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谁要伤害孩子们
那个身影挥之不去。我想象他进入教学楼顶层的教室,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想象挂在教室中间绳子上的学生画作,被忽然灌进来的强风吹得噼啪作响。
医院的大厅里挤满了媒体的记者。你那部著名的《极端环境》系列片发布的时候,也曾吸引过这么多记者。记得有一次,你还特意纠正我道:“格蕾丝,那片子算不上著名,只能说是被大家所熟悉,跟焗豆罐头差不多。”
这时,一名衣着考究的男子到达现场,举着照相机和麦克风的人们立即围了过去。我在想:暴露在众人面前,在镁光灯的照射下,珍妮会不会跟我一样,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呢?不过,即便她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也不会表露出来,她继承了你的勇敢。
“我只能简短地做个说明,”西装革履的男子开口说道,看得出,媒体的包围让他有些恼怒。“据院方在下午四点十五分透露的消息,格蕾丝·科维和珍妮弗·科维的伤势都非常严重。她们现在都在我院的相关科室接受抢救。另外,罗伊娜·怀特也受到轻微烧伤,并吸入少量烟尘。目前,我们还没有收到进一步的消息。希望各位配合一下,不要都拥挤在这里,请到医院外面等候消息吧。”
“火灾是怎么引起的?”一名记者向穿西装的男子提问道。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警方,而不是我们。好了,麻烦让一下,我得走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嚷,提问声不绝于耳。可我和珍妮并没有理会,只是透过大厅的玻璃幕墙,向外张望,找寻着你的身影。我一直在找我们的那辆丰田普锐斯轿车,还是珍妮首先发现了你。
“他在那儿。”
你正从一辆陌生的轿车上下来,这一定是BBC同事的车。
有些时候,我看见你的面孔,就好像在照镜子——它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以至于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可是,今天,你的脸上蒙着一层焦虑,反而让我觉得陌生。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平时都是面带笑容的。
你走进医院。看见你出现在这样一个弥漫着消毒剂味道、充满慌乱恐怖气氛的场合,感觉好不协调。印象里,你应该出现在厨房,优雅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酒;或是在花园,砌起一排新的篱笆,防止蛇溜进院子;或是驾车带我出去吃饭,默默地听着身旁的我,要么抱怨塞车,要么对卫星导航系统赞不绝口。你应该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或是躺在我们卧榻的右侧,到了夜里悄悄地向我这边移过来。即便你曾经身处热带雨林,或是地球另一端的某个地方,但那些并非我亲眼所见。我只是在熟悉的环境里,跟孩子们一道,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通过电视,看到过那个陌生的你。
你不属于这个地方。
珍妮跑到你身边,伸出双手拥抱你,可你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而是心急如焚地一路小跑着来到前台,踉跄的步伐让我震惊。
“我妻子和女儿都在这里,格蕾丝和珍妮弗·科维。”
接待员愣了一下,她一定是在电视上见过你。接着,她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你,说道:“我这就为您联系葛文德医生,他会马上过来接您。”
你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前台桌子,目光焦急地四处张望,活像是一头困兽。
记者们还没有注意到你,也许,是你突然变得苍老的面孔上蒙着的焦虑,迷惑了他们。这时,泰娜,我在里奇蒙德邮报社一位不受人欢迎的同事,径直向你走了过来。到你身边后,她满脸堆笑地说:“我是泰娜·康纳。我认识你妻子。”
你没有理她,而是继续环顾四周。一位年轻的医生匆匆朝你走来。
“是葛文德医生吗?”你问道。
“是的。”
“她们怎么样了?”你的声音异常镇静。
这时,开始有记者注意到你,并纷纷朝你围了过来。
“专家会把情况给你做一个全面的介绍,”葛文德医生说道,“你妻子被送去做核磁共振检查了,待会儿会被送回神经科的重症监护室。你女儿被送到了烧伤科。”
“我想见她们。”
“当然可以。我先带你去看女儿,等你妻子一做完核磁共振,你就可以见到她。检查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当你跟那个年轻医生一起离开大厅,本欲追上来的记者们迟疑了一下,表现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同情。然而,泰娜却厚颜无耻地紧跟在后面。
“你对塞拉斯·海曼是怎么看的?”她问你。
听到她的问题,你一度要转过身,可随即又加快了脚步。
年轻医生带着你快速走过急诊科,那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灯也都熄灭了。可是,有一间休息室,却开着电视。里面没人,你稍稍停了一下。
屏幕上,一位BBC“新闻二十四小时”栏目的记者站在学校大门前。我曾对亚当说,这幢海滨建筑规模越来越大,现在已经不适合待在海滨,而应该搬到内陆去。此时,它浅蓝色的灰泥外墙已经被烧成焦黑色,乳白色的窗棂完全烧毁,内部的破损也暴露得一览无余。这幢雅致的老楼,处处萦绕着我的回忆,从第一天我牵着亚当温热的小手来到这里,到最后一天欣慰地看着他从楼里逃出来。可是如今,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你看起来十分震惊,我了解你当时的心情,因为当我身处火场,塑胶地毯在我手里一点点熔化,烧坏的砖瓦在我四周砸下来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大火能将砖块和水泥蹂躏至此,又会把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摧残成什么样呢?
“我们是怎么出去的?”珍妮问我。
“我不知道。”
电视上,一名记者正在讲述事故的经过。我被屏幕上的画面所震撼,只听到只言片语。我知道,你也只是怔怔地盯着学校的残骸,并没有听到记者在说什么。
“……伦敦的一所私立学校……目前事故原因尚不清楚。所幸的是,当天多数学生在操场上开运动会。否则,死伤的人数将……当时,赶来救援的消防车被堵在半路上,因为许多焦急的家长……令人费解的是,连媒体都比消防车更早到达现场……”
接着,希蕾夫人出现在屏幕上,镜头一下子聚焦到她身上,把作为背景的学校废墟挡住了大半。
记者继续说:“一小时前,我采访了西德里小学的校长希蕾夫人。”
你跟着年轻医生继续往前走,而我和珍妮则在电视前停了一会儿,观看萨莉·希蕾夫人的讲话。她身穿粉色亚麻衬衫,乳白色长裤,浑身一尘不染,精心修剪的、涂了指甲油的指甲若隐若现。我注意到,她的妆容也毫无瑕疵,一定是特意修饰了一番。
“起火的时候,教学楼里有学生吗?”记者向她提问。
“有。但学校里的孩子没有一个受伤。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我不敢相信她还化了妆。”珍妮说。
“她看起来就像是法国国会众议员,”我说,“官方文件旁晃动的是她涂了珠光唇彩的嘴巴。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还化浓妆?”
珍妮笑了,真是个可爱、勇敢的姑娘。
“着火的时候,一个有二十名学生的学前班正在教学楼里上课,”萨莉·希蕾继续说道,“他们的教室在一楼。”她的声音也经过了润饰,听起来既威严又不失亲和力。
“跟我校其他学生一样,学前班也参加过火灾逃生演习。他们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撤出了火场。所幸的是,另一个学前班当时正在进行期末出游,都去动物园了。”
“可还是出现了严重伤亡的个案?”一名记者问道。
“抱歉,这我无可奉告。”
我很庆幸,她不打算谈及珍妮和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出于替我们考虑,刻意隐瞒实情。也可能只是为了粉饰太平,显得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中。
“您是否了解这次火灾是怎样引起的?”有记者问道。
“不,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们的所有防火措施都是到位的。我们学校的热感应器和烟雾感应器都是直接跟消防部门联通的,而且……”
这时,一位记者打断了她:“可您怎么解释火灾发生时消防车无法接近学校呢?”
“我并不了解它们赶往学校的具体过程,我只知道,火灾刚一发生,警报就立刻传到了消防部门。两星期以前,同一批消防员来过我们学校,给一年级的学生做了讲座,还让他们参观了消防车。我们从没有想到,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竟然……”
她的底气越来越不足。珠光唇彩和润了色的声音都不再管用。在精心粉饰的外表之下,真正的她开始崩塌。我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子。镜头从她身上移开,再次摇回烧焦的教学楼,停在一尊完好无损的青铜雕像上,这是一个孩子的雕像。
在通往烧伤科的走廊里,我们再次看到你。我看得出,你很紧张,竭力在为面对这一切做心理准备。可我也知道,对于即将在病房看到的,任何准备都无济于事。我感到身边的珍妮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想进去。”
“当然可以。没关系的。”
你跟着年轻医生,推开大门,走进烧伤科。
“你应该跟爸爸一起进去。”珍妮说。
“可是……”
“说不定,他会知道你跟他在一起。”
“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不需要保姆,真的。如今我自己都是保姆了,不记得了吗?而且,我也需要你来告诉我最新的情况,否则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不过,我不会去太久的,你可别走远哪。”
我已经无法承受那种四处寻找她的感觉。
“好吧,”她说,“而且,我也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我保证。”
你被带进一间狭小的办公室,我紧跟在后面。谢天谢地,他们打算一步一步来。一位医生伸出手来,要跟你握手。我觉得他的样子健康得令人震撼,古铜色的皮肤在白墙的衬托下熠熠生辉,黑色的眼睛闪动着光芒。
“我是桑胡医生,是负责你女儿救护工作的专家。”
我注意到,他用一只手握住你的手,另一只手拍拍你的胳膊。我猜,他一定是个有孩子的人。
“快进来吧。请坐,请坐……”
你并没有坐,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你一紧张就会这样。你曾告诉我,这是一种返祖现象,是动物性的体现。站立,意味着我们可以随时准备飞走,或者应战。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听懂你的话。可是,我们能逃到哪儿呢?又能跟谁应战呢?肯定不会是跟眼睛炯炯有神、声音温和而不失权威的桑胡医生。
“我想先从一些乐观的方面讲起。”他说道。你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赞同。这个人的谈话方式跟你很像。你说过,当我们身处贫瘠荒凉的极端环境中,“不管环境有多么恶劣,我们总能够找到办法生存下来。”
你还没有看到她,而我见过,我很怀疑,在事实将我们推下悬崖之时,医生的那句“从乐观的方面讲起”,能起到多少缓冲的作用。
“你女儿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考验,”桑胡医生继续说道,“也就是说,在这场惨烈的火灾中活了下来。她一定有着非常强大的人格和精神力量。”
“是的。”你的声音里透露着自豪。
“这就使得她在这场生死较量中占了先机,因为,她与死神搏斗的意志,将会让现在的一切发生逆转。”
我把目光从医生那里移到你这里。你双眼周围微笑的弧线依然存在,那是过去幸福时光留下的深深印记。然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将会把它们彻底磨平。
“对于她的情况,我必须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现在恐怕没时间消化各种医学术语,所以,我就长话短说。至于细节,我们可以再谈——我们肯定会再谈的。”
我看见你的腿哆嗦了一下,仿佛是你的本能,想让自己逃离这里,让房间恢复平静,而你竭力地与这一本能做着斗争。毕竟,我们还是得听下去。
“珍妮的身体和面部受到严重的烧伤。这些烧伤给她的内部器官造成很大的威胁。另外,她也受到了吸入气体的伤害。这意味着,她的呼吸系统,包括肺部的部分组织,也被灼伤,无法正常工作。”
我冲着桑胡医生大喊道:“不!”
我的尖叫甚至连空气都没能搅动。
我张开双臂抱住你,我需要紧紧地搂住你。有那么一刻,你朝着我微微转了下身,仿佛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我们给她使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桑胡医生继续说道,“我们还给她接上了呼吸机。我们有一支高度专业化的团队,随时准备为她采取任何可能的治疗措施。”
“我想现在见她。”你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说道。
见她的时候,我紧紧倚靠在你身旁。
我们以前也这样过,那是在她小时候,参加完聚会,回到家中。我们一起来到她的房间,肩并肩地站着,看着她安然睡去——她粉嫩的小脚从棉睡袍里伸出来,一对小胳膊举过头顶,伸进如丝般的长发里。我们想:这就是我们的杰作。我们共同创造了这个神奇的小孩。你将那段时光称为“巧克力般的日子”。有了这份甜蜜,那些不眠之夜,那些疲惫劳顿,还有西蓝花大战,种种纷扰,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接下来,我们会分别上前,给她一个拥抱,或是一个亲吻,然后回到我们的房间。我承认,当时的那种感觉,是发自内心的甜蜜和骄傲。
现在,珍妮的脸上被化了妆,以遮掩伤势。旁人只能看出她的眼皮有些肿胀,嘴巴有些破损,这让我替你感到些许欣慰。她烧伤的四肢则用某种塑料包裹起来。
我们观察珍妮的时候,桑胡医生的那句话,又让我们感觉到心如刀绞。“她活下来的概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五十。”
这时,你挺直身体,语气坚定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珍妮,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一个承诺。作为父亲,保护女儿是你的天职,而当女儿受到伤害,你又要承担起让她复原的责任。
接着,桑胡医生开始跟你解释,他们给珍妮用的静脉点滴、监护器还有伤口的敷药。虽然他并不是有意要表功,但这显然意味着,如果珍妮的情况有所好转,那都是他的功劳,而不是你的。
可你并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你不会把掌握女儿命运的权利拱手让给他人。于是,你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根管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那一根呢?为什么要用这个?你不厌其烦地学习着那些复杂的术语和技术。现在,这些内容构成了你女儿的世界,那也就是你的世界,你需要了解其中的原理,掌握其中的规则。作为一个十六岁就拆卸汽车引擎,然后照着手册把它重新组装起来的男人,你从不轻信盲从,而是凡事都喜欢自己探个究竟。而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还沉迷于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当中。当然,此时此刻,无论是小说,还是汽车手册,都显得那么无用。
“她会留下很多伤疤吗?”你问道。
你是多么乐观!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你是多么有勇气。我知道,与她能否活下来相比,你其实丝毫不在意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你的问题表明,你绝对相信她能活下来,这已经毋庸置疑。而当有一天,当她要再次面对外面的世界时,伤疤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问题。
你总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而我则是悲观主义者(确切地说,是实用主义者)。现在,你的乐观成为一个救生圈,我必须紧紧地抓住它。
桑胡医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在回答你的提问时,并没有暗示你的希望是如何渺茫。
“她受到的是部分皮层的二度灼伤。这种烧伤如果是浅层的,那就意味着血管完好无损,皮肤可以痊愈;但如果是深层的,皮肤难免会留下疤痕。遗憾的是,需要过上几天,我们才能确认,她究竟属于哪种烧伤。”
这时,一名护士上前对你说道:“我们为您安排了一间家属陪护室,您今晚可以在医院过夜。您妻子已经被送回神经重症室了,它就在走廊那一边。”
“我现在能见我妻子吗?”
“我这就带您过去。”
珍妮正在走廊里等我。“那么?”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虽然前面有很多困难,但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对她说。
依旧深受你的乐观情绪的感染,我有些不忍心把桑胡医生的话讲给她听。
“他们还没法确定会不会留下疤痕,”我继续说道,“如果是深度烧伤,可能会留疤的。”
“但也可能不是深度?”她问道,声音里充满希望。
“对。”
“我想,我可能要一辈子都像那样了。”她用近似戏谑的口吻说道。“嗯,也许没有那么可怕,像戴着万圣节的面具,但可能是类似的样子吧。不过,的确也有不留疤痕的可能,是吗?”
“嗯,专家是这么说的。”
她如释重负,脸上开始有了光彩。
她只顾着跟我说话,没有留意你走出烧伤科。你把脸转向墙壁,双手在上面狠狠捶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赶走。我知道,你的乐观和希望是多么来之不易,它需要多少勇气和力量。不过,珍妮并没有看见你。我们只听见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这时,我看到了你姐姐,她正朝你跑过来,别在身体一侧的警用步话机咝咝作响。
我顿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如果巴甫洛夫的狗有一个莎拉这样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它也一定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反应。我知道,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可是,不悦的情感的确能给我增加些许动力。而且,这也并不奇怪,不是吗?她是你十岁以后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直承担着姐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直到你遇见我。所以,她的出现让我感觉到威胁,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在巴恩斯,参加一项关于毒品的联合行动——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在哪里都不重要。我很难过,米奇。”
又是她过去给你起的那个幼稚的名字。她上一次这样叫你,是在什么时候?
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你。过了半晌,你们都没有说话。我看见她表情僵硬,强忍着情绪对你说:“这是一场人为的纵火。”
莎拉的每个字都像刀片一般,划割着我的心。
有人故意纵火。我的上帝呀。故意!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珍妮问道。
还记得她四岁的时候,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提问鸟”。
“为什么月亮不会落到我们头顶上?为什么我是女孩,不是男孩?为什么毛利人要吃蚂蚁?为什么外公的病总是不好?”(那时我们总是很简单地回答:重力;基因;蚂蚁肉味道很浓而且有营养……可是有一天,我们终于不耐烦了:“宝贝,不为什么,它就是这样。”虽然是敷衍,但总算是个回答。)
“你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吗,珍妮?”我问。
“不能。我只记得,两点半的时候,伊沃发了个短信,仅此而已。后面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什么也不记得。”
莎拉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胳膊,你往后退了一步。
“不管是谁干的,我都要杀了他。”
以前我从没见你如此震怒过,仿佛要跟人拼命。不过,我欣赏你的震怒,这样的情绪表明,你要勇敢地面对这个情况,并且奋起反击。
“我现在要去看格蕾丝。待会儿,你要把掌握到的情况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在我看过她以后,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赶紧向神经重症室跑去,想要在你到达之前,了解自己目前的状况,仿佛这样就能让你有心理准备似的。
我的身体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旁边还有监护器,唯独没有呼吸机。我以为,这一定是件好事。是的,我处于昏迷状态,可是,除了头部包裹着纱布,身上其他地方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也许我的情况不算太糟。
“我还是待在外面吧。”珍妮说。
她以前可从没给我们留出过隐私的空间,甚至都没想过我们需要隐私。有一次,看见我们正在拥抱亲吻,亚当冲出厨房,说了句“啊,如胶似漆的,真恶心”。可珍妮脑中的雷达从来没有探测到父母这样尴尬的时刻。也许,跟许多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她认为父母的激情早就消耗殆尽,即便她察觉到,也会对它保持缄默。因此,她此刻的做法,让我很触动。
我在神经重症室里等你,耳边传来担架车的吱吱声、仪器设备嘀嘀的响声,以及穿着胶底帆布鞋的护士轻微的脚步声。我等着你的脚步声,还有你的说话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必须要跟你在一起。就现在!快来吧。
这时,你踏过光滑地板上铺着的地毯,朝我的病床跑来。一个护士赶紧把推车靠向一边,给你让路。你用结实的双臂,环住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你参加会议时穿的笔挺的亚麻衬衫,摩擦着我满是皱褶的病号服。一刹那,病房里的消毒水和药水味儿,被你和你衣服上宝盈洗涤剂的味道所取代。
你亲吻着我,先是我的唇,然后是我紧闭的双眼。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是珍妮童话书里的公主,你的第三个吻将会打破魔咒,让我苏醒过来。我将能感觉到你的吻,感觉到你硬硬的胡茬儿,就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不过,以我三十九岁的年纪,要当童话里的睡美人似乎太老了些。
而且,大脑遭受重击,似乎并不比中了巫婆咒语更容易恢复。
这时,我忽然想到,即便有那三个吻,我又怎么能忘记,珍妮还在外面等着我。我知道,我肯定醒不过来了,甚至不会尝试醒来,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我不能把珍妮一个人留在外面。
你能理解的,对吗?因为,如果说,作为父亲,你的责任是保护孩子,并在她受到伤害时尽力补救,而我,作为母亲的责任,就是要和孩子待在一起。
“我勇敢的妻子。”你说。
在我刚刚生下珍妮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叫我的。那一刻,我是那样自豪,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刚刚从月球降临的英雄。可现在,我配不上这个称呼。
“我没能及时赶到,”我对你喊道,声音里充满负罪感。“我早就该意识到情况不对。我本来应该早点赶到的。”
可是,你听不见我说话。
我们相对无言。——曾几何时,我们会这样默然以对呢?
“发生了什么?”你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变成了青春期变声时的那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理解就能够让一切改变?
我,从运动会那天强劲的暖风开始,跟你一一道来。
这时,你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与昏迷中的我同呼吸、共命运。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当然,你是听不见的。
“何必问她呢?”是那个专横的保姆的声音。“你问了也是白费口舌!浪费时间!”如果有心理医生在,肯定会把她打发走。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做派。而且,我觉得,作为母亲,有个喜欢颐指气使的反面教材在身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更何况,她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吗?
你根本就听不见我的话,为什么还要对你喋喋不休呢?
因为,言语是我们的氧气,我们的婚姻必须呼吸它才能够延续;因为我们彼此已经用言语交谈了十九年;因为如果不跟你谈话,我会感到无比孤独。不管是什么专家,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理论,也无法阻止我向你倾诉。
一位女医生明显是向着我们这边走来。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因忙碌而略显疲惫,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她朴素的海军蓝短裙下面穿了双大红色的尖头高跟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去注意这些细节,真是愚蠢。而你,正盯着她的名牌和职衔,这才是重要的。
“安娜-玛利亚·贝尔斯托姆医生,神经科专家。”
难道是她身体里的那个安娜-玛利亚坚持要穿红色高跟鞋?
“我本来以为她会伤得很重,”你对贝尔斯托姆医生说,“可现在看来,她几乎没怎么受伤,是吧?而且她还能自己呼吸,是吧?”
你连珠串似的问出几个问题,语气显得轻松了不少。
“恐怕她头部的伤会比较严重。消防队员告诉我们,她被一大块坍塌的房顶砸到了。”贝尔斯托姆医生也连珠串似的回答,但她的语气却显得紧张。“她左右两侧的瞳孔不对称,对光的反应也消失了,”她继续说道,声音细得像丝线一样。“核磁共振检查显示,她的脑部受到严重的损伤,我们还要进一步复查来确诊。”
“她不会有事的。”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凶。你的手指紧紧握住我的手。“亲爱的,你会好起来的。”
当然,我会的!我能为你吟诵中世纪的诗歌,能跟你谈弗拉·安吉利柯,谈奥巴马的医疗改革,谈《勇斗怪兽》漫画书里的英雄——有几个人能跟你做这些呢?即便是那个专横的保姆,时刻准备着为你做些事情,并且也自认为擅长于此,她能做到吗?那个有思想的我并不在我的身体里,而是在这里。亲爱的,我的心智完好无损。
“我们不得不提醒您,存在着一种可能,就是她再也无法恢复意识。”
你把身体背过她去,这分明是在对她说:“无稽之谈!”
我认为你是对的。我确信,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够回到身体里去。当然,可能不是立刻回去,但这用不了太久。然后,我就会苏醒过来,恢复意识,让事实来检验贝尔斯托姆医生的预言。医生看起来像是要走了,又高又尖的红色鞋跟踩在磨平的地毯上。她或许是想给你些时间,来消化这个噩耗。我当医生的父亲,在给病人治疗的时候,也坚持认为:给家属一段接受适应的时间,这是十分必要的。
我说得太多了。当你游离于躯壳之外,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说话的时候,你不再需要换气来开始下一句话,结果,你的句子就没有了自然的停顿。而你,是那样沉默。我猜,你已经全面停止跟我对话了吧。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恐惧万分,忍不住对你尖叫起来。
没想到,你却开了口:“亲爱的,珍妮伤得很重。”我的恐惧立刻一扫而空,转而对你怜爱起来。你告诉我,她会好起来的。又对我说,我也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你说话的时候,我端详着你的胳膊,这对强壮的胳膊。在很多年前,它们一次把三箱书从一楼的学生之家搬到我顶楼的宿舍;这个星期二,它们还把珍妮的新衣柜搬到她楼上的房间。
你的性格也如此坚强吗?你以后也能像此刻这样勇敢,这样满怀希望吗?你正在对我说,当这一切都“过去”以后,我们全家要一起去度假。
“去斯凯岛,在那里露营,亚当一定会喜欢的。我们点燃篝火,烤亲手钓来的鱼。珍妮和我可以去爬库林山,亚当也可以去爬最小的山了。你可以带上一大堆想看的书,坐到湖边,静静地阅读。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觉得这听起来像到了天堂。我从没想到地球上还有如此美好的地方。
是呀,当我把脑袋埋在云端畅想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攀越山峰来帮我实现梦想了。
就像刚才在珍妮的病床前那样,我依然要紧紧抓住你的希望,一刻也不放开。
这时,我看见莎拉已经出现在病房那头,正在打电话。永远是那个忙碌、高效率的莎拉。记得你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她,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在接受她的审讯似的。可我做错了什么呢?错在爱上你?错在企图把你从她身边带走?或者更糟糕,其实并不很爱你,却伪装了自己的感情?又或者,如我猜测的,自己不够漂亮,不够风趣,不够优秀,配不上她的弟弟,也不配进入你们的家庭?
在出事以前,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永远都像在野鸭塘里漫无目的地划橡皮船,而她,则驾驭着快艇径直朝着确定的目的地飞速驶去。现在,我变成这样,穿着丑陋的病号服,头发被剃掉一半,不能说,不能看,也不能动,更没法帮上你、珍妮或者亚当的忙。而她,驾着她的快艇恰到好处地驶了进来,干练、称职,明摆着是要掌控全局。
如果我能更像她一些,她的语气里应该会多一份愉悦。不过,你对她的无动于衷,再一次让我明白:你并不希望我变成她那样。
莎拉身边站着一位护士,她们似乎在为打电话的事情争执。莎拉亮出了她的警官证,可那位护士显然并不为所动,于是莎拉再度离开。她走的时候,你瞥见了她,不过还是选择跟我待在一起。
我们回到斯凯岛露营的话题——回到那青灰色的苍穹、青灰色的湖水以及同样是青灰色的群山,它们的颜色是如此柔和,如此相像,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就像珍妮、亚当、你和我一样,色彩柔和,不分彼此。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一起走出病房,斯凯岛的话题也暂告一段落。我看见珍妮正在走廊里等我。
“那么,你的情况怎么样?”她一见我就问道,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他们在做扫描之类的检查。”我说。
我这才意识到,她给我们留出隐私的空间,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浪漫,而是出于治疗的考虑。就像我带她去急诊科的时候,自己也会站在房间外面。
“就这样?”她问。
“对,到目前为止,基本就这样。”
她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我猜,她其实是没有勇气了解更多。
“莎拉姑姑在家属陪护室里,”她说,“在跟警察局的人谈话。说起来有点滑稽,不过我真的觉得她知道我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她似乎一直在往我这边瞅,仿佛已经瞧见我似的。”
要是唯一能感应到珍妮和我的人,竟是你姐姐,那一定是造化弄人吧。
此刻已是深夜,在家属陪护室,她会跟谁谈话呢?她还专门为你带来牙刷和睡衣,并把它们整齐地放在单人床的床头。她刚合上手机,就一眼看到了你。
“亚当在一个同学家,”莎拉说,“乔治娜正从牛津郡赶过来,一到就会把他接走。我想,对他来说,今晚能睡在自己的床上,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而且,他跟格蕾丝的妈妈也特别亲近,对吧?”
在如此忙乱的情况下,莎拉还能抽出精力替亚当着想,还能体贴地替他考虑那些细节,这让我对她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
而你,却没办法顾及亚当,尤其是在我跟珍妮如此拖累你的情况下。
“你跟警方谈过了吗?”你问她。
她点点头。你耐着性子等着下文。
“我们正在录口供,有新消息他们会随时通知我的。他们知道她是我侄女。火灾调查小组正在现场勘查取证。”
虽然她说话时完全是一副公对公的警察口吻,可我看见她向你伸出一只手,而你把它握住。
“据说,火是先从二楼的艺术教室着起来的。因为这是栋老楼,天花板、墙壁和外顶中间有很多空隙,也就是说,各个教室和楼梯,基本上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着起火来,烟雾和火苗都蹿得特别快,连防火门和其他消防设备都没法阻止火势的蔓延。整栋大楼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成火场,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那纵火呢?”你问道,我能听出,这句话在你嘴里卡了壳。
“这是一种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消防员在现场发现了一种很特别的烟雾,推测是某种催化剂,可能是松节油之类燃烧产生的。当然,在艺术教室,有点松节油也正常,可是,他们推断,松节油的量很大。艺术老师说,她把松节油锁在了教室右侧的一个壁橱里。而根据我们的判断,起火点却是在教室的左侧。明天,他们用烃类蒸汽探测器来检查,应该能给出更多的信息。”
“那么,人为纵火,这一点是毫无疑问了?”你问道。
“是的。我很抱歉,迈克。”
“还有别的发现吗?”你迫不及待地要了解每一个细节。作为男人,必须要掌控全局。
“火灾调查小组已经确认,起火的时候,顶楼的窗户全都大敞着,”莎拉说道,“这也是人为纵火的另一个证据,因为空气的流通会加速火势在大楼里蔓延,尤其当天外面还刮着强劲的暖风。校长跟我们说,为了防止学生坠楼,平时顶楼的窗户是绝对不会打开的。”
“还有别的吗?”你又追问道。
她理解你的迫切。“我们认为,纵火者选择艺术教室,并不是偶然,”她继续说,“一方面,使用类似松节油这样的美术用品作为催化剂,很容易掩人耳目;另一方面,通常来说,艺术教室是最不可能着火的地方。各种物品在何处存放,艺术老师都是有清单的。”
“教室里存放着成堆的纸张和手工原料,很容易点着,火势也很容易扩散。里面还有各种颜料和胶水,都是易燃品,而且有毒。老师给我们拿来了做拼贴画用的旧墙纸样品,我们发现,墙纸表面涂有剧毒的清漆。”
她描述着一个充满有毒气体和呛人烟雾的地狱景象,而我却想到孩子们制作热气球拼贴画和恐龙纸模型的场景。
你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她于是语气坚定地接着说道:
“教室里还存放着一些装喷胶的罐子。暴露在高温环境中,压力迅速蓄积,它们也发生了爆炸。爆炸产生的蒸汽会沿着地板飘散很长的距离,遇到火源后产生回火。艺术教室隔壁是一间存放清洁工具的小屋,屋子很小,跟壁橱差不多大。里面也有易燃且有毒的清洁剂。”
她停顿了一下,关切地看着你,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吧?”
这个问题让你有些懊恼。“没有,可是……”
“我们去餐厅接着说吧。很近的。”
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小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强迫你吃饭吗?碰到喜欢的电视节目,你正看得起劲,她却会粗暴地要求你去吃肉馅土豆饼?
“我会告诉医生你去了哪里,以防万一。”她接着说道,语气不容辩驳。
不过,这会儿,我倒愿意看到她强迫你吃点东西。
她走进神经重症室,告诉医生你要去餐厅吃饭,你则去通知烧伤科的医生。
你刚走,珍妮就把脸转向我。
“希蕾夫人说,顶楼的窗户从来不开。的确如此。自从发生那次火灾逃生的事故以后,他们就很担心学生会从窗户上摔下楼。希蕾夫人总是要亲自到处巡视,查看窗户关好没有。”
她顿了一下,看得出她有点不自然,甚至是局促。
“你知道吗,当我走到你床前,”她说,“在爸爸还没到的时候……”
“怎么了?”
“你看起来是那么……”她的语气含糊起来。不过,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什么她烧伤得那么严重,而我看起来却完好无损。
“我待在教学楼里的时间没你长,”我说,“离着火的地方也没你近。而且,我有更多的保护。”我没有接着说,我穿着长袖的棉衬衫,可以把袖子拉下来盖住胳膊,还穿着厚牛仔裤、棉袜和运动鞋。而她,只穿着轻薄的超短裙、紧身上衣和系带凉鞋。不过,她已经猜出我要说什么。
“看来,我成了超级时髦的牺牲品。”
“这种冷笑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欣赏得来,珍。”
“好吧。”
“那种积极的,甚至愚蠢的笑话,”我说,“都很好,我很喜欢。黑色幽默,也没问题。可这种冷笑话——嗯,我似乎难以接受。”
“明白了,妈妈。”
我们几乎又回到厨房餐桌旁的教育课了。
我们跟着你来到棕榈咖啡厅,这个名字好夸张。屋顶的带状条形灯,反射在贴着福米加塑料膜的餐桌上,发出廉价的光泽。
“真有情调。”珍妮戏谑地说道。我一时无语,真不明白,她的调侃,是遗传了你坚忍不拔的乐观态度,还是来自我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可怜的珍妮,难道没有我们的遗传,她自己就不能乐观幽默了吗?
莎拉端着一盘食物来到你身边,你却视而不见。
“谁干的?”你直截了当地问她。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我们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保证。”
“可是,肯定有人看到过他,不是吗?”你说,“肯定有人看到过。”
她把手放到你胳膊上。
“你肯定知道。”你说。
“一点点。”
“你知道,刚才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在怎样给珍妮治疗吗?”你问道。
“珍,你先回避下,拜托了。”我对珍妮说,可她一动不动。
“他们给她用了洁眼器。洁眼器,我的天。”
我感觉身旁的珍妮僵住了。莎拉的眼里满是泪水。我以前从没见她掉过泪。
她还没有询问珍妮的情况,就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我希望她别这样。
“他们跟你说了吗?珍妮活下来的概率……”她的声音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她一辈子都在义正词严地审问别人,此刻却连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她活下来的概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五十。”你替她说完,一字一句地把桑胡医生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或许这样,要比你用自己的话说出来更容易些。
莎拉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几乎是苍白。从这一点,我能看出她有多爱珍妮。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莎拉问你,珍妮对我也会这么问的。
“因为她会没事的,”你几乎是生气地对莎拉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当天,除了珍妮以外,学校里只有两个人没有去参加运动会,”她跟你说道,“不过,我们认为,这两个人的嫌疑都很小。”
“学校有一个门,平时都是锁着的,需要密码才能打开。一般外人来访,都要通过语音通话系统,经过秘书许可后,才能进去。学生和家长都不知道密码,都要通过语音通话系统才能进入。教职员工知道密码,不过,运动会当天,他们都去操场了。所以,我们估计,嫌疑人应该是校外的人。”
“可他们又是怎么进入学校的呢?”你问道。你想知道罪犯是谁,可又不希望那人进入学校,仿佛你只要证明他进不了学校,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不管是男是女,应该是当天早些时候偷偷溜进学校的,”莎拉回答说,“有可能是悄悄尾随被允许入校的人溜进来的;又或者,是浑水摸鱼,没被注意到,家长以为他是教职员工,学校是一个繁忙的地方,总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又或者,某个教职工输密码的时候,被罪犯偷偷瞄到并暗自记了下来,然后特意挑选运动会大家都出去的一天来作案。”
“可是,他也不可能就那样大摇大摆走进去呀?不可能的……”
“一旦有人从大门进入,那就没有任何防备可言。大门一般不锁,而且也没有监控摄像头或者其他安全装置。”
“我们目前所了解的,真的只有这些了,迈克。我们还没有对外公布这是人为纵火。不过,调查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警方已经安排了尽可能多的人力参与调查。贝克警督亲自主管这个案子。我会考虑要不要安排你跟他见一面,不过他可不太有同情心。”
“我只是希望警方找到真凶,然后,我会亲手教训他,像他伤害我的家人那样伤害他。”
“你对‘好’的定义,就是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死亡概率?”珍妮问我。我听得出,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可她凭什么不能这样呢?
“我很抱歉。”
“我不想看见自己的样子,可是,我的确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需要的是真相,明白吗?既然我要求知道,就表明我能够接受它。”
我点了点头,迟疑了半晌,斟酌着该怎么向她解释。
“关于伤疤的问题,”我说,“就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都是实情。”
看得出她松了口气。
“我会好起来的,”她说,“就像爸爸说的,我知道我会好的。你也是。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我之前还替她的乐观发愁,以为她是不敢面对现实,故作乐观来逃避。
“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好事,妈妈。”她说的是她高考不及格的事,“现在意识到自己不能放弃考大学,总比三年以后才醒悟要好。白白虚度那么长一段时光,后悔都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都会好起来的。”我对她说。
走廊尽头,我瞥见泰娜正向你这边走来。记得早些时候,记者蜂拥而至时,我曾经看到过她,现在居然跟到这里来了。珍妮也注意到她。
“她就是那个把《里奇蒙德邮报》当作《华盛顿邮报》的人吗?”珍妮问道,她一定是想起了我们的玩笑。
“没错,就是这位。”
她来到你旁边,你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迈克?”她用猫叫一般的声调问道。
男性通常很容易被泰娜少女般绯红的脸庞、苗条的身材和光泽的秀发所蒙蔽。然而,一个妻子昏迷、女儿重伤的男人,却不会上当。你转过脸,把她晾在一边。莎拉也跟你配合。
“她刚才问我塞拉斯·海曼的事。”你对莎拉说道。
“你认识她?”
“不认识。”
“我是格蕾丝的一个朋友。”泰娜平静地插话道。
“我很怀疑。”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好吧,更确切地说,是同事。我跟格蕾丝都在《里奇蒙德邮报》工作。”
“那你是记者喽。”莎拉说,“该走了。”
泰娜没有要动的意思。莎拉向她亮出了警官证。
“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泰娜自以为是地念道。
“这么说,警方也介入了。我想你也会一并调查那个老师,塞拉斯·海曼的事吧?”
“立刻给我出去。”莎拉用她警察式的口吻命令道。珍妮和我看着她把泰娜推向电梯。
“她太神了,不是吗?”珍妮说道,我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
“不过,关于校门密码的事,她刚才说错了,”珍妮说,“或者是希蕾夫人搞错了。外人真的不知道密码?不是这样,有些家长就知道。我亲眼见过:通话器响了很久,秘书安妮特一直不来开门,他们就自己输入密码,开门进去。有几个学生也知道密码,虽然他们不是故意偷看的。我不知道密码,而且跟那些知道密码的家长也不怎么来往。”
“这么说,当天可能有家长进入了学校。”我说。
“可所有家长都在操场上呀。”
“但可能有人没去。”
我竭力回想着当天下午的情景。自己有没有看到什么,可当时没留意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亚当参加短跑时,我们给他加油的情景,他又紧张,又心切,用尽全力迈开两条小细腿往前跑,生怕让自己的绿队落后。当时,我只顾着担心他会跑到最后,只顾着抱怨你没能出席,只顾着发愁珍妮的补考,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我们都活着,健健康康,毫发无损。要是我当时能意识到,我一定会绕着操场高兴地跑几圈,大声地欢呼,直到把嗓子喊哑。那时,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妙。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画着整齐白线的绿草地,生活丰富、有序而完整。
哎呀,不行,我得集中精力,认真回想。集中精力。
我记得,当时,亚当班上的几位家长,问我要不要参加“妈妈赛跑”。
“哦,来嘛,格蕾丝!你一直是运动健将!”
“是呀,跑得最慢的运动健将。”我回答说。
我在脑子里反复地审视那一张张笑脸。难道他们中,真有一个人,在后来,偷偷溜进了学校吗?也许就是他或者她,在汽车后备厢里藏了一罐松节油,口袋里装着一个打火机。可他们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轻松和真挚,怎么会心怀叵测呢?过了一小会儿,亚当跑过来对我说,他要去取他的蛋糕。而罗伊娜正好要去学校拿奖牌,于是她带上亚当一起走。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想,罗伊娜穿上亚麻长裤和亚麻白衬衣,像一下子长大了。以前她跟珍妮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娇小,可现在一点都不显矮。
对不起,又跑题了。我得更努力地回想。
我把目光从亚当和罗伊娜身上移开,环视着左右两边,可这样并不能让记忆重启,什么画面都播放不出来。
然而,当时,我的确又朝操场张望了一下,从这一边扫视到那一边,寻找珍妮的身影。或许把精力集中在这段回忆上,能够发现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一边环视着操场,一边想:她当时一定很无聊。一个人待在诊室里,一定会琢磨着提前下班的。
透过齐胸高的杜鹃花丛,操场的边缘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盯了好一会儿,确认那不是珍妮以后,就把目光移开了。现在,我试着靠近一些,可还是看不清任何细节。
除了操场边缘的那个身影,脑子再也回忆不出更多内容了。
那个身影挥之不去。我想象他进入教学楼顶层的教室,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想象挂在教室中间绳子上的学生画作,被忽然灌进来的强风吹得噼啪作响。
回到操场,梅茜过来找罗伊娜,我跟她说罗伊娜回学校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目送着梅茜离开操场。突然,记忆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是我在操场外围看到的东西,我当时注意到了,肯定是个重要的细节。可是,再仔细回想,它就溜走了。我越是努力想,印象就越模糊,就越想不起来。
可是,我再怎么努力回想,也于事无补。因为那个时候,凶手应该已经打开了顶楼所有的窗户,把松节油泼洒在各个地方,并把喷雾剂的管子都摆放好了。很快,不作美的天公带来的强风,就会卷起火苗,吞没整个四楼。
再过一分钟,也许不会这么准确,不过很快,体育老师的哨声就将响起,我将看到黑色的浓烟,如同篝火燃烧时冒出的黑烟。
很快,我将开始奔跑。
“妈妈?”
珍妮充满忧虑的声音,把我带回灯火通明的医院走廊。
“我一直在努力地回忆,”她说,“你知道的,我想看看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或东西。可是,一想到大火,我就什么也……”
她身上抖得说不下去。我赶紧握住她的手。
“回想医务室里发生的事情,都没有问题,”她继续说道,“当时,伊沃和我正在互相发短信。我跟你说过的,对吧?我发最后一条的时候,是两点半。我之所以知道时间,是因为在巴巴多斯是早上九点半,他说他刚刚起床。可接下来……我好像没法再往下想,只有感觉,感觉。”
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痛苦,她浑身又颤抖了起来。
“你不用再回忆了,”我对她说,“莎拉姑姑的同事会查清楚真相的。”
我没把在操场边缘看到一个人影的事情告诉她,因为那个人影确实无关紧要,不是吗?
“我还一直担心你在医务室里会无聊呢,”我轻轻对她说,“我早该想到的,你和伊沃可以互相发短信呀。”这两个孩子发的短信,字数加起来能赶上《战争与和平》了。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男孩跟女孩都不怎么说话,更不用说写信。不过,手机的确让他们的交流上了一个层次。有人也许会觉得这样太麻烦,可我知道,在伊沃看来,通过手机电磁波发送十四行情诗或者浪漫的俳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觉得,伊沃的这种做法显得有些女孩子气。不过,似乎持这种观点的只有我,让我诧异的是,连你也是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的。
珍妮要和你待在一起,而我则想去神经重症室,看看那个“我”的最新情况,就像在晚报社工作时,要去摁指纹打卡一般。
神经重症室里,梅茜正坐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跟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当我都能听见。这让我很感动。
“珍珍一定会好起来的,”她说,“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珍珍”,珍妮小的时候我们一直这样叫她,直到现在,这个乳名还会时不时地从嘴里蹦出来。
“她肯定不会有事的!你看着吧。你也一样。看看你自己,格蕾丝,你的伤看起来一点也不重。你们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安慰让我感到很温暖。这时,脑子里突然蹦出运动会当天的另一个场景,非常鲜活。这段回忆跟事故调查没什么关系,而是一段温馨的小插曲,我打算让自己再重温一下,算是给自己酸痛的大脑来一粒对乙酰氨基酚。
当时,梅茜穿着她的“奋”牌衬衫,急匆匆地跨过白线,从草地那头走过来,头顶的蓝天上划过一只翠雀。
“格蕾丝……”她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给我一个拥抱,是那种结实的熊抱,而不是含蓄的飞吻。
“我来接罗伊娜回家,”她眉开眼笑地说道,“她刚才跟我发短信说,地铁出故障了。这不,得由我这个司机妈妈出马了!”
我告诉她,罗伊娜去学校取奖牌了,亚当跟她一道走的,去取他的蛋糕。是玛莎店的巧克力烘焙蛋糕,已经被偷吃了好几勺,看起来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挖的壕沟。
“哈哈,这个比喻太妙了!”她大笑着说道。
梅茜,一位意料之外的知己。我们的女儿,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可我和梅茜却是好朋友。我们经常单独约在一起,畅谈孩子们生活中的那些小趣事。比如,罗伊娜得知自己没能入选篮球队的时候,难过得号啕大哭,而梅茜就跑去找科宾教练,说如果他让罗伊娜做一名边锋,她就为全队每人提供一套新队服,或者让他吃点豆腐也无妨。必须要解释,第二项条件当然是开玩笑的。还有一次,罗伊娜换牙的时候,她看到新长出的大牙,惶恐无比,闹着找牙医给她换成小牙。我也跟她讲述珍妮换牙时的趣事,就像互换礼物一般。那时珍妮戴了牙套来矫正牙齿,可她既不肯吃饭,也不愿笑,直到我们帮她找到一个宝蓝色的牙套,她才妥协。
珍妮七岁生日派对的那天,我却不幸第三次流产。当时恰逢你外出拍摄,我手足无措,最后求助的,也是梅茜。
“小家伙们,听我说!珍妮的妈妈现在要去拜访圣诞老人——是的,再过三个月才是圣诞节呢!——可是,对于那些真正的好孩子,圣诞老人是需要提前提醒的。因为你们大家今天下午都表现得这么棒,珍妮的妈妈得要确保,你们圣诞长袜里都会有一份特别的礼物。”
看,物质诱惑和圣诞老人总是很管用。当然,对我除外。
“那么,现在,就由我来主持抢凳子游戏,好吗?都准备好了吗?”
就这样,一切顺利进行,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去医院的时候,她正带着二十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珍妮也一直对那个快乐的生日之夜念念不忘。
三年以后,又是她,陪伴我度过了至关重要的十二个星期,直到确认我腹中的亚当一切安好,并且能够顺利分娩。她像我们的亲人一样,知道亚当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对我们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而此刻,我的老朋友,正坐在我身边,伤心地哭泣。
她经常落泪,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她说自己“多愁善感得可笑”,可此刻,她流下的,是伤心的眼泪。她的手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都是我的错,”她说,“当时我在楼里,着火的警报响起的时候,我去上厕所了。可我不知道珍妮也在楼里,我没想到要去找她。我只是跑去找到罗伊娜和亚当,他们都没事,我们立刻跑出了大楼。”
运动会那天,我跟她说了亚当和罗伊娜在学校。要是我当时补充一句——“还有珍妮”,她一定也会把她叫上的,一定会在火势蔓延之前,把她也带出教学楼的。
几字之差。
可我,却跟她唠叨起亚当的蛋糕。
她的声音小得像耳语。“然后,我就看见你朝着教学楼跑去。我当时想,你看到亚当安然无恙,肯定会大松一口气的。”
我记得,当时梅茜在楼外,不停地安慰学前班的一个老师,罗伊娜则在青铜的小孩雕像旁边,给亚当压惊。接着,一阵强风卷起黑色的浓烟,把湛蓝的天空染成黑色。
“接着,你大声喊着珍妮的名字,我这才意识到,她肯定也在楼里。然后就见你冲进大楼。”她顿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可是我没有过去帮你。”她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自责。
可是,她怎么能认为我会怪她呢?她曾经想到要跟我一起冲进起火的大楼,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也让我感动万分。
“我知道,自己当时应该去帮你,”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当然,这是我应当做的,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于是,我赶紧朝消防车那边跑去,当时它们还被困在桥上,离火场很远。我告诉消防员,大楼里有人。我认为,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会更加认识到情况的严重,会想办法更快到达。而他们的确也是这样做的。一听完我的话,一辆消防车就朝着挡在前面的轿车开去,硬是把轿车推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这时,后面车里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纷纷走下汽车。消防员冲他们大喊‘教学楼里有人!’大家开始自发地把挡在前面的汽车推到一旁,腾出一条道来,消防车这才得以通过。”
看得出,当时的一幕幕情景,像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仿佛此刻又在她面前重演。我想,她此时一定又闻见汽车柴油的味道,又听见乱作一团的叫喊声和鸣笛声。
我好想打断她的回忆,好想把她从冥想中解救出来。我好想问她,罗伊娜现在情况怎样。因为,我记得刚才寻找珍妮的时候,在急诊科看见过罗伊娜,还记得那个回答媒体问题的西装男子提到,罗伊娜也住院了。可之前,我一直没有停下来替她着想,而是自私地只顾着替自己的孩子担心,从没有分出心来考虑别人的问题。
然而,当时,我明明看到罗伊娜和亚当毫发无损地站在雕塑旁边,她又怎么会受伤呢?
贝尔斯托姆医生踩着她的无敌高跟鞋走了进来。梅茜不得不离开。我能感觉到,她走得很不情愿,因为她似乎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说给我听。
已到深夜,我对家的思念变得分外强烈。想念自己的床,想念自己的房子,想回到往常那样的生活中,去迎接另一个普通的一天。
你正在电话里跟亚当通话,有那么一会儿,我退后了几步,仿佛要等着待会儿自己跟他说。我意识到自己没法跟他说话,于是赶紧靠到你身边,迫不及待地要听到他的声音。
“今天晚上,我要留在这里,陪妈妈和珍妮。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看你,好吗?”
我只能听到亚当呼吸的声音,短而急促。
“好吗,亚当?”
仍然只是呼吸的声音,惊慌失措。
“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成为一名坚强的战士,亚当,能做到吗?”
他还是一言不发。我能听出你们之间的隔膜,这种隔膜曾令我难过,现在更让我感到害怕。
“那好吧,好好睡吧。替我向G奶奶问好。”
我必须要抱抱他,就现在,一边搂着他温热的小身体,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一边对他说,我有多么爱他。
“我敢肯定,G奶奶明天肯定会带他来看你的,”一旁的珍妮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道,“我的样子肯定会把他吓坏,不过,你的样子不会。”
你想要陪着我和珍妮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要把自己一分为二,片刻不停地守护我们。一名护士走了过来,劝你去专门为你留出的床位上休息。她跟你说,昏迷中的我,意识不到你在我身边,而珍妮处于深度麻醉状态,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在护士说这番话的时候,珍妮冲她做了个鬼脸,我被逗乐了。在这里,真的有很多机会上演像《闺房闹剧》那样的滑稽剧,我想,珍妮肯定会抢在我前面发现这些笑点。
护士还向你保证,如果我和珍妮的病情出现任何“恶化”的迹象,她们会立刻来通知你。
她这等于是在告诉你,没有你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会死。
我这样猜想,算不算没等裁判打响发令枪,就先抢跑着去找笑点呢。
可你依然拒绝去休息。
“很晚了,迈克,”你姐姐的语气很坚决,“你已经筋疲力尽了。为了珍妮,为了格蕾丝,你明天需要一个良好的状态,不是吗?”
我想,她的理由能说服你。去睡觉是一种积极乐观的选择,这表明,你坚信,明天早晨到来的时候,我们依然都还活着。
医院给你安排的房间紧邻烧伤科,珍妮和我陪着你,坐在单人床旁边,望着你熟睡的样子,你的双手紧紧地做握拳状。这时,我想到了亚当,此刻,他一定睡在他的高低铺上吧。
“亚当的毛绒玩具动物园里,有几只小狮子,”我对你说,“可他最喜欢的是阿斯兰,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阿斯兰才能睡着。如果它掉到床下面,你必须要找到它。要是它从里边掉下去的,你得把整个双人床拖出来,才能找到它。”
“妈妈?”珍妮说,“爸爸睡着了。”
她这么提醒我,仿佛要是你醒着,就能听见我说话。不过,她能想到这些,还是让我很感动。
“不管怎样,”她继续说道,“他一定知道阿斯兰的事。”
“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
可我却没那么确定。而且,说不定,你还更希望阿斯兰从亚当的毛绒玩具中消失呢,他都八岁了。可他只有八岁呀。
“有了阿斯兰,你很快就能让亚当上床睡觉,”珍妮说,“所以,要找到阿斯兰,还有其他所有类似的玩具。”
而我,好想握着亚当的小手,看着他渐渐进入梦乡。不管他身边是什么玩具。
“是呀。”
因为毫无疑问,我肯定会再回到家里。我必须做到。
“我能出去走走吗?”她问道,“我觉得自己都快憋疯了。”
“可以。”
可怜的珍妮,她本来跟你一样,喜爱外出郊游。而现在,整天困在医院,对她来说太可怕了。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仔细端详着你熟睡的脸庞。
在我印象里,上一次这样望着你入睡,还是在我们一起出游后不久。我又想起了到新西兰米德尔马奇岛的那次旅程。我知道,这不公平!现在,我可以再对你说一遍,那一切都不怪你!不过当时,可怜的女主角以为,比她年长几岁的丈夫会事先知道:那里只有布满灰尘的走道,和散发着霉味儿的旧阁楼。可我现在觉得,在你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有群山,有河流,有大草原,天高地远而且和风习习的地方。
直到今天,你也从来没面对面地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可你对我的爱,是早已注定的,不是吗?这是毋庸置疑的。过去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有改变过。在刚结婚的日子里,刮完胡子以后,你会在布满蒸汽的镜子上写下“我爱你”,给稍后进来刷牙的我一个惊喜。你会专门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说出这三个字。你会专门设置一个电脑屏幕保护程序,我坐在电脑旁,一下就能看到里面跳出的“我爱你”。你以前从没有对别人做过这些事,所以,似乎需要不断地练习。
我知道,心并不是真正存储感情的器官。然而,在我俩的心中,一定有那么一块地方,是用来存放感情的。当有人爱上你的时候,你的心会变得残缺,变得尖锐,变得易受伤害。然后,如同一块粗糙的岩石,在被朝圣者用指尖抚摩过无数次后,在经过十九年的练习以后,它才又变得光滑圆润起来。
透过家属陪护室门上的玻璃,我忽然瞥见一个人影闪过。一定是有人刚走过病房,我最好出去看看。
我来到门外,那个人影正匆匆走过烧伤科的走廊。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在操场上看到的那个人影。
他正朝珍妮重症监护室的侧面走去。
他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病房,到她的床前,弯下了腰。
我大声喊叫,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一名护士朝珍妮的病房走来,胶底帆布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那人听到有人过来,赶紧溜了出去。
护士在查看珍妮的情况,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倒不是说我能读懂那些监测仪器上的数据,而是觉得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护士开始逐个察看仪器上的数据。
病房外面,人影已经消失在走廊中。
因为隔得较远,我没能看清他的脸,只是捕捉到一个穿深蓝色长大衣的轮廓。可是,通往烧伤科的大门紧锁着,他一定是获得许可才进来的。他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护士,或许正准备下班,所以没穿白大褂或者护士服,而是穿着外套。或许他只是想在回家以前再看看珍妮的情况。
珍妮回来了,我冲她露出笑脸,可心里还是感到害怕。因为,谁会在七月中旬穿深色的长外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