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德里:插曲之四
你会输的,
不可能都是你赢。
你会输的,我不是说了?
我知道,漂亮宝贝,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约翰·李·胡克,《你会输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说,各位朋友邻居,我今晚喝醉了,烂醉如泥。我从沃利酒吧开始喝,猛灌纯麦威士忌,后来又去中央街,在酒铺关门前半小时买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朝狂饮明朝愁。此时此刻,一个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经闭馆的图书馆里,面对这本册子,左边摆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亲常说“实话实说,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诉我,你有时就是拿魔鬼没辙。爱尔兰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是废话,因为他们是白种黑人。而且谁晓得,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厉害。
就来谈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记得《金银岛》吗?本保酒吧的老船长?“咱们会干掉他们的,兄弟!”我猜那个蠢老头真的相信这句话。几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么都会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时很好奇,要是我将深夜写的这些东西出版,点出一些德里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还能待多久。图书馆有理事会,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岁的作家,两年前中风,目前经常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在每次聚会的议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过他从鼻毛浓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干的鼻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耳朵,好像要仔细保存似的)。还有一位作风强势的女理事,和医生丈夫从纽约搬来这里,经常滔滔不绝埋怨德里太乡下,没有人了解犹太经验,还有得到波士顿才能买到像样的裙子。这个得了厌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谈,没通过中间人,已经是大约一年半前的理事会圣诞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问我德里有没有人了解黑人经验。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说:“葛拉德里女士,犹太人或许神秘到家,但黑人是无人不晓。”她听完呛到了,身体猛然一转,裙摆飘飘,露出了底裤(可惜没什么好看,如果是卡罗尔·丹纳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非正式谈话便结束了。损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会成员都是伐木巨子的后代。他们支持图书馆,纯粹出于世代相传的补偿心态。他们当年强暴树木,现在照顾木浆做成的书本,就像花花公子年过四十,决定抚养年少轻狂时留下的私生子一样。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种、育树,再用斧头和钩梃强暴嫩绿的新木,砍劈、削剪、剥皮,毫不留情。他们从克里夫兰担任总统开始,破开大片森林的处女膜,到威尔逊总统中风时,森林已经开垦殆尽。这些穿着蕾丝的恶棍强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残株与杂木,让德里摇身一变,从死寂的造船小镇变成蓬勃兴旺、酒吧从不打烊、娼妓彻夜干活的地方。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罗古德告诉我,他曾经在贝克街的一个小房间里上了一个瘦巴巴的妓女(贝克街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欢腾喧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中产阶级公寓住宅区)。
“我把小兄弟塞进去时,才发现她躺在一摊精液里,大概有两厘米深,刚刚凝固不久。我说:‘姑娘,你难道不擦身体吗?’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继续,我就换床单。我想壁橱里还有两条。九点、十点那时候,我还知道我躺在什么上头,但到了半夜,我已经麻到极点了,就算运到艾尔斯沃斯也不会有感觉。’”
这就是德里二十世纪头二十年的景况:繁荣热闹、酗酒狂嫖。从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结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漂满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硬木也少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大萧条期间寿终正寝。少数伐木巨子因为将钱存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银行,勉强撑过难关,却让德里的经济自生——或自灭。他们退居西百老汇的豪宅中,将小孩送到新罕布什尔、麻省或纽约的私立学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脉过活。
梭罗古德在沾满精液的床上和廉价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后,巨子们留下的光秃秃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诺布斯科特河和阿鲁斯图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汇两条街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当然还有我这间图书馆。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关白礼军团、黑点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帮枪战……或克劳德·赫鲁和银币酒吧事件的文字,这些家住西百老汇的大好人就会立刻将“我的图书馆”从我手中夺走。
银币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诡异的屠杀案。德里现在还有几名耆老宣称记得当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罗古德的说辞。事发当时,他十八岁。
梭罗古德目前住在包尔森赡养院,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有浓浓的圣约翰谷下东法语腔,如果把他的话听写下来,可能只有老缅因人才读得懂。我之前在这本胡言乱语册里提到缅因大学的民俗学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帮我将录音翻译成英文。
据梭罗古德说,克劳德·赫鲁是“几女森的间种,乙只言紧会响约光下得木妈言紧乙央顶着泥”。
(翻译:妓女生的贱种,一只眼睛会像月光下的母马眼睛一样盯着你。)
梭罗古德说他(和所有跟克劳德·赫鲁共事过的人都)认为那家伙和偷鸡的狗一样机灵……因此他会在银币大开杀戒简直不可思议,不像他会做的事。直到案发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认为赫鲁顶多只会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发生了许多场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场就是赫鲁引发的。他事后承认,他那天只是点了一根蜡烛放进火种和木片堆里,没想到却烧掉了黑文镇大银针森林约八万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浓烟的味道连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马车里都闻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议组织工会,四名伐木工人参与筹划(其实找不到人,缅因州工人当年全是反工会分子,现在大部分还是),克劳德·赫鲁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觉得工会活动能让他有机会说大话,在贝克街和交易街开怀畅饮。赫鲁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称“筹划者”,伐木巨子称他们是“滋事分子”,并且在门罗、黑文镇、桑姆纳农场和米利诺基特伐木区的伙房外张贴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谈及工会就立刻开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汉诺奇发生罢工,虽然很快就被反罢工者和保安官(这一点其实很怪,因为当时有将近三十名“保安官”挥舞斧柄敲人脑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汉诺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据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当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坏,但赫鲁和其余的筹划者还是认为罢工大获成功,因此便到德里买醉庆祝,进行更多“筹划”……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边。总之,筹划一定很耗水分,他们造访了地狱半亩地的大多数酒吧,最后在银币酒吧落脚。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从工会歌唱到通俗小调,像是《母亲从天堂望着我》——我觉得做母亲的从天堂看到儿子这副德行,应该只想转头不看吧。
梭罗古德说,赫鲁加入工会运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维·哈特韦尔。哈特韦尔是主要的“筹划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鲁爱上了他。不只赫鲁,参与工会运动的男人几乎都爱哈特韦尔,爱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种骄傲的爱恋,唯有具备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让他们如此着迷。“戴威·哈特伟尔邹鲁由冯,干绝犬失届有乙半疏于他,领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罗古德说。
(翻译:戴维·哈特韦尔走路有风,感觉全世界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鲁跟着哈特韦尔一头栽进“筹划”大业,就算哈特韦尔决定到布鲁尔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盖七柱桥或将小马快递带回西部,他也会紧紧跟随。赫鲁狡猾而又苛刻,我想这样的人在小说里一定是大坏人,没有半点长处。但就算一个人一辈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会遗弃又自我放逐(当个窝囊废),他还是能找到一个朋友、爱人或家人,愿意让他生死与共,就像忠狗对待它的主人。赫鲁和哈特韦尔似乎就是这样。
总之,那天四人住进了布伦特伍德艾姆斯旅馆。当时的伐木工人都称呼那里是“漂狗”。旅馆后来倒了,绰号的由来也随之湮灭。四人住进旅馆,却没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据传闻,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怀疑。另外两名“滋事分子”安塞尔·比克福德和戴维·哈特韦尔被人发现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比克福德的头不见了,被人用伐木用的双人锯硬生生砍断了。哈特韦尔的双腿不翼而飞,发现尸体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惧的表情。哈特韦尔的嘴和双颊塞得鼓鼓的,发现者将他翻过来撬开双唇,七根脚趾立刻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脚趾是工伤失去的,也有人认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两人的衬衫背上都钉了一张纸,写着“工会”两个字。
自始至终,克劳德·赫鲁都没有因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发生的银币酒吧事件而受审,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五月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我们只能假设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样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就闪。但他为什么没带着哈特韦尔?还是他被其他“煽动者”带到森林里了?他们可能想将他留到最后,结果他趁哈特韦尔在黑暗中惨叫(但随即因为嘴巴被塞了脚趾而声音模糊)吓走野鸟时逃之夭夭。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觉得我刚才提的这个说法是对的。
从此之后,克劳德·赫鲁成了幽灵般的人。他常走进圣约翰谷伐木区,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队领炖肉吃,吃完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几周,他就会到温特波特一间酒吧大谈工会的事,誓言揪出杀人凶手,为朋友报仇。他反复提到三个名字:汉密尔顿·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鲍伊,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汇拥有复折圆顶山形墙邸宅,房子至今还在。多年后的黑点酒吧纵火案,这三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劳德·赫鲁,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几场野火之后。但他虽然经常被人瞧见,却总是溜得很快,对危险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警方不曾对他发出半张拘捕令,也没有碰他。也许当局担心用纵火案把赫鲁送上法庭,他不晓得会抖出什么来。
总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断,小孩陆续失踪,斗殴案和谋杀案也比平常频繁。一股恐惧的气氛笼罩着德里,就和飘向一里坡的浓烟一样闻得到,也摸得着。
大雨终于在九月一日来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镇中心汪洋一片,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西百老汇的地势比镇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户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疯子这么爱躲,就让他在林子里窝一整个冬天吧,他们可能是这么说的。今年夏天他已经没戏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树根干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来就是九月九日。事发原因我无法解释,梭罗古德也无法解释,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解释。我只能陈述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银币酒吧挤满了痛饮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渐渐变暗,显得迷蒙而漆黑。坎都斯齐格河水面高涨,闪着黯淡的银光,所有河道都是满水位。据埃格伯特·梭罗古德说,当时“狂风大作,风从尼库奉传进去,吹得尼屁古裂开”。街道泥泞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铁路的股东,也是拥有数百万亩原木林的伐木业巨子。那晚在银币酒吧玩牌的包括临时伐木工和铁路警卫,都爱惹是生非,其中两人还坐过牢。待过监狱的是廷克·麦卡奇恩和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至于其他的人,包括莱思罗普·朗兹(绰号艾尔·卡图克,这个绰号的由来和漂狗旅馆一样没人知道),“丑呆”大卫·格雷尼尔和埃迪·金。金留着胡子,眼镜和肚子一样凸。那两个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劳德,他们可能就是其中几个。五月哈特韦尔和比克福德遇害当时,这些人好像小小狂欢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没有半点儿证据。
梭罗古德说,酒吧很挤,塞了几十个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汤汁滴在布满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处都是。
酒吧的门开了,克劳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伐木用的双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挤出一个位子,梭罗古德站在他左边,他说克劳德闻起来就像炖臭鼬。酒保帮克劳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装了两颗水煮蛋,再给他一个盐罐。克劳德递了一张两美元钞票给酒保,将找回的零钱——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里。他在蛋上撒了盐吃了,接着在啤酒里撒盐,喝完后打了个酒嗝。
“外头空间比较大吧,克劳德。”梭罗古德说,好像他不晓得那年夏天缅因州有半数执法人员都等着逮赫鲁似的。
“你说得没错。”赫鲁说,只不过他来自加拿大,所以听起来比较像“尼索得没搓”。
他又点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声鼎沸。有几个人喊他,克劳德向他们点头挥手,但脸上没有笑容。梭罗古德说赫鲁看起来半梦半醒。打牌的家伙还在玩儿,艾尔·卡图克正在发牌。没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几个家伙,跟他们说赫鲁在酒吧里……但他们的桌子离吧台不超过六米,又有不止一个人喊了克劳德,实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继续打牌,没有意识到他的杀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赫鲁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向梭罗古德打了个招呼,扛起他的双刃斧离开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开始砍人。
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刚倒了一杯纯麦威士忌,正准备将酒瓶放回桌上,赫鲁竟然突然出现,斧头一挥砍断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体断开,露出湿淋淋的软骨和剁断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接着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鲜血从断腕迸射而出。
吧台有人点酒,还有一个家伙问酒保琼西是不是还在染头发。“我从来没染过头发。”琼西没好气地说。他很以头发为自豪。
“我在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个妓女,她说你那里的毛白得像雪一样。”那家伙又说。
“她撒谎。”琼西答道。
“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名叫弗克兰的伐木工人说。赫鲁来之前,梭罗古德和他喝过几轮啤酒。他这话引来了更多笑声。
他们背后传来考尔德伍德的尖叫声。吧台边有几个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鲁将斧头砍进廷克·麦卡奇恩的脑袋里。廷克个头很高,胡子由黑转白。被砍时他正要起身,只见他血流满面地坐回原位,赫鲁拔出斧头,廷克又开始站起来。赫鲁斜举斧头朝他背上一砍,梭罗古德说他听见砰的一声,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声音。廷克扑倒在桌上,牌从手里掉了出来。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尔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去捡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尔有枪(梭罗古德称之为怀枪,因为用枪套收在肩膀附近),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埃迪·金想要起身,却连人带椅往后摔了出去。他还来不及站起来,赫鲁已经跨立在他身上,斧头在他头上挥舞。金高声尖叫,高举双手试图阻挡。
“求求你,克劳德,我上个月才刚结婚!”金哀号道。
赫鲁大斧一挥,斧头几乎整个埋进金的啤酒肚里,鲜血喷到银币酒吧的梁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进,赫鲁有如劈砍软木的伐木工人,熟练地前后拉动斧刃,让它挣脱束缚,从金身上拔出来。接着他又将斧头高高举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劳德·赫鲁还没放过他,他开始将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样。
吧台边的顾客已经聊起今年冬天会是如何了。来自帕米拉的农夫弗农·斯坦奇菲尔德预测是暖冬,他的座右铭是“秋天大雨、冬天无雪”。在德里诺格勒路拥有农地的艾尔菲·诺格勒(他种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了,变成长十四公里的六车道州际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会是寒冬。他说今年毛毛虫身上环圈很多,他还看过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纪录。某甲说今年会霜冻,某乙说会泥泞不堪,大伙儿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风雪。琼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们身后,尖叫声还在继续,血流成河。
问到这里,我关掉录音机,问梭罗古德说:“怎么会这样?你是说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知道但不理会?”
梭罗古德缩起下巴,抵着沾满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颗扣子。他眉头紧锁,狭小、拥挤而又飘着药味的房间陷入冗长的沉默,后来我忍不住了,正想再问他一次,梭罗古德答道:“我们知道,但感觉没什么。就好像政治,没错,就是那样。就好像镇上的事情,最好交给懂政治的人去搞,给懂镇上事务的人去干,工人别插手最好。”
“你是说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忽然问道。这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完全不认为老迈迟缓又不识字的梭罗古德会回答……但他却回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嗯,”他说,“可能吧。”
吧台边的男人继续聊天气,克劳德·赫鲁继续砍人。“丑呆”格雷尼尔总算将怀枪掏出来了。克劳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尔的子弹打在斧头上,发出火光和锵的一声。
艾尔·卡图克站起来,开始往后退。他手里还拿着牌,但牌从最下面一张开始不断滑落地面。克劳德紧跟不舍,艾尔·卡图克伸出双手,“丑呆”格雷尼尔又开了一枪,但离克劳德超过三米。
“住手,克劳德。”艾尔·卡图克说。梭罗古德说他好像想挤出笑容。“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从来不和他们厮混。”
克劳德只低吼一声。
“我在米利诺基特,”艾尔·卡图克说,声音愈来愈像尖叫,“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那时在米利诺基特!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
克劳德举起滴着血的斧头,卡图克将剩下的牌扔到克劳德脸上。斧头刷的一声往下砍,艾尔·卡图克侧身闪躲,斧刃砍进银币酒吧的木板后墙里。艾尔·卡图克想要逃,克劳德拔出斧头,放在两只脚踝之间。艾尔·卡图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尔又朝克劳德开了一枪,正中他的大腿。
艾尔·卡图克披头散发,慌张地朝酒吧门口爬去。克劳德口中喃喃自语,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挥动斧头。只见艾尔·卡图克的头颅滚过布满木屑的地板,舌头从齿间挤出来,感觉很诡异。头颅滚到一个名叫瓦尔尼的伐木工人脚边停了下来。瓦尔尼已经在银币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陆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将头颅踢开,一边吆喝着要琼西再帮他倒一杯啤酒来。
艾尔·卡图克又爬了将近一米,鲜血从他脖子喷射而出,接着他才发现自己死了,终于倒地不起。现在只剩“丑呆”格雷尼尔了。克劳德转身向他,但丑呆已经跑进厕所,将门锁上了。
克劳德一边狂砍,一边咆哮怒骂,胡言乱语,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闯进厕所里头,发现“丑呆”不见了,但又冷又透风的厕所没有窗户。克劳德低着头呆立了半晌,强壮的双臂沾满鲜血。接着他大吼一声,掀开茅坑的盖子,正好瞥见“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墙底的破挡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从头到脚沾满粪便,哀号着他就要被杀了。他躲过一劫,没在银币酒吧屠杀案中丧命。那群人只有他生还,但他的粪遁法却从此沦为笑柄。被人笑了三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德里。
“把门关上,克劳德,粪坑臭死了。”梭罗古德说。克劳德乖乖地将斧头扔到地上,走回纸牌散落一地的桌边,将埃迪·金的断腿踢开。他坐下来,双手抱头,就这样待着。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五分钟后,酒吧来了几个人,包括三四名警员(带头的是拉尔·梅琴的父亲的父亲,他一看见现场血肉模糊,就心脏病发被送到史拉特医生的诊所去了)。克劳德·赫鲁被人带走,温驯得像一头绵羊,似乎没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杀案的消息传遍了交易街和贝克街的酒吧。带着酒疯的正义怒火不断飙升,酒吧关门时,已经有七十多人集结逼向监狱和法庭。他们手拿火炬及灯笼,有人带枪,有人带斧头,还有人带钩梃。
郡警长隔天中午才会从班戈轮值到德里。拉尔·梅琴的父亲心脏病发躺在史拉特医生的诊所里。两名警员在办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听说暴徒来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汉破门而入,将克劳德·赫鲁从牢房里拖出来。他没有什么反抗,看起来脑袋空空,头昏眼花。
他们将克劳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样走过运河街,再将他吊死在运河边一棵老榆树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只踹了两下就嗝屁了。”梭罗古德说道。就镇史记载,缅因州这一带只发生过这一次私刑。不用说,《新闻报》当然没报道。克劳德在银币酒吧大开杀戒时,许多人事不关己继续喝酒,后来却把克劳德吊死了。他们的心情一到半夜就变了。
我问了梭罗古德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他见到了不认识的人吗?让他觉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说不定像个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边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热鼓动大伙儿将谈话变成私刑,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罗古德说。谈到这里,他已经累得频频点头,准备午睡了,“事情发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还记得。”我说。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