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些人找到我祖父,有的说他的身子突然疼了,肯定是瞎子吃了他家的祖宗了,所以现在开始报应了。也有的说他家谁个死的人给他托梦了,说他被瞎子吃了。还有的说被瞎子吃了的那条火赤练是他死去的爹……
我祖父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因为几年灾害,那时候的生活已经很困难了,如果喊他收留下瞎子,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负担么?但是也不敢再做主说把瞎子送回到他那个老光棍叔叔手里,那肯定是活不成,不欠下一条命债么?我祖父想来想去,想到了老对头蛇姑和蛇女她们。
秦村的蛇是谁家死人变的,哪个主对哪条蛇,只有蛇姑和蛇女清楚,只要她说瞎子吃的蛇都是没主的蛇,那么瞎子就可以继续吃下去,一直吃到冬天没得吃的,饿死结了。如果说瞎子吃的蛇是有主的蛇,那么应该怎么办,就请蛇姑和蛇女拿个主意算了,该打死就打死,该送回老光棍那里,也得她们开个口。我祖父叫人把瞎子送到三清观,蛇姑和蛇女把瞎子留下了,却叫人给我祖父传话,说瞎子的疯病她们可以帮忙医治好,但是瞎子今后的事情,得我祖父帮忙应承下来。我祖父当时根本不相信她们能把瞎子的疯病医好,就答应了。
谁晓得过了两天,当蛇姑和蛇女把瞎子领到他面前的时候,那瞎子竟然晓得喊人了,有规有矩的,很标致的模样。我祖父不好再推说啥了,他将瞎子的老光棍叔叔叫来,将他霸占了的家产啥的,都退回给瞎子,由他做主,单给瞎子立了个户头,由秦村人均摊派点粮食给瞎子,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
因为这事情上你祖父给瞎子出了头,瞎子就拿我们家当他的家,我也没拿他当外人,当自家兄弟。我父亲说,原来瞎子一直喊你祖父叫庚爹,你祖父死的时候,他还磕了七十二个响头,拜了大坟的。
我本来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的,提出来,就等于揭了一块伤疤,但是看见父亲那悲悲切切的表情,心里老是不舒服。就说,你当他是自家兄弟,他老婆和娃娃……那怎么回事呢?
父亲就像那脑溢血的病人一样,脑袋嗵的一下就涨红了起来,从脖子一直红到脑门上,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噎住了似的捶了两下胸口,缓过来气,说,没有我,他哪里娶得上老婆?你晓得不,他老婆是我的第一个相好——初恋情人呐!
我吃了一惊。看见父亲摇摇晃晃的,生怕他脑袋气炸了,胸口气闷膛了,万一栽倒在地上病了怎么的,我不罪过么?于是慌忙上前扶住他。谁晓得我父亲眼睛一横,把我往边上一搡,说,你晓得不?你晓得这么些年我心里是啥滋味么?我谁也没说,全闷在心里……父亲说着说着,眼泪汪汪的,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憋闷和委屈似的,他冲我爆发出来了。
父亲说,他不在外面去混了,并不是因为瞎子眼睛瞎了,也不是被吓住了,而是因为遇着了瞎子的老婆—那个时候她还是一大姑娘,家住五道河,叫秀。
我没想到父亲在我母亲之外,还有一段爱情故事。
父亲说,瞎子眼睛看不见过后,他歇息了一段时间,但是手痒痒的又按捺不住了。父亲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了门,他掖着口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村口,弯儿都没打一个,就直接去了五道河。
五道河河流很多,当地的村民养殖了很多鸭子和鹅。父亲去了好几个地方,发现那些鸭子和鹅都很瘦,而且在换毛,这样的东西不仅吃起来没油水,而且拿到市场也不好脱手。父亲于是大胆地溜达进了村子。村子里很寂静,人都下地去了。父亲突然听到一阵鹅叫声,这声音让他精神一振,立即兴奋起来。我父亲听出来了,这叫声里面有四只即将产蛋的年轻的肥美的母鹅,还有一只是正在追逐母鹅的年轻大公鹅,公鹅很壮实,叫声高亢嘹亮,只有非常肥壮的鹅才可能叫得出那样的声音来。
寻着叫声,我父亲找到了它们,那些鹅。它们被圈在一个竹围栏里,靠进一片橘树林,橘树林旁边,是一家住户,但是院门紧逼。我父亲用闪电般的目光将四周审视了一遍,他没有看见有人,也没看见有狗,只有一只懒猫耷拉着脑袋,趴在一个矮墙上打着呼噜睡大觉。我父亲蹲下身子,装着系鞋带,其实他在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我父亲这本事很厉害,他的耳朵可以从非常嘈杂混乱声响里辨别出细微得你根本听不见但是确实存在的某一种声音,这我见识过。有一回我和父亲去参加一家老人的寿筵,那人特别多,声音的嘈杂程度就别说了。席间,父亲问人家这做菜的是位新手吧,人家说是,我父亲说,这厨子的手艺不错,但是就手没定准,连盘子带碗,一个中午都摔碎四个了。人家说你又没进厨房,咋晓得。我父亲说我听出来的。人家说你吹牛吧,这多远啊。正说着,跑堂的上菜来了,一问,果然是,大家对我父亲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父亲细听了一下,发现四周没有人的动静,就对那鹅叫唤起来,他这一叫唤,那些鹅不叫唤了,先是昂扬脖子奇怪地看着他,看了一阵过后,就傻眼似的不动了。我父亲哧溜一声蹿进那个围栏里,将那些鹅抓起来往口袋里塞。刚把那只公鹅塞进口袋里,我父亲就听到一阵喧闹声,他慌忙溜进那片橘树林里,想要从那家房屋后面绕出去。他刚钻出那片橘树林,就发现坏了,那家房屋后面有一个狗窝,是只母狗,可能刚产了崽,正龇牙咧嘴地恶狠狠地瞪着他呢。母狗护崽,尤其是才产了崽的母狗,凶狠得连花豹都敢扑过去咬。我父亲吓呆了,一动不敢动,他只要身子一晃,那母狗肯定会冲出来,扑向他,然后狂吠起来。这时候我父亲听见那些人匆忙赶过来的脚步声,有人说,刚才还听见鹅叫,现在咋突然不叫了呢?明明看见有个年轻人,贼头贼脑地进去了,咋不见了呢?又有人愤恨地说,一定是贼,要抓住了,非弄死他不可!胆子也太大了。听那人这么一说,那些人的脚步开始加快,成了飞奔。我父亲将脚慢慢地往回挪着,他想要退回橘树林里。那只母狗慢慢地探起身子,耳朵慢慢地竖立起来,脖子上的毛也慢慢竖了起来,我父亲看见几只刚刚睁眼的小狗崽子也探出了毛绒绒的脑袋,这些小家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呢……
我父亲小心翼翼地刚往回挪了两步,那挨千刀的母狗就纵身一跃,跳出了它的狗窝,然后一声狂吠,亮出那尖利如刀的牙齿,直奔我父亲而来。我父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就在那母狗刚要扑到我父亲身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喝住了它。母狗悻悻地后退了两步,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我父亲。我父亲听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弯着脑袋一看,是一个姑娘站在橘树林边。
你还不把鹅放出来,你想死啊!那姑娘低声说。我父亲愣了下,慌忙将鹅从口袋里抓出来,放在地上。那些鹅就像大梦初醒一样,懵懵懂懂地打量了我父亲一眼,然后摇摇晃晃地踱着步,又开始叫唤起来。
秀啊,你在干啥呢?那些人走近了,站在路上,隔着橘树林问。
没,没干啥啊。那个叫秀的姑娘说。
鹅咋跑了呢?问的人可能是那叫秀的爹。
我刚放了的。秀说。
这时候,有人发现了蹴在橘树林里的我的父亲。
那谁啊?干啥的?蹴在橘树林里干啥?他们问。
我父亲只好站起来,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是好。
爹,他是技术员,我请他帮我们看看橘树,看看果子咋的总是结不结实,老掉。秀说。
技术员,哪个地方的技术员?秀的爹问道。
秦……秦村的,我是秦村的。我父亲说。
我上次在土镇听人说起他的,就拖人给他带了信,他今天就来了。秀说。就这样,我父亲认识了那个叫秀的姑娘。那天中午,我父亲以技术员的身份,在她家受到了她父亲的高规格待遇,抽了他父亲的叶子烟,吃了他父亲珍藏在那里的老酒。后来他们开始约会了。那个秀要我父亲做堂堂正正的人,千万不要再做贼,说那样没有出息。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了那个叫秀的初恋情人,我父亲不仅不再做贼了,而且完全改变了游手好闲的毛病。但是他们的婚事却在秀的爹那里通不过了。那天的事情,让秀的爹本来就半信半疑,后来他去调查了,晓得了我父亲的底细,因此再咋的着也不肯答应秀和我父亲的婚事。秀为此闹过绝食,闹过上吊和跳河,但是都无法让他那铁了心肠的爹回心转意。
后来我父亲认识了我娘,他们结婚不久,就听说秀的爹死了。我父亲后悔不已,要是自己再坚持坚持就好了。当听说秀因为他一直没有嫁的消息后,我父亲更是感慨万千……他悄悄去了趟五道河,见到了久别的初恋情人。为了长相厮守,我父亲竟然出了下策,让他的初恋情人嫁到秦村,嫁给瞎子,以方便他们暗渡陈仓。
尽管在瞎子脑袋上钻了三个窟窿眼,捉出了那条虫子,但是瞎子的头疼病还是没有好,只是比以前消减了些。这已经让瞎子很满足了。思考许久,又研究了许久,我和父亲把意见归纳了一下,又去征求了医生的建议,最后还是决定把瞎子患癌症的事情跟他说说。
瞎子听了后非常平静,想都没想,就说,回秦村。
父亲在临别前的一夜跟我说了很多话,其中许多是关于东鱼的。我建议父亲去看看东鱼,开初父亲答应了,还问我是不是应该买些啥东西去,我说一切都由我安排就是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父亲却不愿意去了,说东鱼已经是个老糊涂的人了,就算去了,说的也都是胡话,没意思。我见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不好硬劝他。
他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你还是少和他往来,对你没好处。父亲幽幽地说,他给你讲的那些,你最好少听,他是个连阴毒都拿他没办法的人——你就晓得他是个毒性有多大的家伙了!
就在黎明的时候,父亲再次问了我和艾榕的事情,他说这些天他做梦梦见了很多不好的征兆,可能是要出事情了。我问父亲都梦见了啥,父亲却不答,只是很忧郁的样子。
我依旧没敢给父亲说起艾榕的事情,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晓得如何开口。我不想父亲的心思老郁结在我和艾榕的事情上,就转换话题,问他回去过后咋办。
能咋办呢?瞎子死了,好好把他埋了。至于我和你娘,还有秀,我们都老了,老了啥事情也就好办了。父亲轻叹一声,又淡然一笑,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都想得开了,就算想不开,也看得淡了。
父亲走的时候,交代了一件事情让我去给他办理。父亲说,以前秦村毒蛇横行,现在连只蛇皮也看不见了,全被人捉了去换钱——秦村十幢小洋楼,起码有九幢是抓蛇卖了修起的。当初还有人阻拦,说那些蛇是他们的祖先,可是到后来看见人家抓蛇发了财,自己也急着跟着干了。
我父亲要让我给他办理一个特种养殖证书,他想要开办一个养蛇场。说秦村有人原来办了一个,被土镇去人给封了,还罚了款,说蛇是国家保护动物,只有办理特种养殖证书才可以养。
我说你老都老了,还招啥蛇啊。父亲笑笑说,哪里是招蛇啊,是招财。送走父亲和瞎子,我去了水巷子。父亲来的那些天,我一有时间,就要到东鱼那里去一趟,东鱼的身体状况还是非常差,我想等送走了父亲和瞎子,就把他送进医院里,看他还能不能再捱些日子。我跟东鱼说了我的意思,东鱼却笑了,他说他捱不住了,晓得所剩时日不多,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我跟东鱼说了我父亲的事,他说他早就晓得我父亲是谁。我说你咋晓得呢?他从我身上的气味闻出来的。
这让我很惊讶。
东鱼说,你父亲就是那个吃虱子和蛤蚤的……呵呵,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那么厉害的人。你父亲吃得两片嘴唇都是红的,像喝了血的样子。我说你要见见我父亲么?
他愿意来见我么?东鱼反问道。
我说我问他了,他不来,他已经走了。
他是不敢。东鱼说。
我父亲原来一直很嫉恨你的,因为他喜欢一个女娃娃,但是那个女娃娃却喜欢你,这很让他伤心。我说,后来他弄明白你只对蛇女感冒时,就不嫉恨你了。女娃娃?哦,你不晓得的……你父亲跟你说过没说过那个女娃娃最后死了……被蛇咬死的事?东鱼问。
我说他没有跟我提起过。
那是他的秘密,是他和你祖父的秘密。东鱼吁了口气,说,但是我们晓得,我和蛇女。我们还是说说蛇女吧。
我点点头。
我没想到在秦村还有那样的女人。东鱼说,我不晓得在她面前,秦村的那些男人是咋保持平静的。她就像是用玉石雕琢出来的一般,晶莹剔透,不着凡尘。当时你的祖父跟我说,说蛇女有毒,男人动不得。我不相信,我只是想,这天下的男人怕是没有谁抗拒得了蛇女的,但是要真的让男人去,恐怕又没谁愿意了,谁忍心啊,她看起来太完美了。
我很奇怪秦村的人为啥会把那么美丽的女人叫蛇女,把她的母亲叫蛇姑。但是我很快就晓得了。那是我到的第二天的傍晚,我先是听见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我看见一群人抬着担架从蜿蜒的田埂上走过来。我问他们出了啥事情么。他们告诉我,木匠被蛇咬了,是五步蛇。
我是晓得五步蛇的毒性的,说这不很危险么?他们说没问题,送到蛇女这里只要人还是活的,就没问题。
我这才晓得,蛇女原来是蛇医。我想,她之所以被叫蛇女,应该是因为她能医治蛇毒吧。我跟着去了,我想晓得蛇女是咋医治五步蛇毒的。我发现蛇女的治疗手段十分诡异。
被五步蛇咬了的是秦村有名的木匠,人称小木匠。小木匠躺在担架上已经昏迷,他的儿子和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板前,其余不相干的人,都被喊到了外面,我说让我留下看看吧。蛇女看了我一眼,指指角落里的一个蒲团,我忙过去规规矩矩坐下。
蛇女关上房门,然后拿出三支香点燃,撮在手上,双目紧闭着,念念有词。正念着,蛇女的母亲——那被叫做蛇姑的老女人颤巍巍地端过来一碗清水放在蛇女面前,刚一搁下,蛇女的眼睛就睁开了。蛇女把香插在香炉上,垂着眼帘对着那碗清水默念了一阵,然后端起来,竖起一根指头在水碗上面划着,她一边划,一边念叨,并且开始围着小木匠和小木匠的妻儿兜圈子。一二三,蛇女兜了三圈。
蛇女在小木匠身边蹲下,抬起他的头颅,将碗里的水灌进他嘴巴里。小木匠动了动。蛇女从香炉里抓起一把炉灰,在伤口上撒了些,剩余的摊在手板心里,对着小木匠的鼻孔,扑哧一声吹了进去。小木匠打了个激灵,呻吟了一声。好了。蛇女说,你们把他背回去吧。
我们、我们想晓得,是谁咬了他。小木匠的女人说。
都是自作自受啊。蛇女叹息一声,说,他是不是在西山被咬了的?是。小木匠的女人说,他看上了西山上的几根老柏树,想要砍下来搁在那里,等等给我们两个人打棺材。我们去了正砍着,不晓得从啥地方钻出条蛇来,直奔过去一下就咬住他,我们把它打死了,它都还不松口。
那蛇是老木匠。蛇女说。
这个老畜生,活着的时候不安生,死了也要作恶。小木匠的女人愤怒了,说,看我们回去不把他的坟头给扒拉了,把那几根烂骨头丢出来给狗啃!他认为他死得冤屈。蛇女说。
小木匠的女人的泪水慢慢浸出了眼眶,她显得非常悲伤。抹了把泪水,她说,你不晓得,那个老畜生不是人!他不那样对我,我们咋会那样去对他呐……蛇女不吱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小木匠女人嚎啕大哭起来,外面的人以为是小木匠咋的了才导致他的女人这么悲恸,要进来看,被蛇女挡住了。小木匠的女人哭了一阵子,抽抽搭搭说了在谁听来都会认为是无比屈辱和无比愤恨的事情。
小木匠的父亲老木匠,是小木匠和小木匠女人合谋起来杀了的。听小木匠女人的讲述,这是一个因为乱伦引起的暗杀的故事。故事一点都不曲折。秦村背后的大山里生长着很多柏树,这里的柏树生长缓慢,别的地方一棵树十年就碗口粗了,而秦村的柏树二十年却还只有胳膊大。因为生长缓慢,所以木质就特别密实、坚韧。这样的木头,打家具费时,雕菩萨费工,却是做棺材的好料。
秦村的老柏木做棺材,究竟好在哪里?有一年土镇修水库,挖出了一座老坟,老坟迄今起码也有五百年,叫人称奇的是里面的棺材竟然完好无损,油光鉴亮。这还不算,掀开棺材盖,尸体容颜依旧,栩栩如生。据说那棺木,就是出自秦村的老柏木。人们赞叹那老柏木好,更赞叹打棺材的工匠手艺好。方圆百里,唯一能用老柏木打出那样棺材的工匠,现在只有一人,这人就在秦村,人称老木匠。老木匠原本是有姓有名的,由于手艺太好,大家都只记得了他的手艺,反倒把名字给忘记了。不过也没关系,一说老木匠,谁都晓得说的是他。
老木匠打棺材的手艺是祖传的,到他这一辈,已不知传了多少代。老木匠承袭祖法,打棺材只用秦村的老柏木,像楠木檀香木核桃木香樟木……均入不了他的眼,要让他用这些木料打棺材,无论你给好多报酬,他都是不屑一顾的。他看重的只有秦村的老柏木。打好棺材后,老木匠只收一半的钱,另一半,等到半年后再给。主人家豪爽,要一次给净,但是老木匠不依。老木匠将一块新鲜猪肉放进棺材里,说,半年过后,如果里面的猪肉没有腐烂,没有臭,你再给那另外一半钱。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半年过后,主人家送钱来了,敬佩不已地跟老木匠说,那肉还跟刚放进去时一样……
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徒弟。其实他们还有一层关系,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儿子。因为这事并不光彩,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也都在私底下说说,从来不拿到桌面上来,一是怕招惹了老木匠不高兴,二来是怕损了老木匠的名声,老木匠毕竟是秦村的骄傲啊。
老木匠有过老婆,也有过娃娃。只是有一年他老婆突然疯了,抱着娃娃跳了秦河,从此老木匠就成了一个人。老木匠到处找人给他做媒,想再娶个老婆,他是急着想要有个后,担心那打棺材的手艺,到了他这一辈就断了。但是晓得老木匠底细的,却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他老婆之所以跳水,是他脾性太坏,打的。
秦村有个拖拉机手,在从秦村运肥料的时候翻了车,成了瘫子。瘫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的时候,能够得到一口由老木匠打的老柏木棺材。于是老木匠被请了过去。
老木匠亲自上山挑选的树木,亲自砍伐的,亲自锯成大板……到最后上漆,这口棺材统共花去了老木匠三个月的时间。棺材刚一做好,瘫子就死了。秦村的人都说瘫子死得真是时候。
瘫子死后半年,瘫子的老婆竟然生出了个娃娃。这个娃娃,就是后来的小木匠。
小木匠的娘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小木匠的娘一死,小木匠就进了老木匠的家门,说跟老木匠学手艺。
老木匠待小木匠很费心,他曾在酒后跟人吹嘘,说要把小木匠培养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师傅,让他的手艺能够在小木匠手里继续发扬光大。并且世代传承下去。
但是小木匠却对老木匠的手艺没有一点兴趣,他显得有些愚笨,老木匠说的话,他总是记不住。
老木匠是个脾性很坏的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打人,因此小木匠也总是被老木匠打。老木匠打起小木匠来,简直是下了死手的,小木匠经常被打得走不了路,或者拿不动斧头。在老木匠的棍棒下,小木匠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终于勉强能给老木匠打个下手了。
老木匠心想,照这样下去,小木匠是学不会他的手艺的,他必得另外想办法才是。
小木匠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就没人上门提亲。老木匠到处托人,但是人家都说小木匠木讷愚笨。
最后,老木匠还是给小木匠娶了个女人回来,与其说是娶,还不如说是买。这个女人花去了老木匠半生的积蓄。洞房那天晚上,老木匠却让小木匠给棺材上漆,他钻进了洞房。小木匠一边听着那女人的嘤嘤哭泣,一边给棺材上着漆,一边泪流满面。
第二天小木匠看见了女人。她神色黯然,原本好看的面容,现在却如同一朵在风雨中凋零的花儿,支离破碎。小木匠这一天时间都是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一天,女人找到小木匠,问究竟是谁娶的他。小木匠嗫嚅了半天,说,是我。女人说,我既然是你娶的,为啥要被他睡?小木匠说,我师傅说我的品种不好,已经坏了,要生出个后代来,肯定还是学不会那木匠活,成不了大师傅。女人说,听说你是他的儿子?小木匠说,人家说是。女人说,既然你是他的种,为啥学不会木匠活?小木匠不晓得如何回答。女人说,因为你是个孬种,所以你才学不会!
一年多时间过后,女人生了个娃娃。女人再次找到小木匠,问他,这娃娃叫谁爹?小木匠说,叫我。女人说,是你的种么?小木匠叹息一声,咬咬牙,回答说,不是。女人说,既然不是你的种,为啥要叫你爹?小木匠咬咬嘴唇,说,我要杀了他。女人想了想,说,我做你的帮手吧。
这一天,老木匠正蹲在地上逗哄娃娃,他手里拿着颗把把糖,娃娃伸手要的时候,他把手往回一缩。娃娃不要了,他又伸出那颗把把糖,在娃娃面前绕着。
喊爷爷,喊声爷爷我就给。老木匠说。
他怕是不应该叫你爷爷吧。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冷漠地看着他。老木匠心里一凉,把把把糖塞到娃娃的小手里,讪讪笑着要离开。你在床上不是把我耍猴样的折腾来折腾去么?为啥现在见了我要躲呢?你不摸摸我么?女人把自己往老木匠面前送了送。
娃娃……娃娃正看我们呢。老木匠瞥了一眼地上的娃娃。娃娃拿着那只把把糖,使劲往嘴里塞。
他是你的小儿子,你还怕他看见么?你既然怕你的小儿子看见,为啥不怕你的大儿子呢?女人说。
他……他是傻子。老木匠说。
他是傻子你给他娶老婆干啥啊?娶回来你又不准他跟我睡,你要睡。你既然要睡,当初何不直接娶我就是了?女人高耸着颤巍巍的胸口,把自己往老木匠怀里送着。
疯子,你疯了……老木匠慌张地往后退着。退了几步,他退不动了,他靠在了啥东西上面。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木匠。
你站在这里干啥呢?不赶快过去把板子刨平。老木匠冲着小木匠吼道。我站在这里干啥?收拾你!收拾你个老畜生!小木匠的话音未落,老木匠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啥都不晓得了。
老木匠醒来过后,看见小木匠拿着斧头,在女人的指点下,正在准备敲自己的膝盖骨。
你瞄准点。女人跟小木匠说。
小木匠额头浸着密密的汗珠,他抡了抡斧头,正要敲下去,被女人挡住了。女人拿出来个装满瘪谷的枕头,垫在老木匠裸露的膝盖上,说,这样敲,才不会破皮。
小木匠猛然抡起斧头,这一抡,老木匠看见了小木匠成为一个大师傅的潜质。他抡得很圆——只有这样抡斧头,才会力道充足饱满,着力点准确,不偏不倚——打棺材就需要这样的抡斧头,只有这样抡斧头,才能把楔子穿进棺材板里……
嗵!老木匠没有听见斧头敲击木楔子的闷沉的响声,听到了一声来自身体深处的碎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老木匠嗷嗷地大叫起来,他在地上翻滚着,跟一条被开水烫了的黄鳝一样,扭来扭去。
老木匠再也站不起来了。
听说老木匠瘫了,秦村的人都来探望他,问他究竟是咋回事,好好的,咋个就突然就瘫了?老木匠一阵悲叹过后,告诉人家,自己是摔了,膝盖骨摔碎了。你动不了,这天下就从此没谁享受得了那柏木老棺了!那些人都惋惜。有。老木匠指了指站在一边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小木匠。
他?那些人惊奇地看着小木匠。
我走眼了,他是把好手。老木匠做了一个挥舞斧头的动作。
小木匠成了一位远近有名的木匠师傅,他最擅长的还是打造棺材。小木匠的手脚远比老木匠麻利,而且他的话语不多,不像老木匠,搞一阵子,就要喝喝茶,抽抽烟,说说话,然后再搞一阵。只要材料一摆在小木匠手里,小木匠就像一位冲入敌阵的威猛无比的将军,斧头挥舞得银光飞溅,那些刨木花就像雪花一样飘散着……就在大家看得瞠目结舌的时候,斧头骤然停住了,那些雪花也消失了,四周安静下来,一具亮堂堂的棺材透露出死亡的气息,摆在那里,静静等候着,等候着一个亡魂……
小木匠在外面打棺材,家里的一切就由女人打理。女人又新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自然是小木匠的了。老木匠如果就这么像一条狗一样的活在这个家里,他可能还会苟延残喘几年或者十几年。但是老木匠却不,他想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起来。
如果小木匠在家,老木匠会悄悄地把自己藏匿在某个角落。在小木匠面前,老木匠处处都表现得小心翼翼,这很明智,他晓得自己不是小木匠的对手了,他必须得像是一条老得牙齿脱落,连声音都残缺不全了的癞皮狗,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活下来。小木匠的话语很少,目光深沉而坚毅,他的每一斧头每一凿子,都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甚至不会像老木匠当年那样,在喉咙里故作声势地低嚎一声。他很平静,这平静让老木匠既欣喜,又感到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