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不容易摆脱袁崇峻,欣桐走进银行时,偌大的行库办公厅里,彷佛一下子净空,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刚才袁崇峻送她到银行门口,所有的人几乎都看见了,经过这些日子来风风雨雨,旁人以异样眼光看她,是可以理解的。

  众目睽睽下,欣桐难堪地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那一刻,她心头的压力才稍微减轻。

  到了顶楼电梯门一打开,她看到董事长室的助理全站在Anna的办公桌前,见到她上楼,每个人神色都有些异样。

  Anna像是想掩饰什么,看到欣桐,她急忙挥手要求助理全部回到座位。

  「怎么了?」

  「这……没什么。」Anna吞吞吐吐的。

  「发生什么事了?Anna?」欣桐问。

  Anna的脸色不对!她是银行的老干部,行事向来沉稳,是祖父在银行里十分倚靠的人物,以往欣桐从来没见过Anna如此慌张失态。

  「没什么事,只是银行的股价稍微小跌而已。」Anna强颜欢笑,试着淡化。「股价一时半刻下跌也没什么关系,这只是一时现象,我们红狮银行的体质非常好,财报连年增长,不会有问题的--」

  「怎么会这样?」Anna解释越多,她明白事情就越严重。「超贷案的事爷爷不是已经出面处理了?银行的股价这两天下是已经平稳了?为什么还会出问题?」

  Anna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见到Anna如此,欣桐的心都凉了。「Anna,妳老实告诉我,情况到底怎么样?很严重吗?」

  「孙小姐,您--您没看今天的早报吗?」

  「早报?」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报上有什么消息?是对银行不利的消息吗?」

  Anna的神色凝重。「孙小姐……」她欲言又止,停顿了三秒钟后,才再决定往下说:「孙小姐,您还是自己看报纸吧!」

  Anna把报纸从抽屉里拿出来,她原不打算让欣桐看见的。

  接过早报,她看到头版斗大的标题--

  红狮凤凰女再爆丑闻!金控集团接班问题浮上台面--

  (本报讯)本报记者XXX内幕消息,红狮现任总经理利曜南己确定离开红狮全控,退出角逐权力核心。现任董事长米狮力捧接班人朱欣桐,日前却再三爆出丑闻,加以一周前朱之夫家富门集团爆发超贷疑云,接连负面消息已使投资人信心动摇,红狮接班问题,将间接影响银行经营策略与下半年投资布局,朱欣桐专业不足,将成为红狮金控最大隐忧……

  「昨天下午杂志出刊,以十页篇幅大肆报导,今天早上一些工商报纸就做了专题,大多是对红狮负面的评论。」见欣桐的脸色惨白,Anna又不得不说,只能小心翼翼。

  「到底……杂志上刊载的是什么样的丑闻?」欣桐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刚才在银行大厅,大家之所以注视她并不是因为袁崇峻的关系,而是因为这篇报导。

  Anna沉默地,再从抽屉拿出杂志。

  杂志封面披露的,是一张医院病历资料,上头有详细的医师签名,诊察结果以及看诊日期记录……

  这是一篇揭露她未婚怀孕的负面报导,以左证前期杂志曾经刊登她情奔香港的事实。两期连环报导,内容就像小说一样精彩,然而当事人的心情却沉重得难以负荷!

  「祥生医院方面,今天早上已经紧急召开记者会,决定控告杂志记者非法盗取医院病历资料。」见欣桐脸色惨白,Anna忧心地问:「孙小姐,您还好吗?」

  欣桐的手撑着Anna的办公桌,她看到Anna的嘴一开一合,但她所说的欣桐却全都听不见……

  「这件事……这件事请先不要让爷爷知道。」

  Anna低下头。

  她困难地问:「妳听见了吗?」

  「我……孙小姐,刚才玉嫂已经打过电话,问您到银行了没有。」Anna轻声低语,彷佛怕惊吓到她。

  欣桐的心跳瞬间几乎静止。

  「我想,这个时候董事长应该已经知道了。」Anna叹着下结论。

  欣桐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孙小姐?您怎么了?孙小姐--」

  任凭Anna怎么呼唤,就算欣桐听见也已经失去回答的能力--

  回复意识的时候,欣桐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感到下腹不适地绞痛着,就是在这种痛楚下,欣桐才清醒过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下床,才发现旁边有人挡着自己--

  「妳必须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能去。」利曜南及时握住她的肩膀。

  「曜南?」乍见到他,欣桐一时不敢相信。「这一个星期,我打了好多通电话找你……银行发生事情了,你知道吗?」她彷徨地问他。

  「我听Anna说了。」

  昨天晚上利曜南已经从香港回到台湾,今早一到银行,Anna就告诉他欣桐晕倒住院的消息,他赶到医院,看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她。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好担心爷爷……」

  说到这里,欣桐忽然想起祖父。她记得自己昏迷前,Anna曾说玉嫂打过电话找她。

  「不行,我要赶回去看爷爷,他现在一定很伤心--」

  「妳不能下床。医生已经警告,如果妳现在下床,一定会流产。」利曜南的脸色难看。

  医师的警告事实上更严苛--如果今天晚上出血再不能止住,将不可避免会有小产的可能,倘若她再坚持下床,就会大量出血。

  所谓大量出血,就是血崩,他很清楚情况的严重性。

  「可是爷爷呢?爷爷他--」

  「董事长没事。」他压着她的被子,阻止她掀被下床。「他很冷静,似乎已经接受这个消息。」

  欣桐苍白的神色写满疑惑。

  这结果,同样出乎利曜南意料之外。Anna告诉他,玉嫂转述老人看过报导后并末发脾气,反而平静地接受事实--这并不像他所认识的老人。

  「爷爷他……真的没事吗?」

  「晚上董事长会到医院来看妳,到时候妳会知道,我并没有骗妳。」

  「爷爷要到医院看我?」欣桐呆住了,一股心酸忽然涌到鼻头……

  「董事长坚持要来看妳,玉嫂拦不住他。」利曜南没有表情,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情绪。

  欣桐像是这时才发现利曜南的存在,她怔怔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的……我以为你还在香港。」

  「我昨天傍晚回到台湾。」他道。

  「那么你看过报纸了吗?」她凄然地问:「为什么他们能拿到样生医院的病历资料?」

  「妳很痛苦?」利曜南的语调低郁。

  「我应该快乐吗?我甚至已经失去了平静……」

  她的心底有无限的哀伤。

  深深地凝望他的眼睛,她想自他清冷的眼中,找出与自己同样的情绪与哀愁,却遍寻不着……

  他彷佛置身事外,她的悲伤与痛苦他并不能感受。

  「妳太柔弱,我认为,经历这些事能让妳更坚强。」

  他的话接近冷血。

  坚强?欣桐失笑。

  他口中的「坚强」,对她而言,却是伤害。然而她不明白,他以什么角度来衡量所谓「坚强」两个字。

  忽然,她想到他离开台湾前曾经提醒过,她必须比过去更坚强……

  「曜南……告诉我,你曾经爱过我吗?」她侧首,淡淡问他。

  利曜南震了一下,彷佛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你很惊讶吗?」她的笑容苍白。「因为我一直感到,我根本就不了解你。我们之间彷佛很接近,实际上距离却是那么的遥远,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你曾经爱过我吗,曜南?」平静地,她笑着再次问他。

  彷佛无论他的答案为何,她都不会伤心。

  利曜南的神色阴沉。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答案是否定的吗?」她平淡地问。笑容并没离开她纤细的脸庞,只是失去血色。

  利曜南的眸光复杂。躺在床上的她纤细脆弱,就像一只水晶玻璃般易碎……

  他的胸口忽然掠过一抹无名的闷痛。

  那是不曾有过的感觉。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脱口承诺。但这陌生的情绪让他迟疑,他不曾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因此不确定对这感觉是否就叫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不曾以爱为名为任何女人失控过,包括欣桐在内。

  利曜南闪烁的眸光已经告诉她答案。

  「我懂了……」别开眼,欣桐慢慢侧身转向墙壁,背对着他。「你不必怕我难过,因为我再也不会难过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事,能让我更伤心了……」她喃喃地道,笑着说话……

  泪水滑下眼角时,悄悄湿了枕巾。

  「妳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妳。」

  硬起心肠,利曜南从她的床边站起来。

  这太多的柔情,让他胸口郁闷。她的眼神和音调,无疑会干扰他的判断力,他不能让一个女人以感情控制住他。

  况且,她的问题,他真的没有答案。

  走出病房外,他站在走廊上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刚接通时,护士小姐正巧打开房门--

  「Vincent,记得用Amy的名字,明天早上准时把第二笔钱汇进记者的户头。」

  走廊上,传来他接近冷酷的声音……

  这一字一句,瞬间化成焰火,烧光了欣桐的眼泪。

  她已有预感,这一次的事件仍然由他一手自导自演,但预感永远不比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后的残酷……

  就算只是安慰,连欺骗的说一句爱她,对他而言都如此困难。

  即使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何如此伤害自己的真相,她也能了解,他何以如此冷酷绝情的原因。

  恋上他、爱上他……

  原来全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并没有付出对等的感情,因为爱情从来就没有发生在他们之间,原来她一直只是单恋着……

  独自耽溺地恋着他。

  而从现在这清醒的时刻开始,到未来永远,过往这一幕幕……

  点点滴滴……

  将成为她今生最心痛的记忆。

  傍晚的时候,老人支撑着病弱的身体,赶到医院看他的孙女。

  才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他老了很多,心境上的苍老,彻底拖垮了他的健康与外表。

  老人走进病房后坐在床边,祖孙俩见面,相对无言。

  「对不起,爷爷。」望着祖父苍老的容颜,她心痛地低诉。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几个「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妳并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老人脸上没有责备之色,却有一股从前意气风发时,在他脸上绝对看不见的感伤。「之前我曾经问过妳,那篇杂志上的报导是不是真的,当时妳没有否认,那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祖父一番话,再次掀起她的心痛。「爷爷,我好抱歉。让您为了我的事受苦,我、心里真的好难过……」

  她不想在祖父面前流眼泪,却无法控制心头那深刻的酸楚,以致她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泛滥成灾。

  「孩子,我没怪妳。」老人握紧孙女冰凉的手。「我也不会问妳,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妳好好照顾身体,把孩子平安的生下来就好。」

  老人已慢慢学会谦卑与柔软。

  壮年时遭遇丧子之痛没有折损他的意志,反而让他变得顽固自负。然而这些日子来,数场大病与连番波折销磨了他的意志……他真的老了,岁月与病苫让他终于体会,在命运之神面前,人力是无法回天的。

  这亲情的安慰,此刻对欣桐来说是如此珍贵……

  过去这许多年来,她不曾在母亲身上得到的,片刻间她已经从祖父身上得到弥补。

  「爷爷,谢谢你……」

  这是这些日子来,她第一次不再感受到痛苦,心里充满了感恩。

  就算她曾经为爱情伤得体无完肤,那些痛苦也在这一刻,因为祖父给自己的爱而弭平。

  「为了爷爷,妳一定要好好养病。现在爷爷只希望妳的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生下这个朱家未来的曾孙。」老人慈爱地微笑。

  在孙女面前,他彻彻底底放下身段,不再扮演严厉的董事长,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疼爱孙女的老人。

  此时医院的病房不再让人感到冷酷,一股亲情的暖流,正无声地流转在祖孙俩的心间……

  袁崇峻万万没料到,朱欣桐竟然已经未婚怀孕!

  当看到杂志上的报导那一刻,他突然有一股拿刀杀人的冲动--

  原来从头到尾他就被耍的很彻底!而他竟然还搞了一个记者会,在众人面前说自己相信那个女人的清白!

  躲在家中喝闷酒,长崇峻瞪着一地的报纸和杂志,心底非常不是滋味。

  现在外面的人,一定都在嘲笑他……

  「现在外面的人,一定都在嘲笑你吧?」

  丽玲站在他背后,突然冒出来的话,让袁崇峻忿怒地瞪着她。

  「啧啧,干嘛这样瞪着我啊?之前我不是早就暗示过你,杂志上写的是真的?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依我说,欣桐那个女人本来就脚踏两条船,你当了乌龟王八孙子还不知道--」

  「少废话!」丽玲口不择语,让袁崇峻恼羞成怒。「妳明明知道我是朱欣桐的未婚夫,还故意跟我上床,妳到底有什么居心?!」

  「『朱』欣桐?」丽玲嗤之以鼻。「对一个冒牌货,我会有什么『居心』?」她啧啧冷笑。

  「冒牌货?」袁崇峻瞇起眼。

  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丽玲脸色一整,拿起皮包。「我要走了!我才不想看一个男人躲在家里喝闷酒的窝囊样--」

  「妳站住!」袁崇峻冲出来挡在丽玲面前,并且不客气地拽住她的手臂。「话没说清楚,妳别想给我走!」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丽玲手臂吃痛,便跟袁崇峻在门口拉扯起来。「有本事你自己去搞清楚我这话什么意思啊!我看你就只会欺负女人--」

  丽玲下甘示弱地伸出又长又利的指甲,当场抓了袁崇峻好几道血痕!她张牙舞爪的泼辣样,惹得袁崇峻发起狠,一巴掌打下去--

  「该死!妳这贱女人!」

  丽玲被这一巴掌打得摔到地上,嘴角当场撞得瘀青……

  不相信袁崇峻真的敢出手打自己,丽玲反而呆住了。

  「妳再撒泼看看!相不相信等妳走出这个大门,我会让妳吃不了兜着走!」袁崇峻威胁道。

  丽玲跟袁崇峻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她很清楚袁崇峻家里开的是建设公司,建设公司利润丰厚资金庞大,不论黑白两道都要安抚往来,袁家跟黑白两道的关系自然也很密切。

  看出她脸上终于出现惧色,袁崇峻冷笑。「把妳刚才的话说清楚,要是我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我那些兄弟会亲自来问妳!」

  袁崇峻随即拿起电话拨号,电话里他吩咐一个名叫「阿标」的男人,马上赶到家里--

  丽玲知道这个男人已经跟自己玩腻了,不会再对她怜香惜玉。她瞪着袁崇峻,浓妆艳抹的脸孔,慢慢浮现惊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