的决议通常无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过他可没想到死。
林祖宁瞪大眼睛看着那一条滑溜溜的雨伞节抬头吐信、穿梭草丛中缓缓离开。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刹那,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林祖宁看见另一样活生生的东西。
一双脚,站在草丛中。
一双光洁乾净的脚……但它们并不真正“站”在草丛中,它们是与草丛重叠的,在同一个空间,荒谬离奇的放了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一幅立体空间透视图,一幅未来派昼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觉一身哆嗦。
然后他看见一袭雪白的袍子,和着风和雨的韵律飘飞,袍子里包裹着一个纤细的女孩。
当林祖宁看见女孩的脸时,他的恐惧就立时被溶解了,彷佛掷盐入水。
“你……你是谁?”
那张脸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股寒气,但却给他无比柔和的感觉。
在雨声淅沥的冷夜里,她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她的肩细而分明,像刚刚迸出的柳叶,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气的眼睛。大概只有十岁上下。
一张如同搪瓷娃娃美丽却不曾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脸,正在对他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我刚发生车祸,现在不能动弹,你……能不能帮我的忙。”
女孩一迳毫无意义的微笑着,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莫非是聋子?
他再度说明并以残余的力气比手划脚:“我--发--生--车祸!”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还有脸上的伤口。
“车祸--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好像简单一句话也得想很久。
女孩继续微笑,毫不在乎,带着旁观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似乎只在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三岁小孩以正经口气在告诉他:我看见门前有一只狗走过--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实。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脑筋是否有问题。
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聪明。发丝像千万丝线在风中飞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伤是注定的,我也没办法把你的伤口变好。”
注定的?
林祖宁觉得自己彷佛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说话。他对她的幸灾乐祸感到生气。
不过他从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也可以往前走两步帮我拦一部车……”
“我不能呀!”不等他说完,女孩幽幽叹了口气。
“你能!”
“我真的不能,对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样的……”
林祖宁对她的胡言乱语莫可奈何。他打量她:“你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可以这么说……”女孩答道。
终于有一辆车来了。林祖宁在黑夜中看见亮光,兴奋异常。
“算了,我不跟你抬!我自己拦车--”林祖宁想努力站起来,右脚勉强撑起身子,左脚迈向前去时却听到啦--一声!他再度跌在地上,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声!不是腿断了吧?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后,左脚边传来一阵剧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伞节尽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这时不声不响的奔向前去……
他以为她良心发现了,想替他把车拦下来……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拦车……林祖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什么……
她灵巧的向空中飘出一样东西--一条极细极细的白色丝绳--柔软的丝绳在风中飘荡一会儿,变成钢尺一样的笔直,远方来车像短跑选手以全速冲向终点一样抵达丝绳,然后刷一声--翻个筋斗,卡卡滚下山坡……
那虽不是万丈深渊,也是百尺险坡!
“啊,在这样的雨夜里开车,实在不该开这么快--”女孩平静的说,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宁身边。
“你……你是鬼!”
林祖宁很困难的吐出这句话。女友离开、发生车祸、折断腿骨,然后又碰到鬼……人生真是举步维艰……
“我没说我不是呀!”女孩耸耸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会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样子像天使,甜美娇憨。
“你……明白了,让我发生车祸断了腿的也是你吗?”
她若无其事的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吗?”女孩很天真的靠过来,“我可以陪你聊天,因为我想我见过你。”
林祖宁不自觉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处飞来祸?这小女鬼兴致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实在难以说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说:“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做我这样的工作也很无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么玄机似的,“反正早上七点以前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完了,我……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笑得相当神,“我不会再害你一次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害我?”
林祖宁不愿意吃亏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注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难道没有错吗?你在这种天气如此粗心大意的骑快车!”
“谁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机不可露,”女孩降低声音,生怕有人听见似的,“我只是个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没有权利告诉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刚才的场面,林祖宁肯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让看护妥善照顾她。如果他能动的话。
“刚刚那辆车翻下山也是天注定的吗?”
“一点也没错,还有,跟你相撞的那辆车……”
林祖宁猛然想起:“那辆车……还有我的摩托车昵?谁『注定』偷了它们?”
近处一点痕迹都没有。
“通通掉下去了,开那辆车的人可没你好运,他已经走了。”
“死了?变成鬼了?”
“你以为人死了都可以变成鬼吗?那还得靠修行,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运气。我的意思是说,他消失了,他变成一个空气气泡,无识无觉的消失了。”
林祖宁一阵悔意上心头,“那么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骑那么快的车……”
“别担心,不是你的错,”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难过--一半是注定,一半是人为……”
她的手是温的!
林祖宁颤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热的,你不是说自己鬼吗?”
“那是你说的,”女孩回答:“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鬼是冷的,我是热的,我是天使。我是一个职位很卑微的离魂天使,但阶级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吗?”
“离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到这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瞬间他的疼痛似乎消失无踪。
“为什么我可以看到你?”
林祖宁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这……老实说我也很惊讶,这世界上能看见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认真的问:“你是灵媒吗?”
“当然不是!”
林祖宁郑重否认。这跟说他是乩童一样,简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个有正当职业的男人!
“那没有错,上辈子、上上辈子或上上上辈子我见过你……今天你能看见我,是拜机缘之赐……”
“机缘?”
“就是缘分。因为缘分未断,所以我们之间起了特殊的感应,因而你能看见我。”
“我是念科学的,为什么我没学过这些理论,”林祖宁有点不甘心,“是分子与分子间的运动吗?”
“随便你怎么说,很多事不能以人类的脑袋解释:你永远不曾比自己想像中还要聪明。”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举头眺望天色,“对不起,我该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像一朵云一样挪离……
“等等……”
话刚说出口,一阵剧痛又从左脚传来,林祖宁呼天抢地的呻吟一声……痛得昏厥过去……
“祖宁,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我养你这么大了,你竟然这样糟蹋自己,一点也对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个叫什么雨兰的女人害你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连腿都断了,以后成了跛子怎么办?哪天残废没人要,我们林家世代单传,你要是生不出孙子来,大家一定会笑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后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了一个坏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当成耳边风,现在报应来了吧……”
丧歌一样的连珠炮迫使他睁开眼睛。
从前,只要如此的疲劳轰炸一开始,林祖宁就会想法子逃掉:上厕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人在病痛中,听到熟悉的语音,自然而然会觉得满心温暖,可是多年来的制约反应也使林祖宁有了立即动作:转身快逃!
“唉哟!”
他半个身子跌落地上,脑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条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声跟着当自由落体!
那种痛,椎心刺骨,不消说!
可惜他逃不了!
“唉哟!”尖锐的女声响起,叫得比他惨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这样!有没有撞成脑震汤--变成白痴我们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个白痴儿子……”
他铁定逃不了。
头部撞地还不如这个声音叫他头痛欲裂。他彷如一头落网的兽,且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束手待毙的叫了一声:“妈!”
“乖儿子,”林张琼子关心的拍拍他的头:“你痛不痛,痛不痛!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眼见林张琼子又要大发议论,林祖宁急中生智赶快发言:“我--不痛!”
语气绝对肯定。
他这时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笑话--也许不是真的笑话,但当时父子俩确实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钟不曾停止。
他的父亲林胜说:“儿子,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教我们,将来做生意要到广州去,娶老婆要到苏州娶,游山玩水要到杭州,买棺材要买柳州……就差最后一样,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过尔尔,你千万不要克绍箕裘……”
人生上了大当!他知道爸爸要这么说。林胜是个深具幽默感的父亲,他同时也把这份幽默感传给了儿子,父子俩从来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陈年往事。
到广州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当掉身上的钢笔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过那时正在逃难。
苏州老婆,貌美贤慧,可惜话太多了点。林祖宁的妈妈林张琼子,是道地的苏州原产佳丽--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不知为什么缘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具有语言的天赋,从此之后便很少闭起嘴巴,话语像洪般涛涛涌出来。甚至在睡梦,她都可以无休无止的呓语。因此林胜二十年来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胜在梦中因中风而去世,面容安详愉快,未留只字片语,学室内设计的林祖宁千辛万苦的托人从柳州百转千折运来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后一个愿望。但愿不是冒牌货。
老伴去世后,林张琼子把矛头瞄准爱子林祖宁。林祖宁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决意脱离苦海,以一百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后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好在林张琼子抱怨归抱怨,自己活动也多。她为自己开了一个烹饪补习班,专门教导各国菜肴,热心公益,还无暇寂寞。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出车祸了还不知道,真是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轻人卤卤莽莽迟早会出事……”
林祖宁只能用问题来击退问题:“谁送我到这里?”
他实在想不起来。
“好心人呀!是个女的,她送你到医院还在你身上找到电话本打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难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还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脸回来……”
林祖宁只好假装昏迷不醒。
三分钟后,林张琼子不再对没有反应的儿子说话,林祖宁的脑袋才变得清醒些。
没错,他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体虚脱或昏迷时可能有各种怪异的梦和幻象……即使那个女孩的脸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给他的温暖,她的微笑他也没有忘记。
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那个女孩说自己是离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开的白色雏菊还新鲜。
“喂,你干嘛这么想不开?”
昏昏沈沈睡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催他起床。
一张描绘精致、五官分明的脸俯着看他。
林祖宁很快就认出她是谁。“祖宁,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勇于面对现实一点、实际一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责还是称赞?林祖宁听不出来。
雨兰忍不住叹气,“什么时候你才会变得积极进取?”
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律师,锐利的口舌与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拥有相当的知名度。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她拥有一切足以击垮任何敌手的条件。有才无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里同情;有貌无才的女人却让男人在背地里讥为傻瓜。
旷雨兰不,她有美貌,有天赋,有学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骄女。
两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马上考上律师执照。那时候两个人只能合租一间必须与别人共用卫浴设备的小房间。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粮的蹇促状况下竟然比物质安适时快乐。至少林祖宁觉得如此。两年来他看着旷雨兰渐趋飞黄腾达,她长成一棵大树,然后他这个可怜的小园丁便无力再为她做任何事情。
他还在同一个建师事务所工作,从没换过工作。
“你可以独立门户,你有执照呀!”雨兰总是这样建议。
同居时两人协议给对方自由,但爱情渐远后他曾经拥有的自由变成她最难以忍受的藉口。旷雨兰恨这个进步缓慢,安于现状、好逸恶劳的小男人。
“我觉得在李建师事务所负责室内设计规划没什么不好,我喜欢这个工作。”
林祖宁显然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进取的。
事出必有因。“你离开也是对的。”林祖宁幽幽的说出第一句话。
“什么?”
雨兰险些没把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你说什么?”
她听见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说你很高兴我离开?”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后她的一百种辩论逻辑全部还给六法全书与法院判例,她将他的话语以女性特有的逻辑重新转换。
“我说,”林祖宁的头又开始疼痛,现在他脑袋成为麻烦的警报器,麻烦一来他的头痛立即报到:“我又没有怪你。”
“你有什么权利怪我?”旷雨兰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长进!”她终于说出积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你想利用事故来让我后悔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当晚你就去撞车?这是懦夫的行为--你以为你变成残废我就会回心转意照顾你是不是?还是你想让我良心不安一辈子?”
林祖宁只是呆呆的听着,一点也没有回话的意思。遇到这种状况,沈默是最佳武器。
雨兰的气渐渐消下来,“你……唉呀……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你不要像个白痴好不好。”
她用手轻拍他的颊,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发生车祸固然与她离开有关,可是,大半是由于自己粗心--他可没想一命归阴!谁期待车祸发生呢?
……昨天那个离魂天使说,一半是人为,一半是注定,那么这次车祸与雨兰有关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务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时有多担心吗?两起车祸,三死一重伤,重伤的人竟然是你……”
雨兰的愤怒转为怜悯。
“不过跌断了一条腿而已,没事。”
林祖宁勉强挤出无奈的笑容。
旷雨兰忽然低头吻他,压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从前和他开始同居时的习惯动作,爆发性的热吻,像狮子扑向一头斑马。他很喜欢她这个动作,狂暴的温柔方式。
还好他的舌头没在车祸中咬断,否则她给他的讥笑大概会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应--只能听完所有负面的评论,连一个“正面”的吻也无法享受。
他的手还能动,足以抱住她丰腴的腰身……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像一刀斧头一样把他们再度砍成两个人。
“妈……”
不知何时,林张琼子踏进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着旷雨兰。
“这是病房--”
林张琼子从前见过旷雨兰两次,第一次还待之以礼,第二次发现她可能是儿子眼中未来媳妇的人选时,马上换上另一种眼光来打量旷雨兰,发现她全身都是千疮百孔的缺点。
她甚至在儿子面前握住雨兰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后当面告诉林祖宁:“如果以后你要娶个贤慧的老婆,一定要找个手粗点的,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学会做家事,像旷小姐这么软这么细的手,可能连一道菜也烧不出来。”
旷雨兰哪里容得了这老太婆的嚣张,她不愠不火的把手从林张琼子手中抽出来,然后面带微笑的说:“伯母的眼光真准,我确实不像伯母那么会做菜--虽然从十岁开始我就在家里掌厨,可是这点雕虫小技实在没胆放在台面上说--在我的才能里,煮菜实在排不上前十名……不过,如果将来我结了婚,我会鼓励先生多吃点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风。”
旗鼓相当!
林祖宁暗叫一声,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两人和平相处,但可不愿意日后当两人的挡箭牌,让她们两个把对彼此的恨意化为暗箭,以向他射击为戏!
果然,母亲趁他下一次回家时慷慨激昂把雨兰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横飞的说出旷雨兰所有的缺点,历时四小时,直到林祖宁找藉口开溜为止。
旷雨兰死也不肯再见林张琼子一眼,也是想当然耳的事。
“我走了!”
旷雨兰一瞥见林张琼子,马上抓起公事包。
“别急嘛!”林张琼子一脸夸张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为宝贝儿子带来什么:燕窝羹、鱼翅稀饭、五香卤腿还有『天然』水果沙拉,很丰盛吧!唉,可怜的儿子,他一定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要一个不曾做菜的女人,实在是没有眼光!”
一场女人与女人的战争似乎又开始进入鸣金击鼓期。
旷雨兰拎着公事包缓缓步出,一面以同样凌厉的眼光看着林张琼子,不屑的话语以子弹的速度迸出:“人家说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宁万一没出息总有人要为他负一半责任!再见,我可不愿意再见到你这个宝贝儿子!”
“你听见我说话吗?”
梦中温和的声音对他悄悄的说:“你现在好些了没?”
他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腿上,梦中的声音轻似摇篮曲:“你现在正在做梦,我来梦中拜访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断了一条腿之后还不记得谁是主凶,那确是白痴;像旷雨兰所说的白痴。
他的梦被遥控了。
林祖宁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个玫瑰花园之中。
同一株玫瑰长出三种不同颜色的花朵:粉红的、雪白的,还有淡紫的。远处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拂下发出抒情音乐般的光泽--四周寂静,但水晶城堡的美丽似乎是可以听得见的,那种美散播在空气分子之间互相传递,还带着隐隐香气。
天使赤着脚站在玫瑰树旁,一直盯着玫瑰花瞧。转头问他:“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一种颜色?”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有些人在梦中会明白自己在做梦,林祖宁就有这种能力,所以真与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梦中和你见面,”他说。“你不要骗我,你想告诉我几天前我跌断了腿也是因为一场梦的缘故吗?”
“这……”天使显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语拆穿,而天使素来不说谎--即使她们也不能说真话--她搔搔头说:“我只是来跟你说话--”
“那到我的世界来跟我说吧!”
“可是……”她好像有许多顾忌。
“否则我拒绝继续做梦,我一向有办法让自己从梦中立刻醒来,你知道,做梦是人最大的自由,你连我的梦也要遥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宁睁开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头依旧风雨交加,扶疏的树影投射在窗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拨。
女孩躲在墙角,他看见她比风还轻的白袍。
“原来你是真的!”
林祖宁自言自语。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林祖宁想起身,但身体比一顿水泥还重,只能颔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换了一个肉体也换了一种个性,我暂时认不出你是谁。”
“你是说你真的在我前世见过我?”
“嗯。”
林祖宁觉得好笑:“如果我换了肉体也换了个性,那我跟从前的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见的关系,存在于你的灵魂里,一种特殊的质素,它会发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没有那种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还不是具体,力量够大的话它才会变成具体--”
“唉!我的人生被你搞糊涂了。”
“你今天做完工作了吗?”林祖宁问。
女孩很乖巧的点头,“我一向工作努力。”
“你杀了多少人?”
“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女孩掏出一张像地图的透明纸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总共四个人,受伤的不算数。”
“天哪!原来你还换地方站岗,出没无常,我现在明白,没死真是命大,幸运极了。”
“幸运?”女孩以怀疑的眼光看他,“没死并不曾比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还听见你对自己小声说,我死了算了。”
“你听见?”林祖宁差点跳下床,“你一直在这边偷看我?”
“没有一直啦!只是路过,”女孩很腆的说:“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林祖宁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林张琼子和雨兰碰个正着且箭拔弩张时,他说他希望死了算了。
“对……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林祖宁有点紧张,“你不是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我哪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呢?你以为找死那么容易?有人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信心不够。”
“信心?”
“我们会接收到特殊的『绝望』频率,如果那个频率够强烈,我们才被指派接他上来,把他原来的命运删除--这叫天从人愿。”
“这样我就放心了。万一你或你的朋友听到我的请求,那一定是开玩笑的,你可要记住。”
天使绕过他的病床,端详他的病床编号,轻声地说:“你现在叫林祖宁,嗯?”
“你被派来绊我一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林祖宁在心中暗骂。
“我不是靠名字辨认你。”
林祖宁本来想问,“喂,你认不认得我爸爸林胜?”他转念放弃了。
“明天你会在哪里站岗?”他问。
天使惊讶的看他:“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天机不可漏,倘若我在无意中告诉你,我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对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运。”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们不靠姓名辨认对方……”
她穿过窗户,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等等!”
他叫道。
“什么事?”
有人推门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护士长。
“你叫我有什么事?”
“我没有叫你。”
“刚刚我听到这边有人在自言自语,是你在说话吗?你醒了……然后开始说话?”
他毫不思考就点头,总不能跟她说这儿曾有一个离魂天使。
“明天我会帮你预约心理医生,你不用担心,你会没事的,别怕。”护士长说。
当林祖宁能够用拐杖行走时,他就决定拚全力逃出医院。
他找来同在一所建师事务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负责景观规划的工作,和他堪称好友。俗话说“一丘之貉”--相同种类的人常会聚在一块儿,还真有点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书生型,不过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视眼镜,风度翩翩,但有点羞涩。他果然够义气,帮林祖宁办了出院手续。
帐单还是范弘恩先帮林祖宁付清的。林祖宁习惯有多少花多少,两袖清风的日子他已习惯。
“小范,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等保险下来了我再还给你。”林祖宁颇为尴尬。
“说什么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济,不急--”范弘恩是哥儿们。
所以,等林张琼子提着冰糖卤猪脚和八宝粥赴医院探望儿子时,只剩一张空病床。
她不甘受骗,赶赴林祖宁住处,林祖宁却没有立即回家。
“我终于可以清清静静的过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宁如释重负。
林张琼子精心烹饪的美味固然令人怀念,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噪音,使林祖宁甘愿放弃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强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蘑菇,做了一碗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宁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个贤慧的男人!”林祖宁说。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煮菜?”
“雕虫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谦虚,“我会做的才多呢!现在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这么觉得,”范弘恩挑挑眉头,“可是人家还不肯嫁给我。”
“哟!你有对象啦?平常怎么一点端倪也没有?”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觉得,跟你这种一身沈浸在爱河里的人讲,你是不会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宁以叹息打断他的话:“你说旷雨兰哪!她跟别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应叫林祖宁吓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点头。
“怎么没告诉我?”
“君子成人之美,劝合不劝分也。”
“算了吧你,连好友都敢骗。反正那样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骂我没出息,没勇气,不积极……喂!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范弘恩端详林祖宁的脸色,确定他不会因这种打击开始摔电灯丢花瓶后才敢说:“她就是跟李建师的侄子在一起!”
老板的侄子?那个一看就是猎艳高手的李大泯?旷雨兰会挑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怎么可能?
李大泯在这个庞大的建师事务所中负责广告企划,推过不少成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睐。李建师没有儿女,对这个侄儿很看好。
林祖宁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大泯这种角色。他觉得李大泯对房屋的硬体毫无贡献,只凭花俏手腕吃饭。而每一次销售案成功,李大凭却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来似的!
“那个交际男……”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生气也没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谁跑还不一样?”
“不一样!那个浑蛋加三级的王八蛋!他们……喂,他们怎么认识的?”
“去年那诞节酒会,你是不是带了旷雨兰来参加?”
那是旷雨兰唯一一次同意与他一同出席的酒会。艳光照人的旷雨兰,黑色貂皮短袍下是一袭紧身黑色天鹅绒短礼服,让所有同事的女友大惊失色。
那时候林祖宁感觉无比的骄做。
每个在场的女人站在聪明又美丽的旷雨兰身旁,像玫瑰花旁边的杂草丛。
可是……
“那时候我没瞧出什么异样呀!”林祖宁讪讪地说。
“你是呆头鹅!”
“太可恶,我要找他算帐……”
“喂,这是个讲自由恋爱的时代,旷雨兰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权利决定自己要跟谁走。全公司都知道他们眉来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现在木已成舟--丢了女朋友已经够惨,你不会想再丢掉工作吧?”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白痴!我到这几天才知道我活得一败涂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时间可以抚平你的情绪,我有事出去了。”
“约会?”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点点头,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会很晚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我回来睡沙发就好,不吵你。”
“哪天带来瞧瞧?”
“等时机成熟再说……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人见人爱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宁说气话:“王八看绿豆,老母猪变貂蝉。”
“你不用嫉妒,她确实是。”范弘恩话说得很肯定。
林祖宁摇头三叹。这个男人绝对是在热恋中。上帝总会为热恋中的男人特制一副眼镜,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灿烂光明,连陷阱都变成康庄大道。
“醒来,醒来!”
现在林祖宁连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谁在他身边叫他。
“对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觉。”
她是离魂天使,一成不变的白袍,即使室内无风,长长的黑发也像丝缎在风中飘浮。
她正卸下背后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对翅膀,天鹅的双翅,雪白的羽毛犹有阳光的色泽,而这正是子夜一时。
“去吧!”
天使轻声说。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轻轻拍动空气,穿过窗帘向月光中远去。好像一只没有头也没有身体的天鹅。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无邪的把小小的脸蛋靠在林祖宁的手上。一般暖流从他的手臂传过他的全身。
那是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林祖宁从前曾经动过盲肠手术--全身被麻醉后醒来时的感觉即类似于此。
“我到医院找过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紧,还差点吓死另一个病人,我后来才请阿刹利嗅出你的味道跟过来。”
“他看见你了?你做了什么事?”
“他没看见我--可是我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被单掀起来,拿花瓶里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实在太莽撞了,否则我的考绩不会年年乙等……”她说。
林祖宁可以想像那可怜的家伙遇到鬼的惨状。万一她吓到的刚好是一个心脏病病人,铁定害了人家一条命。
“你这个捣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诉过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样的。”天使没发觉他只是开玩笑,有时她很聪明,有时很憨直。
“今天你搭计程车来?”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这么说,可是它是免费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开窗帘,好像在对窗外的月光说话:“阿刹利,你可以走了,谢谢。”
“谁是阿刹利?”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阿刹利,等等,你愿意让他见你吗?”天使传了他的话。
忽然间,他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开始成型,逐渐变成具体……
一只古铜色的老虎狗,面目凶恶,有三个头。面目凶恶大概是天生的--那只狗正向他表达友善:对他微笑。根据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确知它在微笑。
“阿刹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帮我嗅出你的味道来,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谢谢。”
林祖宁还没跟狗说过话。
狗跟天使嘀咕几句话,转身耀武扬威似的走了几步,然后飞出房间。它的速度彷佛一把射向远方的箭。
“他跟我说它不讨厌你,它通常讨厌人类。”
“哦?这是我的荣幸了。”
原来天使不一定能发现人的踪迹,他们也得雇用猎犬。
“这个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约会,而我这个断了腿的男人在半夜里被你吵醒,你有责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诉我,曾经遇过我--你能告诉我那一辈子的事吗?”
“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虽然我查出来你是谁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宁虽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这不叫露天机吧!”
天使偏头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辈子的事。”
“你活过三辈子--当人?”
“是的,我曾经当过三次,从三百年前开始,我犯过两次失误,被判在你们的世界当人;第一次是实习,要懂民间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错才当人?妈的我就知道,否则最近我不会吃这么多苦头,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运!”
林祖宁想起他的种种不幸遭遇。“那我上辈子也是天使吗?”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够资格。”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的资质,勉强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转世,当鬼大概也还不行,你的灵魂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么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满金色阳光的花园……
“也许。”天使说。
我从第一次实习说起吧!我必须了解自己未来的辖区。
当我准备踏进命运海之前,我的主人请人给我三朵玫瑰。因为我是他最喜爱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间过得不快乐,送我一个临别的礼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阴性,所以你在人间注定成为一个女人。在人类的这个时代,女人还不会过得太快乐,”他以手试试命运海的水温告诉我:“海流太强,女人的身子薄又轻,容易被暗流怎么吹怎么走。当然,连我也没办法改变它,我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们的天上还有无数重天,就跟星球之外还有无穷宇宙一样……”
“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天赋,这样你的任务或许会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后你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天使,但这个天赋会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个用云裁出的盒子,里头放了三朵刚从他的花园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红。
另一朵是浅紫的。
“它们各代表什么意义?”我问。
“白色的是智慧,粉红色的是美丽,浅紫色的是财富。人的命运由无数变数决定,现在你只能选择一项固定天赋。”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许多条件组成,那是X+Y+Z+……=?的问题,我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可选择其中之一,让它成为定数,其他则由运气决定--也许好,也许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宾果游戏中奖的机会还少。
从我被封为天使后,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鱼儿讨论自己的美丽有多少。
所有的鱼都喜欢靠近我,因为他们说,我是最叫他们动心的一个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我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
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粉红色玫瑰花--然后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滚滚腾腾的命运海……
我成为江南苏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水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总有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么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羡。
我是父母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奶就给人抱走,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个年头,直到下头来了两个弟弟,母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母亲每次怀孕,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吸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父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黄员外家管鸡舍,他养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鸡蛋一样快速而规律的从母亲的肚子里滚出来。
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岁时我的娘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皮上的一样多。
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父亲从黄员外家偷回一个鸡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着吃,想好好享受鸡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酿瓜的还圆饱,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的舔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么贪吃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
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看见满地的雨水变成红色,血红色愈来愈浓稠……
我吓坏了,咿咿呀呀叫不出声来。
娘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红色的水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胯下滚动,好像就要迸出来。
“怎么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
“孩子,孩子……”
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
“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
雷声似乎打坏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裤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春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十一岁,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拚命想把婴儿拉出来。
雨继续落了满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生时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几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妈。“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的赶来时,娘已经走了。“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名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干嘛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说。
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已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
爹把腰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伤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过年,我就给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不是每个都肯要的……三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高,你若后悔了可没下次机会……三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鸡,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摇头,点头,又摇头。
三十两打动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我初见她时直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给我和善颜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臀:“这么贵!又这么小,我可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六十两大银。
六岁时我从姑娘的命令,改名叫凉儿,叫她娘。“杨凉儿,”杨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传说他曾中过乡试。
“凉儿,趁指骨没长硬,你得学琵琶。”娘对我说。于是我跟一个盲师父学琵琶。又夜夜被缠脚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说是为我好,否则人家会说我是从没教养的人家来的。
正学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时,我一失神便挑断一根弦。
盲师父皱眉头:“女孩儿家怎么下手那么重,年纪轻,指骨软,力道却猛,唉!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儿,将来恐怕……”
将来恐怕?我年纪虽小,却猜得出盲师父要说的不是好话。
没愁饭吃,不愁衣穿,屋顶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将来有什么好怕?
这个娘待我严,却也没对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们笑我是娘的“摇钱树”:“将来你老了,靠着这个女儿,依旧绫罗锦缎,穿金戴玉!”
娘会用纤纤兰花指轻挑我的额:“就怕她脑袋里使坏主意不要我!”她在我十岁时开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岁接她的衣钵。
能接她衣钵,我感到很荣幸,娘是浣花第一红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楼最美丽的。
进浣花楼时我不过六岁,是一张白纸,娘绘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泼墨画。她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她给我不漏水的屋顶,凭这一点我听她。
十四岁生日。
浣花楼为我燃起了红烛,好几个嬷嬷尽心费力将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凤冠霞披。
“终于等到女儿出嫁!”
娘看着满脸笑,背过我却偷偷用衣袖拭泪,一个嬷嬷走过去劝她:“这是命,你的女儿注定跟你一样的命,天生写好,何用伤心?”
娘没有答话。
我看着自己镜中施朱涂粉后更显美的容貌出了神,没听见一个嬷嬷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脚被她抓住,才从幻想中醒觉。
“黄员外送来的鞋,要姑娘试。”
我一试,小小弓鞋还有余,嬷嬷们齐夸娘:“这丫头的脚缠得真漂亮!”
她们都是大脚婆。只有村妇如此粗俚。
送进洞房。我才发现自己被精心装扮成一个玩笑!
黄员外,那不是爹为他管鸡舍的黄员外吗?十年前我依稀见过他,还记得他的容貌。
他当然此十年前更老。他的样子像个不倒翁,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泛着油亮的秃额头。他对我贪婪微笑时我怔住了。
他扑向我。我不自觉的推开他,全然忘了娘是怎么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你却连脱衣服都不会。”他的脸立即变为豆酱色。
我拔了门栓,提着裙角想逃走,门外守候的嬷嬷企图拦住我,我推开她,让她跌跤,她尖声大叫唤来其他人。
娘也来了,掴我两个耳光:“我怎么教你的,你这么做辜负我养你这么多年,徒然叫我丢人现眼!”
我的泪水成串落下,脸上粉妆染脏了红裳,娘啐道:“不许哭!”
她谦卑的弯下腰跟黄员外道歉,然后告诉我,不乖乖照她说的躺床上,就把我剥光了绑起来。我选了前者。
我让那个肥肥短短的黄员外把口水吐进身体里,然后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
黄员外睡熟后,我悄悄起身呕吐,心里却觉得轻松……终于过去了。
可是这一生才刚开始……
“真是个恐怖的故事。”
林祖宁插嘴,“在这段故事里,我出现了吗?我不是黄员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诉你,你少套我话。”她说:“我的故事还没结束……你是个没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欢悲剧。”
“我也不喜欢,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欢当人。”
“感谢你怜悯我这个人……”
“你要谁怜悯你?”忽尔传了一个男声,范弘恩不知何时回到家,“你还没睡一个人自言自语做什么?”
林祖宁再回头看时,天使已经消失。看看表,是半夜三点钟。他有点怅然,这家伙干嘛回来打断他的余兴节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使才有空回来说完故事?
“怎样,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隐藏情绪。他的眉头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别操劳过度,明天还要上班!”
林祖宁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毫无营养的话语后,以被蒙头装睡。这一夜,女孩没有再回来。
有时候我怀疑,人的爱和恨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作用。如果长时间被套上枷锁,久而久之,对枷锁的恨就不存在,对自由的爱,也会因绝望而放弃挣扎。
十四岁的我杨凉儿接受了第一个男人,黄员外,然后我接受更多。黄员外可不是最惹人厌烦的一个。
直到十六岁,我才有权选择要不要哪一个男人。当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丽及曲艺使我成为浣花楼第一名妓。
浣花楼人人奉我如菩萨。我穿上其他女子艳羡的华服丽裳,满头珠翠伴绿云,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辉,澄翠的宝钗眩人心神,这些都来自富绅名士的供养。
我懂卖关子。到浣花楼寻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对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齿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钱。
要他们掏出家当,可要费心机。我得到拣选的自由--拣选我比较不憎恶的,可怜的自由。
像一块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见这一生能有光荣与耻辱,因为逃不掉那样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开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
你以为我恨黄员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于贫家。
后来我还能陪黄员外饮酒赏月、吟打油诗。他酒后总用淫笑说我:“你这丫头,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凭着这生张熟魏的逢迎本事,我还从黄员外那儿得来一处田宅。把它送给我的二姐做嫁妆。
她年过二十才与邻村做庄稼的青年结良缘。
“我这一生大抵在此荒废年岁,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对我磕三个响头,我扶起她,说了这话。
我没见过姐夫;爹不要我做苏家人,因为我是个妓女。
天晓得我有多嫉妒她。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齿也没用。
虽然已经习惯于在浣花楼讨生活,我心里的愿望还末死……
我要一个丈夫。稳稳当当的丈夫,傻一点儿无妨。
来浣花楼的男人不是来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十七岁那年,娘答应嫁给一个告老还乡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为贺礼。
“我这半辈子攒的怕没你多!”娘说:“你记得我的恩,我也还你一个情!”
她撕掉父亲十多年前画的卖身契,“这些年来苦了你!我不买你,你就没这种歹命!”
“你不买我,恐怕我没这条命!”我苦笑,再三稽首。“我现在--离开浣花楼到哪儿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瞎话听。娘希望你找到个好人嫁了。富也罢,贫也罢,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难!”我回答。
我是浣花楼的花魁,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声也能令天上飞鸟回首倾听。但没有人看见我的心。
直到那一日,我陪黄员外陈官人等冶游,醉得不醒人事回浣花楼。
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
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么能干,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么?”
“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么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郎!”
“卖油郎,”我差点呸她一口沫:“你以为本姑娘什么人?”
“他筹足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已等了三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内的乌鸦都变白……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得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脱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郎,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水……“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三年,只为来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么?”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体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乌鸦了。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脱去一身金缕衣,拔掉顶上玉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庸俗脂粉,长发素衣见我的卖油郎。
那一天的月圆如白玉盘,高高悬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卖油郎。
跟他道歉,他说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荡。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岁,还原为水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名妓。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彷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么?”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已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听得见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么?”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脱了鞋,让我睡得安适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么眼眶满是泪水。偷偷用袖拂去,转身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温暖的树身。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爱一个男人,远胜于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
“我也觉得很奇妙,”林祖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反覆无常,莫名其妙!”
他才刚受到一次迎头痛击,要一个刚在爱情海里差点灭顶的人马上再跳进去,很难。
“我不爱当人,当人我当不好,”天使微笑,“可是爱是多么好的东西--你一定没找到爱,当它来临时你根本无法抵抗!”
“谁说我没有过!”林祖宁辩道。
“我想你没有过,我看得出来!”
“难道有过真爱的人头上会戴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话一出口,林祖宁马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她头上可没有光环!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最少也有三百岁了,而你目前只记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小巫见大巫!”
忽然间,他觉得她变大了一点。彷佛在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在发育。
旷雨兰并非为了李大泯而结束与林祖宁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宁身上看不见任何远景。
林祖宁自从有了她之后,一切成长陷于停顿,甚至还开倒车。从前在她眼中的天真、坦诚、善良与踏实,后来成了愚蠢、粗率、简单与呆滞。
雨兰很早就开始想两人分手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开车送她回住处,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严重伤及她的自尊,也点燃分手的火药。
“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女人,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我不认为你和林祖宁是合适的一对。像你们这种女强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种男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那是林祖宁发生车祸的前一天。
她对李大泯的直言无讳感到非常愤怒,但一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你处理私事如果有办公事那样胆大心细脑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煽热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过几顿饭,朋友交情是够了,但还谈不上男女关系。两个人心眼都深,不断在衡量时机、勘测对方动静,恋爱尚未萌芽已成斗智游戏。
旷雨兰回到住处。
甩掉把脚走痛的高跟鞋后,她闻到一股瓦斯味。
她冲进厨房,拧掉瓦斯开关,打开窗户。
一定是林祖宁在煮泡面,水滚了,溢出锅子,浇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绝的
出来。
林祖宁人呢?
“你要死了!”原来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先拧了他一把,看他有没有被熏昏。没想到他一副好梦方酣的样子,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什么事?你回来啦!”
“难道你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没有呀!”林祖宁还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迟钝!白痴”他永远缺乏一份敏锐度--这个笨男人的迟钝会误她一生!
雨兰随手抓了个抱枕往他身上扔过去!
“你干嘛这么生气,我又没有惹你。”林祖宁认为不掀起世界大战的绝佳法门就是让她。百善忍为先。
这种法宝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让更助长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万别连累到我!”雨兰怒气冲冲的把房门一关。林祖宁习以为常,又抱头大睡。
虽然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各有一个房间。昔日如胶似漆时当然不是这么固守城池,总是一起挤那间套房的大床,相拥而眠,每一天都爱得水深火热。
晚上旷雨兰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林祖宁结了婚,养了两个孩子,一条脏兮兮围裙绑在林祖宁腰间--他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告诉她今天买了一包涨了三块钱的米,大宝打了邻家小孩一巴掌,小宝尿裤子三次……
梦魇!她这个新女性可不认为贤夫良父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一个可能没出息的男人使她觉得十分恶心!而这个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两年!
她说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来,暂住在一间小套房中。
林祖宁发生车祸,她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在隔日上班前赶去探望,没想到还遇到林祖宁“刁钻可怕”的妈妈林张琼子,更是不欢而散,两人间仇隙越深。
此时旷雨兰正与李大泯在东区一家昂贵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李大泯为她点了烤田螺--如果是与林祖宁吃饭,铁定是她为他点菜。
“听说你搬出来了?”
“哦?消息传得真快。”
“该不是为了我吧?”
“为了你?”旷雨兰觉得他这样的问话使她全身不舒服;即使是开玩笑也有伤她颜面:“你以为你这么伟大?”
“开玩笑而已,旷小姐何必生气?”李大泯话转得快,“总而言之,我欣赏你下的这步棋,小林是我同事,我了解他,他那种个性的人只会拖累你。”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旷雨兰开始用刀叉与烤田螺奋战--高级菜肴似乎一定要这么难以下?好不容易优雅的扯出一块螺肉,咬了一口,天呀,不是普通的难吃。
“味道如何?”
李大泯笑盈盈的等待她的赞许。
“嗯……好极了。”职业化的笑容永远可以伴随任何谎言。
晚餐的话题变成房屋赋税问题研究。
由于是李大泯到她的事务所接她,所以旷雨兰自己的车还停在公司附近。
“送我回去开车吧!”
“不急,”李大泯说,“我先载你兜风。”
李大泯的驾驶技术还不错,他耍了一条妙计:“我跟你打赌,我可以在公路上维持一百以上的车速,单手驾车,平稳舒适,另一只手绝不离开你,我--如果有任何紧急刹车或紧急回避的状况,赔你十万块钱!”
就这样他们到北海夜游一周,再回到台北东区一家豪华的电脑汽车旅馆前。
“喝杯咖啡如何?”
进了套间,当然不只喝咖啡。
旷雨兰又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女,虽然她本能地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李大泯是个人模人样的大男人,而她又恢复完完全全的自由身--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开始吻她,爱抚她的身体,很有耐心也很有技巧的解开她的每一颗扣子……就在最缠绵的时刻,旷雨兰触电一样的坐直身子……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不是……”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觉十分难以启口,但还是必须说:“你没有准备……那个?”
“啊!我又不是预谋……”
旷雨兰算了算,糟糕,这几天太危险……“不……不行……你得先到下面去买……”
“抽屉里就有。”
李大泯显然不是初次到这家旅馆来。
“可是我不喜欢用……”
“什么?”她不是没听清楚,她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所以又问了一次,给自己思量的时间。
“我从来没用过,”李大泯毫不在乎的说:“你没有吃药吗?”
“我没有!”像一只刺遇到敌人,她的刺又长出来了:“难道你认为这是女人的责任吗?”
李大泯点点头,坚持本应如此。
床上成了法庭。
“你是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旷雨兰动作快速的扣好每一个扣子,迅速离开那张床,彷佛床上长了刺一般。
“你怎么突然翻脸,喂,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你才是!你这个衣冠禽兽,我真希望没认识你!”
“喂喂……”
李大泯似乎还想挽回什么,旷雨兰已经打开了房门。
“你还想说什么--”
“我们才刚进来,这么快走……多可惜--”他见大势不妙已转弱语气。
“可惜?我明白了……你先把帐签掉,明天再把帐单寄给我,我跟你Share二分之一!可以了吧!”
砰!
我和他坐在树下,树影在我们身上摇动着月光。
我的头枕在他肩上。这是第三次见面,我就觉得我们认识了许久,他比我的亲人还亲。
甚至,惟他才是我的亲人。
“你要我吗?”
“我……我不敢。”
“你心里要我吗?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可要说实话。”
“我要你,可是我不配,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他在轻轻叹气,因为我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音。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像被狼追赶的兔子成群乱蹦:“向明月赌个誓。”我故意试他的诚心。
“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是真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说那么重的话。”我实在有点心疼。
“反正我就是一个人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油腥味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夜风中有虫鸣与草香,醺得人晕晕然,他的眼睛映照明亮的月光。
我对明月许愿,天长地久,患难与共。
哪需锦衣玉食?在热烈的爱恋中,我又还原为一个长工的女儿,有了他这么一个暖暖烘烘的人在身旁,一无所有我也不怕,和他共分一个蛋吃也会饱足。
“一生一世惟有你。”他说“等了三年,只为见你一面,今生若能够伴你过些日子,我死也无憾。”
那一夜我将他带入罗帐,与他一起守过这一生的第一夜。在我心中,那是第一夜……
第二天我将银两算给浣花楼的老妈妈。她是娘的娘,六十岁了。我多给她一只大金镯子。
她把另一张契约还给我:“我多舍不得你,但你若坚持要走,我留你也是误你。但你可要记得,条条大路不回头。”
我又把三个玉环给了翠环丫头,叫她找机会自觅前程。
“我不是你,姑娘,我相貌这么不好,只能当丫头干干粗活。希望将来能有一个跟你一样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恐怕你们两个人的世界装不下我,此后你得自己操持诸事了。”
“你放心,我可是贫苦人家出身。”
“小心由奢入俭难。”翠环笑笑。
带着家当,我与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镇住下来,开了一家油行。
他赴杭州批货时,店里由我当家,附近的轻薄少年起此时常来店中闲逛,我不加理睬,久了习惯成自然。
偏有一天,来了个模样不同的人。
他身着华服,看来是大户人家子弟,一开口就要买一车最好的油。
“一车是多少?”我问。
“一车刚好够装一个姑娘你。”他邪门的笑。
不过是个轻浮的家伙,我给他一个白眼,继续低头算帐。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娘,你连生气时都是好风情,”他笑道:“我见多识广,料想你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天呀!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这句话像根鱼刺鲠插在我咽喉中。
“我们今天不卖油,你请走。”
“开店的哪有不要钱?”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却再三回首。我将此事告诉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脸:“唉!我就怕你这样的红颜会惹祸!”
红颜会惹祸?不发生前我还不信。美丽是我的幸运还是噩运--此事太难说。
不久有官差来捉人,说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归阴,要查办此案。果然,店里一桶油使银针镀成黑色。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们带走。我急如热锅中的蚂蚁,到处问门路,谁也没办法。是县衙门来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来消息:若我答应,他只需在牢中待数月,若我不肯,他命难保。三日内作覆。
这是阴谋!可是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向谁投诉?要谁来主持公道!
我爱自己,但他比我的命还重要!我答应了。这时我发现,我爱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入县令家。
那个到店中闲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现在可是你来求我了--我好意帮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于是,于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楼……命运青睐我又践踏我……
我被软禁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须看他脸色,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因被衔住咽喉,只得任其摆布--
“悲惨的故事我听不下去,喂,我不是那个害你的人吧--”
“你不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天使说。
“后来呢?你的卖油郎被杀了?”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恶人伎俩如出一辙。”
“可是如果我早知可能如此,还是会试。”她说:“人就是为一点卑微的希望活着……”
“得知他的死讯后你也自杀了对不对?”
“不对。天使不自杀--”她微笑,“有很多规则在我降生为人之前已存在我的血液中--我被那个人的老婆毒死--他元配的母亲是个苗女,他畏她三分……油桶里的毒当然是他派人从元配处偷来放的--”
“美丽敌不过嫉妒,对不对?”
“你很聪明。”
“谢谢你,可惜我从前的女朋友只会骂我白痴。”
“笨点没什么不好,人算反正不如天算。”她的一头长发拂弄他的脸,好像融雪的春风拂过。
他看着她半透明的脸颊,惊讶的发现,她比他第一次见到时长大了一些。
他跌断腿的时候,她似乎还是个孩子。
“你现在比从前美丽多了,成熟多了。”他说。
“成熟?”天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她惊惶失措的抚摸自己的脸颊。
“真的吗?我,我成熟?”
林祖宁一头雾水。
“我该走了--”
她慌张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彷佛他说出那两句赞美后便成为一个满脸窟窿的丑陋鬼魅--
像一阵风,吹起原本沈静的窗帘,窗帘静止,人也无影无踪。
他丝毫不知所以然。
人情债是世界上最难还的一笔帐。
“虽然你现在还不太方便,可是这件事实在满急的……”范弘恩很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的朋友看了公司里所有室内建师的作品,单单挑上你,所以……”
“没问题,”林祖宁讲义气:“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不,”范弘恩马上表示他不占便宜:“不一样,设计费还是要付的。因为我欠我的朋友……一个人情,所以我会帮他付钱……”
“哪儿的话?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
“不行,不能全免,你打五折好了!”
“收你的钱我就是乌龟--”两人相视而笑。成交!当然免费。
“他会请司机来把你抬过去。”
这句话意味着:此项工程相当浩大!有司机的家庭不可能只住三丁挂的房子,必是深宅大院:“该不是一座城堡吧?”
“你放心,”范弘恩说,“也不是一栋大厦,只是一间二层的小别墅。”
林祖宁在病假期间还是逃不了劳碌。
一辆宾士五百把他接到东湖山区的别墅前。
“请进。”
未见人影,先闻莺声燕语。是个女人。范弘恩并没有为他先介绍主人。
来应门的就是这个声音娇滴滴的女人。她光四射的模样他吓了一跳--他可全无心理准备。
“我是林祖宁,室内设计师。”
“我知道,弘恩跟我介绍过你,他说你是他们公司的大招牌,我看过你的作品,果然不同凡响。”
两句话说得林祖宁心中雀喜。谁不爱听人美言?何况在历经数不清的倒楣事之后。
“哪里,哪里。”
他进了门,打量了四周空间,又不免惊惶失色。这间客厅虽然设计保守,但使用的材质大概足够再买一块面积相等的土地:正宗波斯地毯,镀十八K金的欧洲中古型华丽吊灯,桃花心木制的手工地图,一橱柜的艺术水晶饰品,还有义大利名师签名的沙发组……
林祖宁再把估价的眼光放在女主人身上:
她约莫三十出头吧!虽然涂上浓厚脂粉皮肤光滑,一点皱纹的痕迹他没有,但看得出年纪不太轻:眼光闪动中流露些沧桑的味道,骗不了年龄。她也有细致的脖子,额上挂着一串卡蒂亚的项,和耳环成对。身上是一套浅橘色的及地洋装,显然也是价钱高得能够吓死人的名牌。当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无论如何,这间客厅的布置与这个女人十分协调。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样的女人似乎就适合住这种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宁自己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懂得装潢设计,也只适合住他从前那种乱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窝。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这样说。
“什么相配?”
“哦--我说,这间客厅的富丽堂皇……嗯,和你的雍容华贵很相配,相得益彰……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哪里还需要我效劳--”
“林先生过奖。但我确实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换一种新气象。”
“全部?这位太太……你怎么舍得?我看这些东西价值不赀,当初想必费了一番心血布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贺小姐,我叫贺雅。”贺小姐?待她一提醒,林祖宁才察觉自己大意失言。现在这个世界上“太太”两个字岂能随意冠在任何女人身上?
“对不起。”
“你是觉得像我这种年纪还单身很奇怪吧?”女人语气中有责备的意思,娇俏地瞟了他一个白眼,风情万种款款流过,“我决定全部打掉重做,看这些装潢看了十年,我觉得好烦,好像我就要陪着这些古董一起发霉一样!何况弘恩也建议我全部改为现代设计。”
范弘恩这家伙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我以后如果想出来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伙才行,”林祖宁开起玩笑来:“这样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够劝得动每个客户打掉全部装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设计才能,务必请您大刀阔斧帮我的房子改头换面才行!这些旧东西,您就帮我通通拿走吧……”
天呀!光是这些拆下来的古董,就不只值他一年薪水!林祖宁当然愿意带走!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您不觉得可惜吗?”
“一点也不!林先生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酒?”
林祖宁从公事包中拿出测量尺,“不,谢了,我想先量一下宽度高度,好回去画设计图,可是……今天还不是我的上班时间,”他指指他还裹着石膏的腿,“我没有学徒跟着,所以……麻烦您跟我一起测量,只需帮我按住尺的一端。”
“我当然乐意。等等,我换衣服……”贺雅轻盈的转身回房。
如果他没看错,客厅里有一个橱子收藏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艺品。如果按照一般设计规则把这些东西放在现代造型的客厅中,百分之百突兀,但……贺小姐不会连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将古典融入现代才行。
“我来了。”
贺雅此次现身,换了宽大的白色T恤和紧身裤,原本高高盘成髻的长发现在像瀑布一样泻至腰间:好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
他很想问她的来历与职业。有沧桑眼神的女人,背后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讨她嫌,又不关他的事,说不定一定不可告人,交浅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处后,他忍不住问小范:“喂,你怎么认识贺小姐?”
小范顾左右而言他:“她那间房子美则美矣,有点俗气对不对?”
“我问你,你跟她如何认识?”
“她是……我小学同学。几个月前马路上遇到的。”小范说。
骗人!如果能在马路上遇到这样的女人,台北市就没有人愿意当单身汉!
“算了吧你,”林祖宁笑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但还不至于想为小学同学付我的设计费!”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林祖宁在三天内画好了该栋别墅的设计图,托范弘恩送给贺小姐。
“她说她满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还高兴。
自从林祖宁称赞她“成熟”之后,离魂天使没有再出现过。
难道这两个字对女人而言真的这么不中听吗?
林祖宁从此养成对空气喃喃自语的习惯。只要有风吹起窗帘,他都会以为是她来了。
没有她的影子时,他便以为她只是把自己隐身起来:“喂,你在这里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甚至他还有一种心理恐惧症--他怕他在沐浴或更衣时,天使突然出现,那可怎么好?。
“我真该和你约法三章,我在换衣服、洗澡和上厕所时,你都不准来。”
“我看你是疯了!”范弘恩不明白他自说自话的缘由,只觉得他神经不是很正常:“一次车祸就使你脑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有口难言最痛苦。他总不能跟范弘恩说他看见了一个叫“离魂天使”的不明生物,夜半来天明去,那么范弘恩铁定会为他找心理医生。
他实在很怀念她,说不出为什么,至少,当她把温暖的手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全身细胞都彷佛获得了新能源一样。
也许天使不喜欢范弘恩家。
基于这种假设,他决定搬回自己的狗窝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缘散他不能勉强,旷雨兰走后也有些日子了,他确信自己不会再触景伤情。
一回家,还没打开房门就先闻到一股香:是五香卤牛肉的香味。
他太熟悉那种味道了。这是爸爸生前最爱的菜肴--可是,大事不妙!会卤出这种香味的除了妈妈还有谁?
林张琼子果然在厨房。
“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她满脸得意:“妈妈帮你卤了你最爱吃的东西。”
“不是我,是爸爸,你记错了!”林祖宁纠正她。
“一样一样,人家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妈--你怎么在我家?”
“我不能来吗?”林张琼子对他的问话不以为然,“我今天停掉补习班的课特地来看你。你这个不肖子,跑到哪儿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好几天,今天我心生一计,在你家厨房卤牛肉,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来!”
这种做法比较类似于召唤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来了,这是母子连心!”
林祖宁笑得好无奈:“你怎么进来?”
“这还不简单,爬窗户呀,你们的窗户总是不关!”
“这是二楼耶……”
“二楼哪难得倒我,我年轻的时候跟你爸是在攀岩的时候认识的,我宝刀未老,身强体牡。”
林祖宁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
卡擦!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看样子牛肉香不只叫回来一个人!
另一有钥匙的人,当然是旷雨兰。
重重的皮箱往地下一掷。
“喂,搬进来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两人,向外头喊:“小心别摔坏我的微波炉!”
林祖宁的头几乎痛得嗡嗡作响。林张琼子比他先说话:“喂,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走就走了吗?”
她手持一把平底锅为儿子讨公道。如果旷雨兰是条鱼,林张琼子肯定会把她烧成活鱼八吃。
旷雨兰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你又来干什么?”
“这是我儿子的家,我不能来呀?”
“笑话,这还是我的家。这半年租金还是从我腰包中掏出一半来的,你问问你儿子!”
“你要钱我还你,要多少你说!”林张琼子被激怒时通常变得十分慷慨,异于平常。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你的臭钱干嘛……喂,冰箱放那边!”
几乎两个女人同时嚷出相似的话:“林祖宁,你呆站干嘛,评评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评。不回家还好,一回家他便大难临头。偏偏腿上有石膏,不能以溜为上策。
林祖宁看看妈妈,又看看旷雨兰,终于强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们随便聊聊,我上洗手间。”
在浴室里仍然可以听到两个人的激烈争执:“好不要脸,不讲就自己回来。”
“哟,你来这里喧宾夺主?告诉你,我是这个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儿子娶你这种媳妇我马上自杀!”
“如果我有你这种妈我也会变成白痴蛋一个。笑话,谁要嫁你儿子?”
“你不嫁他,同住一个檐下像什么话?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闲事你管不着!。”
“只会用微波炉?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炉,一点也没资格当女人!”
“现在只有像你们这种老一代的古董才以为煮菜是天职!被人家当了一辈子奴隶还自以为傲!”
唇箭舌枪,一来一往。
林祖宁恨不得把自己丢进马桶里冲进下水道。--是呀!为什么不企图逃走?他掏掏口袋,皮夹就在身上。
连林张琼子都可以从二楼窗户爬进来,他为何不能爬出去?虽然一条褪似乎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撑应该没问题。
天色已暗,爬下去应该没人喊贼--林祖宁打开窗子,抱着水管慢慢溜下去。
一拐一跳的到了路口,什么也没想就拦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儿?”
到哪里好?回小范家,太无趣了,恋爱中的男人神经兮兮,永远看不到别人的悲哀。
他想起了自己发生车祸的那条公路,试试自己运气,看会不曾在哪儿碰上离魂天使。
林祖宁想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是他做错什么事,还是说错什么话?
“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下车,先生,你是第一个。”
“这棵树很漂亮。”林祖宁言不及义。
“哈,你是艺术家,我刚刚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艺术家,只有艺术家才这么浪漫。”
“谢谢……”
“有那么漂亮吗?”计程车司机还好奇的探出头来瞧瞧。
没有离魂天使的影子。也许,等她一会儿她就会到。
榄仁树的叶子映射着微弱的路灯光泽,在黑夜中泛出温柔的翡翠绿;风一吹,刷刷刷刷,彷佛在对他说话。
林祖宁才想起曾在这儿的草丛中看见一条蛇。希望那条蛇今天早睡点,不必来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整夜这个转弯没发生任何车祸。
林祖宁绝不是幸灾乐祸的人,但他确实十分失望,没有车祸--意味离魂天使没有来!
他靠近大树,检查树身,希望发现她的值勤表或签到簿。
沙沙沙沙。树叶的合奏彷佛在笑他,即使有,你的肉眼也看不见。我不告诉你。
自从他能够跟离魂天使说话后,他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第六感,什么是子虚乌有。
等待一夜只有一个结果:他得了重感冒!
并且,躺在随时可能发生大战的房子中。林张琼子和旷雨兰都留了下来,谁也不肯先搬走。
旷雨兰坚持她付过一半租金。
林张琼子理由更坚强,她要照顾自己饱受虐待的儿子!
“听说你来找过我。”
一只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脑袋上,彷佛铁扇公主的扇子煽了火焰山。
“哇!你病了。”
林祖宁慢慢张开眼睛--他看见她!
可是……她变得更不一样。她的肌肤依然像半透明的白水晶,长发仍旧是亮丽的黑丝缎,可是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她长大了,短短的几天之间,她又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小女孩,她的语气也带着妩媚的温柔。
这次不再发表任何评论,因为怕她又像风一样的离开。
“见……到……你……真好。”他有气无力的说。一身能量都给发烧散完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过你?”
“我就是知道。”她对他撒娇。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害我守了一夜?”
“不,后来榄仁树才告诉我。”她低头吻他的额。
好像有一片云从他眼前飘过。
“它会说话。”
“它只跟我说话。”天使说:“你不用怪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不曾让你等一整夜,我没有那么坏心肠。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能时常来见你。”
看到她时,他才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她对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吗?”她对他的语气也不一样了。
“一点点。”他不好意思说非常。
“只有一点点,那就算了。”
天使稍离开了床缘。
“非常!”他企图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那种抓不住的感觉真叫他害怕。
“唉呀!”天使摇摇头:“遇到你我的麻烦更大,可不是只发一场烧就可以解决。”
他不懂她会有什么麻烦--她让无数人开车撞死,也没惹过麻烦,那还能有什么人能找她碴?
“这几天你到哪里去?在做什么?”
“你的盘查口气不输我的上司……我在人间东游西荡,心想要不要再来见你--”
“你想着我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又是秘密,是不是?你不告诉我,明天我就自己开车去撞电线--”这是纯威胁。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当鬼,跟你一样,一起东飘西荡!”
“你说这些傻话,是不是烧坏了头!你当鬼一定是色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走的时候要好好说再见--不要一转眼就消失了,拜托。”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写满了悲伤,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也得让他多看一会儿吧!
天使很为难:“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气总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请你找个鬼来把她们二位请走吧!”此话虽然无情,倒是真心。
“有缘无分我也不认?”天使轻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间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懂。“你的第二辈子的故事还没说完--你是怎么下凡做第二次实习的?”
“当我回到天使的身分时,我是个小孩,然后我会按照正常的速度长大,长得够大的话,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头当天使小孩,如此不断循环……”
林祖宁恍然大悟,原来“成熟”吓住了她。但她,确实长大了……
“我犯的错误愈多,我会长得愈大,第二次,是因为我放过了一个老太太。”
“你没让她撞车?”
“那个时代没有汽车,当我这种离魂天使闲得要死--她是坐在马车上的,那时我的工作是拿丝绳绊倒马。”
“看不出来你也有慈悲的时候。”
“很少,”天使并不承认,“我的慈悲在上天看来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马车,刚好听见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着佛珠在念经,口里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彷佛是对我说的,我试了三次下不了手……
我动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辈子,如果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发,放过我一马,在凡间的我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吗?
所以我饶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听不见她的道谢,但是我心中好快乐……快乐使我长大……所有的七情六欲都会使我长大,在上面,这些都是错误,所以我们下凡注定当不快乐的人。”
“可是有时候,欲望是多么好的东西。”
“你跟上面说吧,我同意你也没用--”她忧愁的摸摸自己的脸颊:“我又长大了,是不是?”
“你愈来愈美丽。”
“不,美丽曾经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爷又给你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这次我选……”
“财富,对不对?”
“你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