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案 水上囚室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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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大宝最先叫了起来,引得勘查组的几个人纷纷侧首。
我也是一样大吃了一惊,拿着棉签反反复复地看着,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操作有误。可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操作,又怎么可能有失误呢?
“这……不是烧死?”经常和我们一起出入于火灾现场,林涛对烧死的尸体基本征象也是有所了解的。鼻孔里没有烟灰炭末,说明死者是死后被埋于垃圾堆里,然后大量的烟灰沉着、附着于身体之上,才导致了这样一个状态。
可是,尸体上并没有损伤啊!难道死者是恰好中毒了,或者是潜在性疾病突发了?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不会有这么大的巧合吧。
“是不是因为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才会这样的?”林涛问。
我摇摇头,说:“只有火起来了,一氧化碳才会产生,才会中毒。而这个时候,死者应该会有烧伤。即便此时死者已经隐藏于阻燃布下方了,也肯定会吸入大量的灰烬,那么我的棉签就应该可以擦出东西来了。再者,你觉得这么空旷的地方也可以一氧化碳中毒吗?”
“那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呢?”林涛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需要尸体解剖才可以判断。”我坚定地说。
“解剖?火场里的尸体而已。”一名侦查员看了看消防车那头的母女,说,“又要去做通死者家属的工作吗?这可不容易。”
我收拾好勘查箱里的东西,摘掉手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拎起勘查箱说:“不容易也得做啊。实在是不同意的话,就只有请你们分局局长出面签署文件,强制解剖了。”
“强制解剖?”侦查员说,“这案子符合条件吗?我们没有依据或者疑点表明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啊。”
我举起手中的物证袋,物证袋里装着那支白白的棉签,说:“这还不是疑点吗?死者不是生前烧死,而是死后焚尸!”
我把物证袋装进口袋里,从一脸惊愕的侦查员身边掠过,径直走向了勘查车。
“不准确,不准确。”大宝纠正我说,“尸体没有被焚毁,就是沾了点黑灰,所以不算是死后焚尸,不算。”
做通家属的工作肯定不容易,而公安分局的领导也不愿轻易担责任,没有签署强制解剖的命令。所以,我们在解剖室隔壁的休息间里硬是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看见侦查员满脸是汗、吭哧吭哧地跑了过来。
“抱歉抱歉,我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现在好歹家属是同意了。”侦查员扬了扬手里已经经过家属签字的“尸体解剖通知书”,说,“不过家属不愿意来解剖室,所以咱们可以直接开始了。”
此时的我已经等得万般急躁,见总算是做通了工作,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抓紧时间吧,请殡仪馆的同志赶紧把尸体送过来。”我没好气地说,“要是冰柜的效果好,两三个小时就完成速冻了,还得化冻!”
“早就想到了。”韩法医微微一笑,说,“在冷冻间大厅里呢,没进冰柜。”
尸体在现场的时候就已经被我们剪掉了衣物,此时放上解剖台的,是一具赤·裸的老年男尸。曾被衣物遮盖的部分,皮肤颜色正常,而裸露部位的皮肤,即便已经被我们擦拭过了,还是显得很黑。
我用止血钳夹起纱布,对尸体又进行了一遍从头到脚的清洗,同时,也是对尸体进行第二轮的检查。不出所料,第二轮检查并没有发现死者存在什么损伤。尤其是我一开始怀疑的针眼、隐蔽位置损伤等有可能被我忽略掉的问题,也一样并不存在。
不过,有一个现象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幸亏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清洗干净。此时,在强烈的无影灯的照射之下,我似乎看到死者的面部存在一些异样。尤其是在林涛所拍摄的照片里,这个异样更加明显。死者的眼角处,还有鼻根附近,就像是鱼尾纹一样,好像有一些白色的线条。这些线条的颜色比较浅,和周围的皮肤形成了浅浅的色差。不过,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皱纹。
看到这里,我歪头思考了一下,书本上的诸多理论,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翻滚。我似乎已经有一些线索了。于是从器械盘里拿出手术刀,对对面的大宝和韩法医说:“等不及了,我必须马上知道死者的死因。”
我急切的心情显然和大家不谋而合了。大宝二话不说,拿起止血钳准备配合我的动作。
我熟练地一刀打开死者的胸腹腔,甚至都不检查腹腔情况,而是直接用手术刀切开了肋软骨,然后分离了胸锁关节,取下了肋骨,暴露了死者的胸腔。
眼前是一片黑红之色。
“哎哟,这人烟瘾不小吧。”林涛伸头看了一眼,啧啧称奇,“肺居然能黑成这个样子,看你们以后还敢抽烟不?”
“傻吧。”大宝用止血钳指了指暴露出的胸腔里的黑红之色,说,“你见过谁的肺长在中间的?”
我没有说话,用手扒开死者的左侧胸腔,暴露出了淡紫红色的肺脏说:“是啊,你看到的这个才是肺。”
“那也有好多黑斑,烟是不能抽。”林涛说。
“两侧胸腔里好像都有少量积血。”我说。
“这人怎么感觉怪怪的。”陈诗羽比林涛好学多了,说,“以往看见你们打开死者胸腔的时候,中间那一块是……是心脏对吧?”
“是的,心包。”我说。
“可是,以往看见你们拿下胸骨的时候,心脏这里应该是红黄相间的吧。”陈诗羽说。
我点点头,赞许地说:“对,因为纵隔、胸腺和心包都在这一块,所以脂肪、腺体是黄色的,其他组织是红色的。你看到的这是一个异常的纵隔,纵隔里有大量的血液,我们叫作纵隔血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死者的死因就在这里了!毕竟形成这么大面积的血肿,已经足以让死者死亡了。”
“别说那么专业,什么隔?这说明什么问题?”林涛急了。
“我现在说的话,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举起手术刀,说,“具体的原因,我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知道。”
我用手术刀切开纵隔,但是因为眼前一片血肿,根本就不可能具体分辨纵隔之内各组织的位置关系。在这种时候,就只能靠“手感”了。
很多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触觉比视觉更重要。在手术当中,手感好的外科医生可以更快地结束战斗,对患者造成的医源性损伤也就更小。同样,法医也是这样,在死者体内存在大量血液污染视野的情况下,手感就显得很重要了。
我用手术刀逐层分离纵隔,眼前的各组织更加清晰了。主动脉被我单独分离出来以后,我用纱布仔细地擦拭了它的周围,很快,大家看到它的上面有一个裂口。
“主动脉破了?”大宝吃了一惊,“主动脉怎么会破的?”
“是一个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我指了指破裂口的周围,说,“这个局部的区域,主动脉壁已经比较薄了,所以有破裂的危险。”
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是一种较为少见的致命性疾病,它的发生与多种疾病有关,但是它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致命性疾病。如果自己没有察觉症状,任由其发展的话,一旦在某些诱因的作用下,造成破裂,就会急骤发病而死亡。
“疾病猝死?”林涛说,“这……这也太巧了吧?刚刚猝死,然后就失火?”
我没有接话,翻出死者的两侧肺脏看了看,说:“不,主动脉夹层动脉瘤虽然有自发破裂的可能性,但是也有很多是有外界原因的。比如这个死者,不仅仅是动脉瘤破裂,而且双侧的肺脏都有轻微的挫伤。你们说,这些肺挫伤是哪里来的?”
“被别人打的吗?”陈诗羽说,“可是表皮没有损伤啊。”
陈诗羽已经具备了不少法医学的知识和分析方法,我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说:“确实,正因为他的胸壁表面没有损伤,所以说明他的肺挫伤不应该来源于机械暴力。那么,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肺脏震荡而形成的损伤了。”
“震荡?”陈诗羽不解,“摔跤吗?”
我微笑不语。
大宝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你们等等哈,我来开颅看看。”
在大宝用开颅锯打开死者颅腔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我观察了死者的双侧鼓膜。果然不出我所料,死者的双侧鼓膜都存在穿孔,虽然穿孔形态是有生活反应的,但是穿孔边缘出血现象并不明显。
“果然如此。”大宝已经打开了死者的颅腔,脑组织表面可以看到广泛的出血点,大宝指着这些出血点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林涛憋不住了。
“他们在找依据,现在依据已经找到了,基本确定,死者的损伤应该是爆炸伤。”韩法医说。
“爆炸伤?哪里爆炸了?”陈诗羽问。
“从法医的角度看,死者全身的这些损伤情况,就应该是爆炸形成的。”我用止血钳指着死者的面部,说,“最先让我怀疑是爆炸伤的,是死者眼角的那些白色的细纹。这些细纹的形成,是因为爆炸瞬间会产生强光,如果死者面向炸心,由于强光作用,就会有反射性闭眼动作,使得眼部周围的皱襞沟纹内皮肤没有热作用或者烟尘附着。机体迅速死亡后,会先出现肌肉松弛,这样,被皱襞保护的皮肤就显露了出来,形成白色的纹线。这些白色的纹线像是鹅爪的形态,所以这被法医们称为‘鹅爪样改变’,是爆炸伤的一种证明。”
大家都在思索。我接着说:“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不仅可以导致死者的鼓膜穿孔,而且因为死亡迅速而造成穿孔部位出血不多。同时,冲击波作用于胸腔,使得胸腔压力骤然升高,这也是诱发死者原有的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破裂的原因。不仅如此,因为胸腔压力增高,上腔静脉血压骤升,回心血流逆行,可引起脑内小静脉和毛细血管扩张、破裂,导致脑组织出现广泛性的出血灶。也是一样的原理,冲击波对死者的肺脏造成了震荡,而形成了肺挫伤。有了这么多依据,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死者死于爆炸伤。”
“听你这么一说,整个现场好像是能够串起来了。”林涛说,“死者正在垃圾场里捡垃圾,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生了爆炸。”
“可能和他口袋里的香烟有关系。”大宝说。
林涛点点头,接着说:“爆炸导致死者迅速倒地而死亡,但是在倒地的过程中,他陷入了垃圾堆里,然后恰巧被一块因为爆炸掀起来的阻燃布遮盖。爆炸虽然导致了垃圾场的大火,但是大火没有烧到垃圾平面以下有阻燃布遮盖的张建国。”
“可是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人反映出那里发生了爆炸啊。”陈诗羽说。
“这个也可以解释。”林涛微笑着说,“现场环境本来就偏僻得很,周围也没有人家。爆炸发生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声音,反而是因为大火浓烟,才引起了周围居民,包括张建国家人的注意。”
“而且爆炸并不严重。”我说,“如果是严重的爆炸,死者的衣物很有可能被炸裂。甚至有些爆炸案件中,死者身上的衣服都被冲击波给剥光。死者的皮肤也很有可能发生严重的撕脱伤。而这名死者的皮肤都是完好的,衣服也都很正常,不过是黏附了烟灰炭末。解剖检验虽然看到了损伤,但也不过是轻微肺挫伤,就连整个腹腔脏器都没有因为爆炸冲击波震荡而发生破裂,肋骨也没有折断。致死的原因,却是他曾经潜在性的致命疾病被诱发。这一切,都可以证明此次爆炸是一次轻微爆炸。既然是轻微爆炸,声音就不会太大,那么结合林涛的分析,此次爆炸没有被人发现也属正常。”
“也就是说,如果张建国没有那个什么瘤子,他不一定会死?”林涛问。
“那个不是瘤子,那个是局部动脉壁薄,经不起血压的压迫,逐渐向外突出,看起来像个肿瘤一样。”我笑着说,“不过,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确实不会死,他的其他内脏损伤都不严重,还不足以致死。”
“说不定被大火烧死呢。”大宝说。
“说得也是。”我说,“不过,垃圾场里,怎么会有爆炸物呢?”
“是啊,这一点很奇怪。”陈诗羽说,“消防火调部门在刚才就已经对现场进行了一次粗略的搜索,并没有发现明显的爆炸装置的零件。”
“应该不是爆炸装置导致的爆炸。”我说,“一来爆炸装置不会就这么大一点威力;二来爆炸装置不应该在一个不易失火的现场导致大火。”
“连失火都不易,那哪儿来的爆炸?太匪夷所思了。”大宝说。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我说,“我只知道,我们费了半天劲做通了家属工作去解剖尸体,结果现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们没办法找出爆炸源头,就没办法向死者家属交代。”
“现在一切的希望都在现场了。”林涛说,“希望大火没有毁掉线索。不过现场那么大,我们去哪里找线索才是捷径呢?”
“有办法。”我说,“你们别忘了‘鹅爪样改变’。既然我们知道死者在爆炸瞬间是面向炸点的,又知道死者倒地后很快死亡,没有体位的变动,那么根据他倒地的姿势就应该可以分析出他在爆炸瞬间面向的位置,也就是炸点的大概位置。”
“而且,既然有‘鹅爪样改变’,说明他离炸点不远。”大宝说,“不然,这大白天里,强光衰减以后,就不会引起人的反射性闭眼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们赶紧复勘现场,越早勘查,找到线索的希望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