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七章 另一个失踪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
埃迪说完之后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贝弗莉说:“你看到它了,对吧?你们在我石膏上签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杀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其他人听了都竖起耳朵。
贝弗莉将红云般的秀发往后拨,露出了白得吓人的脸。她又掏出一根烟——最后一根——接着拿出打火机,但手很不稳,似乎怎么也无法将火焰对准烟头。不久,威廉主动伸手,轻轻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将火焰对准。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
“对,”她说,“我看见了。”
她打了个冷战。
“他疯、疯了。”威廉说。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会放过帕特里克,让他逍遥自在……光凭这一点就颇值得玩味了,不是吗?要么亨利魅力不再,要么就是他自己疯过头了,所以觉得帕特里克根本没什么。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亨利愈来愈……什么?恶化?这么说对吗?是,根据他的遭遇和下场,我想这么说没错。
不只如此,威廉心想,但他只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货运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课程就快结束,亨利又要恶虎出闸了。维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惊惶?对,没错。那时,一切已经接近尾声,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快。现在想来,威廉觉得德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感觉到了,尤其是窝囊废俱乐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后话。
“没错,你说对了,”贝弗莉淡淡地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疯了。学校里没有女生愿意坐在他前面,否则做算术或写作文的时候,常常会有一只手忽然摸过来……轻得像羽毛,但温温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响了一声。其他人围坐桌前,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有时是腰侧,有时是胸部,虽然我们都还没怎么发育,但帕特里克好像不在乎。
“你会感觉……他摸你,于是闪躲、回头,结果看见帕特里克咧开橡胶般的厚唇对你笑。他的铅笔盒——”
“里头都是苍蝇。”理查德忽然接口说,“没错,他会用一把绿尺杀死苍蝇,然后收进铅笔盒里。我甚至记得那个铅笔盒的样子。红色盒身,白色波纹状的塑料盒盖,滑动式的。”
埃迪点头赞同。
“你会闪开,但他会对你微笑,甚至打开铅笔盒让你看那些死苍蝇,”贝弗莉往下说,“最糟、最可怕的是他从不说话,只会冲着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这件事,格蕾塔·鲍伊告密的,我想萨莉·米勒也说过一次。可是……我觉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
本将椅子后仰,双手交握放在颈后。她还是不敢相信他变得这么瘦。“我想你猜得没错。”他说。
“他、他怎、怎么了,贝、贝弗莉?”威廉问。
她又咽了咽口水,试着反抗那天在荒原见到的那股梦魇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将溜冰鞋绑在一起挂在肩上,一边膝盖刺痛得要命,因为刚才在圣克里斯宾巷摔了一跤。圣克里斯宾巷也是紧邻荒原的死巷,两旁绿树成行,尽头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记得(哦,这些回忆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无比清晰和强烈)自己穿着牛仔短裤——真的很短,只比内裤下缘长一点。她一年前才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严格说是六个月前,她身材开始出现曲线,更有女人味。镜子当然是促成她在意身体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亲那阵子似乎更严厉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头。他似乎骚动不安,有如一头困兽,让她和他在一起时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提高警觉。那感觉就像他们之间产生了一股气味,是她独自在家时没有的,也是之前他们两人相处时没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而且他也察觉了,应该吧,因为随着天气愈来愈热,贝弗莉愈来愈少见到他,或许因为他有保龄球比赛,还有帮朋友乔·谭莫利修车……但她觉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两人都无意那么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样。
几百几千只鸟同时飞下屋顶、电话线和电视天线的画面再度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毒藤蔓。”她脱口而出。
“你说什、什么?”威廉问。
“和毒藤蔓有关,”她看着威廉,缓缓说道,“但不对,只是感觉像毒藤蔓。迈克——?”
“没关系,”迈克说,“记忆会回来的,跟我们说你记得的就好,贝。”
我记得那条牛仔短裤,她想对他们说,它颜色褪得很厉害,紧紧包住我的臀部,一边口袋塞着半包好彩香烟,另一边是牛眼牌弹弓。
“你还记得那个弹弓吗?”她问理查德,但所有人都点头了。
“威廉把它交给我,”她说,“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点苍白,“没有人能拒绝威老大,就这样。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会一个人出门,为了去练习。我还是觉得自己到时候会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却用了,因为非用不可。我杀了其中一个……杀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现在回想还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们看。”
她举起手臂往外翻,让他们看见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见那个皱疤,感觉就像哈瓦纳雪茄烫到留下的痕迹。疤痕有一点凹陷,让迈克·汉伦看了脊背发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这样了,只是从来不曾亲耳听过,就像他没听埃迪说过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样。
“你说对了一件事,理查德,”贝弗莉说,“那个弹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却又很喜欢它。”
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个蠢蛋。”
“真的吗?你知道?”
“是啊,当然,”他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贝。”
“我是说,它看起来像玩具,却是真枪实弹,真的可以打穿东西。”
“你那时也是用它打穿了某个东西。”本推论道。
贝弗莉点点头。
“你打的是帕特里克——”
“不是,当然不是!”贝弗莉说,“是另一个……等等。”她摁熄烟,喝了点饮料,试着镇定下来,最后总算办到了。呃……其实没有,但她感觉今天最多就是这样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后来摔了一跤,狠狠擦伤了。于是我决定到荒原去练习。我先到地下俱乐部看你们在不在,结果不在,只有烟味,你们还记得那里的烟味过了多久才散吗?”
其他人都点头笑了。
“我们其实一直没把烟味去掉,是吧?”本说。
“于是我就转去垃圾场,”贝弗莉继续说,“因为我们之前在那里……练靶,我记得你们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练习,甚至还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来。只见她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东西,但不想打海鸥——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试试看,看自己办不办得到。
“我很高兴自己没走老岬区,而是从堪萨斯街过来,因为老岬区的铁路堤防没什么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里,就会被他们看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谁会看、看到你?”
“他们,”贝弗莉回答,“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们在垃圾场,而且——”
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双颊潮红、眼眶泛泪,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讨厌啦,贝,”理查德说,“有好笑的别自己笑。”
“嗯,是很好笑没错,”贝弗莉说,“但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会杀了我。”
“我想起来了!”本大喊一声,也开始呵呵笑,“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
贝弗莉笑得花枝乱颤地说:“他们脱了裤子在放屁,看会不会烧起来。”
所有人忽然一阵沉默,接着哄堂大笑。笑声在图书馆里不断回荡。
贝弗莉思忖该如何开头,告诉他们帕特里克的遇害经过。她脑海中最先浮现自己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很像走入诡异的小行星群。堪萨斯街有一条辙痕累累的泥土小径通往垃圾场。那条小径其实是马路,甚至还有名字,叫作老莱姆巷。德里只有这条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车都走这里。但贝弗莉没有走老莱姆巷,而是绕道而行。自从埃迪手臂断了之后,她就格外谨慎,尤其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他们都是。
她走过浓密的矮灌木丛,避开叶子鲜红油亮的毒藤蔓,闻到垃圾场带着烟味的腐臭气息,听见海鸥嘎嘎叫。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见老莱姆巷在她左手边。
其他人看着她,等她往下说。贝弗莉看了看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烟给她,什么都没说。
她点起烟,看了他们一眼,说:“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有点像进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只有草丛长在走起来像海绵的地上,接着开始出现垃圾,可能是生锈的王子牌意大利面酱罐头,或是索卡汽水瓶,里头爬满被残留的冰激凌汽水或桦树啤酒的甜味吸引来的蚂蚁。再就是卡在树上的铝箔,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还有弹簧床垫(要是你没看路,还可能被绊倒)或野狗叼来啃完又扔掉的骨头。
贝弗莉觉得垃圾场其实不坏,甚至挺有意思的。讨厌的是垃圾七零八落,像是小行星群一样,不只看了不舒服,还感觉毛毛的。
她已经快走到了。树木愈来愈高,大多数是枞树,灌木丛也愈来愈稀疏。海鸥盘旋嘶鸣,像尖叫又像牢骚。空气脏兮兮的,飘着焚烧味。
贝弗莉发现右边有一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斜靠在云杉上。她瞄了一眼,隐约想起她小学三年级时,州警曾经到班上来,跟他们说废冰箱很危险,小孩可能钻进去玩捉迷藏,结果在里面窒息而死。问题是谁会钻进又老又脏的——
她听见有人大喊,吓了一跳。接着是笑声,她听见就笑了。原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受不了烟味,所以离开地下俱乐部跑到这里来,可能正在用石头砸瓶子,或只是在垃圾堆里挖宝。
她稍微加速,完全忘了膝盖的严重擦伤,一心只想见到他们……见到他,很想知道同是红发的他见到她时,会不会露出那古怪的可爱笑容。她知道自己还太年轻,还没资格去爱,有的只是“迷恋”,但她就是爱着威廉。她加快脚步,挂在肩上的溜冰鞋沉沉摇晃,弹弓的弹簧轻轻拍打左臀,发出温柔的声响。
就在快走到时,她才发现那群人不是她的伙伴,而是鲍尔斯他们。
她已经走出周围的灌木丛,垃圾堆最僻静的角落还在六十米外。高耸的垃圾堆闪闪发亮,旁边是陡峭的碎石坑,曼迪·法齐奥的推土机停在左侧,而她前方不远处是报废车组成的荒漠。这些车到了月底就会被压扁,送到波特兰当废铁卖掉,但这会儿还有十几辆车,有些没有轮胎,有些侧立着,还有一两辆宛如死狗一般车底朝天。所有废车排成两行,中间到处是垃圾。贝弗莉走了过去,感觉很像来自未来的朋克新娘。她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想能不能用弹弓打车窗玻璃。她的牛仔短裤一边口袋鼓鼓的,塞满练习用的小轴承滚珠。
说话声和笑声在报废车的另一边,靠近左方,在垃圾堆边缘。贝弗莉绕过最后一辆车,是斯蒂贝克轿车,车子前半段完全不见了。她原本想大声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就停了,举起的手也没直接收回身侧,而是像枯萎了一般,缓缓垂下。
她先是无比尴尬,心想:哦,天哪,他们怎么都没穿衣服?
接着才发现他们是谁,害怕不已。她僵在只剩半个车身的斯蒂贝克轿车前方,影子钉在她矮筒运动鞋的鞋跟边。那一刻她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要是蹲成一圈的四人有任何一个抬起头来,绝对会看到她,看见一个比同龄女孩略高一点的女孩,肩上挂着溜冰鞋,双腿修长灵巧,一边膝盖还流着血,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在她一个箭步躲回轿车后方前,贝弗莉发现他们其实并未光着身子,而是穿着衬衫,将裤子和内裤脱到脚跟,好像要大号一样(她因为太过惊讶,脑袋自动转为婴儿时期的用语)。问题是谁看过四个男生同时上大号的?
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后,她第一个念头是拔腿就跑,而且愈快愈好。她心跳剧烈,肌肉涨满了肾上腺素。她左右张望,审视刚才走来没注意的周遭环境,因为她以为谈笑的是她朋友。她左边那一排报废车其实很空,不像压碎机来将旧车压成闪亮废铁时的那一周,车子几乎车门挨着车门挤成一堆。从刚才走到这里,她已经多次暴露在那群男孩面前。要是她原路撤退,还是会露出行踪,可能被他们发现。
此外,她虽然觉得丢脸,却忍不住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到斯蒂贝克轿车旁往外窥探。
亨利和维克多·克里斯算是面向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亨利左边,贝尔齐·哈金斯则背对着她。她发现贝尔齐的屁股特别大,毛特别多,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冲上她的喉咙,有如冲出瓶口的姜汁汽水,逼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再度退到车子后方,努力压住笑声。
你得快离开,贝弗莉,要是被他们逮到——
她回头注视那两排报废车,双手依然捂在嘴上。这条通道大约三米宽,满地罐头,玻璃碎片星罗棋布,杂草处处,要是她不小心弄出声响,很可能被他们听见……尤其是他们正专心做着的怪事被打断的话。她想到自己刚才来的时候那么漫不经心,不禁脊背一凉。再说……
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又偷看了一眼,这回看到更多东西。他们身边散落着纸和书,是课本,看来他们刚上完暑修课。德里多数小孩都戏称那是蠢蛋课或补考课。另外,由于亨利和维克多面向她,所以她还看见了他们的那个。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男生的那个,之前只在布伦达·艾洛史密斯去年带来的小书上看过,但那些相片印刷模糊,其实看不到什么。贝弗莉发现他们的那个像根管子垂在两腿间,亨利的小而无毛,维克多的却很大,而且上方长满一丛细细的黑毛。
威廉也有那个,她心想,接着忽然全身发烫,一道热气如巨浪般席卷了她,让她头晕目眩,恶心想吐。那一刻,她的感觉和本·汉斯科姆在学期末那天的感觉很像。他看见她脚踝上的足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但贝弗莉同时感到恐惧,本却没有。
她再次回头往后看,感觉两排车子之间通往荒原的通道更长了。她不敢乱动,要是那群男孩发现她看见他们的那个,很可能会伤害她,而且不是稍微警告,而是心狠手辣。
贝尔齐·哈金斯突然放了个响屁,吓了贝弗莉一跳。亨利大喊:“将近一米,真有你的,贝尔齐!有一米!对吧,维克多?”
维克多点头同意,所有人哈哈大笑。
贝弗莉又探头看了一眼。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已经转身半站了起来,屁股几乎正对着亨利。亨利手上拿着一个银色发亮的东西,贝弗莉定睛细瞧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打火机。
“你不是说屁快来了?”亨利说。
“是啊,”帕特里克说,“来了我会告诉你。预备……预备,要来啰!就是……现在!”
亨利点燃打火机,一声巨响也同时窜出。绝对是屁,错不了的。贝弗莉不可能听错,因为她在家里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尤其是周六晚上吃了豆子和香肠之后,她父亲总是会放几个响屁。帕特里克放屁,亨利点火的瞬间,贝弗莉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只见一股蓝色火焰仿佛从帕特里克的屁股窜出来,宛如刚打开煤气炉时的火苗。
男孩再次轰然爆笑,贝弗莉躲回报废的斯蒂贝克轿车后方,努力压抑住呵呵笑的冲动。她在笑,但不是因为有趣。这件事是很好玩没错,但她想笑却是因为强烈的反感与一丝惊恐,因为她不晓得如何面对自己眼见的一切。看到他们的那个当然有关系,但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她早就知道男生有那个,就像她知道女生有那个,她刚才的遭遇顶多算亲眼证实。但他们做的事情太怪、太可笑又太原始了,让她除了止不住笑,还感到一丝急切,想探索自己的核心。
停,她心想,仿佛这就是回答,停下来,免得被他们听见,快点停住,贝!
但她就是停不住,只能让声带不动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吐气声。她双手紧紧捂嘴,脸颊红得像苹果,眼眶泛出泪光。
“哎哟,痛死了!”维克多大吼。
“将近四米!”亨利高呼,“我发誓,维克多,他妈的有将近四米!我用我妈的名字发誓!”
“我才不管到底有几米,你弄痛我的屁股了!”维克多咆哮道,那几个男孩又大笑起来。贝弗莉躲在车后,再次努力忍着笑,脑海中浮现她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强恩·哈尔参与出演。故事讲一个丛林部落有一个秘密仪式,外人看到了就会被抓来献祭,献给巨大的石头神像。想到那个仪式非但没让她止住笑声,反而更疯狂,已经不是在笑,而是在无声地嘶吼了。她肚子剧痛,泪流满面。
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炎炎七月午后的垃圾场里,点火烧彼此放的屁,起因在于雷娜·戴文波特。
亨利很清楚大吃炖豆会有什么结果。他小时候(还穿着短裤靠在父亲膝盖旁)学过一首打油诗,表达得最好:豆子豆子真神奇,愈吃愈会放臭屁!愈放心情愈愉快,等着再吃下一餐!
雷娜·戴文波特和他父亲已经眉来眼去八年了。她年近四十,又肥又胖,经常蓬头垢面。亨利想不到有谁会想压在雷娜身上,但他猜她和他父亲每隔一阵子就会上床。
雷娜最自豪的就是煮豆子。她总是周六晚上泡豆子,周日一整天用小火慢炖。亨利觉得味道还好——反正都是送到嘴巴里咀嚼的东西——但连吃八年之后,再美味的东西也会让人倒胃口。
并且雷娜煮豆子不是只煮一点,而是分量惊人。她星期日傍晚开着那辆老旧的绿色迪索托轿车(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裸体的橡胶娃娃,看来就像世上最小的私刑受害者)来访时,炖豆子通常就摆在前座,装在四五十升的镀锌铁桶里热腾腾冒气。他们三人当晚会吃炖豆(雷娜一直吹嘘自己的厨艺;鲍尔斯会一边嘀咕抱怨,一边用面包将汤汁抹干净,如果电台在转播球赛,他就会叫雷娜闭嘴;而亨利只会埋头猛吃,偶尔望着窗外胡思乱想——毒死迈克·汉伦的狗奇普先生,就是他周日边吃豆子边想出来的主意),而鲍尔斯隔天还会热一大堆吃。周二和周三,亨利会用特百惠保鲜盒装满炖豆带到学校,但到了周四或周五,亨利或他爸爸都吃不下去了,屋子里的两间卧房就算开着窗户,一样飘着浓浓的臭屁味。鲍尔斯会拿出剩下的炖豆,和馊水混在一起给家里的两头猪(毕普和鲍普)当食物。到了周日,雷娜又会带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炖豆来,同样的事情又会再来一遍。
那天早上,亨利带了一堆家里剩的炖豆,四人中午坐在操场一棵大榆树的阴影底下将豆子全部吃完,吃到肚子差点爆开。
提议到垃圾场来的人是帕特里克,因为这里周间午后非常安静。他们到的时候,吃下肚子的炖豆已经开始发威了。
贝弗莉一点一点稳住自己。她知道自己最好离开,撤退终究比逗留安全。那群男孩正全神贯注,就算被他们听见了,她也领先一段距离(她还在心底决定,要是遇到不测,拿出弹弓射几发应该能吓退他们)。
她正要悄悄溜走时,忽然听见维克多说:“亨利,我得走了,我老爸要我下午帮他摘玉米。”
“管他呢,”亨利说,“他自己摘就好。”
“不行,他已经对我很不爽了,因为前两天那件事。”
“操,他连玩笑都开不起吗?”
贝弗莉立刻竖起耳朵,心想他们在讲弄断埃迪手臂的事。
“不行,我得走了。”
“我猜是因为他屁股痛。”帕特里克说。
“你讲话注意点,贱胚,”维克多说,“免得满嘴是屁。”
“我也得走了。”贝尔齐说。
“你爸也要你帮忙摘玉米?”亨利愤愤地问道。他有可能在开玩笑,因为贝尔齐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不是,但我找到一份工作,晚上得去送《每周购物》杂志。”
“《每周购物》是什么垃圾?”亨利说,语气除了愤怒,还加上不安。
“是工作,”贝尔齐笨拙而又耐心地说,“我在赚钱。”
亨利嗤之以鼻,贝弗莉又冒险偷瞄了一眼,只见维克多和贝尔齐站了起来,开始系皮带,亨利和帕特里克依然脱了裤子蹲着,打火机在亨利手里闪闪发光。
“你该不会也想溜吧?”亨利问帕特里克。
“不会。”帕特里克说。
“你不用去摘玉米或做什么狗屁工作吧?”
“不用。”帕特里克说。
“呃,”贝尔齐犹豫地说,“改天见了,亨利。”
“当然。”亨利说完朝贝尔齐沾满泥土的工作鞋边啐了一口。
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朝报废车区走来……而且是朝斯蒂贝克车的方向,贝弗莉还蹲在后头。她起先只是缩起身子,像只兔子般吓得不能动弹,但随即便向车子的左边绕,钻进斯蒂贝克车和一辆没有门的报废福特车之间。她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听维克多和贝尔齐逐渐走近。她迟疑片刻,嘴巴和棉花一样干,背部冒汗发痒,脑海中愣愣地想象自己和埃迪一样打上石膏,让窝囊废俱乐部其他成员在上头签名的景象。接着她钻进福特车里,蜷伏在肮脏的脚踏垫上,尽量缩起身子。福特车里热得快沸腾了,而且飘着浓浓的灰尘、腐坏的内装和陈年鼠粪的臭味,她拼了命才忍住不打喷嚏或咳嗽。她听见维克多和贝尔齐低声交谈,从她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她用手捂住口鼻,匆匆、悄悄地打了三次喷嚏。
她觉得可以走了,只要小心一点就好。最好先爬到福特的驾驶座,然后再溜回两排报废车之间逃走即可。她觉得自己做得到,但刚才差点被发现让她丧失了勇气,觉得待在车子里更安全,起码不要立刻行动。而且既然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了,剩下那两人说不定很快就会走了,她就能溜回地下俱乐部了。她已经不想练靶了。
再说,她很想小便。
拜托,她心想,拜托快点走,快点站起来走掉,求求你们!
不久,她听见帕特里克大呼小叫,又笑又哀号。
“一米八!”亨利大吼,“简直跟喷灯一样!”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贝弗莉感觉背后汗水直流,阳光穿透福特破裂的风挡玻璃照在她颈后,她的膀胱快爆炸了。
贝弗莉虽然很不舒服,还是忍不住昏昏欲睡。这时,亨利忽然大吼一声,让她差点跟着大叫。“他妈的,霍克斯泰特!你烧到我屁股啦!你到底会不会用打火机?”
“一米八,”帕特里克呵呵笑着说(光是听那声音就让贝弗莉脊背发凉,仿佛看见色拉里有虫爬出来一样恶心),“足足一米八,而且是亮蓝色,足足一米八,我不骗你!”
“还给我。”亨利嘀咕道。
拜托,快一点,你们这两头蠢猪,快点离开,快!
帕特里克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太低,贝弗莉差点没听到。幸好那个炙热的午后平静无风,否则她一定听不见。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亨利问。
“你看就是了,”帕特里克顿了一下,“感觉很好。”
“什么东西?”亨利又问。
之后就没声音了。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再说他们可能会看见我,很有可能,因为你的好运已经用完了,小姐。所以待着别动,不要偷看……
但她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那两人的沉默很不寻常,有一点可怕。她缓缓抬起头,找到可以透过破碎模糊的风挡玻璃看到东西的位置。她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看到,那两人正全神贯注,专心看着帕特里克在做的事。贝弗莉不晓得自己见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很龌龊……她没想到帕特里克会那样做,她之前只觉得帕特里克很怪,如此而已。
帕特里克一手放在亨利两腿之间,轻轻拍打亨利的那个,一手摆在自己双腿之间搓揉自己的那个。其实不能叫搓揉,而是……挤压、拉扯,让它摆动。
他在干什么?贝弗莉害怕地想。
她不晓得,不太确定,但被吓坏了。她觉得自从浴室排水管喷血之后,她从来没这么恐惧过。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喊,要是她被他们发现了,不管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那两人可能不只会伤害她,还会杀了她。
但她还是无法将目光转开。
她发现帕特里克的那个变长了,但没长太多,还是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垂在两腿之间。但亨利的那个却变化惊人,变得又硬又挺,几乎抵到肚脐。帕特里克的手上上下下,时而摁压,时而用手指搔弄亨利下体下方的那个奇怪的囊袋。
那是他的卵蛋,贝弗莉心想,男生必须一直带着它们走吗?天哪,换成我一定会疯掉!接着她心里浮现一个声音:威廉也有。她想象自己握着威廉的卵蛋,单手捧着,体会那触感……热辣辣的感觉再度袭遍她全身,让她脸红心跳。
亨利像被催眠似的,愣愣望着帕特里克的手。打火机搁在旁边的碎石坡上,映着午后艳阳发出灼热的光芒。
“你要我放进嘴里吗?”帕特里克问,肥厚丰满的双唇弯成满足的笑容。
“啊?”亨利问,仿佛从熟睡中惊醒一般。
“想要的话,我可以放进嘴里,我不介——”
亨利扬起一只手,但只挥了一半,不算一拳。帕特里克被打趴在地上,脑袋重重撞到碎石子上。贝弗莉立刻蹲下,心脏在胸膛猛跳,咬紧牙关忍住低呼。但亨利击倒帕特里克之后一个转身,正好撞见贝弗莉退回前座隆起的驱动轴上,两人的目光似乎交会了片刻。
神啊求求你让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看不见,她拼命祈祷,神啊我求求你对不起我偷看了。神啊求求你。
没有声音,静得令人害怕。贝弗莉的上衣都是汗水,粘着身体,晒黑的手臂上爬满小珍珠般的汗滴,闪闪发光,鼓胀的膀胱痛得厉害。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尿裤子了。她默默等待亨利愤怒的脸庞出现在前座车门的位置,深信他一定会出现。他怎么可能没看到她?他会把她拖出去,伤害她。他会——
贝弗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比之前更可怕。她再次强忍尿意,痛得就快抽筋了。他会不会用那个对她做什么?会不会放进她的某处?没错,她知道那个该放进哪里。但她之前只是知道,现在却突然成了可能的现实。万一亨利真的把那个放进她体内,她一定会疯掉。
千万不要,神哪,求求你千万别让他看见我,求求你,好不好?
这时,亨利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接近了许多,她的恐惧立刻拔高:“我可不搞同志那一套。”
帕特里克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你喜欢哪。”
“才怪!”亨利咆哮,“你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他妈的娘炮。”
“你明明硬了。”帕特里克说,感觉好像在笑。贝弗莉虽然很怕亨利·鲍尔斯,却不意外帕特里克的反应。帕特里克是疯子,说不定比亨利更疯,那么疯的人什么都不怕。“我看到了。”
踩踏碎石的声音——愈来愈近。贝弗莉抬头瞪大眼睛,隔着福特车的老旧风挡玻璃,她看见亨利的后脑勺。他正盯着帕特里克,但只要他回头——
“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就说你吸人鸡巴,”亨利说,“然后杀了你。”
“你唬不住我的,亨利,”帕特里克咯咯笑着说,“但如果你肯给我一美元,也许我就不说。”
亨利局促不安,微微转身。贝弗莉看见他四分之一的侧面,而非只是后脑勺。神哪,求求你求求你,她慌乱恳求,膀胱比刚才鼓胀得更凶了。
“你要是敢说,”亨利说,语气低沉而慎重,“我就跟大家说你对那些猫做了什么好事,还有狗。我也会告诉他们冰箱的事。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霍克斯泰特?他们会来把你抓走,送进他妈的疯人院。”
帕特里克没说话。
亨利用手指敲打贝弗莉藏身的福特车车顶:“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帕特里克闷闷不乐地说,而且有一点害怕。接着他大喊:“你明明很喜欢!你硬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
“是,我猜你一定见过不少,他妈的死同志!别忘了冰箱的事,你的冰箱!还有,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绝对打得你满地找牙。”
帕特里克没再说话。
亨利走了。贝弗莉转头见他从福特的驾驶座旁走过,只要往左看一点点,就会发现她了,但他没有。不久,她听见他朝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的方向走了。
只剩下帕特里克。
贝弗莉等着,但垃圾场毫无动静。五分钟过去了,她快尿出来了,顶多再忍个两三分钟。可是帕特里克不晓得在哪里,让她很难受。
她又从风挡玻璃往外窥探,发现他呆坐在原地。亨利忘了拿走打火机。帕特里克已经将课本收回小帆布书包里,像报童一样将书包挂在脖子上,但裤子和内裤还脱到脚踝边。他手里玩着打火机,不停擦动转轮点火。夏日炎炎,火焰几乎看不见。他拿着打火机开开关关,似乎着魔了,嘴角一条血丝流到下巴,嘴唇右边也肿了一块,却好像浑然不觉。贝弗莉又是一阵恶心。帕特里克真的疯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想躲开一个人过。
贝弗莉小心挪动身子,往后爬过福特的驱动轴挤到方向盘下方,双脚伸向地板爬到后座,接着匆匆朝原路往回跑。她跑到两排报废车尽头的松树林时,回头看了一眼,但没见到人影,只有垃圾场在阳光下昏昏欲睡。她感觉胸口和肚子的紧绷消失了,只剩尿急,难过得令人反胃。
她匆匆沿着小径跑了一段,随即钻进右边的灌木丛里。背后的枝叶还来不及围拢,贝弗莉已经脱下短裤,四下打量一圈,确定没有毒藤蔓,接着便蹲下来小解,一手抓着一根粗树干维持平衡。
小解完,她正要穿上短裤,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垃圾场走来。隔着灌木,贝弗莉只看到蓝牛仔裤和褪色方格花呢校服忽隐忽现。是帕特里克。她立刻蹲下,等他从她面前经过,走回堪萨斯街。她对现在的位置放心多了。这里很隐秘,而且她不用再憋尿了,帕特里克又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世界里。等他离开,她就要原路折回地下俱乐部去。
但帕特里克没有继续走,反而站在几乎正对贝弗莉的地方,愣愣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
顺着视线,贝弗莉可以轻松观察帕特里克的举动,而不用担心被看见。既然松了口气,她又开始好奇了。就算帕特里克发现她,她也有把握不让他追上。帕特里克虽然没本那么胖,但也很笨重。不过,她还是从后口袋掏出弹弓,将五六颗铁珠放进旧上衣的口袋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再疯,膝盖被扎扎实实打中应该也会退避三舍吧。
她现在想起冰箱的事了。垃圾场有许多废弃冰箱,但她忽然想到只有这台冰箱没被法齐奥拆掉。既没用剪钳撬出闭锁系统,也没拆走冰箱的门。
帕特里克开始低声哼唱,在老旧生锈的冰箱前前后摇摆。贝弗莉忽然脊背发凉,因为帕特里克感觉就像恐怖电影里召唤地窖僵尸的家伙。
他在干吗?
要是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做完仪式打开生锈报废的亚马纳冰箱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转身就逃,逃得愈快愈好。
没有人知道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到底有多疯,连迈克·汉伦也没概念。帕特里克那年十二岁,是油漆销售员的儿子,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六二年死于乳腺癌,也就是帕特里克被藏身德里地下的黑暗怪物吞噬的四年后。虽然帕特里克智商达到了正常值的下限,小学却重读了两次,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他那年去上暑修,免得重念一次五年级。老师发现他不爱读书(不少老师在成绩单的导师评语中提到这一点),而且很麻烦(但没有老师写进评语,因为德里小学成绩单评语栏只有六行,而他们的感觉太模糊,太啰唆,就算用六十行也说不清楚,何况是短短六行)。要是帕特里克晚生十年,辅导老师可能会送他去见儿童心理学家,进而发现在他迟钝苍白的脸庞底下,潜藏着惊人的深度。但也可能不会发现,因为智商测验的低分远远无法显示他的精明。
帕特里克有反社会人格,到了一九五八年炎夏七月更成为彻底的心理变态,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认为其他人(其实是所有生物)是“真实”的。他认为自己确实存在,甚至全宇宙只有他存在,但存在不代表真实。他没有痛觉,也不会感觉受伤(他对自己被亨利打伤嘴巴无动于衷就是证明)。然而,尽管他发现真实丝毫不具意义,却完全能掌握“规则”的概念。虽然老师们都觉得他很怪(他的五年级导师道格拉斯太太和三年级导师威姆斯太太都知道他有一个装满苍蝇的铅笔盒,即使知道有问题,但两人各自还有二十和二十八名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却不曾遇到严重的管教问题。尽管他考试可能会交白卷(或者只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问号),而且道格拉斯太太发现最好让他离女学生远一点,因为他会乱摸乱碰,但他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像一块黏土,只是被捏成了男孩的形状。帕特里克很容易被忽略,他只是静静当个笨学生。尤其当班上有亨利·鲍尔斯和维克多·克里斯这样的学生,老是惹是生非、粗鲁无礼,不是偷牛奶钱,就是破坏校园;或是不幸有叫作伊丽莎白·泰勒的女学生,除了患有癫痫,有限的脑细胞还只能部分运作,必须提醒她别在操场掀裙子让人看她的新内裤。相比之下,帕特里克很不起眼。换句话说,德里小学就像一场典型的混乱的教育嘉年华,一个有着太多场地的马戏团,就算潘尼歪斯出现也不会有人注意。帕特里克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当然不曾怀疑,帕特里克五岁那年杀了弟弟埃弗里。
帕特里克的母亲从医院带回埃弗里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爸妈有两个、五个或五十个孩子,他都不在意,至少他起先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他们不打乱他的作息就好。但他发现埃弗里会。三餐变晚了,婴儿夜里会哭,把他吵醒,爸妈似乎老是待在婴儿床边,他常常得不到他们的注意。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但那回他吓到了。他心想,如果爸妈当年将他从医院带回来,他是“真实的”,那么埃弗里也可能是“真实的”。说不定等埃弗里长大能走了,能帮爸爸到门口拿德里《新闻报》,帮妈妈递盘子端面包,他们会决定把帕特里克送走。他不担心爸妈更爱埃弗里(虽然他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他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只在乎三件事:埃弗里来了之后,规则就被打破或改变了;埃弗里可能是真实的;爸妈可能为了埃弗里而抛弃他。
一月的某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帕特里克上完幼儿园下午班之后,回家走进埃弗里的房间。屋外开始下雪,强风呼啸着扫过麦卡伦公园,震得楼上结霜的抗风玻璃嘎嘎作响。帕特里克的母亲在卧房小憩,因为埃弗里昨晚闹了一晚上。父亲还在上班。埃弗里趴着睡,头侧向一边。
帕特里克一张圆脸面无表情,伸手将埃弗里的脑袋向下压进枕头里。埃弗里闷叫一声,将头转回侧边。帕特里克看到了,愣愣地若有所思。黄靴子上的雪融了,滴到地板上。大约过了五分钟(反应快不是帕特里克的强项),他又将埃弗里的脑袋压进枕头里,而且摁了一会儿。埃弗里在他手下扭动挣扎,但力气很微弱。帕特里克松开手,埃弗里又侧过脑袋,轻轻发出一声哀号,接着又睡着了。强风震得窗户摇晃,帕特里克静静等候,想看刚才的哀号有没有吵醒他母亲。没有。
帕特里克狂喜不已,世界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的情感功能严重残缺,而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打了药暂时看见颜色的色盲或脑袋被一巴掌打醒的毒虫一样新鲜。这是全新的体验,他从来不晓得有这种感受。
他放轻动作,又将埃弗里的脸压入枕头里。埃弗里再度挣扎,但帕特里克这回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往下压。小婴儿开始不断闷叫,帕特里克知道他醒了。他隐约觉得要是现在松手,小家伙可能会告诉母亲。于是他继续摁。小婴儿挣扎着,帕特里克不放手。小婴儿放屁,扭动愈来愈弱,他还是不放手。最后小婴儿不再动弹,但帕特里克又摁了五分钟,兴奋到达顶点开始消散:药效退了,世界再度黑白一片,狂喜变回熟悉的呆滞。
帕特里克下楼拿了一盘饼干,又倒了一杯牛奶。半小时后,他母亲下楼说她实在太累了,连他回来都没听见(妈,你不会再这么累了,帕特里克心想,别担心,我已经搞定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一块饼干吃,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说还好,接着拿出他画的树和房子给她看,只见画纸上全是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涂鸦,一圈一圈的。母亲说他画得很好。帕特里克每天都会带着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圆圈回家,有时说是火鸡,有时说是圣诞树或小男生。他母亲总是说他画得很好……只是在她心底深处,连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地方,她会很担心。帕特里克老是画着相同的黑色和棕色圆圈,那一团团漆黑里有着令人隐隐不安的东西。
帕特里克的母亲到五点才发现埃弗里死了。她以为他只是睡得很熟。帕特里克那时正在看《兔子斗士》。家里陷入一阵骚乱,但他的眼睛从头到尾一直盯着那台七英寸电视。隔壁的亨利太太上门时,电视在播《旋转鸟》(他母亲抱着婴儿的尸体在厨房门边尖叫,深信冷风会让婴儿活过来。帕特里克觉得冷了,便从楼下衣柜拿了一件毛衣)。霍克斯泰特先生下班回家时,电视正在播本·汉斯科姆最爱看的《高速公路巡警》。医生来的时候,《科幻小说剧场》才刚开始,主持人是杜鲁门·布拉德利。帕特里克一边听杜鲁门说“谁晓得宇宙里还有哪些怪东西”,一边听母亲在父亲怀里挣扎尖叫。医生发现帕特里克异常冷静,目光中毫无疑问,以为他太过惊吓,便叫帕特里克吃药。帕特里克无所谓,便乖乖吃了。
医生诊断为婴儿猝死症。几年后开始有人怀疑,除了一般的婴儿死亡症状,是否真的有这种病。但当时医生只是照章行事,便让婴儿下葬了。尘埃落定之后,帕特里克很高兴三餐时间又恢复了正常。
那天下午和傍晚,家里慌成一团:屋里人来人往,德里医院救护车的红色灯影在墙上闪烁,霍克斯泰特太太号哭尖叫,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混乱中,只有帕特里克的父亲最接近真相。尸体运走后,他呆立在空了的婴儿床边,站了二十五分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低头发现硬木地板上有两道痕迹,是帕特里克黄雨靴上融化的雪留下的。他看着那两道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有如深邃矿坑里的毒气窜进脑海。他缓缓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大,脑中出现一幅景象。但影像还来不及成形,他已经匆匆走出房间,将门啪地关上,力道大得震裂了门框,掉下几块碎片。
他什么都没问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之后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但若是遇到了,他应该还是会做。他不觉得罪孽深重,也没做过噩梦。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自己万一被逮到会有什么下场。这世界是有规矩的,只要你不服从或被人发现破坏规矩,日子就会不好过,可能会被绑上电椅。
但帕特里克想起那兴奋的感觉,如此缤纷生动,实在太强烈、太美好,很难完全割舍。于是他开始杀苍蝇,起先只用母亲的苍蝇拍,后来发现用塑料尺杀更有效率。他还发现了粘蝇纸的乐趣,只要两分钱就能在卡斯特罗超市买到长长的一条。帕特里克有时甚至会在车库里守候两小时,看苍蝇粘到上面,挣扎着想脱身,看得嘴巴张开,迷茫的眼眸闪着罕见的兴奋,汗水流满圆脸和粗壮的身躯。帕特里克也杀甲虫,但会先捉它们。他有时会从母亲的针插上偷一根长针,刺穿金龟子的身体,跷着脚在花园里看它缓缓死去,神情就像读到一本精彩的故事书。他有一回在下主大街发现一只被车碾过的猫,在水沟里奄奄一息,便坐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一名老妇人打扫经过,看见他用脚踢那只被车轧过的喵喵惨叫的猫,便用扫帚打他,朝他大吼:快回家!你这孩子怎么搞的,疯了吗?帕特里克回家了。他不气老妇人,因为他破坏规矩被她发现了,就只是这样。
去年(迈克·汉伦和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不会惊讶,事情就发生在乔治·邓布洛遇害当天),帕特里克邂逅了那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就在垃圾场外环那一圈有如小行星群的垃圾堆里。
和贝弗莉一样,他也听人警告过这类废弃家电很危险,每年大约有三千多万个蠢小孩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帕特里克注视了冰箱很久,愣愣发着呆。兴奋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都强,只比不上闷死埃弗里那一次。兴奋回来了,因为在他冷酷却狂烈的心灵废墟里浮现了一个点子。
鲁斯家和霍克斯泰特家住在同一条街,相隔三栋房子。他们家的猫巴比一周后不见了。鲁斯家的小孩生来就有巴比陪伴,因此不仅在家附近仔细找它,甚至还凑钱在德里《新闻报》寻人栏登了启事,却毫无所获。但就算他们那天遇到帕特里克,看见他身上那件飘着樟脑丸味的冬季大衣(一九五七年秋天洪水才刚退去,德里就陷入了严寒)比平常鼓胀许多——因为抱着一个纸箱——他们可能也不会多想什么。
恩斯特龙家和霍克斯泰特家相隔一条街,两栋屋子几乎背对背。感恩节前十天左右,他们家的小柯克犬不见了。接下来六到八个月,陆续有人家走失了家里的猫或狗,当然都是帕特里克干的,至于地狱半亩地一带的十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就更不用说了。
抓来的猫和狗,他一只一只放进生锈的亚马纳冰箱里。每送进一只动物,他的心就会在胸腔里狂跳,眼里闪着热辣辣水汪汪的兴奋,希望曼迪·法奇奥哪一天会用大铁锤敲开冰箱的门枢或栓扣。但曼迪始终没有碰那台冰箱,或许他根本不晓得它的存在,也可能是帕特里克的念力将法齐奥挡开……甚至是其他力量在搞鬼。
恩斯特龙家的狗撑得最久。虽然气温低到零下,帕特里克第三次回去看它时,那条柯克犬依然活着,只是气息奄奄(当他将它从纸箱里拿出来放进冰箱时,它还猛摇尾巴,舔他的手)。它被关进冰箱的隔天,帕特里克回垃圾场看它,差点被它逃掉。他几乎跑出垃圾场才追上它,扑上去抓住它的后腿。那条狗用小小的尖牙咬了帕特里克几口,但他毫不在意,随它乱咬。他将狗塞回冰箱,下体硬得发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隔天,小狗又试着逃脱,但动作慢了许多。帕特里克将它拖回冰箱里,猛力关上生锈的门,用身体抵着。他听见狗在抓门,听见它闷叫。“乖狗狗,”霍克斯泰特说。他眼睛紧闭,呼吸急促,“你真乖。”第三天开门时,狗只转动眼睛看着帕特里克的脸,侧腹急促起伏,幅度又轻又浅。隔天帕特里克再去,小狗已经死了,口鼻布满唾沫,都凝固成块了。帕特里克将狗拖出冷冻刑房,冻僵的尸体让他想起椰子棒冰,忍不住哈哈大笑,将狗扔进灌木丛里。
今年夏天牺牲者很少(帕特里克几乎不曾想起它们,就算想到,也只当成“受试动物”)。他的存在真实与否姑且不论,自我防卫机制倒是发展得很好,直觉更是锐利。他觉得自己被怀疑了,但不确定是谁。恩斯特龙先生吗?有可能。今年春天在A&P超市,恩斯特龙先生曾经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很久。他来买烟,帕特里克来买面包。还是约瑟夫太太?也有可能。她有时会拿望远镜坐在起居室窗边往外看,霍克斯泰特太太称她是“爱打听的看门狗”。还是贾库巴先生?他的车子后保险杆上有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标签。内尔警官?还是另有其人?帕特里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有人怀疑他,而他从不违逆直觉。他之前在半亩地的残破公寓区抓了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但只捉很瘦或生病的,仅此而已。
不过,他发现垃圾场附近的那台冰箱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他上课无聊就开始画冰箱,夜里也偶尔会梦见它。他梦里的亚马纳冰箱可能有二十米高,是刷白的墓穴,凛冽月光下的沉重地窖。冰箱的门会为他而开,里面有许多双超级大眼瞪着他,让他全身冷汗,惊醒过来。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完全放弃冰箱带来的乐趣。
今天他终于发现谁起疑了。是鲍尔斯。想到亨利·鲍尔斯握有冷冻刑房的秘密就让他感到未曾有过的惊慌。虽然他惊慌的程度其实不高,而且不是恐惧,只是心里不安,但还是觉得很压迫、不舒服。亨利知道了,知道帕特里克有时会破坏规矩。
最新罹难者是一只鸽子。两天前他在杰克逊街发现它被车撞了,飞不动了。帕特里克回家到车库拿了箱子,将鸽子装进去。鸽子啄了他的手背好几次,留下浅浅的血印,但帕特里克不在乎。隔天他检查冰箱,鸽子已经死透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拿出来。现在亨利扬言说出去,他觉得最好立刻将尸体处理掉,甚至拿桶水和几块破布来将冰箱擦干净。里头味道不是很好闻。万一亨利叫内尔先生来看,很可能会嗅出里头死过什么东西——应该说很多东西。
万一他说出去,帕特里克站在松树林间,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心想,我就跟别人说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手臂是他弄断的。当然,大家可能早就知道了,但却无法证明,因为他们都供称他们那天在亨利家玩,亨利的疯子老爸也附和他们的说辞。但如果他说出去,那我也说,一报还一报。
别管这个了,他现在得赶快把死鸟处理掉。他决定让冰箱的门开着,然后拿水和抹布来将冰箱擦干净。很好。
帕特里克将门打开,也开启了他的死期。
他起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无法理解,想不出前因后果,只是侧着头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东西。
鸽子只剩下骨头,羽毛散落在四周,完全看不到肉,可是左右却有十几个肉色物体,有如巨大的意大利贝壳面,粘在冰箱内壁、冷冻机下侧和置物架上悬垂摇晃。帕特里克看见它们缓缓移动、拍动,仿佛被风吹拂着,只是冰箱里没风。帕特里克皱起眉头。
忽然间,其中一个肉色物体伸出昆虫般的翅膀。帕特里克还来不及反应,那东西已经从冰箱飞来,啪的一声撞上他的左臂。帕特里克感到一阵灼热,随即消逝,左臂又恢复正常……但那个贝壳状的东西却从白色变成粉红,接着突然吓人地变成了深红色。
虽然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一般的东西(你很难惧怕不“真实”的事物),但有一样东西让他深恶痛绝。他七岁那年,在八月一个温暖的白天到布鲁斯特湖玩水,上岸后发现腹部和双腿吸了四五只水蛭。他吓得尖叫,叫到喉咙都哑了,直到父亲将水蛭拿掉,他才安静下来。
他忽然灵光一闪,发现那东西是某种诡异的会飞的水蛭,寄生在冰箱里。
帕特里克开始尖叫,拍打手臂上的东西。那东西已经胀到了网球大小,被打三下之后就破了,发出恶心的“噗”声。鲜血(他的血)从他手肘流到手腕,可是那东西果冻般的无眼头部还是死咬着他,看起来像鸟头,前端像鸟嘴,但不平也不尖,而是钝管状,有如蚊子的口器,咬进他的手臂里。
帕特里克一边尖叫一边用手指夹住那东西,想把它扯掉。口器出来了,留下一个硬币大小、不痛不痒的伤口,随即涌出水状的鲜血和脓一般的黄白色黏液。
那东西虽然破了,却依然在他指间扭动、索求。
帕特里克将它甩开,转过身……只见更多肉球从冰箱里飞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去抓冰箱的门把,但它们不断扑向他,落在他手掌、手臂和脖子上。一个肉球落在他额头上,帕特里克伸手去抓,发现手上也粘了四个,正微微颤抖,身躯从粉红变成了红色。
被肉球咬住不痛……但有一种可怕的吸吮感。帕特里克尖叫扭动,用爬着水蛭的双手拍头和脖子,心里哭喊:这不是真实的,是噩梦。别担心,这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从水蛭留下的伤口喷出的血感觉很真实,它们的振翅声感觉很真实……他心中的惊恐感觉也很真实。
一只水蛭钻进他的衬衫,停在胸口上。他疯狂地将它拍掉,看见血从它刚才吸住的地方流出来。这时,另一只水蛭落在他右眼上。帕特里克闭起眼睛,但甩不掉它。他感到一阵灼热,那东西的口器戳穿他的眼皮,开始吸他眼球里的汁液。帕特里克觉得眼珠子愈缩愈小,于是又张口尖叫,结果一只水蛭正好落进他嘴里,停在舌头上。
几乎没有感觉痛楚。
帕特里克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走向报废车区,全身上下都是寄生虫,有些吸饱了血像气球一样爆开了,比较大的更是每只都吸掉他近二百四十毫升的血。他感觉嘴里的水蛭不断膨胀,于是他张开嘴,心里只想着不能让它在嘴里爆炸,绝对不行,不可以。
但它还是爆开了。帕特里克像呕吐一样,吐出一大坨鲜血和水蛭尸块,随即摔倒在碎石地上,开始不停翻滚尖叫。但他的叫声愈来愈弱,仿佛消逝在远方。
在昏迷之前,帕特里克看见最后一辆报废车后方走出一个人影。他起先以为是男的,可能是曼迪·法齐奥,他就要得救了。但人影愈走愈近,他看见那人的脸庞像熔化的蜡一样,有时凝固了会现出轮廓,看来像某种东西——或人——然后又熔化了,仿佛无法决定想变成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似的。
“哈啰,再见。”一个泡泡似的声音从那坨变来变去的蜡油里传出来。帕特里克又试着尖叫。他不想死。他是唯一“真实”的人,不应该死。他死了,世界上其他人也会跟着死。
那个人形物抓住他爬满水蛭的双臂,开始将他朝荒原拖。他的书包沾了血,拖在身后一跳一跳的,背带依然缠在脖子上。帕特里克还想尖叫,但失去了意识。
他只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恶臭、到处滴水、有如地狱的地方,黑得没有半点光线,完全没有。它准备开始吃他。
贝弗莉起初还不晓得自己目睹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开始扭动、挣扎和尖叫。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弹弓,另一只手握着两颗轴承滚珠。她听见帕特里克在小径上跌跌撞撞,死命呐喊。那一刻,贝弗莉就和长大后的她一样美。要是本·汉斯科姆在那里,心脏可能会受不了。
她身体站得笔直,头向左偏,睁大双眼,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尾端系着红色的天鹅绒小蝴蝶结,是她在达利商店用一毛钱买的。她的姿态像猫儿一样完全专注。她迈出左脚,身体半转,仿佛要朝帕特里克追去,褪色短裤的裤脚往上撩,露出黄色棉内裤的下缘。尽管腿上有疤痕、瘀青和污泥,肌肉的线条却是光滑而美丽。
这是圈套。他看见你了,但晓得可能追不上你,所以就设陷阱诱你出来。不要过去,贝!
但她又觉得帕特里克的尖叫声不对劲,夹杂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她真希望刚才看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希望当初选另一条路到荒原,就能躲过这场疯狂的闹剧了。
帕特里克的尖叫声停了。不久,贝弗莉听见有人说话,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因为她听见父亲说:“哈喽,再见。”她父亲那天根本不在德里,早上八点就出发去布朗斯威克了。他和乔·谭莫利要去那里开一辆雪佛兰卡车。她摇摇头,仿佛想将声音赶走。声音不再出现,果然是她的想象。
她离开树丛走上小径,打算一看见帕特里克朝她冲来就转身逃跑。她的反射神经和猫的胡须一样敏锐。她往小径前方望去,忽然瞪大眼睛。小径上有血,而且很多。
假血,她还是不肯相信,只要四毛九就能在达利商店买到。小心点,贝!
她跪下来,用手指匆匆沾了一下血,仔细检视。不是假血。
她的左手忽然一阵灼热,就在手肘下方。她低头一看,起初以为是芒刺。但不是芒刺,芒刺不会抽搐和鼓动。那东西是活的。这时,她发现它在咬她。贝弗莉用右手背狠狠一拍,将它打碎,鲜血四溅。她后退一步,以为解决了,正准备尖叫……才发现还没结束。那东西没有轮廓的头部还在她手上,口鼻咬进她的肉里。
贝弗莉厉声尖叫,心里充满恐惧与厌恶。她抓起那东西,拔出它的口器,只见那口器像一把小匕首,正滴着血。她现在知道小径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她的目光自然飘向一个地方,没错,就是冰箱。
冰箱的门已经关上,但还有几只怪虫在外头,正在冰箱生锈的白瓷表面上缓缓爬行。贝弗莉看着它们,其中一只忽然张开苍蝇翅膀般的薄膜双翼,朝她嗡嗡飞来。
贝弗莉想也不想便将一颗滚珠放到弹弓皮块里,拉紧弹簧。她左臂的肌肉缓缓伸展,刚才被那东西咬破的伤口顿时冒出血来。不过她还是放手一搏,将弹弓瞄准飞来的怪虫。
弹弓啪的一声,滚珠射了出去,在蒙蒙日光下有如一道电光。贝弗莉心里想,可恶!没打中!她事后告诉其他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她知道自己没打中,就好像保龄球选手球一离手就知道不会全倒一样。但她看见滚珠转弯了,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她感觉很明确,它真的转弯了。滚珠击中飞来的怪虫,将它打得稀巴烂,黄色的汁液洒了一地。
贝弗莉缓缓退后,双眼圆睁,嘴唇颤抖,脸色吓得铁青,目光一直定在废弃冰箱前方,等着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嗅到或感觉到她。但那些怪虫只是缓缓地爬上爬下,有如被寒冷拖慢脚步的秋蝇。
她转身就跑。
惊慌压迫着她的思绪,但她不肯屈服。她左手抓着弹弓,不时回头观望。小径依然血迹斑斑,路上和两旁的灌木叶上都是亮红色的斑点,仿佛是帕特里克一边逃跑一边织上的。
贝弗莉冲回报废车区,发现前方有一摊更大的血渍,正缓缓渗入碎石地。地表看来有扰动的痕迹,粉白碎石上有几道深色的土痕,仿佛有人挣扎。两道相隔不到一米的凹痕从这里向外延伸。
贝弗莉停下来喘气。她低头检视手臂,很高兴发现血终于流得慢了,只剩前臂前端和手掌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她开始感觉到疼,轻微持续的阵痛,很像看完牙医一小时后麻醉药退了时的感觉。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便又回头看着报废车区延伸出去的那两道凹痕,看它们从垃圾堆一路延伸到荒原。
那些东西在冰箱里,爬满了他全身——肯定是,瞧瞧那么多血。他撑到这里,然后(哈喽,再见) 发生了别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她很怕自己其实知道。那些水蛭是它的一部分,将帕特里克硬拖到另一部分的它那里,就像惊惶的小牛被推入导槽滑进屠宰场一样。
快离开!快走,贝!
但她却循着凹痕前进,汗涔涔的手紧握着弹弓。
至少去找其他人来!
我会的……等等就会去了。
她继续跟着凹痕走。地面开始下斜变软。她再次走进树丛中,一只蝉大声鸣叫片刻,随即安静无声。蚊子停在她沾血的手臂上,贝弗莉挥手驱赶,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面地上有东西,她拾起来一看,发现是手工钱包,小孩在活动中心工艺课上常做的那种玩意儿。只是贝弗莉一眼就明白做的人没什么天分,不仅塑料缝线松脱了,放钞票的地方也开口了。她在放零钱的地方发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此外钱包里就只有一张借书证,持有人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她立刻将钱包和里面的东西扔了,手指在短裤上抹了抹。
走了四十五米后,她发现一只运动鞋。灌木丛太密了,看不见凹痕,但你不用是猎犬也能继续跟下去,因为鲜血洒得、滴得到处都是。
小径崎岖陡峭,贝弗莉踩空过一次,滑了一跤,被植物的刺刮伤了,大腿多了几道血痕。她呼吸急促,汗湿的头发黏糊糊的,纠结贴着头皮。血迹在荒原中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路线,坎都斯齐格河就在附近。
帕特里克的另一只运动鞋孤零零地躺在小径上,鞋带沾满了血。
贝弗莉半拉弹弓,朝河边走去。凹痕又看得到了,不过比刚才浅——因为没穿鞋子,她心想。
她绕过最后一道弯,河水出现在眼前。凹痕沿着河岸往下,最后通向一根水泥涵管,也就是泵水站。凹痕到那里就停了,涵管的铁盖微微掀开一条缝。
她站在涵管上往下看,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浑厚可怕的笑声。
贝弗莉受不了了。潜藏已久的惊慌突袭而至,贝弗莉转身就跑,朝空地和地下俱乐部狂奔。灌木丛的枝干不停地抽打着她,她举起带血的左臂遮住脸庞。
我也有事情要担心啊,爸爸,她心慌意乱地想,非常担心。
四小时后,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贝弗莉刚才偷看帕特里克打开冰箱的灌木丛里。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再度飘着雨水的味道。威廉双手抓着一条长晒衣绳的尾端。他们六人凑钱买了这条绳子,还有给贝弗莉用的强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裹了纱布,盖住她手臂上的伤口。
“跟爸、爸妈说、说你溜冰的时、时候滑、滑倒了。”他说。
“我的溜冰鞋!”贝弗莉绝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
“在那里。”本指着地上说。溜冰鞋就堆在不远处,威廉他们还来不及说要帮她拿,贝弗莉已经冲过去拿了回来。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将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靠近那儿。
威廉已经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亚马纳冰箱的门把上。他们刚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准备一有动静就拔腿快逃。贝弗莉想将弹弓还给威廉,但他坚持要她留着。一切都原封不动。虽然冰箱前的小径血迹斑斑,但怪虫都不见了,或许全飞走了。
“就算找波顿警长、内尔警官和一百名警察来这里也没用。”斯坦利恨恨地说。
“没错,他们什么屁都看不见,”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还好吧,贝?”
“很痛。”她顿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后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妈妈会看到那东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个洞吗?”
“我、我想不、不会,”威廉说,“准、准备好跑、跑啰,我要绑、绑绳子、子啰。”
他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冰箱生锈的镀铬把手上,像拆弹小组一样谨慎。他打了一个祖母结,接着开始往后退,一边松绳。
走了一段后,威廉朝其他伙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强。“呼,”他说,“真高、高兴结、结束了。”
他们和冰箱拉开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离,威廉要他们准备逃。这时正上方忽然响起一声轰雷,吓了他们一跳。雨点开始落下了。
威廉使劲儿一扯晒衣绳,祖母结应声从冰箱把手上松开,但在松开之前还是将门拉开了。只见橘色绒毛扣子从里头蜂拥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乌里斯痛苦呻吟一声,其他伙伴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雨开始大了,天上雷声轰隆不断,他们吓得缩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冰箱门整个打开,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来,发出尖锐而受伤的声音。威廉则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叫声,其他伙伴则是默不作声。
冰箱内壁用尚未干涸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现在放弃否则杀光你们
你们的朋友潘尼歪斯留
冰雹夹带大雨而来,冰箱门随风上下颤动,血写的字开始被水冲散,变得又湿又脏,和恐怖电影海报的大字一样可怕。
贝弗莉没注意到威廉站起来了。等她发现,威廉已经穿过小径朝冰箱走去。他挥舞双拳,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将他的衬衫粘在背上。
“我、我们会、会杀、杀了你!”威廉大吼。雷声崩裂轰鸣,闪电亮得贝弗莉几乎可以闻到。噼啪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树倒了。
“威廉,快回来!”理查德大喊,“快回来,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来。
“你杀了我弟弟乔治!狗娘养的!浑蛋!下三烂的家伙!有种就现身啊!有种就出来!”
冰雹倾盆而落,即使有树丛挡着,还是打得他们又刺又痛。贝弗莉伸手遮脸,看见本淌满雨水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
“威廉快回来!”她着急尖叫,但声音被另一道雷鸣淹没了。乌云低垂在荒原上方,轰鸣声从云下扫过。
“他妈的,有种就立刻出来!”
威廉疯狂地踢了从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绒毛扣子一脚,接着转身走回他们身边。他低头不语,冰雹像雪一般铺满地面,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绊到树丛跌倒了,幸亏斯坦利及时抓住他,他才没摔进荆棘里。他在哭。
“没关系的,威廉。”本说,同时笨拙地伸手搂了他。
“是啊,”理查德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临阵脱逃的。”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湿淋淋的脸庞似的,“有谁想退出的?”
所有人都摇头。
威廉揩揩眼泪,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湿透了,看起来像一群刚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实它、它怕、怕我们,”他说,“我感、感觉得、得到,我发、发誓我真、真的感、感觉得到。”
贝弗莉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帮、帮我,”威廉说,“求、求求你、你们,帮、帮帮我。”
“没问题。”贝弗莉说着将威廉搂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轻松,没想到他那么瘦。她感觉他的心在衬衫底下跳动,感觉两人心跳相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甜蜜、如此强烈的接触。
理查德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两人,将头靠在贝弗莉肩上。本也一样,从另一边抱住他们。斯坦利·乌里斯搂住理查德和本。迈克迟疑片刻,接着一手搂住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颤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紧紧相拥。冰雹变成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气墙。闪电在天空漫步,雷鸣轰隆交谈。没有人开口。贝弗莉紧闭双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缩成一团,抱在一起,听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后,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声,还有他们的沉默和埃迪没有来的淡淡遗憾。她就记得这些。
她记得自己感觉无比年轻、无比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