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仪式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本·汉斯科姆讲完银弹头的故事之后,大伙儿还想再聊,迈克却要他们都去睡觉。“今天已经够了。”他说,但他似乎在讲自己。贝弗莉觉得他神色疲惫扭曲,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我们还没讲完啊,”埃迪说,“之后的事呢?我还是想不起来——”
“迈克说、说得对,”威廉说,“会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会想起来的就、就不会想起来。我想我们会想、想起来的,想起必须想起的部、部分。”
“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理查德说。
迈克点点头说:“明天见。”说完瞄了一眼时钟,“应该说今天见。”
“还是在这里吗?”贝弗莉问。
迈克缓缓摇头:“我建议明天在堪萨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脚踏车的地方。”
“我们要去荒原。”埃迪说,说完忽然打了个冷战。
迈克又点点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接着威廉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我希望你们今晚小心一点,”迈克说,“它来过这里,也可能会去你们去的地方。不过,今晚的聚会让我感觉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觉得还是办得到的,你不觉得吗,威廉?”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应该是。”
“它也知道这一点,”迈克说,“因此它会想尽办法让局势站在它那边。”
“要是它出现了怎么办?”理查德问,“捏着鼻子、闭上眼睛转三圈,脑子里想着好事情?还是对它撒魔粉?唱猫王的老歌?到底怎么办?”
迈克摇摇头:“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我只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希望我们活着,将事情做个了结。也许那一股力量还在。”他耸耸肩,动作很疲惫,“我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缺席,不是失踪就是死了,但你们都出现了,让我对接下来抱着一丝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有趣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对吧,干草堆?”
“哔哔,理查德。”本说,说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馆吗,贝弗莉?”威廉问。
“好啊。”她已经在穿外套了。图书馆此刻安静、阴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觉得过去两天的种种忽然追了上来,压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还好,但却不然: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像是正在做梦,脑海中都是偏执的妄想。他感觉被人盯着。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也许我正在苏瓦德医生的疯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对面是伦菲尔德。他和苍蝇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们两人都认为有派对,穿得很华丽,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紧身束缚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摇摇头说:“干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会带我回家。对吧,两位?”
“当然。”本说。他瞄了贝弗莉一眼,看见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头一痛。他几乎忘记那种痛楚了。新的回忆陡然浮现,他差一点就抓着了,却还是让它飘走了。
“你呢,迈、迈克?”威廉问,“想跟我和贝一起走吗?”
迈克摇摇头说:“我得先——”
这时,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她的叫声划破了寂静,被头上方的圆顶接收了,回音有如报丧女妖的笑声,在他们四周飞舞回荡。
威廉转身看她。理查德刚拿起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吓得松手放开。埃迪将空的杜松子酒瓶扫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贝弗莉倒退几步,伸出双手,脸色白得像铜版纸,深陷在眼窝里的暗紫色双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么——”威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鲜血从她颤抖的指间缓缓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觉得掌心热辣辣的,不是很痛,有点像旧伤复发的感觉。
他手上的旧疤(在英国重新出现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转头望去,发现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流血。迈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们会一起到最后,对不对?”贝弗莉说。她已经哭了。哭声和尖叫声一样被空荡寂静的图书馆放大了,仿佛图书馆也跟着哭了。威廉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神啊,求求你,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啜泣着说,一边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颤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点!”威廉说着抓住埃迪的手。
“什么——”
“快点!”
威廉伸出另一只手。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握住他的手,脸上依然挂着泪。
“没错,”迈克说,他看来头晕目眩,好像嗑了药一样,“没错,就是这样,对吧?又开始了,对不对,威廉?又从头开始了。”
“没、没错,我、我想——”
迈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牵起贝弗莉的另一只手。本望了他们半晌,接着像做梦一样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走到迈克和理查德之间,握住两人的手。所有人围成一圈。
(啊Chüd这就是除魔仪式乌龟也帮不了我们)
威廉开口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看见埃迪头往后仰,脖子青筋暴露,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颤了两下,和点二二手枪击发一样剧烈短促。迈克的嘴动得很奇怪,仿佛同时在笑又很难过。砰砰的开门、关门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有如滚动的保龄球。期刊室里没有风,杂志却在空中旋转飞舞。卡罗尔·丹纳的办公室里,IBM打字机忽然活了过来,打出几行字:
他双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
打字机卡住了,吱吱作响,里面的电子零件负载过量,发出打嗝般的声音。第二书区的神秘学图书书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凯西、诺查丹玛斯、查尔斯·福特的著作和伪经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觉得力量大增。他隐约察觉自己勃起了,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圆圈的力量真是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的门同时关上。
服务台后方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响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关上开关一样。
所有人松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觉得可怕的厄运感蹿了出来。他看了看伙伴苍白紧绷的脸庞,接着低头看手。血迹还在,但斯坦利·乌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乐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绞绳一般的歪斜白线。威廉想,上回是我们七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帮我们划出伤痕。斯坦利不在这里,他死了。这回将是我们六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贝弗莉挨着他颤抖,威廉伸手搂住她。其他人都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长桌上凌乱地摆着空瓶、杯子和满出来的烟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岛。
“够了,”威廉沙哑地说,“今天晚上的余兴节目已经够了,留一点把戏下次用吧。”
“我想起来了,”贝弗莉说。她抬头看着威廉,双眼圆睁,苍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被我爸发现了。大家逃跑。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拼命跑。下水道……鸟……它……我全都想起来了。”
“没错,”理查德说,“我也想起来了。”
埃迪点点头说:“抽水站——”
威廉说:“还有埃迪——”
“回去吧,”迈克说,“好好睡一觉,很晚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迈克。”贝弗莉说。
“不行,我得锁门,还得写一些东西……这次聚会的细节。不会很久的,你们先走吧。”
所有人朝门口走,没什么交谈。威廉和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后头。威廉帮贝弗莉扶门,她低声道了谢,踏上馆外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好年轻、好脆弱……他沮丧地察觉自己可能又会爱上她。他试着回想奥黛拉,但她感觉好遥远。弗利特可能才刚日出,送牛奶的人开始工作,而她还在家里睡觉。
德里上空再度乌云密布,浓浓的雾气低低笼罩着空荡的街道。德里活动中心那栋狭长的维多利亚高楼矗立在黑暗中沉思着。威廉想起“走进活动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话,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很吵,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牵住她。
“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她说。
“我们有可、可能准、准备好吗?”
“你的话就会,威老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触碰她的乳房,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在这漫漫长夜结束前,他有机会知道吗?她的乳房更丰满、更成熟了……当他的手覆上她的阴部,将会碰到毛发。他心想,我爱你,贝……现在还是。本也爱你……现在还是。我们当时爱你……现在依然爱你。我们最好爱你,因为事情开始了,不能回头了。
他回头朝半条街外的图书馆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阶最上面,本在台阶下方看着他们。隔着有如飘忽透镜的低矮雾气,威廉看见他手插口袋垮着肩膀,仿佛变回了十一岁的小男孩。没关系,小本,爱是最重要的,还有关怀……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时间。当我们走入黑暗,或许只能带着爱情。这样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胜于无。
“我父亲知道了,”贝弗莉忽然说,“我有一天从荒原回家,发现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气时都会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贝,我很担心你,’他总会这么说,‘非常担心。’”她笑了,但身体在颤抖,“我觉得他想伤害我,威廉。我是说……他之前也伤害过我,但最后一次不一样,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爱他,非常爱,可是——”
她看着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说。但他没讲。她迟早得自己开口。他们此刻已经承担不了谎言与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说,说完一只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当场被神处死。”
“那就再说一次吧。”
“不要,我——”
“说吧。说出来很痛,但也许它已经积压太久,溃烂了。说吧。”
“我恨我爸,”她说完开始无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讨厌他。我在他心中永远不够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爱他。”
他停下脚步紧紧抱住她,她急切地伸开双臂搂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颈侧。威廉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躯,成熟而又紧实。他微微侧身,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贴过来。
“我们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说,“玩捉迷藏之类的,没什么危险的游戏。我们连提都没提到它,至少早上没有……我们有一阵子几乎每天都会谈到它,你还记得吗?”
“对,”他说,“有一阵、阵子,我记得。”
“那天是阴天……很热。我们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点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个澡,然后吃个三明治,喝点汤,再回荒原继续玩。我爸妈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却在家里,没有出去。”
下主大街/上午十一点半
她才刚进门,他就将她一把扔进客厅。她吓得尖叫,但马上就停了,因为她狠狠地撞到墙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松垮的沙发上,惊慌地左右张望。客厅的门啪一声关上,父亲刚才就站在门后。
“贝,我很担心你,”他说,“有时非常担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我敢说我一定讲过。”
“爸爸,怎么——”
他缓缓走过客厅,神情阴森哀伤,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与愿违,那表情就好像静止水面上的浮尘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咬着右手的关节,身着卡其裤,她低头瞥见他的高筒靴在母亲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尘器,她慌乱地想,把地毯吸干净。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泥巴,黑泥。她心里响起了警报。她才刚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们从荒原回来,那里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块沼泽,长满和骨头一样白的矮树,还有理查德称之为竹子的植物。风一吹,竹子就会硿硿作响,很像巫毒教的鼓声。她父亲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啪!
他的手划出一大圈打在她脸上,让她一头撞上墙壁。他拇指插进皮带,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着她。温热的鲜血从她左边嘴角流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他说。她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结果好像没了。
“爸爸,你在说什么?”她低声颤抖地问。
“你要是敢说谎,我就打得你只剩半条命,贝。”他说。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盯着沙发墙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绪再度狂奔,回到四岁那年,她坐在浴缸里,拿着蓝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爱的父亲高头大马,穿着灰色斜纹吊带裤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着橘子汽水,另一手拿着毛巾帮她的背抹肥皂,一边说:“贝贝宝,露出你的耳朵来,你妈妈需要马铃薯做晚餐。”她听见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见她抬头望着他头发微白的脸庞,觉得这张脸永远不会变。
“我……我不会说谎骗你,爸爸,”她说,“怎么了?”泪水来了,他的身影慢慢颤抖模糊了起来。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她心脏猛跳,目光再度飘向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只要踩进去太深,泥巴就会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认为走到底就会变成流沙。
“我偶尔会去那里——”
啪!长满硬茧的手再度扫了过来。她哀号一声,又痛又怕。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恐惧,他不看她也让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对,状况愈来愈差……万一他想杀死她怎么办?万一(哦别想了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会杀死女儿的) 他失控了怎么办?万一——
“你让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讲什么。
“把裤子脱了。”
她更困惑了。他讲话似乎毫无头绪,让她听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什么……为什么?”
他又举起手,她往后缩。“把裤子脱了,贝,让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心里浮现一个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疯狂:她看见自己脱下牛仔裤,一只脚竟然跟着断了。父亲在客厅追她,用皮带抽她,她只能一只脚跳着逃开。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爸爸,我不知道你——”
他大手一挥,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进她肩膀里,让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来,头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尖叫出声。她看见……什么都没有。她父亲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贝弗莉突然明白刚才只有她和它在公寓里。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内波特街那样,她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力量和纯然的邪恶。她父亲的“人味”稀释了它。但它确实在,操纵了他。
他将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个人跌倒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号。就是这样,她心想,它就是这样运作的。我要告诉威廉,让他明白。整个德里都是这样,它只是……它只是有洞就钻,趁隙而入而已。
她翻了个身。父亲朝她走来,她坐着闪开,头发扎进眼睛里。
“我知道你去了那里,”他说,“人家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贝会和一票男孩子厮混。结果今天早上我亲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这点似乎让他再次怒火中烧,干瘦的身躯猛力颤抖,仿佛通了电流。“还不到十二岁!”他大吼道,接着朝她大腿踹了一脚,让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实或想法(管它是什么)令他咬牙切齿,有如担心嘴边肉被抢走的饿犬。“你还不到十二岁!十二岁!还不到十二岁!”
他又踹了一脚,贝弗莉匍匐闪躲,两人已经进到厨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炉台下方的抽屉,震得里头的锅碗瓢盆哐啷作响。
“不准躲,贝,”他说,“你再这样躲我,我就让你更难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这件事很严重。跟一群男孩子厮混,让他们对你胡作非为,而且你还不到十二岁。天哪,这还不严重吗?”他抓住她肩膀,将她一把拉起来。
“你长得很漂亮,”他说,“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欢被上。你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了吗,贝?”
她终于明白它在他脑袋里灌输什么了……只不过她晓得那样的想法一直都在,只是被它捡现成拿来用罢了。
“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咆哮道,说完又打了她。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让她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扑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觉背上一阵剧痛。盐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颗粒有如花开花谢一般四散而出。他的声音听起来太低沉了。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异样的神情。父亲正盯着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觉上衣跑出来了,而且她没穿胸罩——她当时只有一副胸罩,而且是运动胸罩。她的思绪飘回内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脱下自己的衬衫给她。她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乳房抵着薄薄的棉衫,但他们偶尔飘来的目光并没有冒犯她,感觉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险,也让人感觉温暖。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耻。难道她父亲错了吗?难道她完全没有(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 那种想法?没有坏念头,像他讲的那些事?
完全不是那样!完全不是(被当成发泄工具)他现在看我的那种眼神!不一样!
她将上衣下摆塞回裤子里。
“贝?”
“爸爸,我们只是一起玩,就这样。我们玩……我们……我们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又说了一次,一边朝她走来,目光从她胸口扫向没有曲线的窄臀,接着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语调说话,让她更加害怕:“女孩子会吃口香糖就会抽烟!会抽烟就会喝酒!会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她吼了回去。他双手放到她肩上,不过没有掐她或伤她,反而非常温柔。但这样才最恐怖。
“贝弗莉,”他着魔似的,用决然而又疯狂的语气说,“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种地方,除了躺下来还能干什么?”
“放开我!”她朝父亲吼道。愤怒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样的地方。青黄色的怒火在她脑海中熊熊燃烧,威胁着她的思考。从小到大他一直恐吓她、羞辱她、伤害她。“放开我!”
“不准用这种态度和爸爸说话。”他说,他被吓到了。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一次也没有!”
“也许你没做,也许你有。我得亲自检查才行。我知道怎么检查,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不。”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蓝瞳孔旁的发黄角膜:“你说什么?”
“我说不。”他盯着她看,或许见到了她眼中的怒火与强烈的反抗。“是谁跟你说的?”
“贝——”
“谁跟你说我们去那里玩了?是陌生人吗?穿着银橘两色衣服的家伙?是不是戴着手套?虽然不是小丑,但看起来是?他叫什么名字?”
“贝,闭嘴——”
“不,你才闭嘴。”她对他说。
他又扬起手臂,但这回没有张手,而是握拳,仿佛想击碎什么。贝弗莉闪开,拳头从她头上扫过,打在了墙上。他号叫一声,将她放开,将拳头放到嘴边呼气。她匆匆迈着碎步远离他。
“你给我回来!”
“不!”她说,“你想伤我。我爱你,爸爸,但我讨厌你这样。你以后不准再继续了。是它让你变成这样,不过是你让它进到你身体里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给我滚过来,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不。”她说,说完又开始哭泣。
“别让我过去抓你,贝,不然你就惨了。过来。”
“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她说,“我就过去。”
他突然扑了上来,像猫一样敏捷。她虽然猜到他会这么做,却还是差点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厨房的门把,将门开出一道仅可容身的小缝,随即钻了出去,穿过玄关朝门口跑。她十分惊慌地跑着,跟二十七年后逃离克什太太一样急迫。在她身后,艾尔·马什撞到门,将门撞关了,门板裂了一个洞。
“你马上给我过来!”他一边号叫,一边将门打开追了出来。
前门拴上了,她刚才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只手抖着去开锁,另一只手徒劳地转动门把。她父亲再度发出怒吼,声音有如(贱女孩把裤子脱下来) 野兽。她又转动门把,这回门终于开了。热气在她喉内上下奔腾,她回头发现他就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脸上挂着狞笑,上下两排马齿般的发黄牙齿有如捕熊夹。
贝弗莉冲出纱门,感觉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没有抓着。她奔下台阶,结果重心不稳扑到水泥走道上,擦伤了两边膝盖。
“贝,你马上给我回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他跑下台阶,她手忙脚乱站了起来,牛仔裤两边都破了,(把裤子脱了) 膝盖渗出血来,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进》的神经末梢。她回头发现他又追上来了。艾尔·马什,看守者兼监护人,穿着卡其长裤和双口袋卡其衬衫,钥匙用链子系在皮带上,灰白头发向后飞扬。但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他,那个曾帮她刷背,打她肚子,因为担心她、非常担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岁那年替她扎辫子,结果扎得很丑,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会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里冰淇淋店里两毛五的甜点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亲,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来的信差。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只见到不顾一切的杀气,见到了它。
她拔腿就跑,逃离它。
帕斯卡尔先生正在院子里替马唐草浇水,一边听门廊栏杆上的手提收音机播放红袜队的比赛,听见骚动吓得抬头观望。齐纳曼家的小孩从老旧的哈德逊黄蜂轿车旁退开。他们花了二十五美元买下那辆车,几乎每天刷洗。他们其中一个拿着水管,另一个提着一桶肥皂水。丹顿太太从公寓二楼往外望,她嘴里塞满别针,腿上摆着女儿(她有六个女儿)的裙子,篮子里还有衣服要补。年幼的拉斯·瑟拉门尼尔斯将他的手推车匆匆拉离龟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尔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见春天刚教他怎么绑鞋带才不会松掉的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着从他面前跑过,忍不住哭了出来。没多久,她父亲也从他面前跑过,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时只有三岁,十二年后因为摩托车车祸身亡,他看见马什先生脸上浮现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后连做了三周噩梦,梦见穿着衣服的马什先生变成了蜘蛛。
贝弗莉往前飞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关。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会在乎。德里人有时很疯狂,她不用看报纸或听说德里的历史就知道。万一被他抓住,他会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后他会被人带走,像爱德华·科克兰的父亲一样被关进牢房,一脸茫然,愤愤不解。
她朝镇中心跑,路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看她,又看看追着她的他,脸上露出新奇甚至惊愕的神情,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赶路。她肺里的空气愈来愈重。
她横过运河,双脚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车辆从她右边通过,压得桥面的厚木板轰隆作响。她看见运河流进左边的石拱钻入地下,进入镇中心。她忽然往右闯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刹车声大作。她右转是因为荒原在那个方向。还有两公里左右,她得在一里坡的陡坡(两旁巷子更陡)甩开父亲才有机会到得了,没有别的办法。
“我警告你小贱人,立刻给我回来!”
她跑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时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红发跟着甩过肩膀。她父亲正在过街,和她一样完全不顾车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躲进一条小巷,跑到仓库区后方。这些建筑的正面就是一里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装行、罕普希尔仓储公司和伊格尔犹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两旁堆满发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晓得沾了什么腐物和烂污。巷里五味杂陈,有浓有淡,还有一些臭到极点……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苍蝇群聚飞舞,有如一团团云朵。她听见建筑物里面传来锯骨机鲜血四溅的呻吟,双脚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股撞到一个电镀垃圾桶,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牛胃掉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肥嫩的丛林大野花。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我说现在!别自讨苦吃!”
两个男人坐在克希纳包装厂的装卸口啃三明治,餐篮敞开摆在身边。其中一人温和地说:“你惨了,小姑娘,看来你和你老爸闯进柴房了。”另一个人听了呵呵笑。
他愈来愈近了。她听见他如雷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身后。她往右看见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着高高的木板围篱朝她飞来。
接着他大叫一声,感觉又惊又怒。原来是他脚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虽然很快就站了起来,但不再咆哮,只是胡言乱语发泄怒气。门口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小巷蜿蜒向左……贝弗莉紧急刹车,绝望得张大嘴巴。只见一辆垃圾车挡住了巷口,两旁缝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转声,她隐约听见驾驶座有人低声交谈。他们也在午休。再过三四分钟就正午了,法院的钟就快响了。
她听见他又追来了,不断逼近,于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伤的膝盖从垃圾车底下爬了过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让她头晕想吐。她这么快爬过来,其实是因为这里更恶心:地上沾着一层滑腻的黏液和垃圾残渣。但她继续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车滚烫的排气管。她咬牙忍住才没有叫出来。
“贝弗莉?你在车底下?”他说的每个字都夹杂着喘息声。她回头一看,发现他弯腰朝垃圾车底下看,两人四目相对。
“离我……远一点!”她勉强说了一句。
“你这个贱人!”他说,声音低沉,哽着口水,接着便趴下来开始往车底爬,用古怪的游泳姿势让自己前进,钥匙锵锵作响。
贝弗莉爬到驾驶座底下,抓住其中一个轮胎——胎纹有两个指节深——将自己往上拉,站了起来。虽然尾椎撞到前保险杆,但她还是拔腿就跑,沿着一里坡往前冲,上衣和牛仔裤沾满黏液,臭得要命。她回头发现父亲的手和长满雀斑的手臂从垃圾车驾驶座下冒了出来,有如童年梦中会从床下出现的怪兽。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闪进费德曼仓储和崔克兄弟货运站之间的通道里。这条通道小得不能称为巷子,地上满是破箱子、杂草和向日葵,当然还有垃圾。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后方蹲了下来。几秒钟后,她看见父亲从通道前跑过,上坡扬长而去。
贝弗莉起身冲向通道的另一头,那里有铁网围篱。她像猴子一样爬到顶端翻了过去,继续朝另一头走。她来到德里神学院,穿过修剪整齐的后院草地,绕过楼房,耳朵听见里面有人正在用管风琴弹奏古典乐,音符愉悦平静,仿佛嵌进了静谧的空气中。
神学院和堪萨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树篱。她隔着树篱往外看,发现父亲在街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工作衫腋下湿了一片。他双手叉腰左右张望,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贝弗莉望着他。她也气喘吁吁,心脏仿佛冲到喉头,跳得像兔子一样快,嘴巴又干又渴,身上的臭味让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画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身体四周一定画着很多条线。
她父亲缓缓穿过马路,朝神学院这一边走来。
贝弗莉屏住呼吸。
神哪,求求你,我已经跑不动了。帮帮我,别让他发现我。
艾尔·马什缓缓走在人行道上,直接从女儿藏身的树篱前走过。
神哪,别让他闻到我!
他没有闻到,可能因为他在小巷里跌了一跤,又爬过垃圾车底下,身上和她一样臭。他继续往前走。她看着他走下一里坡,消失在视线外。
贝弗莉缓缓起身。她衣服上全是垃圾,脸很脏,背上被垃圾车排气管烫到的地方痛得厉害,但外在的狼狈都被思绪的混乱盖过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驶离了世界的边缘,一般正常的行为准则不再适用了。她没办法想象自己回家,却也无法想象自己不回家。她违抗了父亲,违抗了他——
她强迫自己甩掉这个念头,因为它让她虚弱颤抖,恶心想吐。她爱父亲。十诫不是说要尊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的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吗?这是没错,但他已经变了,不再是她父亲,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被附身了。它——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忍不住浑身颤抖:其他伙伴也是这样吗?或遇到类似的事?她得警告他们。他们之前伤了它,或许它现在准备采取行动,确保我们再也伤不了它。而且说真的,还能去哪里?她只有他们这群朋友。威廉。威廉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会告诉她该做什么,威廉知道下一步。
她走到神学院小径和堪萨斯街人行道的交会口停下来,探出树篱往外望。她父亲真的走了。她右转沿着堪萨斯街往荒原前进。也许现在没人在那里,可能还在家里吃午餐,但他们会回来,而且她可以先到阴凉的地下俱乐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会开一扇小窗,透进一点儿阳光,甚至还能睡一觉。她身心俱疲,迫切渴望休息。没错,睡个觉应该很好。
她昏昏沉沉拖着脚步经过最后几栋房子,接下来坡度太陡,直通荒原,没办法盖房子。她父亲竟然会到荒原徘徊窥探,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贝弗莉显然没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那群恶少很小心不发出声音,因为他们之前追丢过,不想再重蹈覆辙。他们愈来愈靠近,脚步和猫一样轻。贝尔齐和维克多咧嘴狞笑,但亨利的表情茫然而又严肃,没有梳理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和刚才公寓里的艾尔·马什一样空洞。他伸出肮脏的手指贴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三人不断拉近和她的距离,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年夏天,亨利一直半疯半醒,在心里的深渊两岸徘徊,走的桥愈来愈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抚摸他那天,桥梁成了细绳,而细绳今天早上断了。亨利全身赤裸走到院子里,身上只有一条破烂发黄的内裤。他抬头望向天空,昨夜的残月还在。看着看着,月亮忽然变成狞笑的骷髅头。亨利跪在地上,心里又怕又喜。幽灵般的声音从月亮上传来,不停地变化,时而混成轻柔的呓语,几乎无法听懂……但他发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所有声音都来自一个声音,来自一个灵体。那个声音叫他去找贝尔齐和维克多,中午左右到堪萨斯街和卡斯特罗大道附近。那个声音说他到时就会知道该做什么了。果不其然,那个贱妞出现了。他等候声音指示下一步行动,一边拉近距离。指示来了,但不是来自月亮,而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阴沟栅。声音很低,但很清楚。贝尔齐和维克多望着阴沟栅,神情恍惚,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接着又抬头看着贝弗莉。
杀了她,阴沟里的声音说。
亨利·鲍尔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长的纤细物品,两侧有仿象牙的镶嵌装饰。一枚小小的纯铬按钮在这个不明物品的末端闪闪发亮。亨利摁下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刀柄凹槽里弹了出来。他一边抛接折刀,一边稍微加快脚步。维克多和贝尔齐依然一脸恍惚,也加速跟上亨利。
严格来说,贝弗莉没听见他们。使她转头的不是亨利愈来愈近。亨利屈膝潜行,脸上挂着僵固的狞笑,和印第安人一样安静。不,她转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一种清楚、直接、强烈得无法漠视的感觉,被人盯着的感觉。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迈克·汉伦放下笔,望着图书馆的阴暗穹厅。他看见圆灯洒下岛屿般的光影,书册遁入幽暗之中,铁梯以优雅的螺旋通向藏书区,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仍然不觉得图书馆只有他一个人,不再是了。
其他人离开后,迈克出于习惯打扫了一番。他就像开始自动驾驶的机长,思绪飘到了百万公里外,二十七年前。他倒了烟灰缸,将空酒瓶扔了(还放了一层废弃物遮住,免得卡罗尔看到吓坏了),可回收的罐子放进书桌后方的箱子里,接着又拿了扫帚把埃迪打破的杜松子酒瓶扫干净。
清完了桌子,他走进期刊室捡拾散落的杂志。他一边做着这些例行公事,一边回味他们方才分享的往事——或者该说遗漏的部分。他们以为回忆都回来了。他觉得威廉和贝弗莉很接近,但仍然不算全部。回忆会回来的……如果它肯给他们时间的话。一九五八年那一次,他们根本没机会准备。他们见面就谈——中间只被石头大战和内波特街29号的英勇冒险打断——但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谈出来,然后八月十四日就被赶鸭子上架,被亨利和他的死党一路追进了下水道。
他将最后一批杂志放回原位,一边心想,也许我当时应该告诉他们。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强烈反对。应该是乌龟吧,他想。或许那是一部分,或许周期的感觉也是。或许最后一幕也会以新的方式再度出现。他已经将手电筒和安全头盔小心摆好,为明天做准备。他将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蓝图整齐卷好,用橡皮筋捆好收进同一个橱柜。但他们童年谈过、计划过的所有事情,不管成不成熟,最后都徒劳无功。他们只是硬生生被追进下水道里,卷进之后的对决中。这回又将如此吗?他现在认为信念和力量是可以互换的。最终真理是不是更简单?是不是唯有被无情推入事件的旋涡,一如没有降落伞、从母亲子宫坠落而出的婴儿,才可能凭着信念行动?一旦开始坠落,你就得相信降落伞会让你活着,不是吗?无论如何,你最后能做的就是拉动扣环。
天哪,这简直是扮成黑人的富尔顿·希恩主教嘛,迈克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迈克打扫、整理、沉思,希望结束后他会累得只想回家睡几个小时。但等他真的忙完了,却发现自己清醒到极点。于是他走到办公室后方的藏书室,从钥匙圈上拿了一把钥匙,打开铁栅走了进去。这间藏书室的门和保险库很像,据说只要关好上锁就能防火,里面收藏着图书馆的珍贵初版书、早期作者的签名书(包括麦尔维尔的《白鲸》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与德里相关的历史典籍和曾经在德里居住或工作过的极少数作家的手稿。如果他们大难不死,迈克希望威廉能将手稿存放在德里图书馆。他走过锡罩灯泡下的第三排书架,闻着图书馆令人熟悉的味道,混杂着霉味、灰尘和陈旧纸页的肉桂香。迈克心想,我死的时候很可能一手拿着借书证,一手拿着过期章吧。嗯,这样的死法或许还算好的呢。
他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那本处处折页的速记簿就塞在弗里克的《德里往昔》和米肖德的《德里史》之间,里头写满了德里的奇闻逸事和他的胡思乱想。他将簿子塞得非常靠里,几乎隐形了。外人除非刻意寻找,否则一定找不到。
迈克抽出速记簿,走到藏书室的门口关灯,锁上铁栅,然后回到他们刚才聚会的桌前坐了下来,将速记簿翻到上回写到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口供真是古怪而又残缺,既有历史,又有丑闻、日记和告解。四月六日之后,他就没有再写了。他用拇指翻了翻剩下的空白页,心想:很快就得买新的了。他想起玛格丽特·米歇尔《飘》的初稿没有用速记或打字,写在学校作文簿里,堆得像座小山,觉得很有趣。接着他拔开笔帽,在上回写的最后一行底下空两行,写下“五月三十一日”。他停笔抬头,略略环顾空荡荡的图书馆,随即埋头记下过去三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他打电话给斯坦利·乌里斯写起。
他静静写了十五分钟,注意力开始涣散,停笔的频率愈来愈高。斯坦利的头颅在冰箱里的景象试图闯入他的脑海。那血淋淋的头颅,张开的嘴里塞满羽毛,从冰箱里掉到地上,朝他滚来。他吃力地甩开了那幅景象,继续奋笔疾书。五分钟后,他忽然直起身子左右张望,觉得一定会看到头颅滚过红黑两色的瓷砖,两眼就和鹿头标本的眼睛一样晶亮灵动。
什么都没有。没有头颅也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低低的心跳声。
镇定一点,迈克,你只是一时精神错乱,就这样。
但没有用。文字开始离他而去,思绪在他够不着的地方飘荡。他感觉颈后一阵压力,而且似乎愈来愈重。
有人在看他。
他放下笔,起身喊道:“有人在吗?”声音从穹厅反射回来,吓了他一跳。他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威廉……还是本?”
威廉……本……
迈克突然决定回家,只要带走速记簿就好。他伸手去拿……忽然听见一个轻微滑溜的脚步声。
他又抬头观望。小小的光影有如池塘,被湖泊般的黑暗包围。就这样……起码他没看见任何东西。他等待着,心脏狂跳。
脚步声再度出现,这回他听出位置了。主馆和儿童馆间的玻璃长廊。在那里。那里有人,有东西。
迈克悄悄移动,从书桌走到服务台。通往长廊的双开门用木头门挡卡着,他看得见一点里面。他看见像脚的东西,心里忽然大为惊恐,想说难道斯坦利终于来了,一手拿着鸟类图鉴从暗处出现,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手腕和上臂都是刀痕。我总算来了,斯坦利会说,因为得从地洞里挣脱出来,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但我还是来了……
又是脚步声。迈克确定自己看见鞋了——鞋子和破烂的牛仔裤脚。褪色的浅蓝棉须垂在没穿袜子的脚踝边。漆黑之中,脚踝上方将近两米的地方,他看见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伸手在半圆形服务台上慌张摸索,摸到桌子另一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双眼睛。他指尖碰到小木盒的边角。是过期卡。接着是小一点的盒子。回形针和橡皮筋。他手指碰到某个金属物体,立刻一把抓住。是拆信刀,柄上印着耶稣拯救世人六个字,质量很差,是恩典浸信会来函募款附赠的。迈克已经十五年没有参加礼拜了,但恩典浸信会是他母亲所属的教会,他曾经超过己力地捐过五美元。他本来想把小刀扔了,结果没有,现在还跟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服务台他的桌上(卡罗尔桌上则永远一尘不染)。
他紧紧握着拆信刀,盯着阴暗的长廊。
脚步声再度响起。一声、两声。他已经看得见破牛仔裤的膝盖了,还有对方的身形:巨大、笨重,肩膀浑圆,头发似乎很蓬乱,体形很像人猿。
“你是谁?”
那身影只是站在原处,打量迈克。
虽然还是怕,但迈克已经不再惊惶,因为他确定不是斯坦利死而复生,被掌心的疤痕和某种诡异的魔力召唤回来,像汉默拍的恐怖电影里的僵尸那样。无论那人是谁,绝对不是斯坦利·乌里斯。成年的斯坦利身高只有一米七。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最靠近玻璃走廊的球形灯光落在它的牛仔裤上,裤腰没系皮带。
迈克突然知道是谁了。那身影还没开口,他就知道了。
“嗨,黑鬼,”那身影说,“还在用石头砸人吗?想知道是谁毒死你家小狗的吗?”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灯光照出了脸。是亨利·鲍尔斯。他的脸肿了、松垮了,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色;脸颊下垂,而且长满短髭,黑白几乎各占一半;额头刻了三道波浪状的皱纹,在浓眉上方;丰满的唇边也有皱纹,像括号一样。他眼睛小而恶毒,充满血丝,凹陷在脱色的眼窝里,神情空洞。那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三十九岁像七十岁,却又有着十二岁小男孩的神情。他的衣服上依然沾着白天在藏身的树丛中抹到的绿渍。
“你不懂得打招呼吗,黑鬼?”亨利问。
“嗨,亨利。”他隐约想起自己有两天没听收音机了,甚至也没看报。他通常每天都会看报。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忙了。
真糟。
亨利走出连接主馆和儿童馆的走廊,用猪一般的眼神望着迈克,咧开双唇发出难以形容的狞笑,露出蛀蚀的牙齿。
“声音,”他说,“你听到过声音吗,黑鬼?”
“什么声音,亨利?”他双手收到背后,有如被叫起来背诵的学童,将拆信刀从左手换到右手。霍斯特·米勒一九二三年捐赠的座钟严肃地滴答着,将一秒一秒的时间滴入图书馆如湖面般平滑的寂静中。
“从月亮上来的声音,”亨利说着伸手到口袋里,“来自月亮,很多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微微皱眉,接着摇摇头说,“很多声音,但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它的声音。”
“你见过它吗,亨利?”
“没错,”亨利说,“弗兰肯斯坦,把维克多的脑袋给扭断了。你应该听听的,声音就像拉特大号拉链一样。接着它又追贝尔齐,贝尔齐和它扭打。”
“真的?”
“对啊,所以我才能脱身。”
“你让他送死。”
“给我闭嘴!”亨利的脸颊涨成暗红色,往前走了两步。迈克觉得亨利愈离开连接主馆和儿童图书馆的通道,看起来就愈年轻。过去的恶毒仍然在他脸上,但迈克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那个被疯子鲍尔斯在农场上养大的小孩。亨利家的良田多年后成了荒烟蔓草。“你给我闭嘴!我要是不逃,就会被它杀掉!”
“它没有杀死我们。”
亨利眼中闪现阴狠的愉悦:“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除非我抢先它一步把你们杀光。”他将手抽出口袋,掌心多了一个二十厘米的细长物体,两侧有仿象牙雕饰,前端一个铬质小按钮闪闪发亮。亨利摁下不明物体上的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凹槽里弹了出来。他握住折刀,稍微加速朝服务台走来。
“瞧我找到什么?”他说,“我知道去哪儿找。”说完便闭起边缘红肿的一只眼睛,猥琐地眨了眨眼。“月亮上的人交代的。”亨利再度露齿微笑,“白天躲好,晚上搭便车,老人,攻击他,杀了他,将车丢在新港,应该是。刚进入德里界,我就听见那声音。我朝下水道看,就发现这些衣服,还有刀。我的折刀。”
“你忘了一件事,亨利。”
亨利笑着摇头。
“我们逃过了,你也逃过了。如果它想杀死我们,它也想杀你。”
“你错了。”
“你才错了。你们几个蠢蛋也许帮了它忙,但它可不讲什么情分的,不是吗?你两个朋友都被它逮到了,贝尔齐试图反抗,你却逃了。不过,你现在回来了,我想你也是它想了结的对象,亨利,我真的这么想。”
“才怪!”
“也许你会看到弗兰肯斯坦?还是狼人?吸血鬼?小丑?甚至是你自己!说不定你会看到它的真面目,亨利。我们就看到了。要我告诉你吗?要我——”
“你闭嘴!”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扑来。
迈克往旁边一站,伸出一只脚。亨利摔了一个狗吃屎,有如圆盘在被鞋子踩得光滑的地板上溜了出去,脑袋撞到桌脚,就是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方才聚会聊往事的桌子。亨利吓得不知所措,松开手上的刀。
迈克冲了过去,想抢走折刀。他大可以做掉亨利,将刻有“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插进亨利颈后,然后报警。接下来当然有一堆无聊的官僚程序,但不会太多,起码在德里不会,因为这么诡异的暴力事件在这里并不罕见。
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忽然发现(和闪电一样快得让他来不及多想)要是自己杀死亨利,就等于帮它杀人,正如亨利杀了他等于替它杀人一样。而且他在亨利脸上看到的另一种神情——一个过度操劳、神情疲惫困惑的孩子,为了不明的目的而被推上有毒的道路——也让他下不了手。亨利从小生长在疯子父亲的心灵荼毒下,早在发现它存在之前就已经属于它了。
因此,迈克没有将拆信刀插进亨利脆弱的颈后,而是跪下来抢走折刀。刀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将刀锋砍进他的手指里。疼痛没有立即出现,只有鲜血从他右手前三根手指流了出来,滴在他有疤的掌中。
他下意识收手,亨利身子一滚,又将刀抢了回去。迈克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跪着,都在流血:迈克手指流血,亨利鼻子流血。亨利甩甩脑袋,将血滴甩入黑暗之中。
“我还以为你没那么笨呢!”他沙哑地说,“你们他妈的都是娘炮!要是公平打斗,我们一定可以打败你们!”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轻声说道,“不然我就报警了。警察会来带你回精神病院,让你离开德里,你就安全了。”
亨利想回答,但开不了口。他没办法告诉迈克一个讨厌的事实,就是他无论在精神病院、洛杉矶或廷巴克图都不会安全,因为和骨头一样白、和雪一样冰的月亮依然会升起,鬼魂般的声音会开始说话,月亮会变成它的脸,口齿不清地说说笑笑,下达指令。他吞下黏稠的血。
“你打架从来不公平!”
“你又公平了吗?”迈克问。
“你这个黑鬼天花夜行虫兔崽子人猿黑猩猩!”亨利咆哮一声,又扑向迈克。
亨利扑得颠簸、笨拙,迈克后退闪开,但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亨利再度撞上桌子。他弹了起来,转身抓住迈克的手臂。迈克拿着拆信刀一挥,感觉刀子刺进亨利的前臂。亨利哀号一声,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他扑向迈克,头发遮住眼睛,鲜血从断折的鼻子流到肥厚的嘴唇上。
迈克试着起身闪到亨利身侧,想推开他。亨利挥舞折刀,在空中划出亮闪闪的圆弧,十五厘米长的刀刃完全没入迈克的大腿,毫不费力,仿佛切进温热的奶油中。亨利将刀拔出来,刀锋滴着血,迈克痛得大叫,猛力将亨利推开。
他吃力地站起来,但亨利动作更快,迈克差点没躲过他的第二次猛扑。他感觉鲜血以令人担心的速度流下大腿,灌满他的便鞋。我想他刺到我腿动脉了。天哪,他狠狠刺中我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地板上也有。妈的,鞋子报销了,我两个月前才买的——
亨利又扑过来了,喘得像头发怒的公牛。迈克摇摇晃晃闪过身子,再度朝亨利挥了一刀。拆信刀划破亨利的破烂衬衫,在他胸膛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亨利闷哼一声,迈克再度将他推开。
“你这个耍诈的黑鬼!”亨利哀号道,“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说。
两人背后传来窃笑,亨利转头一看……随即惊恐大叫,双手捂脸,有如被骚扰的老处女。迈克目光扫向服务台,只见斯坦利的脑袋从服务台后方“啪”一声弹了出来,声音大得吓人,切断的脖颈下方装了弹簧。他面如死灰,脸上涂着油彩,双颊两个火辣辣的红点,没有眼睛,变成两个橘色毛球。斯坦利的脑袋像盒子里的小丑一样前后晃动,和内波特街房子边的向日葵一样,感觉可怕而又怪诞。他张开嘴巴,用尖叫大笑的声音开始唱道:“杀了他,亨利!杀了那个黑鬼,杀了黑猩猩,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迈克转身看着亨利,沮丧地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有点好奇亨利那年春末看见的是谁的头。斯坦利?维克多·克里斯?还是他父亲?
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冲来,折刀有如缝纫机的针头上下舞动。“去死吧,黑鬼!”他咆哮道,“去死吧,黑鬼!去死吧,黑鬼!”
迈克往后退,被亨利刺伤的腿立刻一软,跌倒在地上。那条腿已经几乎没有感觉,显得冰冷而遥远。他低头看,发现雪白的长裤早已鲜红一片。
亨利的折刀从他鼻尖前闪过。
亨利转身想再次挥击,迈克将刻着“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往前一捅。亨利扑向刀子,就像被针刺进的虫子一样。温热的血洒到迈克手上。他抽手收刀,却听见啪的一声。他只拔出刀柄,刀锋留在亨利胃里突了出来。
“去死吧,黑鬼!”亨利大吼,一手捂住戳出腹部的刀锋,鲜血从他指间泉涌而出。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伤口。服务台后方的滴血头颅尖叫大笑,弹簧吱嘎作响。迈克头晕想吐。他回头一看,发现头颅变成了贝尔齐,看来就像戴着纽约扬基队球帽的香槟软木塞。迈克大声呻吟,但声音听起来很远,有如回音。他发现自己坐在温热的血泊中。要是不快用止血带绑住我的腿,我一定会死。
“去——死吧,黑——鬼!”亨利尖叫。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握着折刀,摇摇晃晃地离开迈克,朝图书馆大门走去。他像醉鬼一样,有如电子弹球在回音阵阵的主厅里忽左忽右,撞翻了一张安乐椅。他伸手乱抓,将架子上的报纸扫到了地上。他走到门口,伸直手臂将门推开,随即冲进夜色里。
迈克开始意识模糊。他想解开皮带,但手指却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他总算解开带扣,将皮带抽了出来,缠在鼠蹊部下方,紧紧系住流血的大腿。他一手抓着皮带,开始朝服务台爬去。那里有电话。他不晓得要怎么才能够着话筒,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爬到那里。他觉得天旋地转、视线模糊,眼前世界被一波波灰色巨浪淹没。他伸长舌头,用牙齿狠狠咬了一口。疼痛来得又急又烈,视线再度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握着拆信刀的断柄,便立刻将它扔了。他终于到了服务台,感觉那里就和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迈克靠着没事的腿撑起身子,用没有握着皮带的手抓住服务台的边缘。他咬牙切齿,眼睛眯成一线,总算让自己站了起来。他像鹳鸟一样站着,将电话够到面前。电话旁边贴了三个号码:消防队、警察局和医院。他伸出距离自己仿佛有十几公里远的手指,颤抖着拨了医院的电话:555-3711。电话铃响之后,他闭上眼睛……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潘尼歪斯,他立刻瞪大双眼。
“你好呀,黑鬼!”潘尼歪斯吼道,朝着迈克的耳朵放声大笑,声音和碎玻璃一样尖。“怎么样啊?你好吗?我想你应该死了,你觉得呢?我觉得亨利达成任务了!想要气球吗,迈克?想要气球吗?你好吗?喂喂喂?”
迈克抬头望向座钟钟面,米勒捐的钟,发现钟面变成了他父亲的脸,心里一点也不意外。罹患癌症的父亲脸色死灰,两眼翻白,忽然间伸出舌头,钟也同时敲响了。
迈克抓住服务台的手松了,靠单脚支撑的身体摇晃片刻又跌回地上。话筒挂在电话线尾端摆动着,有如催眠师的道具。他的手愈来愈抓不紧皮带了。
“哈啰,有人在吗?”潘尼歪斯的爽朗声音从摇晃的话筒里传了出来,“我是国王!我是德里之王!这一点千真万确。你不觉得吗,小子?”
“假如你听得到,”迈克哑着嗓子说,“而且不是我现在听到的那个人,请你帮帮我。我叫迈克·汉伦,目前人在德里图书馆,就快失血致死了。假如你拿着话筒,我要跟你说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有人不让我听到。如果你还在,麻烦你快一点。”
他侧躺着,像胎儿一样收起双脚,将皮带在右手缠了两圈,专心握紧它。世界开始飘离,被一块块有如气球和棉絮的灰色云朵带向远方。
“哈喽,你还好吗?”潘尼歪斯在摆动的话筒里大吼,“你还好吗,死黑鬼?哈喽……嘿,”亨利·鲍尔斯说,“你还好吗,小贱人?”
堪萨斯街/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贝弗莉立刻转身就跑,反应快得超乎他们预期。她本来可以抢先的……只可惜头发坏了事。亨利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长发,将她拉回来,朝她咧嘴微笑,发出浓烈而热烘烘的口臭。
“你好呀,”亨利·鲍尔斯说,“你要去哪里?回去找你那群混账朋友玩吗?我想把你鼻子割下来,让你吃下去,你觉得呢?”
她挣扎着想摆脱,亨利哈哈大笑,抓着她的头发让她左右摆头。刀子映着八月的迷蒙阳光,发出危险的光芒。
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而且按了很久。
“这里!这里!你们几个小子在做什么?放开她!”
开车的是一名老妇人。一九五〇年出厂的福特轿车,保养得很好。她将车停在路边,脑袋探出前座外,椅子上还铺着毛毯。维克多·克里斯看见老妇人愤怒认真的表情,脸上的茫然顿时消失,紧张地看着亨利。“你们——”
“救命!”贝弗莉尖叫,“他手上有刀!有刀!”
老妇人转怒为忧,还带着诧异与恐惧。“你们几个在做什么?放开她!”
马路对面(贝弗莉看得很清楚),赫伯特·罗斯从门廊上的椅子里起身,走到扶手前向这里张望,表情和贝尔齐一样茫然。他折好报纸,转身静静回到屋里。
“放开她!”老妇人尖叫。
亨利龇牙咧嘴,突然朝老妇人冲去,同时抓住贝弗莉的头发拉着她走。贝弗莉跌跌撞撞,单膝跪地被拖着前进,头皮痛得要命。她觉得头发被拔掉了不少。
老妇人大声尖叫,拼命摇起车窗。亨利往下猛刺,刀子刮过玻璃。老妇人放开离合器,车子顿了三下便往前冲,结果冲上人行道进退不得。亨利追了上去,依然拖着贝弗莉。维克多舔舔嘴唇,左右张望。贝尔齐推推头上的扬基队球帽,困惑地掏掏耳朵。
贝弗莉瞥见老妇人吓得脸色发白,接着看见她慌忙锁上车门,先锁前座,再锁驾驶座。福特车的引擎熄火了,亨利抬起靴子朝车尾灯踹了一脚。
“滚开!你这个干瘪老太婆!”
老妇人将车倒回街上,轮胎发出凄厉的吱嘎声。一辆皮卡车迎面驶来,急转弯闪过老妇人的车,司机猛按喇叭。亨利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再度露出狞笑。贝弗莉抬起穿着球鞋的脚,朝他睾丸踹了下去。
亨利的笑脸变成痛苦的哭脸,折刀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人行道上。他另一只手放开她的头发(但放手前又狠狠拉了一下),整个人跪到地上,握着胯下想要哀号。贝弗莉看见他手里抓着几绺她的红发,内心的恐惧顿时化成熊熊的恨意。她猛吸一口气,接着朝他头顶使劲踹了一脚。
接着她转身就跑。
贝尔齐愣愣追了三步就停了。他和维克多跑到亨利身旁,亨利将两人推开,摇摇晃晃起身,双手依然抱着胯下。那年夏天,他的胯下已经不止一次被踹了。
他弯腰拾起折刀,气喘吁吁说:“……点。”
“你说什么,亨利?”贝尔齐焦虑地问。
亨利转头看他,汗涔涔的脸上写满痛苦和炽烈的恨,让贝尔齐倒退一步。“我说……快……快点!”他挤出一句,接着便抱着胯下跌跌撞撞朝贝弗莉追去。
“我们追不上她了,亨利,”维克多不安地说,“老天,你都快走不动了。”
“我们会追到她的。”亨利喘着说。他撩起上唇,下意识地发出狗一般的狞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流到发烫的脸颊。“我们会追到她的,因为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她要去荒原找那群混账朋友。”贝弗莉说。
德里旅馆/凌晨两点
“啊?”威廉看着她说。他刚才心不在焉。两人牵手走在街上,没有说话却很自在,因为彼此吸引而微微兴奋。他只听见最后一个字,一条街外,德里旅馆的灯火穿透低矮的浓雾发着微光。
“我说你们是我的死党,我当时只有你们这群朋友,”她微笑着说,“交朋友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想。但我在芝加哥有一个好姐妹,叫凯·麦考尔,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威廉。”
“可能吧,我自己交朋友也很慢,”他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只要彼、彼此就够了。”他看见她发间沾着水珠,欣赏光线在她脑袋四周形成光晕的模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需要一样东西。”她说。
“什、什么东西?”
“我要你吻我。”她说。
他想到奥黛拉,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像贝弗莉。他之前一直没发觉。他心想自己当初是不是这样被吸引的,让他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好莱坞派对结束前鼓起勇气约她下次见面。令人不悦的罪恶感袭上他的心头……他伸出双臂,搂住了童年好友贝弗莉。
她的吻坚定、温暖而又甜美,乳房抵着他敞开的外套,臀部贴着他……离开……又贴上。当她再次挪开臀部,他双手伸进她的发间,身体紧贴住她。她感觉他变硬了,不禁轻叹一声,将脸贴上他的脖子。他感觉她的泪水沾上他的皮肤,温暖而私密。
“来吧,”她说,“快。”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匆匆走回德里旅馆。大厅很旧,两侧吊着花饰,依然带着往昔风采,装潢很有十九世纪伐木工人的味道。这个时间大厅很空,只有一名接待员待在内室,从外头隐约可以看见他双脚翘在桌上看电视。威廉伸手按了三楼的按钮,手指微微颤抖——是兴奋?紧张?歉疚?还是三者都有?对了,当然还有近乎疯狂的喜悦与恐惧。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不太令人愉快,但似乎无可避免。他带她穿过走廊,朝他房间走去,心想既然偷吃就做得彻底一点,到他房间,而非她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想起了第一本书的经纪人苏珊·布朗,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当时他还没二十岁。
偷吃,背着妻子偷吃。他试着在脑海中消化这件事,但感觉既真实又虚幻。其实他心里最强烈的感觉是想家,一种老派的失落感。奥黛拉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正在煮咖啡,穿着睡袍坐在餐桌前,可能在研读剧本,也可能在读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说。
他将钥匙插进311号房的锁孔里,钥匙锵啷作响。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位于五楼的房间,就会发现电话的留言灯在闪。正在看电视的接待员之前留了一则讯息给她,请她回电给芝加哥的朋友凯(凯疯狂打了三通电话,他才记得留言给贝弗莉)。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的房间,事情的发展或许会有所不同,他们或许不会隔天破晓醒来就成了德里警局的逃犯。但他们去了威廉的房间——也许事情就是如此安排的。
门开了,两人走了进去。她双颊绯红,两眼明亮地望着他,胸脯快速起伏。威廉将贝弗莉搂在怀里,一种“正确的感觉”淹没了他。他感觉过去和未来的循环完美无瑕地连接了起来。他伸脚笨拙地将门踢上。她笑了,吐出的空气暖暖蹿进他的口中。
“我的心——”她说着牵起他的手放到她左胸上。他感觉她的心脏在那坚实又令人疯狂的柔软下猛烈跳动,有如快速运转的引擎。
“你、你的心——”
“我的心。”
两人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亲吻。她将手伸进他衬衫里又抽了出来,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滑过他衬衫扣子,在小腹停留片刻……接着再往下探,滑过他坚硬粗大的阴茎。他胯下的肌肉猛力颤抖,让他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停止亲吻,将身体从她身旁移开。
“威廉?”
“慢、慢一点,”他说,“否则我会像个小、小鬼一样,一下子就缴、缴械了。”
她又笑了。笑得很温柔,看着他说:“是吗?还是你有所顾虑?”
“顾虑,”威廉说,“我总是有顾虑。”
“我没有。我恨他。”她说。
威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直到两天前才浮现那样的想法,”她说,“唔,我想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打我、伤害我,但我还是嫁给他,因为……因为我父亲总是担心我,我想。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他还是会担心。我想我知道他一定会认同汤姆,因为汤姆也一直担心我,非常担心。只要有人担心我,我就很安全。不只安全,还非常真实。”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她的上衣已经撩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腹。他很想亲吻那里。“但那一点也不真实,而是梦魇。嫁给汤姆就像重回梦魇里。怎么会有人想那样做呢,威廉?怎么会有人自己回到梦魇里呢?”
威廉说:“我只能想、想到一个原、原因,就是他想回、回去寻找自己。”
“梦魇在这里,”贝弗莉说,“梦魇就在德里。汤姆和德里比起来,就像小巫见大巫。我现在更认清他了。我讨厌自己竟然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你都不晓得……他让我做了哪些事情,唉,而且我还做得很高兴,你知道,因为他很担心我。我会哭……但有时真的很丢脸,你知道吗?”
“别哭。”威廉轻声说道,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紧紧握住他,双眼亮得离谱,但泪水没有滑落。“大家都是这、这样。但那不是考、考试,你只要尽、尽力就好、好了。”
“我是说,”她说,“我没有对汤姆不忠,也不是利用你报复他之类的。对我来说,这么做是……理智、正常而又甜蜜的。但我不想伤害你,威廉,或哄骗你做出未来会后悔的事。”
他低头沉思,想得非常认真,但那小小的古怪回忆——他双手握拳那句,还有别的——又游了回来,闯入他的思绪。这天真漫长,迈克来电邀他到东方璞玉聚餐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记起太多事情,例如乔治相簿里的照片。
“朋友不会哄、哄骗对方。”他说,弯腰靠向她。两人嘴唇相接,他开始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她一手伸向他颈后,将他拉近,他解开她的长裤,将它脱下,手在她小腹停留片刻,感觉很温暖。她的内裤褪下了,贝弗莉轻叹一声。威廉开始推挤,她引导他。
他进来之后,她微微拱背迎合他的挺入,一边喃喃:“做我朋友……我爱你,威廉。”
“我也爱你。”他说,并对着她裸露的肩膀微笑。他们缓缓律动,他感觉皮肤开始出汗,贝弗莉在他身下加快了动作。他的意识开始往下跑,愈来愈集中在两人结合的部位。她的毛细孔张开了,散发出可爱的麝香。
贝弗莉觉得自己就快高潮了。她挺身相迎,寻索顶点,对高潮的到来没有半分怀疑。她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仿佛往上跃起,但不是高潮,而是更兴奋的高原状态,远比汤姆或再之前两任情人带给她的愉悦还要强烈。她发现这不会只是高潮,而是一次感官的核爆。她有点害怕……但身体再度加速。她感觉威廉的长剑在她体内变硬,她的身体忽然也变得一样硬。她高潮了——开始高潮了。愉悦的感觉强烈得近乎痛苦,冲破了感官的闸门,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哦,天哪!”威廉喘息道。她觉得他哭了,但事后却始终无法确定。他抬起身子,她以为他要抽身了——她试着做好心理准备,因为那一刻总会带来难以解释的空虚与失落感,留下足迹般的感觉——没想到他再度猛力挺入。她立刻又高潮了。她从来不晓得自己能够这样。记忆之窗再度开启,她看见鸟,成千上万只的春鸟,降落在德里每一个屋顶、电话线和信箱上,映着洁白的四月天空。她既痛苦又愉悦——但很淡,就像洁白的春日天空一样淡。淡淡的疼痛混合着淡淡的愉悦和某种疯狂的确定。她流血了……她……她……
“你们全部吗?”她忽然大叫,眼睛吓得睁大。
这回他真的抽身了,但回忆来得猝不及防,让她几乎毫无所觉。
“什么?贝弗莉?你、你还好——”
“你们全部吗?我和你们每个人都做过?”
她看见威廉一脸惊诧,张大嘴巴……和恍然大悟。但不是她点醒他的。虽然她饱受惊吓,但还看得出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的。
“我们——”
“到底怎么样,威廉?”
“你、你就是那样救我、我们出去的,”他说,两眼亮得令她害怕,“你还、还不明白吗,贝?你就是那、那样救我们出、出去的!我们所有人……可是我们……”他忽然一脸恐惧迟疑。
“你想起所有的事了吗?”她问。
威廉缓缓摇头:“细、细节不记得,但……”他看着她,她发现他非常害怕。“其、其实是我、我们希望那、那样出去。我不确、确定……贝弗莉……我不确定大人做得到。”
她默默看了他很久,接着下意识坐到床边。她身躯光滑可爱。她弯腰脱下及膝丝袜,脊椎在微光下近乎隐形,头发有如麦穗般垂在一边肩膀上。他觉得自己黎明之前还会要她一次,心中再次浮现罪恶感。但想到奥黛拉此刻在海的另一岸,虽然歉疚,却觉得好过一点。再投一枚硬币到点唱机里吧,他心想,这回点的曲子叫《不知道就不会受伤》。但伤害还是造成了,也许在人与人之间。
贝弗莉起身,将床铺拉下来:“上床吧,我们该休息一下了。我们俩都是。”
“好、好的。”因为确实如此,不用怀疑。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然而不是一个人睡,至少今晚不要。刚才的冲击才开始消散——也许太快了一点,但他觉得好累,精疲力竭,每一秒钟的现实都像做梦。虽然心里歉疚,但威廉觉得这里很安全。他可以再躺一会儿,睡在她怀中。他想要她的温暖与友善。这两样东西都会激起性欲,但此刻对他们来说是无害的。
他脱了袜子和衬衫,躺到她身旁。她贴着他,乳房温暖,长腿冰凉。威廉抱着贝弗莉,察觉两者的不同。她的身子比奥黛拉长,胸和臀部也更丰满,但同样欢迎他。
亲爱的,应该是本陪着你才对,他昏昏欲睡地想,我想其实那样才对。怎么不是本呢?
因为当时是你,现在也是,就这样。因为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我想是鲍勃·迪伦说的……或里根总统,而现在也许是我,因为本才是应该送女士回家的人。
贝弗莉在他怀里扭动,但没有性暗示(不过,虽然他睡意沉沉,她还是感觉他硬了,顶着她的腿,心中暗自窃喜),只想要他的温暖。她自己也快睡着了。多年后和他重逢,她此刻的快乐无比真实。她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份快乐苦涩而淡然。也许除了今晚还有明天早上,接着他们就要和上回一样进入下水道,将它找出来。这回圈子会更紧密,他们现在的生活会和童年融合,将他们变成默比乌斯环一样的疯狂生物。
不然就是死在下水道里。
她转过身子,威廉将手伸进她的手臂和身侧之间,轻轻握着她一边的乳房。她不用醒来,不用担心那只手会突然拧紧。
睡意袭来,她的思绪开始破碎。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总会见到明亮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蓝天下灿烂点头。向日葵褪去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她小时候偶尔会因此惊醒,浑身大汗,侧脸尖叫。她大学时读过心理学的教科书,书上说儿童经常会做坠落的梦。
但她这回没有惊醒。她感觉威廉的手臂温暖而舒服,一手握着她的乳房。她想就算自己往下掉,也不会孤单一人。
她落到地上开始奔跑。她不晓得个中含意,但梦进行得很快。她追赶着,追赶睡意、沉默,甚至只是时间。时光飞逝,不断奔腾。若想转身追赶童年,就得加大步伐,死命地跑。二十九岁,那年她挑染头发(快点)。二十二岁,那年她和名叫格雷格·马洛伊的美式足球运动员谈恋爱,那人在一次兄弟会派对上差点强暴了她(快点、快点)。十六岁,和两个小姐妹在波特兰的青鸟丘瞭望台喝醉。十四岁……十二岁……
……快点、快点、快点……
她跑入梦乡,追逐十二岁,抓上它,越过它为他们每个人设下的记忆阀(吸进肺里感觉像冰凉的雾气),跑回十一岁。她不停地跑,拼命地跑,跑赢魔鬼。
荒原/中午十二点四十分
她回头,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追上来,一边又溜又滑地爬下堤岸。没有,起码目前没看到。就像她父亲说的,她“又得逞了”……但光是想起父亲,就让她心里涌起罪恶感和沮丧。
木桥摇摇晃晃,她看了看桥下,希望见到银仔斜靠在桥墩旁,可是没有。那里只有几支他们已经不玩的玩具枪。她走上小径,回头张望……他们来了。贝尔齐和维克多一左一右扶着亨利站在堤岸上,有如伦道夫·司各特电影里的印第安侦察兵。亨利脸色白得可怕,伸手指着她。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搀扶他下坡,三人脚下溅起泥土和碎石。
贝弗莉着魔似的望着他们看了很久,接着转身冲过桥下的涓涓细流,完全没踩本放的踏脚石,球鞋踏出一片片水花。她沿着小径跑,呼吸在喉咙里发烫。她感觉腿部肌肉在颤抖,力气已经所剩不多了。地下俱乐部。只要能到那里,或许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她沿着小径跑,树枝在她脸上划出更多颜色,其中一根还打中她的眼睛,让她眼睛泛泪。她切向右边,在矮树丛里跌跌撞撞,最后来到了空地。做了伪装的入口和小窗都开着,本·汉斯科姆探头出来。他一手拿着薄荷巧克力糖,一手拿着《阿奇》漫画。
他仔细瞧了贝弗莉一眼,忍不住张大嘴巴。换作其他场合,他的表情一定显得很滑稽。“贝,到底出了什——”
她没时间回答。她听见背后不远处传来树枝断折的声响,还有人低声咒骂。亨利似乎复原了一点。于是她朝方形入口扑了过去,卡着树叶、小树枝和刚才爬过垃圾车底下沾到的污垢的头发随风飞扬。
本看见她像伞兵一样直扑而来,立刻一溜烟躲回洞里。她纵身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
“把门窗都关上!”她喘着气说,“快点,本,拜托。他们来了!”
“谁来了?”
“亨利和他的死党!亨利疯了,他手上有刀——”
听到这里就够了。本丢下薄荷巧克力糖和漫画,闷哼一声将入口关上。顶门铺着草皮,黏着剂固定的效果依然好得出奇,只有几小块稍微松脱了。贝弗莉踮脚关上气窗,洞里一片漆黑。
她伸手寻找本,一找到便惊慌地紧紧抱住他。本过了一会儿才张手抱她。两人都跪在地上。贝弗莉忽然一阵惊慌,想到理查德的晶体管收音机还没关,小理查德正在唱着《女孩忍不住》。
“本……收音机……他们会听到……”
“哦,天哪!”
他的大屁股撞了她一下,差点把她撞趴在地。她听见收音机掉到地上。“只要男人驻足观看,女孩就会忍不住,”小理查德用他一贯沙哑热情的嗓音唱道,合音也跟着唱和,“忍不住!女孩忍不住!”本也开始喘气了。两人听起来像是一对蒸气引擎。洞里忽然“咔嚓”一声……随即陷入静默。
“可恶!”本说,“我把收音机踩烂了,理查德一定会气炸的。”他伸手摸黑寻找她。贝弗莉感觉他的手碰到她的乳房,立刻像烫到一样收了回去。她伸手乱摸,抓到了他的衬衫,将他拉近。
“贝弗莉,怎么——”
“嘘!”
他安静下来。两人并肩坐着,搂着对方抬头张望。洞里还不够黑,一道细长的光线从活板门一侧照了进来,气窗也有三边透光。其中一边特别宽,透了一道斜长的日光到地下俱乐部里。她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发现。
她听见他们愈走愈近。起初听不清说话声……接着就听见了。她抱紧本。
“要是她跑进竹林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踪迹。”维克多说。
“他们都在这里玩。”亨利说。他声音紧绷,讲话有一点喘,似乎要很用力,“鼻涕虫塔里恩多说的。石头大战那一天,他们也是从这里来的。”
“没错,他们在这里玩枪和其他的。”贝尔齐说。
他们上方忽然出现脚步声,蒙着草坪的门板上下震动,泥土撒在贝弗莉仰着的脸上。俱乐部上方站了一个、两个,甚至三个人。她腹部一阵痉挛,得咬着牙才没叫出来。本伸出大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的脸贴着他的手臂,同时抬头往上望,看他们会不会猜出来……或早就知道他和贝弗莉躲在下面,只是在耍他们。
“他们有一个地方,”亨利说,“鼻涕虫是这么说的,树屋之类的地方。他们把它叫作俱乐部。”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维克多说,贝尔齐听了发出如雷的笑声。
啪啪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活板门又上下震动,幅度比刚才还大。他们一定会发现的,普通地面不会这么有弹性。
“我们去河边瞧瞧吧,”亨利说,“我敢说她一定在那里。”
“好。”维克多说。
啪啪,他们离开了。贝弗莉松了口气,闭着嘴巴轻叹一声……没想到亨利说:“贝尔齐,你留在这里守住小径。”
“没问题。”贝尔齐说完开始来回走动,在活板门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从缝隙掉了下来。本和贝弗莉的脸都脏了,两人紧张地面面相觑,贝弗莉发现洞里不只有烟味,还有一股汗臭和垃圾味愈来愈浓。是我,她沮丧地想。虽然身体发臭,她还是抱着本,而且抱得更紧。他的壮硕忽然变得可亲、令人放心,她很高兴有那么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刚开始的时候,他或许还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胖小子,但现在不同了。和他们一样,他也改变了。要是贝尔齐发现他们躲在下面,本很可能杀他个出其不意。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贝尔齐说完咯咯笑了。贝尔齐·哈金斯式的笑声很低,很像轮唱。“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子。这句话不错,很不赖。”
她发现他的上半身开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浅浅吸气、吐气,让她很紧张,以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细瞧,才发现他是在压住笑意。他眼睛含着泪水,和她四目交会,立刻翻眼避开。借着透过活板门和窗户的微光,贝弗莉看见他的脸都憋得发紫了。
“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一乐。”贝尔齐说完重重坐在活板门的正上方。这一回门震动得很危险,贝弗莉听见一根支柱发出不祥的吱嘎声。门板照理说能撑住铺在上头伪装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贝尔齐·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再不走开,就会跌到我们怀里了,贝弗莉想到这里,也开始和本一样歇斯底里起来,发出驴叫似的喘息声。她脑中忽然浮现一幅景象:她微微推开窗户,将手伸出去,趁贝尔齐在迷蒙的午后阳光下喃喃自语、兀自傻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时将脸埋在本胸前,否则早就笑出来了。
“嘘,”本说,“拜托,贝——”
吱嘎,这回更大声了。
“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可以吧,只要他别放屁。”本说。没想到他才说完不久,贝尔齐就真的放了一个屁——像喇叭一样又响又亮,而且持续了至少三秒。两人紧紧抱着彼此,不让对方狂笑出声。贝弗莉笑得头痛,感觉就要中风了。
接着,她隐约听见亨利呼喊贝尔齐。
“干吗!”贝尔齐大吼,随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贝弗莉身上,“什么事,亨利?”
亨利吼了一句,但贝弗莉只听到“岸边”和“树丛”两个词。
“好!”贝尔齐咆哮回答,双脚最后一次踩过活门。门板吱嘎一声,比刚才响亮许多,一块碎木片落到贝弗莉怀间,她好奇地拾了起来。
“再有五分钟,”本低声说,“它只能撑那么久。”
“你听到他刚才放的屁了吗?”贝弗莉问,说完又开始窃笑。
“感觉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样。”本也笑了。
能说出来真是轻松:两人一边狂笑,一边压低声音。
后来,她不晓得怎么回事(显然和眼前的处境无关),忽然开口说:“谢谢你写给我的诗,本。”
本立刻不笑了,认真而谨慎地望着她。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脏手帕,缓缓擦了擦脸。“诗?”
“就是俳句啊,写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对吧?”
“不是,”本说,“我没有寄俳句给你。要是有像我这样的男孩——这么胖的男孩——做那种事,一定会被女孩子笑。”
“我没有笑,我觉得写得很美。”
“我才写不出什么美的东西。威廉也许可以,我不可能。”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绝对写不出那么棒的东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吗?”
他将手帕递给她。贝弗莉开始擦脸,尽可能擦干净。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终于问了。
“不晓得,”她说,“我就是知道。”
本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收缩。他低头看着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贝弗莉脸色一沉,望着他说:“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否则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经过得很不顺了。”
他还是低头望着手,最后总算挤出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呃,我想说我爱你,但不想破坏你的心情。”
“不会的,”她说完凑过去抱住了他,“我现在很需要爱。”
“但你特别喜欢威廉。”
“可能吧,”她说,“但无所谓。假如我们是大人的话,或许是那样,但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只有你们这群朋友。我也爱你,本。”
“谢谢。”本说完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而且是看着她说的,“俳句是我写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安全,受到保护。和本坐得那么近,让她父亲的脸和亨利的刀不再那么鲜明、可怕。受保护的感觉很难说清楚,贝弗莉也没多想。但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那股力量的来源何在:她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而对方愿意为她而死,毫不迟疑。当时的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是他毛孔散发的味道,一种绝对原始的媒介,让她的腺体感应到了。
“其他人快回来了,”本忽然说,“要是他们被逮到怎么办?”
她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她想起威廉邀迈克到家里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应拿骰子游戏来。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完全不晓得亨利和他的同党在荒原。
“我们要想办法联络他们,”贝弗莉说,“亨利的报仇对象不是只有我。”
“要是我们出去,他们正好回来——”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伙人在这里,威廉他们不知道。埃迪连跑都不能跑,他们把他的手打断了。”
“天哪,”本说,“看来我们只能碰运气了。”
“没错。”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时表。洞里很暗,很难看清楚,但她觉得应该刚过一点,“本……”
“什么事?”
“亨利真的疯了,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小孩一样。他想杀了我,而另外两个人会帮他。”
“哎呀,不会的,”本说,“亨利很疯,但没那么疯,他只是……”
“只是怎样?”贝弗莉说。她想起自己在汽车坟场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里克和亨利在艳阳下的模样,还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本没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势改变了,对吧?置身其中很难看到改变,必须退后才看得见……反正非试不可。刚放暑假时,他还很怕亨利,只因为亨利块头更大,而且喜欢欺负人,是那种会抓住一年级学生,扭他们手臂,把他们弄哭的家伙。就这样。但后来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着是石头大战,亨利朝别人头上扔M-80,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杀死人。他的神情也变了……像是着魔了一样,感觉得随时提防他,就像在丛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样。但你很快就习惯了,到后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但亨利真的疯了,不是吗?没错,本在结业那天就知道了,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不肯记得。这种事没有人想相信或记得。他心里忽然钻进一个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泞一样冰冷,强烈得近乎确凿。它在操纵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但它是借由亨利来操纵他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能说对了。亨利不只会扭人手臂或趁放学前的自习时间偷打同学的脖子,也不只会在操场上推人,让别人膝盖擦伤。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纵他,那亨利绝对会用刀子。
“有个老太太看见他们想揍我,”他听见贝弗莉说,“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车尾灯踢坏了。”
对本来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样,下意识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视线和脑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里只会想着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约会或买车之类的,从来不会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枪、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游戏。亨利那种人只要避开大人的视线,就能恣意欺负其他小孩。路过的大人顶多说一句“别这样”就离开了,不会看他们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们会等大人转过街角……再继续。感觉就像大人认为小孩子长到一米五才有资格说话一样。
亨利既然追了老妇人,就暴露在视线内了。对本来说,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证明亨利真的疯了。
贝弗莉看着本的脸,发现他相信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她就不用透露罗斯先生收起报纸躲回屋里的事了。她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太可怕了。
“我们去堪萨斯街吧,”本说完突然掀开活板门,“准备跑吧。”
他起身探出活门外四下张望,空地很安静。他听见坎都斯齐格河在不远处潺潺流动,鸟儿鸣叫,还有柴油火车头驶进调车场的噗噗声。他只听到这些声音,让他很不安。若能听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穿过河边浓密树丛的咒骂声,他会好过许多,但他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走吧。”他说。他帮贝弗莉爬回地面,她一样先不安地四下张望,接着双手将头发往后拢,油腻腻的感觉让她皱起了眉头。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推开重重树丛朝堪萨斯街走去。“我们最好避开小径。”
“不行,”她说,“我们要快一点。”
他点点头说:“好吧。”
两人走上小径,朝堪萨斯街出发。途中她撞到石头绊了一下。
神学院/凌晨两点十七分
重重摔在映着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声,鲜血跟着流出,溅到龟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来就和甲虫的血一样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张望。
清晨的堪萨斯街一片宁静,屋子门窗紧闭,屋里漆黑,只有夜灯的微光。
啊,阴沟栅在这里。
一颗画着笑脸的气球绑在阴沟栅上,迎着微风上下摆动。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个黑人伤他伤得不轻,但亨利回敬得更够力。没错。至于那个黑人,亨利觉得他应该没戏唱了。
“那家伙应该挂了。”他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从气球前面走过。他的腹部还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闪闪发亮,“搞定了,毙了那个王八蛋。要把他们全毙了,教他们什么才叫丢石头。”
世界有如缓慢的波浪不断朝他袭来,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电视剧《檀岛警骑》片头里的卷浪。
(铐起来,丹丹,哈哈他妈的杰克·洛德,他妈的杰克·洛德没戏唱了)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几乎可以
(听见那些欧胡岛的大男孩们扭身摇摆
(摇摆摇摆摇摆
(撼动了世界的真实性。《管线》,肯特士乐队唱的。记得《管线》吗?《管线》差不多没戏唱了。《出局》。那首歌开头的疯狂笑声。听起来很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妈的同志,去死吧。至于我)
至于他,他
(觉得那首歌才不是没戏唱,它很好,好翻了(好的《管线》秀一下吧,男孩们别让步乘浪吧(破
(破破破
(破浪吧和我一起纵橫人行道秀
(一下破坏世界但要倾听
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咔嗒声。有一只眼睛,不断看见维克多的头在弹簧末端,鲜血溅满眼皮、双颊和前额。
亨利睁着模糊的双眼往左看,发现房子没了,变成高耸黝黑的树篱,树篱后方矗立着狭长阴森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神学院。没有一扇窗户亮着。这所神学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同年夏天就关门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游荡……谁想进去都得先过一个自称“德里历史学会”的聒噪妇女团体那一关。
亨利走到通向正门的走道,一条沉重的铁链挡住去路,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非请莫入,德里警察局。
亨利绊了一跤,又砰一声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辆车子从霍桑街转到堪萨斯街,车灯扫过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车顶有灯:是警车。
他从铁链下钻过去,往左爬到树篱后方。夜露沾在他滚烫的脸上,感觉真棒。他向下趴着,不时将头偏向一侧弄湿脸颊,吸吮沾到嘴边的水分。
警车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减速。
忽然间,车顶灯又出现了,发出阵阵蓝色闪光扫过黑暗。街上空空荡荡,不用鸣响警笛,但亨利听见警车突然全速前进,橡胶轮胎摩擦路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乱地想……随即发现警车不是朝他开来,而是沿着堪萨斯街离去。不久,一个恐怖的颤声响彻夜空,从南方传来。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有着绿色眼眸和油亮毛发,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来了,要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而且当颤声开始减弱后)他才发现那是救护车,朝刚才警车的方向驶去。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抖——现在躺起来太冷了——努力(哗啦乌拉摇滚吧谷仓里有鸡什么谷仓谁的谷仓我的)
不让自己呕吐。他很怕要是吐了,连五脏六腑都会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五个人要对付。
救护车和警车。他们要去哪里?当然是图书馆,救那黑鬼。但太迟了,我已经做掉他了。警笛可以关了,兄弟。他听不见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吗?
亨利伸长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会有警笛了,除非他打电话报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死。
“不。”亨利喘息一声,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注视天上的几十亿星辰。它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从那片天空的某处……它(渴望地球女人所以从外层空间来这里抢劫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弗兰克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抢劫所有男人强暴所有女人吧这场秀由谁主持,蠢蛋,你或杰西?维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间。仰望满天星斗让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变成血红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线条形成一张脸……
亨利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肚子发抖,心想:那个黑鬼已经死了。有人听见我们打斗便报警调查,如此而已。
那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闭嘴!闭嘴!”他呻吟道。他心里再度升起一把无名火,想起他们当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觉那么接近、那么鲜明——他每回以为捉到他们了,却又莫名其妙让他们从指间溜走。就像最后一天,贝尔齐看见那小妞从堪萨斯街跑向荒原。没错,他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里。
亨利勉强站了起来,腹部的刀伤让他痛得脸孔扭曲。
那天,维克多和贝尔齐扶他走到荒原。虽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应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循着小径来到空地,从这里有五六条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放射出去。没错,有小孩在这里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这里有糖果包装纸的碎片,还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枪弹药带,红色和黑色的。几块板子,还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这里盖过东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环顾树林,寻找他们的树屋。他会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缩在角落。他会用刀割断她的喉咙,尽情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
但他找不到树屋,贝尔齐和维克多也没看到。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卡在喉间。他和维克多将贝尔齐留在空地,两人到河边去,但那里也没有她的踪影。
荒原/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记得自己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又气又困惑地扔到河里,转身问维克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维克多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说,“你在流血。”
亨利低头一看,发现牛仔裤胯下有一块硬币大的黑点。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觉得内裤太小又太紧,睾丸肿得厉害。他体内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绳索绑住他的心。是她干的好事。
“她在哪里?”他呵斥维克多。
“不晓得,”维克多又闷闷说道。他感觉像是被人催眠或晒昏了,有一点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经跑到老岬区去了。”
“才没有,”亨利说,“她躲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地方,她就躲在那里。或许不是树屋,而是别的。”
“什么别的?”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维克多吓得退了一步。
亨利走进坎都斯齐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过了运动鞋。他左右张望,目光停在下游大约六米处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圆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边朝圆柱走,心中不禁浮现一股恐惧。他的皮肤似乎愈绷愈紧,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东西。他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得到耳朵的细毛在摇动,一如随着潮水摆动的海草。
低鸣声从抽水站传来。他看见抽水站后方一根管子从堤岸伸向河面,污水不停地从管内流进河里。
他弯腰靠近涵管的铁制圆顶。
“亨利?”维克多紧张地喊,“亨利,你在做什么?”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贴在铁盖的圆洞上,但只看见一片漆黑,于是换成耳朵试试。
“等待……”
声音从黑暗中飘向他,亨利觉得自己体内瞬间降到零度,血管和动脉都冻成了冰柱。但除了这些感觉,还有一个近乎陌生的感受:爱。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弯出冷静的弧线,露出小丑般的微笑。是月亮上来的声音,现在从抽水站出现了……在下水道里。
“等待……观望……”
他等着,但声音不再出现,只有抽水机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续低鸣。维克多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亨利走回维克多身边,完全无视他,大声呼喊贝尔齐。没过多久,贝尔齐来了。
“走吧。”他说。
“我们要做什么,亨利?”贝尔齐问。
“静观其变。”
他们溜回空地坐了下来。亨利试着拉开内裤,不让它碰到发疼的睾丸,但痛得无法继续。
“亨利,怎么——”贝尔齐开口说。
“嘘!”
贝尔齐乖乖闭嘴。亨利有一包骆驼牌香烟,却没有分给他们抽。假如那贱人还在附近,他可不想让她闻到烟味。他可以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那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却好像说明了一切。他们之前在这里,很快就会回来。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个小兔崽子,何必追着那个贱人跑?
他们静观其变。维克多和贝尔齐似乎睁着眼睡着了。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够让亨利思考许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么发现这把折刀的。这把刀不是他结业当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晓得丢到哪里了。这一把酷多了。
它是寄来的。
算是。
他当时在门廊上看着破烂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么回事。信箱系着一堆气球,两颗绑在邮差有时用来挂包裹的钩子上,其余的绑在旗子上,红黄蓝绿都有,好像古怪的马戏团半夜经过威奇汉街,偷偷留下了这个记号。
他朝信箱走去,发现气球上画着脸。那年夏天让他吃足苦头、每回都让他灰头土脸的小孩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怪脸,接着气球一颗颗破了。感觉真好,仿佛他单凭念力就弄破了气球,靠精神就杀了他们。
信箱前盖突然掀开,亨利凑过去往里面瞧。虽然邮差中午才会到这附近,但是亨利见到信箱里躺着一个长方形包裹,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拿出包裹,上头不仅有收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郊区免费邮递二号,亨利·鲍尔斯先生收,还附上寄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罗伯特·格雷先生。
他打开包裹,将牛皮纸袋随手一扔,飘到他脚边。里面是一个白盒子。他打开盒子,发现盒里铺着一层棉花,摆了一把折刀。他将刀拿回屋里。
他父亲躺在和儿子共享的卧房床上,周围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发黄的内裤上缘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亲身旁,听他呼噜呼噜的鼾声,看他马嘴般的双唇随着呼吸开开合合。
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干瘦的脖子。他父亲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沉睡状态。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钟。他眼神疏离,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抚摸刀颈上的银色按钮。月亮上的声音对他说话——有如外暖内寒的春风轻声细语,又像一群亢奋的黄蜂嗡嗡鸣叫,和政客一样声嘶力竭。
亨利觉得那声音说的话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银色按钮。里面的弹簧松开,发出咔嗒一声,十五厘米长的不锈钢刀刃顿时刺进巴奇·鲍尔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进烤熟的鸡胸一样轻松。刀尖从脖子的另一头冒出来,滴着鲜血。
巴奇·鲍尔斯猛然睁眼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流到耳朵,喉咙咯咯出声。他嘴唇松垮,吐出一个大血泡,然后破掉。他一只手摸上亨利的膝盖使劲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松开了。过了不久,咯咯声也停了,巴奇·鲍尔斯一命呜呼。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着床的肮脏被单把刀擦干净,再将刀刃收回刀柄里,直到弹簧咔嗒一声归于原位。他漠然地望着父亲。刚才跪在父亲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交代了这一天的任务,全都说明清楚了。于是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喊贝尔齐和维克多。
这会儿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裤子左前口袋,鼓鼓胀胀的令人安心。亨利觉得杀戮就要开始了,其他人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刚才的幼稚游戏,他就能大开杀戒了。在他跪在父亲身旁的时候,月亮上来的声音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好了。进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块白玉盘,无法转开目光。他看见月亮上真的有一个人,一张发着微光的阴森鬼脸,坑洞是眼睛,脸上挂着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脸颊。它不停地说,(我们在下面飘亨利我们都在飘你也要一起飘)
直到亨利进了城里。杀光他们,亨利,月亮上来的鬼魅声音说。他听懂了,觉得自己感同身受。他会杀光他们,杀光折磨他的小鬼们,到时那些感觉——失去控制权,被迫进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学一样能主宰一切,那个胖子、黑鬼和结巴怪胎会长大,而他只会变老——就会统统消失。
他会杀光他们,那些声音——来自他心里的和月亮上的声音——就会离去。他会杀光他们,然后回到家里坐在后院门廊,腿上放着父亲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莱恩金啤酒,还会听收音机,但不听棒球,棒球绝对不听。他会听摇滚乐。虽然亨利不懂摇滚乐(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意见相同:摇滚乐很不赖。谷仓里有鸡,谁的谷仓、什么谷仓、我的谷仓。到时一切都会很好,酷到最高点,很棒很不赖,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所谓。那声音会照顾他——他感觉得到。只要你挺它,它就会挺你。德里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必须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声音这么告诉他。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赏阳光照在镀铬刀面上的闪烁反光,贝尔齐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说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边!”
亨利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只见空地像魔术一样升起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阵恐惧,心想那里可能是那声音的来处……因为它显然就住在城镇底下。但他听见门枢卡到泥土的摩擦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他们没有看到树屋,因为树屋根本不存在。
“天哪,我们刚才就站在那上面。”维克多嘟囔道。他看见本从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头来,立刻想杀过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来。
“我们不是要逮他们吗,亨利?”维克多问。本从洞里爬了出来。
“我们会逮到他们的,”亨利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可恶的胖小子。又是一个踹他老二的浑蛋。我会把你的卵蛋踢到脸上,让你当耳环戴,你他妈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办。“别担心。”
胖小子帮那贱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张望,亨利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从他面前匆匆扫过。胖小子和贱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便推开枝叶走进树丛离开了。
等枝叶断折和窸窣声几乎听不见之后,亨利说:“走吧,我们跟上去,但记得保持距离,声音放轻。我要一网打尽。”
他们三人像巡逻兵一样压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过空地。经过地洞的时候,贝尔齐停下来瞄了一眼,赞叹地摇摇头说:“我刚才就坐在这上面。”
亨利不耐烦地要他跟上。
他们走小径,因为这样声音更轻。距离堪萨斯街还有一半路程时,那个贱人和胖小子忽然牵着手(还真可爱啊!亨利兴奋地想)从前方冒了出来,几乎就在他们面前。
幸好那两个人背对着亨利他们,而且没有转头张望。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僵立片刻,随即躲进小径旁的暗处。本和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隐入了枝干之间,只剩衬衫依稀可见。他们三人又开始跟踪……蹑手蹑脚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亨利搭便车/凌晨两点半
摁下刀把上的镀铬按钮,刀刃弹了出来。他着迷地看着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欢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觉。他不确定现在是几点,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了。
一个声音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愈来愈响。是汽车引擎。声音愈来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紧刀子等车子过去。
但车子没有呼啸而过,而是开过了神学院的树篱后停在路边,不再移动。亨利皱着眉头(他腹部愈来愈硬,已经像木板一样,鲜血从他指间缓缓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开枫树刻槽封盖时,慢慢渗出的枫浆)跪坐起来,伸手拨开僵硬的树篱。他看见车头灯和车的轮廓。是警察?他一会儿握紧刀子,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放松。
我派车来接你了,亨利,那声音在他耳边说,算是出租车,你懂吧?毕竟我们得赶紧将你送到德里旅馆才行,时间不早了。
那声音呵呵一笑,发出有如轻敲骨头的声响,之后就沉默了。四周只剩蟋蟀和车子怠速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樱桃炸弹排气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学院的走道,从树篱边探头偷看那辆车。不是警车。车顶没有灯,车型也不对,款式很……很老。
亨利又听见呵呵声……也可能只是风而已。
他从树篱旁的暗处出来,钻过铁链底下,起身踏入皎洁月光和无法穿透的暗影构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车子走去。他很狼狈:鲜血染黑了衬衫,连牛仔裤也湿到了膝盖,小平头底下的脸庞白得可怕。
他走到神学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车子一眼,想认出坐在驾驶座的大块头是谁。但他先认出了车。是他父亲发誓总有一天要买的车,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车子涂成红白两色,亨利知道(他父亲常告诉他)引擎盖底下装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两百二十五匹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开时,时速从零到一百二十公里只要九秒。我要买一辆,死了当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鲍尔斯老爱这么说……当然,他终究没有买到那辆车。在亨利发疯被人送进杜鹃窝之后,政府就将他草草埋葬了。
车里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将刀收回刀柄,身体像喝醉似的左右摇摆,想看清楚驾驶座的身影。
这时,前座车门忽然开了,车内灯亮了起来,司机转头看他。是贝尔齐。他的脸毁得厉害,少了一只眼睛,枯黄的脸颊烂了一个洞,露出发黑的牙齿,头上是他丧命时戴的纽约扬基队球帽。他反戴帽子,帽檐布满青灰色的霉斑。
“贝尔齐!”亨利高喊,疼痛登时从腹部直往上蹿,让他又哀号一声。
贝尔齐的脸弯出微笑,坏死的嘴唇灰白龟裂。他举起一只扭曲的手伸出车门外,要亨利上车。
亨利迟疑片刻,接着拖着脚步绕过车的散热器,顺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样。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到班戈的汽车展示处看同款车,他都会抚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卷而来,他赶紧抓住开着的车门才没有跌倒。他低头伫立,大声喘息,最后世界总算恢复正常(但不是全部),于是他绕过车门坐进前座,再次腹痛如绞,鲜血涌到手上,像是温热的果冻。亨利仰头咧嘴,脖子青筋暴露,过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缓解。
车门自动关上,车内灯熄灭了,亨利看见贝尔齐伸出腐烂的手握住排挡杆,打到前进挡,指关节皱曲惨白,映着腐败的肌肉闪闪发光。
车子回到堪萨斯街,开始驶向一里坡。
“你过得怎么样,贝尔齐?”亨利听见自己说。这么问当然很蠢。这人不可能是贝尔齐,死人不会开车。但他只想得到这一句。
贝尔齐没有回答,用仅存的眼睛盯着前方,脸颊破洞露出来的牙齿闪着病恹恹的光芒。亨利隐约闻出贝尔齐身上飘着腐臭味,很像一篓西红柿烂掉出水的味道。
置物柜“啪”一声开了,打到了亨利的膝盖。借着里头的小灯,他看见一瓶半满的得州司机。他将酒拿出来,拔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凉的丝绸般滑过喉管坠入胃里,有如熔浆迸射开来。他全身颤抖,发出呻吟……接着开始感觉舒服了一点,稍微回到了人世间。
“谢啦。”他说。
贝尔齐转头看他,亨利听见他颈部的肌腱发出声音,很像生锈纱门的声响。贝尔齐用死气沉沉的独眼看了他一会儿,亨利这才发现他的鼻子几乎没了,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们那天追着那群小鬼跑进下水道,里头都是老鼠。
贝尔齐缓缓将头转回前方,亨利松了一口气。贝尔齐刚才那样看他,亨利不是很能理解。他那只凹陷的独眼欲言又止。是责备、愤怒,还是什么?
这辆车是死人开的。
亨利低头打量手臂,发现起了大粒的鸡皮疙瘩,便立刻拿酒又灌了一口。这回力道缓和了一点,但温热走得更远。
车朝一里坡的下坡开,逆时针绕过圆环……只是夜深人静,街道寂寥,红绿灯都变成了黄灯,一闪一闪照耀着空荡的马路与门窗紧闭的楼房。街上静得听得见继电器切换灯号的声响……还是他耳朵的幻觉?
“小贝,我那天真的不想抛下你,”亨利说,“我是说,呃,如果你还很在意这件事的话。”
干枯的肌腱再度窸窣出声。贝尔齐又用凹陷的独眼看着他,张开双唇挤出可怕的微笑,露出齿槽上的灰黑牙龈。他微笑是什么意思?亨利心想。车子平稳驶入主大街,佛里斯百货在马路这边,南氏简餐馆和阿拉丁电影院在另一边。是原谅我了?高兴老友重逢?还是说我会逮到你的,亨利,报复你抛下我和维克多?到底是什么?
“你必须了解当时的状况。”亨利说到一半就停了。什么状况?回忆在他心里七零八落,一片混乱,就像刚倒出盒子的拼图一样。他们在柏丘精神病院的娱乐室里,就常将拼图倒在烂牌桌上玩。所以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跟着胖小子和贱女人回到堪萨斯街,躲在树丛里等待,看他们爬到堤岸顶端。要是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维克多和贝尔齐一定会放弃跟踪,直接逮人。两个人总比没半个人好,反正其他人以后还遇得到。
但他们没有消失,而是靠着栏杆聊天,一边留意街上动静,一边不时回头俯瞰通往荒原的斜坡。不过,亨利把他两名手下藏得很好。
亨利记得天气开始变阴,云不断从东方飘来,空气变得凝重。下午会下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什么——
一只皮包骨的手摸上他的前臂,吓得亨利大声尖叫。他刚才又飘进那棉絮般的灰色世界,但贝尔齐的触碰太恶心,尖叫又让他腹部刺痛,逼他回过神来。亨利转头一看,发现贝尔齐的脸离他不到五厘米。他倒抽一口气,但立刻就后悔了。贝尔齐真的腐烂了。亨利又想起放在棚子阴暗角落里发臭的西红柿,肠胃立刻一阵翻搅。
他忽然想起结局了——至少是贝尔齐和维克多的结局。他们在下水道里,阴沟栅栏下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东西……亨利不晓得那是什么,直到维克多惊声尖叫:“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他才明白。没错,就是弗兰肯斯坦。那家伙的脖子插着螺帽,额头有一道很深的缝合疤,穿着积木般的鞋子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弗兰肯斯坦!”维克多尖叫,“弗——”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飞了。只见维克多的头颅飞越下水道,撞到尽头的石壁,发出恶心黏稠的撞击声。怪物转头用水汪汪的黄眼睛看着亨利,亨利全身僵硬,膀胱失禁,一道暖流滑下两腿。
怪物摇摇晃晃朝他走来,贝尔齐……贝尔齐已经……
“听着,我知道我溜了,”亨利说,“我不应该逃走的,可是……可是……”
贝尔齐只是盯着他看。
“我迷路了。”亨利嗫嚅道,仿佛想让贝尔齐知道他也很惨。听起来很弱,好像在说:对,我知道你被杀了,贝尔齐,但我拇指的指甲也断了呀。但他真的很惨……非常惨。他想起自己在又臭又黑的地底世界兜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开始尖叫。途中他还坠落过一次,很深、很晕,久得让他有空想:哦,再过一分钟我就要死了,就解脱了。但下一秒钟,他人已经在急流里了。他想应该在运河下方。他冲出黑暗来到晕黄的阳光下,辛苦地涉水渡河,最后终于上了岸,距离阿德里安·梅伦二十六年后溺毙的地方大约十五米。他滑倒跌了一跤,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后来他好不容易走到2号公路,搭上便车回家。到家时,警察已经等着了。
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贝尔齐遇上弗兰肯斯坦,被它扒掉了左脸皮肉,只剩骨头。亨利逃跑之前只看到这么多。但现在贝尔齐回来了,而且指着某样东西。
亨利发现他们停在德里旅馆外,顿时恍然大悟。德里如今只剩这么一家货真价实的旅馆。一九五八年时,交易街有东方之星饭店,托洛特街则有旅安饭店,但两间旅馆都在都市更新期间消失了(亨利了如指掌,他在柏丘每天都会读《新闻报》),只有德里旅馆留存到现在,加上州际公路上那几家破烂的小汽车旅馆。
他们一定在那里,他想,就在里面。所有还活着的人。在床上熟睡,梦见蹦蹦跳跳的糖果——或水沟。我会逮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将他们全部逮住。
他又拿出得州司机灌了一口。他感觉自己又流血了,不停滴到腿间,屁股下的座位变得很黏。但喝酒让他好过许多,让一切变得无所谓。上等波旁酒的效果更好,但得州司机也不赖,聊胜于无。
“嘿,”他对贝尔齐说,“很抱歉我那时跑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求求你……别发火。”
贝尔齐开口了,从头到尾只说了那么一次话,但声音不是他的。从他腐烂的嘴里冒出的声音低沉、有力而骇人,亨利一听就哭了。是来自月球的声音、小丑的声音、他梦中听见的声音。梦里下水道和排水管的水不停地冲刷。
“别说废话,快去抓人。”那声音说。
“没问题,”亨利呜咽道,“当然好,没问题,我正想去,没问题——”
他将酒放回置物柜,酒瓶的颈部像牙齿一样微微打战。他看见原本放酒的地方摆了一张纸条。他将纸条打开,在边角处留下了血指纹。纸条最上方浮刻了一个血红图案:潘尼歪斯备忘录
图案下方工工整整印了几行字:
威廉·邓布洛 311
本·汉斯科姆 404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 609
贝弗莉·马什 518
理查德·托齐尔 217
他们的房号。很好,省了不少时间。“谢了,贝——”
但贝尔齐不见了,驾驶座空空如也,只有帽檐发霉的扬基队球帽在座位上,以及排挡杆上黏糊糊的东西。
亨利看呆了,心脏在喉头跳得发疼……接着他似乎听见后座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他急忙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差点摔到路上。下车后,他立刻躲得老远,任凭车子继续发出樱桃炸弹般的低鸣声——一九六二年,缅因州立法将樱桃炸弹列为违禁品。
他走得很辛苦,每一步都会扯动腹部的伤口,但还是走到了人行道。他停下脚步,抬头注视八层楼的砖造建筑。小时候的房子他记得的不多,这家旅馆、阿拉丁电影院和神学院是少数的例外。楼上的灯火几乎都熄了,只有正门两侧的毛玻璃球灯还亮着,被挥之不去的雾气包围着,在黑暗中散发出晕黄柔和的光芒。
亨利吃力地往前,从两盏球灯中间走过,用肩膀将门推开。
凌晨的大厅安静无声,地上铺着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长方形嵌板拼成的巨幅壁画,描绘德里的伐木业年代。几张过度填塞的沙发和安乐椅,还有一个已经死气沉沉的大壁炉,柴架上摆着一截桦树干。真的木头,不是瓦斯,显示壁炉在德里旅馆并非只是大厅的摆饰。低矮的花盆种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厅的玻璃门紧闭着。亨利听见里间办公室有电视声,音量很低。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大厅,裤子和衬衫都是血迹,手掌的皱褶也沾了血,鲜血划过他的额头,流过脸颊,看起来像迷彩一样。他眼窝凹陷,眼球肿胀,大厅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吓得尖叫逃跑。但大厅没人。
他一按“往上”按钮,电梯门就开了。他看看手上的纸条,盯着楼层按钮沉思片刻,最后按了六楼。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机器发出微弱的嗡鸣声。
就从最上面开始,然后一路往下。
他沉沉靠上电梯后壁,眼睛半闭。电梯的嗡鸣声令人平静,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机器。那天,那天的回忆不断浮现。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们只是照章演出。维克多和贝尔齐好像……呃,被下药了。他记得——
电梯停了,他身体一震,肚子再度剧痛如绞。门开了,亨利踏进寂静的走廊(这里植物更多。悬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这些绿色的玩意儿,因为它们让他想起漆黑下水道里垂着的东西)又看了纸条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号房。亨利一手扶墙往目标走,在壁纸上留下淡淡的血迹(啊,但他只要遇到蜘蛛草就会绕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干。
到了。亨利从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这回更用力。
“谁呀?”听来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还穿着睡衣,半梦半醒。他一开门,亨利就会将折刀直直捅进他脖子,喉结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是服务生,先生,”亨利说,“您夫人托我传话。”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吗?这么说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静等候。他听见脚步声——穿着拖鞋的窸窣声。
“米拉吗?”他的声音有些警觉。很好。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阳穴不停跳动着。
“应该是吧,先生。她没有报名字,只说是您夫人。”
门后沉默片刻,接着传来卡斯普布拉克拉动锁链的声响。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钮。咔嚓。他将刀举到脸颊边,蓄势待发。他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将刀子插进那只瘦皮猴的喉咙里了。他等着。
窝囊废俱乐部到齐/下午一点二十分
房门开了,埃迪看见斯坦利和理查德从卡斯特罗超市走出来,两人手上各拿着一个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两人转身,斯坦利朝他挥手。埃迪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他一只手臂裹着石膏,另一只手臂挟着骰子游戏的纸板,怎么也快不了。
“你说啥,小埃?你说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绅士的腔调问(听起来特别像华纳兄弟卡通里的莱亨鸡),“哎呀……哎呀……这孩子手臂断了!斯坦,你瞧瞧,这孩子手臂断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帮他拿纸板呗!”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说,声音有一点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吗?”
“你老妈不会答应的,小埃。”理查德难过地说,随即加紧猛啃,他才刚吃到中间的巧克力,他最爱的部分,“细菌哪,孩子!哎呀……说你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可能染上细菌哪!”
“我愿意冒险。”埃迪说。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甜筒递到埃迪嘴边……但埃迪才半认真地舔了两口,他就连忙收了回去。
“你想吃的话,我剩下的都给你,”斯坦利说,“我吃完午餐还很饱。”
“犹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释道,“信仰的关系。”他们三个人并肩齐步,朝堪萨斯街和荒原走。德里仿佛沉浸在午后迷蒙中,昏昏欲睡。他们经过的房子几乎都拉下了百叶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进屋里上床睡午觉似的。轰隆的雷声从西边传来。
“真的吗?”埃迪问斯坦利。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说,“犹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样多。”说完指着理查德,“比如他。”
“我说啊,你对斯坦真的很坏,”埃迪对理查德说,“要是有人因为你是天主教徒,就编了一大堆屁话讲你,你会喜欢吗?”
“天主教徒干的坏事可多了,”理查德说,“我爸有一回跟我说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杀了几十亿犹太人。对吧,斯坦?”
“嗯,应该是吧。”斯坦利说,表情有一点尴尬。
“我妈听我爸这么跟我说,她气坏了。”理查德接着说,脸上浮现缅怀往事的微笑,“气到爆炸。我们天主教徒还搞宗教审判,做一些拷问、上拇指夹之类的事。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我也是,”斯坦利轻声说,“我们家不够正统。因为我们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晓得当个犹太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德里出生,偶尔会去班戈的犹太教堂参加赎罪日,不过——”他耸耸肩膀。
“火腿?培根?”埃迪听得一头雾水。他和他母亲是卫理公会的。
“正统犹太人不吃那些东西,”斯坦利说,“摩西五经说人不能吃在泥巴里爬或在海底走的东西。我不晓得细节,但据说猪不合格,龙虾也是。”
“真怪,”埃迪说完哈哈大笑,“我从来没听说宗教会告诉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接下来就是告诉你要买哪一种汽油了。”
“犹太汽油。”斯坦利说,说完自己笑了出来。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得承认,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说,“我是说,就因为是犹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肠。”
“是吗?”斯坦利说,“你星期五吃肉吗?”
“当然不,”理查德惊诧地说,“星期五不能吃肉,因为——”他开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会下地狱吗?”埃迪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晓得他两代前的祖先是虔诚的波兰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对他们来说就和不穿衣服出门一样离谱。
“呃,我告诉你吧,埃迪,”理查德说,“我其实不认为神会因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纳香肠三明治当午餐而送我下油锅,但何必冒险呢?你说是吧?”
“也对,”埃迪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很蠢,他正想这么说,忽然想起波特莱太太在主日学校的课堂上说过一个故事。他那时还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波特莱太太说,从前有个坏小孩领圣餐时偷了圣餐面包藏在口袋里,回家之后将面包扔进马桶,想看会发生什么,结果——至少波特莱太太是这么告诉听得入迷的学生的——马桶里的水立刻变成血红色。波特莱太太说那是耶稣的宝血,那个小孩做了一件“亵渎”的事,因此神才让清水变色,警告他的灵魂可能会下地狱,因为他将耶稣的血肉扔进马桶。
埃迪之前其实还挺喜欢领圣餐的。他去年才开始领。卫理公会用威尔奇葡萄汁代替红酒,圣体则是切成小块的“惊奇”面包,新鲜又有嚼劲。他很喜欢有吃有喝的宗教仪式,但听了波特莱太太的故事之后,他对宗教仪式的敬意便多了几分畏惧,觉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面包开始需要勇气,而他总是害怕自己会被电到……甚至面包会突然在他手中变色,变成血块,而教堂里会响起如雷的声音说:不够格!不够格!下地狱!下地狱!吃完圣餐后,他常会觉得喉咙紧绷,呼吸急促。他会焦急地等待祝祷结束,赶紧躲到玄关吸一口喷剂。
别蠢了,长大一点后,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故事,而波特莱太太显然不是圣人——妈妈说她在基特里离了婚,常到班戈市的圣玛丽玩宾果,而真正的基督徒从不赌博,真正的基督徒让异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赌博。
母亲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圣餐面包将马桶里的水变成血的故事让他忧心忡忡,啃噬着他,甚至让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偷一块圣餐面包,扔到马桶里看会发生什么。
但那样的实验远超乎他的勇气。想到血在水中漫开,想到那充满指控和谴责的不祥画面,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无法承受耶稣话语中的魔力: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
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实验。
“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说,但非常有力,他在心里补充道,甚至有魔力……这么说是亵渎吗?他开始回想他们在内波特街看到的东西,这才发现两者之间有着疯狂的类似:狼人也是从马桶出来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着了,”理查德说,漠然地将吃完的甜筒外包装扔进水沟,“你们见过这里这么安静吗?难道大家都跑去巴尔港了吗?”
“嘿,各、各位!”威廉·邓布洛在他们背后大喊,“等、等等我!”
埃迪开心地回头。他只要听见威廉的声音就很高兴。威廉骑着银仔绕过卡斯特罗大道转角,将迈克远远抛在后头。迈克的施文牌脚踏车可几乎是全新的呢。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时速三十公里,夹在挡泥板上的扑克牌啪啪作响。接着他逆踩踏板,紧按刹车,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轮胎痕。
“结巴威!”理查德说,“你好吗,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我、我很好,”威廉说,“看到本、本或贝、贝弗莉了吗?”
迈克追上他们,脸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车到底能跑多快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我没看到他们,”理查德说,“他们可能在那里了,约会去了,两人对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梦。”
斯坦利·乌里斯发出呕吐的声音。
“他在嫉妒,”理查德对迈克说,“犹太人不会唱歌。”
“啪啪啪——”
“哔哔,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说了,所有人都笑了。
他们又开始朝荒原出发。迈克和威廉推着车。他们起初聊得兴高采烈,但不久话就少了。埃迪看着威廉,发现他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静影响了。他知道理查德只是开玩笑,但街上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尔港了……或其他地方。没有车,也没有推着装满日用品手推车回家的老太太。
“真的很安静,对吧?”埃迪试探一句,但威廉只点点头。
他们走到堪萨斯街靠近荒原的这一头,看见本和贝弗莉大吼大叫着朝他们这里跑来。贝弗莉的外表让埃迪吓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齐干净,头发永远洗过,扎成马尾,这会儿却挂满各式各样的污垢。她瞪着眼睛,神情狂野,一边脸颊擦伤了,牛仔裤上粘着干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小腹上下抖动。
“我们不能去荒原,”贝弗莉喘着气说,“那些男生……亨利……维克多……他们在那里……刀子……他身上有刀……”
“讲慢、慢一点。”威廉说。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来毫不费力,近乎直觉。他看了跑过来的本一眼,本双颊泛红,硕大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说亨利疯了,威老大。”本说。
“妈的,那家伙正常过吗?”理查德说,说完啐了一口。
“闭、闭嘴,理、理查德。”威廉说,目光转回贝弗莉身上,“继、继续说。”埃迪将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抓住喷剂,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显然不妙。
贝弗莉让自己尽量镇定,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从她在街上遇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讲起。她没有提到她父亲——她觉得那件事太丢脸了。
贝弗莉说完之后,威廉沉吟不语,手插口袋,头压得低低的,银仔的把手靠着他的胸膛。其他人静静等待,不时瞄向下坡边缘的栏杆。威廉沉思良久,没有人打断他。埃迪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最后的行动了。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安静,对吧?感觉整座城镇都离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乔治相簿里忽然会动的相片。
贝弗莉想起她父亲,还有他苍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类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发黑滴血的牛仔裤和白得像皱纹纸的手。那双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后,威廉说,“我们下、下去。”
“威廉——”本一脸苦恼地说,“贝弗莉说亨利真的疯了,他想杀死——”
“荒原不、不是他们的,”威廉指着右下方的匕首形绿地——矮树丛、浓密的树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说,“那里不、不是他们的财、财产。”他环顾伙伴,表情坚决,“我已经受、受够被他们追、追杀的日子了,我们用石、石头大战打、打赢了他们,要再打、打败他们一、一次没、没有问题。”
“可是,威廉,”埃迪说,“万一不只有他们呢?”
威廉转头看他,埃迪发现威廉的脸疲惫、扭曲到了极点,让他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庞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后,他已经长大成人,在图书馆聚会之后回到旅馆昏昏欲睡时,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张濒临疯狂的男孩的脸,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决定。不过,原本的威廉还在,在那着魔、畏惧的眼神背后……那个愤怒、坚决的威廉依然没变。
“嗯,”他说,“如果真、真是那、那样呢?”
没有人回答。雷声隆隆,比刚才更近了。埃迪望着天空,看见黑压压的雷雨云从西方飘来。晚点一定会下雨,像他母亲偶尔说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诉你们怎、怎么办,”威廉看着他们说,“你们谁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们自、自己决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
“我也是。”本说。
“那还用说。”迈克耸耸肩说。
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别去,小埃,”理查德说,“你的手臂,呃,看起来不太妙。”
埃迪看着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说,“你跟、跟着我,小埃,我会顾、顾着你。”
“谢了,威廉。”埃迪说。威廉疲惫、半疯的脸忽然可爱了起来——可爱而且被爱着。他心里微微赞叹。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会为他牺牲。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它能让你变成威廉现在这样,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威廉有终极武器,”理查德说,“狐臭炸弹。”说完举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窝,用右手去扇。本和迈克笑了几声,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声再起,声音更近、更大,他们吓了一跳,缩在一起。风愈来愈大,吹得水沟里的垃圾乱飞。第一块乌云飞过围着一圈光晕的太阳,融去了他们七人的影子。风很冷,吹凉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让他打了个哆嗦。
威廉看着斯坦利,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你带着鸟、鸟类图鉴吗,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威廉又看着所有人说:“我们下、下去吧。”
他们鱼贯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诺言和埃迪并肩下坡。他让理查德将银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来之后,他将脚踏车放在桥下的老地方,大伙儿靠在一起四下张望。
即将到来的风雨没有让天空转黑,连稍微变暗都没有,但光线变了。所有景物都变成了浮雕般的梦境,没有影子,轮廓鲜明清晰。埃迪觉得这光线非常熟悉,顿时腹部一沉,充满了恐惧与忧虑。他记得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就是这种光线。
一道闪电在云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让他身体一缩。他一手遮脸,发现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雷鸣来了,声音有如咳出来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声音。他们靠得更紧了。
“天气预报没说早上会下雨,”本不安地说,“报纸说是炎热多雾。”
迈克打量天空,云层看起来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过原本覆盖着蓝天的薄霭。他和威廉吃完午餐从威廉家出来时,天空还是一片雾蓝。“风雨来早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话才说完,天空便很配合地响了一声雷。
“走、走吧,”威廉说,“我们把埃、埃迪的骰、骰子游戏纸、纸板拿到地、地下俱乐部去、去吧。”
他们走上小径。这条小径是他们在水坝事件之后花了几周才踩出来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过树丛的宽阔绿叶,其他伙伴跟在后头。强风再起,吹得树林和树丛的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竹林发出诡异的声响,很像丛林故事里的鼓声。
“威廉?”埃迪低声说。
“干吗?”
“我知道电影才会这么演,可是……”埃迪浅笑一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们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说。
埃迪紧张地四下张望,将游戏纸板抓得更紧一点。他打开门,发现恐怖漫画里的怪物出现在眼前。
埃迪的房间/凌晨三点零五分
一个浑身是血的幽灵站在门口,除了亨利·鲍尔斯,不可能是别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脸庞僵硬如巫医面具,满是恨意与杀气。他把右手举到颊边。埃迪瞪大眼睛,吓得猛然吸气,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埃迪想也不想——没时间想,一想就会丧命——立刻将门关上。门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从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扫过。
亨利的手臂夹在门板和侧柱之间,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脚一踢,将刀踢到电视机底下。
亨利使劲撞门。他体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飞了出去,膝盖撞到床缘,整个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进房间将门关上,转上门锁。埃迪坐起身来,双眼圆睁,喉咙开始嘶嘶出声。
“好了,娘娘腔。”亨利说,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寻找刀子,但没看到。埃迪伸手到床头桌上乱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点了两瓶。这一瓶还没喝过。他去图书馆之前因为神经抽痛,而且胃酸过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对消化很有帮助。
亨利放弃找刀,开始朝他走来。埃迪拿起桃形的绿色瓶子往床头桌边缘一敲,矿泉水气泡喷了满桌,嘶嘶作响,几乎淹过了桌上的所有药瓶。
亨利的裤子与衬衫都被新鲜和半干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弯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说,“看我怎么教你扔石头。”
亨利走到床边伸手要抓埃迪;埃迪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从他开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来,埃迪拿着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挥,啪一声正中脸颊,在亨利脸上划出一道开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发出沙哑的惨叫,摇摇晃晃退后,被剜出的眼睛流着黄白色液体,松垂在眼窝外,脸颊鲜血如喷泉狂喷。埃迪的叫声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许去帮他吧,他也不晓得——亨利再度朝他扑来。埃迪拿起破瓶子当成西洋剑往前刺,这回绿玻璃的尖端深深插进亨利的左手,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亨利低吼一声,感觉很像清喉咙。他举起右手狠狠推开埃迪。
埃迪往后飞了出去,撞到书桌。他左臂扭到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下去,霎时痛得像烈火狂烧。他觉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紧紧咬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阴影遮去了灯光。
亨利·鲍尔斯站到他面前,身体前后摇晃,膝盖虚弱无力,左手流着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里还抓着破瓶子。他趁亨利膝盖一软时,将尖锐的瓶底朝上对准,瓶盖抵着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树一样倒下来,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觉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剧烈的刺痛瞬间蹿上了还压在背后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温热,但不确定是亨利的血,还是他的。
亨利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节奏。埃迪闻到他腐味浓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过来,瓶子从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盖对着天花板,仿佛瓶子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咕。”亨利嘟囔一声就没再说话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埃迪觉得他可能死了。
晕眩感一波波扑了上来,想将埃迪淹没。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先用膝盖撑起身子,最后站了起来。他将断臂收回胸前,身体又是一阵剧痛,让他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头桌前,从气泡水洼里拿起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喷剂的味道让他颤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亨利吗?可能吗?确实是。他老了,小平头灰多于黑,身体又肥又白,但确实是亨利没错。亨利死了。亨利终于——
“咕。”亨利低哼一声坐了起来,双手对空猛抓,仿佛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着液体,眼球下缘肿得厉害,已经垂到脸颊。亨利转头看见埃迪缩着身子退到墙边,便试着站起来。
他张开嘴巴,一道血柱从他口中喷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脏狂跳,慌忙伸手寻找电话,结果将电话机从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话筒拨了零,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快点,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么?打手枪吗?拜托,快点接,他妈的给我拿起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埃迪盯着亨利,心想他随时可能再站起来。血,天哪,到处都是血。
“服务台。”话筒另一头终于传来模糊、令人不悦的声音。
“请转接威廉·邓布洛先生的房间,”埃迪说,“愈快愈好。”他竖起另一只耳朵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刚才闹得多大声?会有人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确定吗?”接待员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呢。”
“没错,快点!”埃迪差点就吼了,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臂则像黄蜂叮咬似的又痒又痛。亨利又动了吗?没有,当然没有。
“好啦,好啦,”接待员说,“冷静一点,老兄。”
埃迪听见咔嗒声,接着是旅馆电话的沙哑铃声。快接,威廉,快点——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万一亨利已经去过威廉的房间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贝弗莉的房间?或者亨利先去了图书馆?亨利之前一定在别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会儿死在地上的绝对是埃迪,胸前插着折刀,就像矿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样。还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们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下手,就像刚才对付他一样?他们会不会全死了?这些念头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间的电话再没人接,他一定会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声道,“拜托你在,兄弟。”
电话通了,威廉的声音(依然那么谨慎)传来:“喂?”
“威廉,”埃迪说……几乎口齿不清,“威廉,谢天谢地。”
“埃迪?”说完威廉的声音稍微变弱,跟另一个人说话,告诉对方是谁来电,接着声音再度变强:“怎、怎么了,埃、埃迪?”
“亨利·鲍尔斯。”埃迪说着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位置变了吗?这回很难相信没有。“威廉,他来旅馆了……我把他杀了。他有刀。我想……”他压低声音,“我想就是他当年用的那一把。我们逃到下水道那天,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威廉明快地回答,“听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后头叫小、小本过来。”
荒原/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好。”埃迪说完便回头叫人。他们快到空地了。阴沉的天空雷声隆隆,风势愈来愈强,吹得树丛频频叹息。
他们走到空地时,本赶了上来。地下俱乐部的活门开着,在绿地中央开出一块突兀的黑。河水声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确定这是他童年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造访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嗅闻泥土、空气和远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着烟,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爆发。他看见一群鸟越过火车铁桥,朝老岬区飞去。他抬头望着翻腾的云。
“什么事?”本问。
“他们为、为什么不来抓、抓我们?”威廉问,“他们明、明明在这、这里,埃迪说、说得没错,我感觉得、得到。”
“是啊,”本说,“我想他们可能笨到以为我们会回地下俱乐部,这样他们就能瓮中捉鳖了。”
“可、可能吧。”威廉说。他忽然对自己的口吃感到无助和愤怒。这个毛病让他讲话快不起来。也许那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还有他和亨利虽然彼此对立,但其实很相似,都只是两股敌对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然后被杀。
他脑中爆开一道凛冽的白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们将成为受害者,被乔治遇害以来便一直盯着德里的杀手灭口。七个人都是。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也许不会,要看它能不能保护亨利,又会不会保护他——或者还包括维克多和贝尔齐。没错,对外人来说,对其他镇上居民而言,我们是杀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实没错,从某个可笑的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它要我们死。亨利只是它执行谋杀的工具,免得亲自露面。我想我会是第一个——贝弗莉和理查德或许能保护其他人,迈克或许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认为他比斯坦利强。埃迪断了一只手臂。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天哪!为什么?
“威廉?”本紧张地说。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地下俱乐部边缘。雷声再次响起,树丛摇晃得更加急切。风雨欲来,天色渐渐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响。
“威廉——”这回是理查德喊他。
“嘘!”他呵斥一声。其他人看见他着魔般的发亮眼神,都不安地闭上嘴巴。
他盯着矮树丛,注视穿入树丛通往堪萨斯街的蜿蜒小径,觉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级,进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觉有如急流般不断灌入他的思绪中——仿佛一切都朝他涌来。
开头是乔治,结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后就将结束(再次) 再次结束。没错,再一次,因为之前发生过,最后一定有人牺牲,会发生可怕的事为它的活动画下句点,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就是晓得……而且他们……他们……
“是他们让、让事情发、发生的。”威廉喃喃自语,瞪大眼睛望着羊肠小道,“当、当然是他、他们。”
“威廉?”贝弗莉担忧地问。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着蓝色马球衫和斜纹裤,个头很小,仪容整洁。迈克站在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威廉,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思。
是他们让事情发生的,总是他们,事情会平息,事情会继续,它……它……
(会沉睡)
会沉睡……或像熊一样冬眠……然后重来一遍,而他们知道……民众知道……他们知道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我带、带、带——”
哦老天求求你拜托拜托他双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让我把话说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哦天哪老天爷求求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我带你、你们到这、这里来,因为哪、哪里都不、不安全。”威廉说,唇边堆满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里就是它,你、你们懂、懂吗?”他瞪着他们,吓得他们微微后退,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德、德里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里……只要被、被它抓、抓到,他们不、不会看、看到,不会听、听到,也不会知、知道。”他看着他们,语气近乎哀求,“你们难、难道看不出、出来吗?我们能做、做的只是把开、开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贝弗莉看见罗斯先生站起来看着她,折好报纸走回屋里。他们不会看见,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而父亲打算杀了我。
(贱人把裤子脱下来)
迈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亲又在梦游状态,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人,兀自读着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让他们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流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洁但空空荡荡的家。斯坦利有一点惊讶,母亲午餐时间几乎都会回家,就算偶尔不在,也会留字条说她人在哪里,但今天却没有字条,车子也不在,什么都没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购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皱着眉说。他只好自己动手做鸡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这件事,现在才想起来。埃迪想到他母亲。他拿着骰子游戏板出门时,平常的叮咛半句也没听到:小心点,埃迪,下雨记得找地方躲,埃迪,别给我玩粗鲁的游戏,埃迪。她没问他有没有带喷剂,也没叫他几点之前回家,甚至没警告他“别跟那些野孩子厮混”。她只是盯着电视上的肥皂剧,仿佛他不存在。
仿佛他不存在。
上面所有想法都说明同一件事:从早上醒来到午餐结束,他们都成了鬼魂。
鬼魂。
“威廉,”斯坦利突然说,“要是我们穿过去呢?穿过老岬区?”
威廉摇摇头:“我想不、不行。我们可、可能会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齐、齐格河里真、真的有食、食人鱼……或是其、其他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丧命场面。本看见树丛忽然变成吃人树。贝弗莉看见水蛭四处飞舞,就像垃圾场那台冰箱里的怪虫。斯坦利看见竹林里的污浊地面吐出被传说中的流沙吞噬的儿童尸体。迈克·汉伦想象长着可怕利齿的小恐龙突然从腐树的树缝里奔出来攻击他们,将他们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见他们跑到火车铁桥底下,被“匍匐之眼”从上袭击。埃迪看见他们爬上老岬区的堤岸,发现麻风病人就站在顶端,松垮的皮肉爬满蛆和甲虫,正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要是我们能想办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这时天上忽然雷声大作,有如怒吼,让他吓得身子一缩。雨开始下了,虽然还只是一阵一阵,不过很快就会大雨滂沱了。迷蒙的宁静已经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只要能离开这个他妈的鬼城,我们就安全了。”
贝弗莉才说了“哔哔”两声,一块石头就从茂盛的树丛里飞了出来,打中迈克的头。迈克蹒跚后退,鲜血从浓密的发间渗了出来,要不是威廉及时扶住,迈克一定会跌倒。
“让我教你们怎么扔石头!”亨利嘲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威廉看见其他伙伴张目四望,准备各奔东西。但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那就真的完了。
“本、本!”他厉声说。
本转头看他:“威廉,我们得逃命了,他们——”
又两块石头从树丛里飞了出来,一块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惊讶多于疼痛。贝弗莉闪过另一块石头。石头落在地上,滚过地洞的活门。
“你、你还记得第、第一天到这、这里的情、情形吗?”威廉对着雷声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威廉——”理查德大叫。
威廉挥手要他闭嘴,眼睛依然盯着本,让他不敢乱动。
“当然。”本回答,一边吃力地眼观四方。树丛疯狂摇摆晃动,几乎像巨浪一样。
“排、排水道,”威廉说,“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们要去的地、地方,快带、带路!”
“可是——”
“快、快带路!”
石头连珠炮似的从树丛射出来,威廉看见维克多·克里斯的脸一闪而过,神情惊恐而又兴奋,仿佛嗑了药。这时,一块石头迎面砸中他的脸颊。幸好迈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没有扑倒。他头晕眼花,脸颊麻痹,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如波浪袭来。他感觉自己血流满面。他用手擦拭脸颊,痛得身子一缩。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将它擦在牛仔裤上。他的头发迎风乱舞。
“结巴鬼,我来教你怎么扔石头!”亨利半笑半吼地说。
“快、快带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叫埃迪去找本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个抽水站,只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齐格河两岸都有抽水站,间隔有长有短。“就是那、那里!从那里进、进去!去找、找它!”
“威廉,你怎么会知道?”贝弗莉大喊。
他朝她怒吼,朝他们咆哮:“我就是知道!”
本舔舔嘴唇,望着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接着便穿过空地朝河边走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随即雷声大作,吓得威廉双脚发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他鼻尖前飞过,击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号,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说。枝叶窸窣偃倒,威廉从树丛里走了出来。雨水不再装模作样,开始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头和眉毛上,流过他的脸颊。他龇牙咧嘴,狞笑着说:“看我教你们怎么扔——”
迈克发现一块他们搭地下俱乐部屋顶剩的木板,便拿起来扔了出去。木板翻转两圈,正中亨利的额头。亨利尖叫一声,像想到绝妙点子的人一样手拍额头,重重坐到地上。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着本、本!”
树丛又传来窸窣和压折声。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跟着本往河边跑,贝尔齐和维克多走出树丛,亨利站了起来,三人开始狂追猛赶。
那天傍晚事过境迁之后,本回想当时跑过树丛,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他记得沾满雨水的树叶打在他脸上,让他全身又冷又湿。他感觉雷电交加,亨利大声咆哮,要他们停下来决一死战。坎都斯齐格河愈来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声混在一起。他只要慢下脚步,威廉就会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点。
万一我找不到呢?万一我找不到那个抽水站呢?
他吸气、吐气,胸部鼓胀欲裂,喉咙热辣辣的,带着血味。他身侧划开一道伤口,被石头打到的屁股隐隐作痛。贝弗莉刚才说亨利想杀了她,本这会儿相信了,完全信了。
河岸忽然出现,害他差点冲进河里,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还是跌了一跤,摔进湍急的河水边。他的衬衫被撩到背部,皮肤沾满了半干的泥巴。
威廉挤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其他伙伴陆续冲出河边的茂密树丛,理查德和埃迪最后。理查德一手搂着埃迪的腰,眼镜滴着雨水滑到鼻尖,感觉随时会掉。
“在、在哪里?”威廉大吼。
本左看右看,知道时间有限,性命攸关。河水似乎已经涨高了,阴沉的天空让波涛汹涌的河面看起来有如石板。河岸长满矮树丛和小树,全都随着强风的节奏摇摆。他听见埃迪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
“在、在哪里?”
“我不知——”他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棵倾斜的树和树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里。他在洞里睡着了,醒来听见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闲晃。接着那群恶少来了……见到了……踢坏了。各位拜拜啰,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那里!”他大喊,“那边!”
闪电凌空,这回本听见电光嗞嗞作响,感觉像过载的模型火车变压器。闪电击中树木,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将盘根错节的树干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签。树干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水花冲天。本吓得倒抽一口气,闻到炽热而原始的焦味。只见一团火球从树洞蹿出,忽然变亮随即熄灭。雷声轰隆,不在天上,而在他们四周,仿佛他们就站在雷电中央。大雨滂沱。
威廉推了他背后一把,让他回过神来:“快、快走!”
本跌跌撞撞沿着河边涉水前进,头发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树旁——树根下的洞穴已经毁了——翻了过去,脚趾卡进潮湿的树皮,擦伤了手和前臂。
威廉和理查德帮埃迪翻过树,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号一声。
“你还好吗?”本大吼。
“应该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来。他手忙脚乱掏出喷剂,差点弄丢了,幸好本及时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
理查德翻过来,然后是斯坦利和迈克。威廉将贝弗莉推到树上,本和理查德从另一边抱她下来。她的头发贴在头上,牛仔裤变成了黑色。
威廉最后翻树。他爬上树干,双腿往另一边甩。他看见亨利和另外两个人涉水朝他们奔来。他一边滑下树干,一边大喊:“石、石头!扔石头!”
河边石头很多,而被闪电劈倒的树是完美的掩护。转眼间,他们七人已经开始朝亨利和他的同党狂扔石块。亨利他们已经快到树旁了,正好进入射程范围。石头打在他们胸口、手脚和脸上,逼得他们往后退,又气又痛得大叫。
“还想教我们扔石头咧!”理查德大吼,朝维克多扔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正中对方肩膀,弹向天空。维克多高声哀号。“哎呀……哎呀呀……还说要教我们呢,孩子!我们学得可好了!”
“没错!”迈克尖叫,“怎么样,喜欢吗?”
没人回应。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们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将岸边泥土弄得千疮百孔,又湿又滑,让他们走得跌跌撞撞,必须抓着树枝才能撑住身子。
他们消失在矮树丛中。
“他们想绕过来,威老大。”理查德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没、没关系,”威廉说,“走、走吧,小、小本,我们跟、跟着你。”
本沿着河岸走走停停(觉得亨利和他同党随时会冲到他面前),发现抽水站就在将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看见对岸也有涵管,一个很近,另一个在上游近四十米处,两个都涌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齐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却只是涓涓细流。而且本发现没有嗡鸣声,抽水设备出现故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廉……同时有点害怕。
威廉看着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说:“我们得、得把盖子掀、掀开。过来帮、帮我一把。”
铁盖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盖身重得离谱。本凑到威廉身旁,威廉将手移开一点,让本有地方可抓。本听见涵管里有滴水声,带着回音,听起来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里的声响。
“拉!”威廉大吼,五个男孩齐力猛拉,铁盖发出难听的声响,动了一点。
贝弗莉挤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铁盖,埃迪用没受伤的手使劲地推。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声吆喝。铁盖吱嘎移动,涵管口又开了一点,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一、二、三,推!”
弦月变大了。
“一、二、三,推!”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退后!”迈克大喊,“好了,好了!”
所有人退开,看着巨大的圆盖翻倒在地,在湿土上划出一道泥痕,有如过大的西洋棋盘反扣在岸边。盖子上的甲虫一哄而散,爬进纠结的草丛里。
“真恶心!”埃迪说。
威廉往管内窥探,只见铁梯一路向下,直达一圈黑水边,水面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静静立在中央,半浸在水里。他看见水从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里一沉: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底下那里。
“埃、埃迪,你抓、抓着我。”
埃迪一脸不解望着他。
“就像背小、小孩,用没、没受伤的手抓、抓牢。”他边说边示范。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快点!”威廉火了,“他、他们就快、快来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迈克推他屁股,让他双脚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发现埃迪紧紧闭上眼睛。
除了雨声,他还听见别的声音:枝叶弹开、断折的声音,还有说话声。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真是世上最丑恶的追逐战。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爬。铁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着他的脖子。威廉总算体会到埃迪哮喘发作时的感受了。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声说。
“我、我也是。”
威廉放开水泥边缘,改抓最高的那根横梯。虽然埃迪几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还是暂停片刻,注视荒原、坎都斯齐格河和奔腾的云。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坚决而不恐惧的声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于是他看了,接着开始背着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说。
“没、没关系,”威廉说,“我们就快、快到了。”
他一脚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脚尖找到第二根横梯的位置。下面还有一根横梯,之后就没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机就在旁边。
他蹲下让埃迪下来。冰水浸透他的裤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没那么热,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着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头望向管口,距离大约三米,其他伙伴围在管边探头往下看。“下、下来吧!”他大喊,“一次一、一个!快、快点!”
贝弗莉第一个下去。她轻轻松松跨入涵管抓住铁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陆续跟上,理查德殿后。下去之前,他竖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党的动静。从他们吃力前进发出的声响判断,他们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会错过抽水站。
这时,维克多大吼:“亨利!在那里!我看到托齐尔了!”
理查德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朝他冲来。维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将他推开,让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见本和斯坦利正在扶迈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进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对着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势。亨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立刻竖起中指。
“准备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走着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钻进这个水泥喉咙,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高声说:“拜托,好小子,爱尔兰佬的好运是用不完的!”
草地湿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离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双脚踩在抽水站内壁的第一根横梯上,露出头和胸膛。
“哈,满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胜仗一样兴奋,接着急忙忙冲下铁梯。梯子很滑,他差点摔倒,幸好威廉和迈克及时抓住,他才只跪在水里。其他人围着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颤抖,感觉背部一股热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威老大,从来没那么狼狈,爬不起——”
亨利的脑袋出现在涵管开口,脸上都是树枝和蔷薇的擦伤。他眼里闪着怒火,口中念念有词。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响起单调的共鸣,不算回音,“我来了,等着受死吧!”
他一脚跨进涵管,用脚尖找到最上面的横梯,另一脚接着跨进来。
威廉大声说:“等他再、再下来一点,我、我们就扑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来压、压进水里,了、了解吗?”
“遵命,长官。”理查德说完举起颤抖的手,向威廉敬礼。
“了解。”本说。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头雾水——他只觉得理查德疯了,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亨利·鲍尔斯——恐怖的亨利·鲍尔斯——就要爬下来把他们当成老鼠杀了,他还在笑。
“我们都准备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个横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转头看了一下底下的窝囊废们,脸上头一回出现迟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们如果想下来,一次只能一个人。跳的话太高,而且会撞到抽水泵,而他们七人正围成一圈守株待兔。
“来、来呀,亨、亨利,”威廉开心地说,“你还在等、等什么?”
“对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欢揍小孩吗?来呀,亨利。”
“难道你跟鸡一样胆小?”本说完开始学鸡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伙伴也跟着叫了起来。嘲弄的鸡叫声在潮湿、滴水的管内回荡。亨利左手拿刀低头看着他们,脸色和老砖墙一样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狂喝倒彩,嬉笑怒骂。
“好、好了,”威廉低声说,“我们得进下、下水道里了,快、快点。”
“为什么?”贝弗莉问,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为亨利又出现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声,拉着埃迪将他推到弧壁边。石头击中抽水泵的生锈外壳,发出悦耳的“乓”声。石头弹向左边,打在水泥壁上,距离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块水泥碎片打在他脸上,痛得要命。石头落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点!”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挤去。下水道的直径大约一米五,威廉要伙伴们一个一个进去(他脑中瞬间闪过马戏团的景象:一群大块头小丑从小车里钻出来。多年后,他将这个意象写进了《暗流》),自己殿后。进去前,他又闪过一块石头。他们看着更多石头落到管里,几乎都打在抽水泵外壳上,四处乱弹。
石头停了之后,威廉探头张望,发现亨利又开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飞快,便朝伙伴们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迈克跟着威廉吃力地冲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跃起,抓住亨利的脚踝。亨利大声咒骂,像要踹开小恶犬似的拼命踢脚——小猎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着横梯,让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脚踝。亨利哀号一声慌忙抽腿,一只乐福鞋扑通掉进水里,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妈的竟然咬我!”
“没错,还好我春天打了破伤风疫苗!”理查德说完朝亨利扑了过去。
“轰炸他们!”亨利气急败坏,“轰炸他们,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炸得脑袋开花!”
石头再度飞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迈克被一块小石头击中手臂,他缩着身体紧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们僵持住了,”本说,“他们下不来,我们上不去。”
“我、我们不上、上去,”威廉悄声说,“你们应该知、知道,我们不、不会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伤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没有人说话。
亨利半是恫吓、半是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我们可是能在这里等一整天哦,小鬼!”
贝弗莉从刚才就转身观察下水道。里头的光线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么,她只见到一条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发现水位已经比刚才他们第一次挤进来时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没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齐格河的废水不多。贝弗莉感觉幽闭恐惧症掐住了她的喉咙,将皮肤变成了法兰绒。水要是再高一点,他们就会被淹死了。
“威廉,我们非去不可吗?”
威廉耸耸肩,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没错,他们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追杀,死在荒原吗?还是被城里某个东西(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干掉?贝弗莉已经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耸肩没有半点结巴。他们最好主动出击,把它逼出来,就像西部电影里的对决,只不过更干脆,更勇敢。
理查德说:“威老大,你跟我们提过的那个仪式叫什么?就是图书馆书里讲的那个仪式。”
“Ch、Ch、Chüd。”威廉说,同时笑了笑。
“Chüd,”理查德点点头,“你咬它舌头,它咬你舌头,对吧?”
“没、没错。”
“然后讲笑话。”
威廉点点头。
“真好笑,”理查德看着漆黑的下水道说,“我一个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是。”本说。恐惧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好想像个小婴儿那样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让他没这么做,那就是威廉的镇定不移……还有贝弗莉。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贝弗莉发现他在害怕。
“你知道这条下水道通往哪里吗?”斯坦利问威廉。
威廉摇摇头。
“你知道怎么找到它吗?”
威廉又摇头。
“接近时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说,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发吧。”
威廉点点头:“我、我先走,然后是埃、埃迪、本、本、贝、斯坦和迈、迈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后。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个人、人的肩上,里面会很、很黑。”
“你们还不出来?”亨利·鲍尔斯咆哮道。
“我们会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语,“从某个地方。”
他们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每个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着他微微向前弯腰对抗急流,带着伙伴走进他一年前为弟弟做的纸船漂入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