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六章 埃迪的骨折
理查德说完时,所有人都在点头。埃迪也一样,和他们一起回忆当年,但左臂忽然窜出一阵刺痛。不,不是窜出,是切穿,感觉就像有人用他的骨头磨利生锈的锯子。他苦着脸伸手到运动外套的口袋,在瓶瓶罐罐之间摸索,最后掏出一罐止痛药。他灌了一口梅汁杜松子酒,吞了两颗药。左臂已经断断续续痛了一天,他起先不以为意,心想只是潮湿引发的液囊炎,但理查德故事说到一半时,他忽然记起另一件事,让他明白疼痛的真正原因。我们已经离开回忆巷,开上长岛高速公路了,他心想。
五年前某次定期健康检查(埃迪每六周就检查一次)之后,医生平铺直叙地对他说:“埃迪,你有一个旧骨折……你小时候是不是从树上摔下来过?”
“应该吧。”埃迪说,懒得告诉罗宾斯医生说他母亲要是知道他爬树,绝对会脑出血而死。其实他已经不记得手臂是怎么骨折的了,原因似乎不太重要(不过,埃迪现在觉得他当时那么漠然其实很怪,毕竟他是打喷嚏或粪便颜色稍有变化都会大惊小怪的人)。但那是旧伤,恼人,发生在他几乎毫无记忆、也懒得去回想的童年,就算雨天长途开车也只会有一点疼,两颗阿司匹林就能搞定,没什么。
但这会儿疼痛可不是有点恼人,而是疯子在磨锈铁锯,用骨头奏乐,而他记得自己在医院就是这种感受,尤其事发后的头三四天晚上。夏日炎炎,他躺在病床上汗流浃背,等护士拿药丸过来,泪水静静顺着他的脸颊流到耳窝,好像有疯子在他体内磨锯子。
如果这就是回忆巷,埃迪心想,那我宁愿让脑袋灌肠,治好心灵结石。
他忽然脱口而出:“是亨利·鲍尔斯把我手臂打断的,你们还记得吧?”
迈克点点头说:“那是在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前不久,但我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
“我记得,”埃迪淡淡地说,“是七月二十日,霍克斯泰特家的小孩是……呃……二十三日失踪的?”
“二十二日。”贝弗莉·罗根说,但她没讲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因为她看见它带走了帕特里克。她也没说自己当时和现在都认为帕特里克是疯子,甚至比亨利·鲍尔斯更疯狂。她会说的,但现在轮到埃迪开口,下一个才是她。她猜接下来是本,由他叙述七月经历的最高潮……他们始终不太敢做的银子弹。她觉得要是真做了,那才是梦魇一场,但她心里那股疯狂的兴奋却挥之不去。她上回觉得这么年轻是什么时候了?她几乎坐不住。
“七月二十日,”埃迪将喷剂放在桌上,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一边沉吟,“烟洞事件的三四天后。后来我打着石膏过完那个夏天,还记得吗?”
理查德拍了一下额头,这是他以前的招牌动作。威廉觉得既有趣又不安,感觉理查德就像是“海狸”克利弗。“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们去内波特街那间房子的时候,你还打着石膏对吧?后来……在暗处……”理查德说到这里开始陷入迷惘,微微摇头。
“怎、怎么样,理、理查德?”威廉问。
“我还想不起来,”理查德坦承,“你呢?”威廉缓缓摇头。
“帕特里克那天和他们在一起,”埃迪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也许他是彼得·戈登的替代品。我猜石头大战之后,鲍尔斯就不想再看到彼得了。”
“他们都死了,对吧?”贝弗莉轻声问道,“从吉米·库伦之后,遇害的都是亨利·鲍尔斯的朋友……或他之前的朋友。”
“除了鲍尔斯,”迈克瞄了瞄系在缩微胶卷机上的气球说,“他在柏丘,一间位于奥古斯塔的私人精神疗养院。”
威廉说:“他们打断你手臂的经、经过呢,埃、埃迪?”
“你的口吃变严重了,威老大。”埃迪认真地说,接着一口把饮料喝完。
“别管它,”威廉说,“说、说吧。”
“说吧。”贝弗莉也说,同时伸手轻轻碰了他的手臂。又是一阵剧痛。
“好吧,”埃迪说。他又倒了一杯梅汁杜松子酒,打量半晌之后说:“那是我出院两天后,你们拿着银滚珠到我家来。你还记得吗,威廉?”
威廉点点头。
埃迪看着贝弗莉:“威廉问你到时愿不愿意开枪……因为你眼力最好。我记得你说不愿意……因为你会太害怕。你还告诉我们一件事,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好像——”埃迪伸出舌头,用手拨了拨舌尖,仿佛有东西粘着似的。理查德和本都笑了,“好像跟霍克斯泰特有关?”
“没错,”贝弗莉说,“你说完了我会跟你们说,你先讲吧。”
“事情发生在那之后。你们离开后,我妈到我房间来,我们大吵了一架。她不准我和你们继续往来,我差一点就答应了——她很有一套,很会对付人,你知道……”
威廉又点了点头。他想起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个身材壮硕的女人,有着一张很奇特的脸,能同时展现麻木、愤怒、可怜和害怕的神情,仿佛精神分裂似的。
“没错,我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埃迪说,“但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真把我震到了。”
他轻笑一声,心想:把我震到了,是啦……你就只能挤出这句话?如果不能说出内心真正的感受,讲话又有什么用?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发生的事一定会改变我的一生,改变一切……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那件事情一定会让我自由,我在德里旅馆的房间里不会有一只装满药丸的手提箱,我不会娶米拉,现在手上也不会拿着这个该死的喷剂。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因为——
忽然间,埃迪的喷剂在桌上滚了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喷剂滚动发出干干的咔嗒声,有点像响葫芦,有点像骨头……有点像笑声。喷剂滚向理查德和本之间,滚到桌子边缘,滑了出去,落到地上。理查德惊慌之下伸手去抓,威廉厉声大喊:“别、别碰!”
“你们看气球!”本大吼,所有人转头去看。
只见绑在缩微胶卷机上的两颗气球都浮现一行字:哮喘药导致癌症!底下是咧嘴微笑的骷髅头。
砰砰两声,气球破了。
埃迪口干舌燥,胸口浮现熟悉的窒息感,像被门闩锁住似的。
威廉回头看着他说:“是谁、谁告诉你、你的,讲了什、什么?”
埃迪舔舔嘴唇,伸手想拿喷剂,但又不太敢。谁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想起那一天,七月二十日,想起那天很热,母亲给了他一张支票,该签的地方都签好了,只差金额没填,还有一美元现金给他——是他的零用钱。
“基恩先生,”他说,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无力,“是基恩先生。”
“他的确称不上是全德里最好心的人。”迈克说,但埃迪沉浸在回忆之中,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错,那天很热,但中央街药店里很凉,木头吊扇在压锡天花板下晃晃悠悠地转动,药粉和药剂混合的味道令人心安。这里卖的是健康——埃迪的母亲没有明说,但埃迪很清楚她坚信不疑,而他毫不怀疑母亲在这一点(和其他事情)上可能错了。
是基恩先生毁了这一切,他此刻心想,感觉既愉悦又愤怒。
他记得自己站在漫画架旁随意转动架子,想看有没有新的蝙蝠侠、少年超人或他最爱的橡胶超人漫画。他已经将母亲列的单子(其他母亲派孩子去杂货店,埃迪的母亲则是差他去药店)和支票交给基恩先生。他会取药,在支票上填好金额,开收据给埃迪,让他母亲付款。这已经是标准程序了。他母亲除了三种处方药,还要一罐巨力多营养补充剂。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儿子:“埃迪,这里面有很多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铁。”另外就是他的维生素、一罐史威特儿童专用营养剂……当然还有哮喘喷剂。
总是这样。之后他会到卡斯特罗超市,用他的一块钱买两条糖果棒和一瓶百事可乐。他会一边吃糖果、喝可乐,一边咔啷咔啷把玩着口袋里的零钱回家。然而那天不同,因为他最后进了医院,这点绝对不同。但打从基恩先生叫他开始,事情的进展就不同了。基恩先生没有将收据和装着药的白色大纸袋交给埃迪,吩咐他把收据收到口袋里免得弄丢,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跟我到办公室一下,埃迪,我想和你谈谈。”
埃迪眨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点害怕,心想基恩先生是不是怀疑他在店里偷东西。药店门口有一个标语,他每次进门前都会看一眼。黑色大字像是指控人似的,他敢说理查德·托齐尔就算没戴眼镜也看得见:偷窃不酷、不帅,更不厉害!偷窃是犯罪,违者必送法办!
埃迪从来没偷过东西,但那标语总是让他心生罪恶感,让他觉得基恩先生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他自己也不晓得的那一面。
这时,基恩先生又说:“要不要来点冰激凌汽水?”埃迪更困惑了。
“呃——”
“哦,我请客,我总是会留一瓶在办公室里。汽水能帮你补充热量,除非你在控制体重,但我想你和我都没必要。我太太说我看起来像根竹竿,而你的朋友里面,只有汉斯科姆需要注意体重。你想喝什么口味的,埃迪?”
“呃,我母亲要我拿完药立刻回——”
“我觉得你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巧克力可以吗?”基恩先生眼睛闪着光,可是感觉很干,很像照在沙漠云母结晶上的光,至少埃迪是这么想的,他是西部作家麦克斯·布兰德和艾奇·乔斯林的书迷。
“好。”埃迪屈服了。基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那动作让埃迪相当不安。他感觉基恩先生很紧张,却又暗自欣喜。他不想跟基恩先生到办公室。汽水不是重点,绝对不是。埃迪觉得无论基恩先生想说什么,都不会是好事。
说不定他要说我得了癌症之类的,埃迪胡思乱想,小孩的癌症:血癌。天哪!
啧,别傻了,他自言自语,在心里模仿结巴威的声音。埃迪之前的偶像是周六早上主演《牧野骑士》的贾克·马赫尼,现在已经变成了结巴威。威老大虽然话说不清楚,却好像永远成竹在胸。拜托,这家伙是药剂师,不是医生。但埃迪还是很紧张。
基恩先生已经掀起柜台的隔门,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呼唤埃迪。埃迪跟着他,但很勉强。
女店员露比坐在收银台边,正在读《银幕》杂志。“露比,可以帮我们拿两瓶冰激凌汽水吗?”基恩先生喊她,“一瓶巧克力,一瓶咖啡。”
“没问题。”露比说。她用口香糖的锡箔纸夹在杂志里,随即站了起来。
“拿到办公室。”
“好。”
“走吧,孩子,我又不会咬你。”基恩先生不仅这么说,还眨了眨眼睛。埃迪完全没想到。
埃迪从来没有到过药店后面。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架上的瓶瓶罐罐和药丸。要不是基恩先生在,他一定会流连忘返,打量基恩先生的研钵、研杵、天平、砝码和装满胶囊的金鱼缸。但基恩先生推着他走进办公室,将门紧紧关上。埃迪听见门咔嗒一声,顿时胸口一紧,努力压抑心里的不祥感。新的喷剂和他母亲买的东西摆在一起,只要基恩先生一走,他就能好好吸上一口了。
一瓶甘草糖摆在基恩先生的书桌一角。他递给埃迪。
“我不吃,谢谢您。”埃迪彬彬有礼地说。
基恩先生在转椅上坐下,拿了一块甘草糖,接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在甘草糖的高瓶子边。这下埃迪真的紧张了。是哮喘喷剂。基恩先生靠着旋转椅往后仰,脑袋就快碰到墙上的日历了。日历上的相片还是药丸,写着施贵宝。然后——
就在基恩先生开口前,那梦魇般的一刻,埃迪想起小时候在鞋店的遭遇,想起母亲看到他将脚伸进X光机时尖叫一声。埃迪心想基恩先生会说:“埃迪,百分之九十的医生认为哮喘药会导致癌症,就像鞋店里的X光机一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可能已经得了。”
但基恩先生说的话太特别了,让埃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像个呆子般坐在基恩先生对面的直木椅上。
“已经很久了。”
埃迪张开嘴巴,然后合上。
“你多大了,埃迪?十一岁对吧?”
“是的,基恩先生。”埃迪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呼吸开始变浅,虽然还没有像茶壶那样嘶嘶叫(这时理查德就会说:快把埃迪关上!他就要煮开啦!),但随时可能发生。他渴望地看着基恩先生书桌上的喷剂,因为好像该讲点什么,所以他说:“我十一月就满十二岁了。”
基恩先生点点头,接着像电视广告里的药剂师一样往前倾,双手交握,头顶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强光,照得他的眼镜闪闪发亮。“你知道安慰剂吗,埃迪?”
埃迪神情紧张,只能尽量乱猜:“就是让牛挤得出牛奶的东西,是吗?”
基恩先生笑了,身体往后仰。“不是。”他说。埃迪满脸通红,一路红到他的小平头的发根。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开始出现嘶声。“安慰剂是——”
这时有人敲门,轻轻连敲两下,接着露比不经同意就进来了,两手各拿着一只旧式的冰激凌汽水杯。“你一定是喝巧克力口味。”她对埃迪说,并朝他咧嘴笑了。埃迪努力挤出笑容,但他这辈子从来没对冰激凌汽水这么不感兴趣过。他心里的恐惧既模糊又明确,就像穿着内裤坐在汉多尔医生的诊疗台上等医生进来,知道母亲在候诊室里一个人占去大半张沙发,眼睛像读圣歌一样紧贴着书本(诸如诺曼·文森特·皮尔的《正面思考的力量》或贾维斯医生的《佛蒙特民俗医疗》之类的书)一样。他身无寸缕,觉得自己被医生和母亲困在中间,毫无招架之力。
露比离开办公室,埃迪吸了一口汽水,但几乎没尝。
门关上之后,基恩先生再度露出云母反光般的干笑:“轻松点,埃迪,我不会咬你或伤害你。”
埃迪点点头,因为基恩先生是大人,而大人说什么你都应该接受(母亲是这么教他的),但他心想:唉,这种屁话我听多了。医生总是一边这么说,一边打开消毒器,让房里飘着刺鼻骇人的酒精味,刺激他的鼻子。打针的味道,屁话的感觉,两个其实是同一回事:他们说只会有一点痛,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一定痛得要命。
他又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汽水,但还是没用:他喉咙愈收愈紧,他需要全部通道才能呼吸。他看了看摆在吸墨纸中央的喷剂,很想开口要,但不太敢。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怪念头:说不定基恩先生知道他想要喷剂,但不敢开口,说不定基恩先生在(虐待) 捉弄他。这念头真的很蠢,对吧?大人(尤其从事医疗的大人)不会这样捉弄小孩的,不是吗?当然不会。他根本不应该这么想,因为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动摇他所认知的世界。
但喷剂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那么近而又那么遥不可及,仿佛沙漠中有一个人快渴死了,水却在他够不着的地方一样。喷剂就在那里,在书桌上,基恩先生晶亮微笑的眼神底下。
埃迪真希望他人在荒原,和伙伴们在一起。有个怪物,很可怕的怪物躲在他出生长大的城镇地底,在排水管和下水道里游走,想到这一点就令人害怕。和怪物打架,对付它,感觉更可怕……但他此刻坐在这里,恐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怎么对抗一个跟你说不会痛但你知道一定会痛的大人?对付一个问你怪问题和说一些怪话(例如“已经很久了”)的大人?
这不是他在想的事,但埃迪忽然发现了一个童年时代的真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怪物。这想法没什么,不是恍然大悟,也不必敲锣打鼓。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另一个更强而有力的想法淹没了:我要喷剂,然后离开这里。
“轻松点,”基恩先生又说了一次,“埃迪,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矜持了,随时都很紧绷。就拿你的哮喘来说吧,你看这里。”
基恩先生拉开抽屉,在里头翻找一阵,拿出了一个气球,接着使劲扩展扁平的胸膛(领带像一艘窄船在微浪中起伏)不停吹气,将气球吹大。气球上写着:中央街药店,处方药、成药和人工造口手术后的补品。基恩先生捏住气球开口,递到埃迪面前说:“假设这是肺脏,你的肺。当然我应该吹两个才对,但其他气球都在圣诞节后的打折期间送完了——”
“基恩先生,可以把喷剂给我吗?”埃迪的头开始胀了,感觉气管愈缩愈紧,心跳加速,额头都是汗珠。他的巧克力冰激凌汽水摆在基恩先生的桌子一角,樱桃缓缓沉入鲜奶油中。
“再一会儿,”基恩先生说,“注意听,埃迪,因为我想帮你。也该有人伸出援手了。既然汉多尔医生办不到,只好由我出马了。你的肺脏就像这颗气球,只是周围包着一层肌肉。这些肌肉就像操作风箱的手臂一样,你了解吗?健康的人体内,这些肌肉能够帮助肺部轻松胀缩,但要是那个人太僵硬、太紧绷,肌肉就会压迫肺部,而不是协助它,你看!”
基恩用长满肝斑的干扁手掌抓住气球捏了一下。气球在他手指四周凸起,盖住他的手指。埃迪打了个哆嗦,心想气球随时会爆炸。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他弯腰向前去拿吸墨纸上的喷剂,肩膀撞到装着冰激凌汽水的沉甸甸的杯子。杯子翻落桌下,在地板上砸了个炸弹开花。
但埃迪几乎没听见,他掀开喷剂的盖子,将喷嘴塞进嘴里猛摁一下,发出撕裂沙哑的吸气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的脑袋就会惊慌失措,不停想着: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快窒息了天哪求求你我没办法呼吸了求求你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哦求求你——
接着喷雾会在肿胀的喉道凝聚,他又能呼吸了。
“对不起,”他几乎是哭着说,“对不起,我把杯子打破了……我会清理干净,然后赔你钱……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好吗?对不起,基恩先生,但我刚才真的没办法呼吸——”
门又轻敲两声,露比探头进来:“还好——”
“没事,”基恩先生厉声说,“你走吧!”
“算我多管闲事!”露比翻了翻白眼,就关门离开了。
埃迪的呼吸又开始嘶喘。他又摁了一次喷剂,然后再次胡言乱语地道歉,直到看见基恩先生对他微笑——那特别的干笑——他才停下来。基恩先生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气球在书桌上。埃迪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试着留住那个念头,可惜力不从心。基恩先生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埃迪哮喘发作比他喝到一半的咖啡汽水还要可口。
“别担心,”他说,“露比晚点会处理。老实讲,我很高兴你打破杯子,因为这样一来只要你答应我不跟你母亲说我找你说话,我就不跟你母亲说你打破了玻璃杯。”
“哦,一言为定。”埃迪立刻答应。
“好,那我们就讲定啰,”基恩先生说,“你现在好多了,对吧?”
埃迪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呃……因为我吸了喷剂。”他说。他用迟疑的眼神看着基恩先生,就像他在学校里被卡西女士叫起来问问题,而他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一样。
“但你其实没有用药,”基恩先生说,“你喷的是安慰剂。埃迪,安慰剂就是看起来像药,尝起来像药,但其实不是药的东西。安慰剂不是药,因为它不含化学成分,但它也可以说是药,只不过是很特别的一种药,是治脑袋的药。”基恩先生露出微笑,“你懂我的意思吗,埃迪?治脑袋的药。”
埃迪听得懂,没问题。基恩先生的意思是他发疯了。但他嚅动麻痹的双唇说:“我不懂。”
“让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基恩先生说,“一九五四年,德保罗大学对胃溃疡病人做了一系列医学实验。一百名患者拿到药丸,实验者告诉他们药丸对治疗胃溃疡有帮助,但其中五十名病人拿到的其实是安慰剂……是裹上粉红糖衣的巧克力。”基恩先生尖声轻笑,好像讲的是恶作剧,而不是实验一样,“结果九十名病人说他们觉得病情明显好转,八十一名患者真的好转了。你觉得呢?这样的实验告诉了你什么,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嗫嚅着说。
基恩先生严肃地拍拍头说:“大部分疾病都来自这里,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干这行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在德保罗大学那些博士做研究之前,我就知道安慰剂的力量了。会拿到安慰剂的通常是老人。那些老先生和老太太去看医生,深信自己得了心脏病、癌症、糖尿病之类的大病,其实常是子虚乌有。他们不舒服是因为老了,就这样。但医生能怎么办呢?说他们是主发条磨损的手表?去!怎么可能?医生太爱钱了。”基恩先生脸上依然挂着笑,但多了几分嘲讽。
埃迪只是枯坐着,等基恩先生把话讲完,把话讲完,把话讲完。那句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你没有用药。
“医生没告诉他们服用的是安慰剂,我也没说。何必呢?有时候,老人拿来的处方笺上头就直接写明了:安慰剂或二十五粒蓝天。皮尔森大夫以前就是这么开的。”
基恩先生浅笑一声,吸了一口咖啡汽水。
“结果出了什么问题吗?”他问埃迪。但埃迪只是呆坐着,于是他自己回答:“没有!完全没有!
“起码……通常没有。
“安慰剂是老人的福音。至于其他病人,那些得了癌症、退化性心脏病或我们还不了解的怪病的人,甚至像你这样的孩子,埃迪,只要能让患者好过一点,用安慰剂又怎么样?你受到伤害了吗,埃迪?”
“没有。”埃迪回答。他低头望着洒了一地的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鲜奶油和碎玻璃,还有那颗酒酿樱桃,仿佛犯罪现场的血迹遗落在一片狼藉中,控诉着罪行。埃迪看着地上的脏乱,觉得胸口又紧了起来。
“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想法都一样!五年前,维农·梅特兰得了食道癌,一种非常、非常痛的癌症,医生试过各种方法都减轻不了他的疼痛。有一天,我带了一罐糖片到他的病房。他是我的老朋友,你知道。我说:‘老兄,这罐止痛药很特别,是实验阶段的新药。医生不知道我给了你,所以小心点,别出卖我。这药可能没用,但我觉得应该有效。除非痛得受不了,否则千万别乱吃,而且一天别吃超过一颗。’他噙着泪水向我道谢。泪水,埃迪!结果真的有效!没错!我只给了他糖片,他却几乎完全不痛了……因为痛的地方是这里。”
基恩先生又严肃地拍拍头。
埃迪说:“我的药也很有用。”
“我知道,”基恩先生说,露出大人那种志得意满、令人讨厌的微笑,“它对你的胸口有用,是因为它对你的脑袋有用。埃迪,你的喷剂其实只是在水里加了一点樟脑油,让它尝起来有药味而已。”
“不可能。”埃迪说。他的呼吸又开始沙哑了。
基恩先生喝了汽水,舀了几口融化的冰激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擦干净。埃迪又摁了一次喷剂。
“我想回家了。”埃迪说。
“让我讲完,好吗?”
“不要,我要回家了。你已经拿到钱了,我要回家!”
“让我说完。”基恩先生呵斥道,埃迪立刻坐回座位。大人有时真的很讨厌,非常讨厌。
“问题在于你的主治医生汉多尔太软弱,而你母亲又坚信你生病了,结果让你进退两难,埃迪。”
“我没有疯。”埃迪喃喃自语,声音好像从硬壳里破出来的。
基恩先生的椅子吱嘎一声,仿佛一只大蟋蟀。“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疯!”埃迪大吼,随即满脸通红,一副可怜样。
基恩先生面带微笑,那种“随便你”的微笑: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我想说的是,埃迪,你身体没有病。你的肺没哮喘,是你的心有哮喘。”
“你是说我疯了。”
基恩先生弯腰向前,双手交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他柔声说,“你疯了吗?”
“你骗人!”埃迪大喊。他胸口那么紧,没想到竟然能喊得这么大声。他想起威廉,想起他会如何面对这么夸张的指控。不管有没有口吃,威廉都知道该说什么。“你是大骗子!我有哮喘!真的有!”
“没错,”基恩先生说,脸上的干笑变成了骷髅般的狞笑,“但喷剂是谁开给你的?”
埃迪的脑袋天旋地转。哦,他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真巧,德保罗大学的研究也是那一年开始——汉多尔医生开始开氢氧(HydrOx)喷剂给你。HydrOx是氢和氧的缩写,也就是水的两个元素。从那时起,我一直隐瞒到现在,但我不想再瞒下去了。你的药对你的心理比对你的身体更有效。你会哮喘是紧张导致的横隔膜收缩,因为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其实你没病。”
房里一阵可怕的沉寂。
埃迪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混沌,心想基恩先生说的会不会是实话,可是如此一来,有些结果他实在无法接受。但基恩先生有什么理由说谎呢?尤其是这么严肃的事?
基恩先生端坐着,脸上依然挂着沙漠一般灿烂、干枯而又无情的笑。
我有哮喘,真的有。我和威廉在荒原盖水坝那天,亨利·鲍尔斯打断了我的鼻子,我差点就死了。难道我要跟自己说,一切都是……我脑袋编出来的?
但他有什么理由说谎?(直到多年后,埃迪才在图书馆里问了更可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他隐约听到基恩先生说:“我一直在观察你,埃迪。我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年龄够大,听得懂了,而且我发现你终于交了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对。”埃迪说。
基恩先生将椅子后仰(又发出蟋蟀叫的声音),似眨似无地半闭上一只眼睛。“我敢说你母亲应该不怎么喜欢他们,对吧?”
“她很喜欢他们。”埃迪说,心里想起母亲批评理查德·托齐尔的话(他嘴巴不干净……而且我闻过他嘴巴的味道,埃迪……我想他抽烟),她轻蔑地说别借钱给斯坦利·乌里斯,因为他是犹太人,还有她表明讨厌威廉·邓布洛和“那个小胖子”。
他又说了一次:“非常喜欢。”
“是吗?”基恩先生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嗯,不管她对或不对,你起码交到了朋友。你或许应该找他们谈谈你的问题,这个……这个心理上的软弱,看他们怎么说。”
埃迪没有回答。他已经不想跟基恩先生说话了,感觉这样比较保险。而且他怕自己要是不赶紧离开,很快就会哭了。
“好吧!”基恩先生起身说,“我想差不多了,埃迪。假如我说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我——”
基恩先生话还没说完,埃迪已经抓着喷剂和装药的白色袋子跑了。他一脚踩到了地板上的冰激凌,滑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拔腿狂奔,不顾气喘吁吁,拼命逃离药店。露比拿着电影杂志看他一路跑出去,惊得目瞪口呆。
埃迪感觉基恩先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仓皇逃离,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沙漠般的干笑。
埃迪在堪萨斯街、主大街和中央街的三岔路口暂停片刻,坐在公车站旁的矮石墙上又吸了一大口喷剂。药味让他的喉咙恢复了黏稠状态。
(只是在水里加一点樟脑油)
他觉得如果再用喷剂,可能就要吐胆汁了。
他将喷剂塞进口袋,看着车子来来往往,分别朝主大街和一里坡驶去。他试着不去思考。阳光照在他头上又亮又烫,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闪亮得刺眼,让他的太阳穴开始作痛。他没办法生基恩先生的气,但他很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心想威廉·邓布洛绝不会自怜自艾,但埃迪就是无法克制。
他这会儿只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议,到荒原找朋友,向他们坦白一切,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回答。但他不能这样做,母亲正在等他把药拿回家,(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他要是不回去(你母亲坚信你生病了) 麻烦就大了。她一定会以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个“犹太小孩”(她老是这么称呼斯坦利,却又坚称她没偏见,只是“有话直说”——她每次要讲难听的话,就会这么讲)。他心慌意乱地站在街角,无望地想理出头绪。他知道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朋友是黑人,一个是女孩——而且是开始长胸部的女孩子——她会说什么。
他开始缓缓朝一里坡走去,顶着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热得仿佛能煎蛋。埃迪发觉他这辈子头一回希望快点开学,升上新的年级,认识新老师,让这个可怕的夏天立刻结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威廉·邓布洛二十七年后找回银仔的店面不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氢氧喷雾,标签上写着:需要时即可使用。
他又发现一件事。需要时即可使用。他还是孩子,还年幼无知(他母亲“有话直说”时,就会这么告诉他),但连孩子也知道没有人会拿药给孩子,跟他说“需要时即可使用”。因为孩子一定会照做,想吃就吃,最后丢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妇人挽着购物篮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着喷剂,浑然不觉老妇人经过他身旁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时有股冲动想将塑料喷罐扔进水沟,甚至丢进搅碎机里,那样更好。没错,就这么办!把它送给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里任它处置。来口安慰剂吧,千面怪胎!埃迪狂笑一声,差点就照做了。但习惯终究占了上风。他将喷剂放回裤子右前口袋,继续往上走。贝西公园的游园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对喇叭和柴油引擎声几乎充耳不闻,也不晓得自己就快发现什么才叫受伤了——伤得很重的那种受伤。
二十五分钟后,埃迪一手拿着百事可乐,另一手拿着两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罗超市,没想到却倒霉地遇上了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麋鹿”萨德勒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为他们在闲聊,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凑钱,放在维克多的棒球衫上,他们的暑修课本杂乱地堆在一旁。
换作平常,埃迪会立刻溜回超市,问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让他从后门离开。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只是僵住不动,一手还抓着挂有锡制香烟广告牌(云斯顿香烟,好烟就该如此。二十根好烟给您二十次美好经验。广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唤菲利普·莫里斯)的店门,另一手抓着白色药袋和超市的牛皮纸袋。
维克多·克里斯看见了他,便用手肘顶了顶亨利。亨利抬起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应比较迟钝,又多数了五秒钟的零钱,才因为伙伴们忽然沉默而抬起头来。
亨利起身拍掉连身牛仔裤膝盖上的碎石,贴着绷带的鼻子用木条固定着,因此讲话带着雾号般的鼻音。“竟然是石头战士啊,”亨利说,“稀客稀客。你的伙伴呢,浑球?还在超市里吗?”
埃迪傻愣愣地摇头,接着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亨利笑得更开心了。“好吧,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你找我单挑。放马过来吧,浑球。”
维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里克跟在后头,露出猪一般的傻笑(这个笑容埃迪在学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刚要起身。
“来吧,蠢蛋,”亨利说,“我们来谈谈那天的石头大战。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现在躲回超市已经太迟了,但店里至少有一个大人。埃迪才刚往回走,亨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埃迪的手抓不住纱门,整个人被拖下台阶,要不是维克多双手插进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会倒栽葱摔到碎石地上。维克多将埃迪甩出去,他的身体转了两圈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四个少年离他三米多,亨利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后脑勺有一束头发翘着。
帕特里克站在亨利左后方。他一直像个游魂一样,埃迪从来没见过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很胖,经常系着带扣是红衣骑士的皮带,但老是被小腹微微盖住。他的脸很圆,而且通常和冰激凌一样白,但现在稍微晒黑了一点,尤其鼻子最严重,正在脱皮,一路延伸到双颊,像两只翅膀一样。他在学校喜欢用绿色塑料尺拍苍蝇,将死苍蝇收进铅笔盒里。有时下课,他会拿着自己的收藏到操场给新生看,张开肥厚的双唇微笑,灰绿色的眼眸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苍蝇的时候,无论其他学生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他现在脸上就是同样的表情。
“你好啊,石头战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头吗?”
“别过来。”埃迪颤抖着说。
“‘别过来。’”亨利模仿他,挥舞双手假装很害怕的样子。维克多笑了。“要是我不听呢,你要怎么办,石头战士?啊?”说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发出枪响般的声音。埃迪头往后仰,泪水涌出左眼。
“我朋友在里面。”埃迪说。
“‘我朋友在里面。’”帕特里克尖着嗓子说,“哦!哦!”说完开始绕向埃迪右边。
埃迪跟着他转,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边脸颊立刻又辣又烫。
不能哭,他心想,他们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会这样,威廉不会哭,你也不能——
维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摔在蹲在他脚后方的帕特里克身上,随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伤了手臂,胸中空气呼啸而出。
不一会儿,亨利·鲍尔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
“带石头了吗,石头战士?”亨利低头朝他大吼。埃迪的手被亨利压得很痛,又喘不过气,但都比不上亨利眼中的疯狂令他害怕。亨利疯了。帕特里克在一旁哧哧偷笑。
“你想丢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拿去,石头在这里!”
亨利抓起一把碎石,压到埃迪脸上,在他皮肤上摩擦,划破了他的脸颊、眼皮和嘴唇。埃迪开口尖叫。
“你想要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石头战士!你想要石头吗?给你呀!给你!给你!”
碎石灌进埃迪嘴里,刮破他的牙龈,摩擦着他的牙齿。他觉得自己补过的牙冒出火花,于是尖叫一声,将碎石啐了出来。
“还想要石头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点?例如——”
“住手!你们几个!住手!就是你,小鬼!放开他!马上放手,听见了没有?放开他!”
埃迪睁开哭得半肿的眼睛,看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亨利的衬衫领子和他连身牛仔裤的右边肩带,猛力一拉将亨利拉开。亨利摔到碎石地上,但立刻就站了起来。埃迪的动作就没那么快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的功能似乎临时发生故障了。他拼命喘气,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石头。
是葛德洛先生。他套着白色围裙,火冒三丈,虽然亨利比他高了七八厘米,可能比他重四十多斤,但他毫无惧色,因为他是大人,而亨利只是小孩。但埃迪想,这回可能不一样。葛德洛先生不懂,他不知道亨利是疯子。
“你们滚,”葛德洛先生说。他站到身材粗壮、一脸愠怒的亨利面前,“你们给我滚,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讨厌欺负人,尤其是四个欺负一个。你们的母亲会怎么想?”
他用愤怒的目光扫视四名恶少,麋鹿和维克多低头看着球鞋,不敢吭声,帕特里克瞪着灰绿色的眼眸望着葛德洛先生,眼神还是一样空洞。葛德洛先生再次瞪着亨利:“你们立刻骑上脚踏车——”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亨利狠狠推了一下。
“你做什么——”葛德洛先生说。
亨利的身影逼到他面前。“进去。”他说。
“你——”葛德洛先生说,但这回他自己闭上了嘴。埃迪看出葛德洛先生终于明白了,看到了亨利眼中的疯狂。他慌忙起身,围裙翻飞,匆匆走上台阶,踩到倒数第二阶时还滑了一跤,单膝撞上台阶。虽然他立刻起身,但那一跤已经让他的大人威严荡然无存。
他走到台阶顶端转身说:“我要报警!”
亨利作势冲上去,葛德洛先生本能地后退了。埃迪知道没戏唱了。虽然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他真的失去唯一的靠山了。该闪人了。
正当亨利站在台阶下方瞪着葛德洛先生,而其他人目瞪口呆,没料到亨利竟然击退了大人的权威时,埃迪觉得机会来了。他立刻转身站起来,开始逃命。
他跑过半条街时,亨利转身发现了他,目光喷着火大吼:“抓住他!”
埃迪不顾哮喘,死命地跑,他都忘了自己的球鞋有没有着地。他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大约十五米,这让他一时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但就在他安然逃到堪萨斯街之前,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小孩忽然骑出车道,闯到埃迪面前。埃迪试着闪身,但他跑得太急,只能从小鬼的头上跳过去(这小孩名叫理查德·科旺,长大结婚之后生了个儿子,取名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后来溺死在马桶,被马桶里一股黑烟变成的不可思议的怪物啃得尸体不全),至少试试看。
他一脚勾到三轮车的后座,就是胆子大一点的小孩会踩在上头,把三轮车当成滑板车骑的地方。理查德·科旺(他儿子二十七年后被它所杀)纹丝不动,埃迪却飞了出去,肩膀撞到人行道上,整个人弹起来又跌回地上滑行了三米,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他正想起身,亨利·鲍尔斯已经冲过来给他一记重击,将他打倒在地。埃迪的鼻子和水泥地面擦了一下,鲜血直流。
亨利有如伞兵般迅速翻身,立刻站起来抓住埃迪的后颈和右腕,肿胀骨折的鼻子哼哼喷气,又热又湿。
“想要石头吗,石头战士?废话!他妈的!”他将埃迪的手腕扭到背后,埃迪痛得大叫。“石头战士要石头,对吧,石头战士?”说完又将埃迪的手腕扭得更高,埃迪大声哀号。他隐约感觉其他人靠了过来,三轮车上的小孩开始号啕大哭。活该,小鬼,他心想。虽然满脸泪水,虽然又痛又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驴子叫声般的大笑。
“你觉得很好玩是吧?”亨利问,语气忽然从愤怒变成吃惊,“你觉得很好玩是吗?”亨利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害怕?埃迪多年后觉得没错,对,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
埃迪试着挣脱亨利的手。他浑身是汗,差点就挣脱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亨利又将埃迪的手往上扭,而且这回更用力。埃迪只听见手臂咔吧一声,发出冬树被沉沉冰雪压断时的声响。骨折的疼痛既强又烈,埃迪凄声惨叫,但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他感觉颜色从眼前消失。亨利松开他的手腕使劲一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着,过了很久才摔到地上,人行道的每一个缝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欣赏了七月阳光照在云母碎片上发出的亮光,发现人行道上还留着粉红色粉笔画的跳房子痕迹。他觉得方格子似乎变成了乌龟,慢慢游走了。
他可能昏了过去,但当骨折的手臂撞上地面时,他立刻被剧烈、恐怖、热辣辣的疼痛给唤醒了。他感到断骨撞在一起,彼此摩擦。他咬到舌头,身上又多了一个地方开始流血。他翻身仰躺,发现亨利、维克多、麋鹿和帕特里克站在他身边,感觉高高在上,远得不可思议,有如俯瞰墓穴的扶棺人。
“你喜欢这样是吧,石头战士?”亨利问,声音仿佛从远方穿破疼痛传到埃迪耳中,“你喜欢刚才的动作,对不对?喜欢胡搞瞎搞是吗?”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哧哧笑了。
“你爸爸疯了,”埃迪听见自己说,“你也疯了。”
亨利的笑容霎时消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抬脚准备踹人……这时警笛声忽然划破午后沉闷的炎热。亨利停下动作,维克多和麋鹿紧张地左右张望。
“亨利,我们最好闪人了。”麋鹿说。
“你们不闪,我可要闪了。”维克多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就像小丑的气球一样飘着。维克多转身朝图书馆走去,离开马路躲进麦卡伦公园。
亨利迟疑片刻,或许希望警车是为了别的事,他可以继续教训埃迪。但警笛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近。“小鬼,算你好运。”他说了一句,接着就和麋鹿一起跟着维克多跑了。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还不想走。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买一送一。”说完深吸一口气,吐了一大坨绿色浓痰在埃迪满是汗水和血的脸上。啪!“别马上吃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乖戾笑容说,“留一点以后享用。”
说完他就缓缓转身离开了。
埃迪想用没断的手把痰抹掉,但这么一点小动作还是让他痛不欲生。
你去药店之前,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卡斯特罗大道上,手臂断了,脸上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浓痰吧?你连百事可乐都没喝成。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对吧?
他竟然又笑了。尽管笑得很虚弱,还让断臂发疼,但感觉依然很棒。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没哮喘,呼吸很正常,起码现在如此。这也是好事一件。埃迪根本没机会拿喷剂,一次也没有。
警笛声已经很近了,不停嗡鸣着。埃迪闭上眼,感觉眼皮闪着红光,接着一道身影罩住他,遮去了红光。是骑三轮车的小孩。
“你还好吗?”他问。
“我看起来像是还好的样子吗?”埃迪问。
“你看起来糟透了。”小孩说完便踩着三轮车离开了,嘴里还一边唱着《小山谷里的农夫》。
埃迪咯咯笑了。警车来了,他听见刹车声。虽然内尔先生只是巡逻警察,埃迪还是隐隐希望车里坐的是他。
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晓得除了疼痛之外,他为何还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他还活着,只是断了一条手臂而已,并不算太坏。他当时这么觉得,但多年后的此刻,他坐在德里图书馆里,面前摆着梅汁杜松子酒,喷剂近在手边,他却跟其他人说他觉得不止如此,他的年龄已经大到感觉得出来,只是没办法说个明白。
我想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真正的疼痛,他会这么对其他人说,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有被疼痛杀死,反而……给了我一个比较的基准,让我发现人可以活在痛苦中,即使疼痛,却依然能活下去。
埃迪虚弱地转头向右,看见黑色的费尔斯通大轮胎、刺眼的镀铬轮圈盖和闪烁的蓝光。接着他听见内尔先生的声音,浓浓的爱尔兰腔,口音重得不得了,很像理查德·托齐尔模仿的爱尔兰警察,而不是内尔先生本人……但或许是距离的关系,让他有这种感觉。“天老爷呀,这是卡斯普布拉克家的男海!”
埃迪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很久,只醒来过一次。
那是在救护车上,他短暂苏醒过来,看见内尔先生坐在对面,一边从小棕瓶子倒饮料喝,一边在读平装本的《索命密使》。封面的女孩胸前宏伟,埃迪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胸部。他将目光从内尔先生移向前座的司机身上。司机回头看了埃迪一眼,脸上露出邪恶的狞笑。他的皮肤涂满白色油彩和爽身粉,眼睛和新的硬币一样亮。是潘尼歪斯。
“内尔先生。”埃迪呢喃道。
内尔先生抬头微笑:“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司机……那个司机……”
“是啊,我们马上就到了,”内尔先生说着将小棕瓶递给埃迪,“喝一点吧,你会好过一些。”
埃迪喝了一口,感觉像吞火一样。他忍不住咳嗽,弄痛了手臂。他往前座看,又看见那个司机,但已经不是小丑,而是个理小平头的家伙。
他又昏厥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在急诊室里,护士用冰凉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泥巴、鼻涕和石头。虽然很痛,但感觉很棒。他听见母亲在外头大呼小叫,他很想拜托护士不要让她进来,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万一他快死了,我要知道状况!”他母亲咆哮道,“听到没?我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看他!我可以告你,知道吗?我认识律师,很多律师!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律师!”
“别说话。”护士对埃迪说。护士很年轻,他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手臂,让他忽然产生疯狂的幻觉,觉得护士就是贝弗莉·马什。他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母亲已经在病房里了,正对着汉多尔医生噼里啪啦讲个不停。索尼娅身形肥硕,套着弹力长筒袜的双腿有如树干,却光滑得出奇。她脸色苍白,泛着一点一点的潮红。
“妈……”埃迪勉强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才怪,才怪。”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泫然欲泣,紧绞双手。埃迪听见她指关节拗得咔啦作响。他一看见她,见到她神情慌张,知道自己乱跑伤了她,就觉得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他想叫她放轻松,免得心脏病发,但就是做不到。他喉咙太干了。“你才不是没事。你出了很严重的意外,非常严重,但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埃迪,你会没事的,就算要把书上所有专家通通找来也无所谓。哦,埃迪……埃迪……你可怜的手臂……”
她开始抽泣,发出鸭叫般的声音。埃迪发现刚才帮他擦脸的护士看着他母亲,脸上没有太多同情。
面对这场闹剧,汉多尔医生只是不停地结巴着说:“索尼娅……拜托,索尼娅……索尼娅……”他骨瘦如柴,看起来无精打采,嘴上的小胡子长得不太好,又没修齐,搞得左边比右边长。埃迪想起基恩先生早上对他说的话,不禁为汉多尔医生感到难过。
最后,汉多尔医生总算鼓起勇气挤出一句:“索尼娅,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得请你出去了。”
她转身看着他,他倒退一步。“我才不出去!你敢再说一次看看!躺在这里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痛得躺在病床上!”
埃迪开口把大家吓了一跳:“妈,我要你出去。如果他们晚点要做的事会让我尖叫,我猜应该会,那我想你最好出去。”
索尼娅一脸惊讶地转头看他……显然深受打击。他看见她受伤的神情,感觉胸口又不由得缩紧。“我绝不出去!”她大喊,“你怎么能这样说,埃迪!你已经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定是这样!”
“我不知道一定是哪样,也不在乎,”护士说,“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帮你儿子治疗手臂,而不是在这里干耗。”
“难道你认为——”索尼娅开口说,声音和号角一样尖。她只要极度不安就会这样。
“拜托,索尼娅,”汉多尔医生说,“别在这里吵架,让我们治疗埃迪。”
索尼娅退开了,但却怒目圆睁,有如小熊受到威胁的母熊,向护士示意这笔账稍后再算,甚至会告上法庭。接着她目光转为迷茫,狠劲不再,起码藏了起来。她抓起儿子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摁了一下,痛得埃迪身子一缩。
“你伤得很重,但很快就会痊愈的,”她说,“很快,我向你保证。”
“当然,妈,”埃迪喘息说,“可以拿喷剂给我吗?”
“没问题。”索尼娅说完傲然看了护士一眼,仿佛摆脱了诬赖似的。“我儿子有哮喘,”她说,“很严重,但他应付得很好。”
“嗯。”护士冷冷地说。
母亲抓着喷剂让他吸气。过了一会儿,汉多尔先生触诊埃迪的手臂,虽然动作已经尽量放轻,还是让埃迪痛得要命。他很想尖叫,但却咬牙忍住,生怕自己一叫会让母亲跟着尖叫。汗水有如清澈的露珠布满他的额头。
“你弄痛他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我知道!你没必要这样!快住手!你没必要弄痛他!他很脆弱,受不了那种痛!”
埃迪发现护士气冲冲地盯着汉多尔医生疲惫担忧的眼睛,他看见两人无声对话:医生,把那女人请出去。他眼神低垂:没办法,我不敢。
疼痛让他恍然大悟(但埃迪其实不想常有这种体悟,代价太高了)。在医生和护士的沉默对话之间,他接受了基恩先生所说的一切。他的氢氧喷雾其实只是加料的清水,紧绷的不是他的喉咙、胸口或肺部,而是他的脑袋。他迟早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他看着母亲。疼痛让他看得很清楚:她裙子上的每一朵花、腋下的汗渍(即使塞了垫子还是湿透了)和拖着脚走路在鞋上留下的刮痕。他发现她的眼睛摆在脸上显得好小,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双眼睛好像猛兽,很像爬出内波特街29号地下室的麻风病人。我来了,没关系……你逃也没用的,埃迪……
汉多尔先生双手轻轻握住埃迪的断臂用力一摁,疼痛立刻暴增。
埃迪晕了过去。
他们给他喝了一点东西,汉多尔医生将断臂接好。埃迪听见医生跟他母亲说是旁弯骨折,和一般儿童骨折差不多。“小孩从树上摔下来也是这样。”他说,但埃迪听见母亲愤怒反驳:“埃迪又不爬树!我要知道事实!他伤得多重?”
护士喂他吃了一颗药。他再次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肩膀,沉沉的很舒服,让他心怀感激。他记得自己虽然昏昏沉沉,还是看见护士一脸愤怒,便说:她不是麻风病人,千万别这么想,她是因为爱我才想吃掉我。但也许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护士依然怒不可遏。
他隐约记得自己坐着轮椅,被人推到走廊,母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声音慢慢消失:“你说什么?探病时间?少跟我说什么探病时间,他是我儿子!”
慢慢消失。他很高兴母亲慢慢消失,高兴自己慢慢消失。疼痛没了,也带走了清明的神志。他不想思考,只想飘离。他感觉右臂非常沉重,心想他们是不是为他上了石膏。他看不出来。他隐约听见收音机的声音从其他病房传来,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如鬼魂般在宽阔的大厅游荡,还有非常热……好热。他被人推回病房时,看见夕阳仿佛一碗愤怒的橘色鲜血,心里胡乱地想:好像小丑的纽扣。
“来吧,埃迪,你可以站起来。”某人说。他发现是真的。他钻进冰凉舒爽的棉被里,那人告诉他晚上可能会痛,但只有疼得厉害时才可以叫人来给他止痛药。埃迪问他能不能喝水。水来了,还附上一根可以弯折的吸管。水很凉很好喝,他一饮而尽。
晚上果然很痛,而且痛得很频繁。他醒着躺在床上,左手握着呼叫钮,但始终没有按下。外头狂风暴雨,闪电照得天空蓝白一片。埃迪转头避开窗户,唯恐看见狞笑的怪物脸庞浮现在电光之间。
后来他又睡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威廉、本、理查德、斯坦利、迈克和贝弗莉——他的伙伴们——骑车到医院(威廉用银仔带着理查德)看他。他很惊讶贝弗莉竟然穿了裙子,很可爱的裙子,国家地理杂志才有的加勒比海绿。他不记得见过贝弗莉穿裙子,印象中她只穿牛仔裤、五分裤或女孩们说的“学校衣服”:裙子和衬衫,通常是圆领白衬衫和棕色百褶裙,裙摆在小腿肚附近,免得露出膝盖的伤疤。
梦里,他们在下午两点的探病时间出现在医院。他母亲从十一点就在医院等候,朝他们大吼大叫,弄得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放你们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朝他们咆哮。这时,一直坐在候诊室(但躲在角落里,用《看》周刊遮着脸直到刚才)的小丑忽然跳起来,快速拍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做出鼓掌的动作。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又是侧翻又是后空翻。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还在呵斥埃迪的窝囊同伴,让他们一个个躲到了威廉背后,只有威廉纹丝不动,虽然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双手深深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或许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只有埃迪看见小丑……不过,一个原本在母亲怀中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婴儿忽然醒来,开始号啕大哭。
你们造的孽已经够多了!埃迪的母亲吼道,我知道那些小鬼是谁!他们在学校惹了很多麻烦,甚至惹上警察!他们看你们不顺眼,不代表他也该跟着倒霉。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他要我请你们离开,他不想再跟你们来往了,也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他不想和你们做朋友!哪个都一样!我就知道会出事,结果你们看看!我的埃迪住院了!他这么娇弱……
小丑蹦蹦跳跳,一会儿劈腿一会儿单手倒立,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真实。埃迪在梦中心想这就是小丑的计谋,想挑拨他们、拆散他们,不让他们有任何集体行动的机会。小丑欣喜若狂,在空中翻滚两圈,滑稽地亲了他母亲脸颊一下。
那、那些坏小、小孩——威廉开口说。
你少回嘴!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尖叫道,你少回嘴!我已经说他不想再理你了,永远!
这时,一名实习医生跑进候诊室,要埃迪的母亲立刻安静下来,否则就得离开医院。小丑开始变淡、消失,形体也开始改变。埃迪看见麻风病人、木乃伊、大鸟、狼人和吸血鬼。吸血鬼的牙齿是吉列刮胡刀,像嘉年华迷宫里的镜子一样错乱。埃迪看见弗兰肯斯坦、宛如嘴巴般开开合合的贝壳和几十几百种其他的恐怖妖怪。但在小丑完全消失之前,埃迪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他母亲的脸。
不要!他想尖叫,不要!不要!不是她!不是我妈!
然而,没有人转头,也没人听见。在梦境逝去前,埃迪发现一个冰冷而又恶心的事实,就是他们听不见他说话。他已经死了。它杀了他。他成了幽魂。
索尼娅赶走了埃迪口中的朋友,赢得一场五味杂陈的胜利,但隔天下午(六月二十一日),成功的感觉在她踏进埃迪的病房时就几乎瞬间消逝了。她不太明白胜利感为何匆匆淡去,而且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是儿子苍白的脸庞让她察觉到这一点。他脸上没有痛苦和焦虑,而是她不曾见过的神情。很锐利的神情,锐利、警醒而镇定。
和埃迪的梦境不同,他母亲和朋友的冲突并非发生在候诊室。她知道他们会来医院——是这群“朋友”教他抽烟,完全不顾他有哮喘;是他们蛊惑他,让他每晚开口闭口都是他们;是他们害他手臂断了。这一些她都和隔壁的范普瑞特太太说了。“够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厉声说,“应该有话直说了。”范普瑞特太太皮肤很糟,又是应声虫,无论索尼娅说什么她都几乎赞同,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没想到这回竟然蠢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清晨很凉,是七月第一周,两人在外头晾衣服。范普瑞特太太说,我觉得你该高兴他交到了朋友才对,而且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吗,卡斯普布拉克太大?城里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可怜的孩子遇害,你难道不觉得吗?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其实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直到事后才想出一堆答案,有些还很刻薄)。那天晚上,范普瑞特太太打电话给她,有点紧张地问她要不要和平常一样相偕去圣玛丽教堂玩豆子宾果游戏,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只冷冷回说她想在家跷脚休息。
啧,范普瑞特太太这下应该满意了吧。她希望范普瑞特太太这下能明白德里的真正威胁不是杀死六个小孩和婴儿的性变态。你瞧她儿子,浑身伤痛地躺在德里医院的病床上,右手臂或许再也不能用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骨头碎片都有可能从血管流到心脏,让他心脏被刺穿而死。哦,天哪,神绝不会允许这种事,但她听人说过,表示神有可能让它发生。在某些情况下。
因此她一直在家庭医院阴凉的长廊上守着,知道他们一定会出现。她铁了心肠要终结这段“友谊”,和这段让她儿子断了手臂、躺在病床上受苦的同志情谊彻底做个了断。
他们果然来了,和她猜的一样,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黑人,把她吓坏了。索尼娅不是讨厌黑人,她觉得他们有资格搭巴士南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在白人的午餐店吃饭,看电影不应该被限制在黑人区,除非他们骚扰白人(妇女) 同胞。但她同样深信所谓的“物以类聚”:黑人就该和黑人厮混,别跟其他人搅和。鹩哥和鹩哥一起,不跟青鸟或夜莺凑对。她的信条是人应该各安其位,因此看见迈克·汉伦和其他人一起骑车出现,她的决心如同愤怒和绝望一样更加强烈。她厌恶地想,仿佛埃迪就在身边,听得到她在想什么:你没跟我说你有一个“朋友”是黑鬼。
二十分钟后,她走进病房,看见儿子手臂吊在胸前,上了一大块石膏(她光看就觉得心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赶走他们了。虽然邓布洛家的小孩口吃得厉害,但只有他敢回嘴。至于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家的小孩,索尼娅都觉得那双气冲冲瞪着她的翠绿眼眸闪着淫荡(你在下主大街或更糟的地方才见得到那种眼神),但她起码知道闭上嘴巴。要是她敢开口,索尼娅肯定会教训她,跟她说只有什么样的女孩才会和男孩厮混。她知道大家怎么称呼这种女孩,而她绝对不想让儿子和这样的女孩牵扯在一起,无论以后或现在。
其他小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把话说完之后,那群孩子就骑车离开了。邓布洛家的小孩跨上看来很不安全的大车,载着托齐尔家的小孩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晓得她的埃迪冒着断手断脚断颈的生命危险,坐过多少次那辆脚踏车。
她昂首返回医院,心想:我是为了你而做的,埃迪。我知道你起初可能会有点失望,这很正常。但家长比小孩更清楚什么对孩子好。神创造父母亲就是为了带领、指导……和保护孩子。失望过后,他就会懂的。就算她心里松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埃迪,而非自己。帮儿子摆脱了坏朋友,当然应该松一口气。
只是当她见到埃迪,心里的轻松忽然抹上一丝不安。她以为他还在睡觉,可是并没有。他没有因为吃药而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心理软弱,反而清醒警觉,和他平常温和怯懦的眼神完全不同。埃迪和本一样(只是索尼娅并不晓得)习惯匆匆看人一眼,确定对方的情绪,然后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但他这会儿却紧盯着她(可能是吃药的关系,她心想,一定是,我待会儿要去找汉多尔医生问个清楚),反而让她想转开视线。他好像在等着我,她心想,而她应该为此开心才对——乖乖等候母亲的小孩是神最好的礼物——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埃迪语气平淡,不带怀疑或质问。
索尼娅打了个哆嗦,几乎是罪恶感使然。而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显然带着罪恶感:他怎么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气自己(也气他)竟然觉得歉疚。于是她对他微笑。
“今天怎么样,埃迪?”
这样回答才对。显然有人——某个愚蠢的实习护士,或是昨天那个无能而又充满敌意的护士——走漏消息了。某人。
“感觉怎么样?”埃迪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了一次。就她所知的医疗情报,骨折不会影响听力,但她觉得不无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
埃迪依然沉默不答。
她往前一步,痛恨心中浮现的怯懦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在埃迪面前从来不曾怯懦和不知所措。她还很愤怒,虽然怒火才刚冒上来,但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这样?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和汉多尔医生谈过了,他向我保证你会完全复原的。”她轻快地说,一边在病床旁的直背木椅上坐了下来,“当然,要是有任何状况,我们就去波特兰找专家,甚至波士顿。”她露出微笑,仿佛这是天大的恩惠,但埃迪没有笑,而且还是没搭话。
“埃迪,你听见了吗?”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他又说了一次。
她卸下伪装,只说了一声“对”就没再多讲。想玩游戏就玩吧。她直直回望着埃迪。
这时,怪事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埃迪的眼睛似乎……似乎变大了。灰眼眸中的斑点似乎在动,有如狂奔的暴雨乌云。她忽然察觉埃迪没有“不爽”,也不焦躁,完全没有。他很生她的气……索尼娅忽然很害怕,因为房里似乎有其他人。她低下眼睛,慌忙打开皮包,开始找面巾纸。
“对,我把他们赶走了。”她回答,发现自己的声音够大,也够坚决……只要不看他就没事,“你受了重伤,埃迪,除了母亲之外最好别有其他访客,而且你也不需要那种访客,根本不需要。要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看电视或在车库做肥皂箱赛车。”
埃迪一直梦想自己能做一辆肥皂箱赛车到班戈参加比赛,赢了就可以免费到俄亥俄州阿克伦市参加全国大赛。索尼娅乐观其成,只要她儿子用橙子木箱和咻咻火车车轮做出赛车的梦不要改变,始终是一场梦就行。她当然不会让儿子操作这么危险的机具,德里不行,班戈不行,阿克伦更不可能,因为(埃迪跟她说过)他得搭飞机去,然后坐着没有刹车的橙子木箱滑下斜坡,简直跟自杀没有两样。但就像她母亲常说的,不知道就不会受伤(她母亲还喜欢讲“实话实说,后患不多”,但索尼娅和大部分人一样,只记得她想记得的事)。
“我的手臂不是我朋友弄断的,”埃迪说,语气依然平淡,“我昨晚跟汉多尔医生说了,早上内尔警官来,我也跟他说了。弄断我手臂的是亨利·鲍尔斯,虽然还有别的小孩,但动手的是他。要是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就不会出事了。出事是因为我落单了。”
索尼娅想起范普瑞特太太的话,和朋友在一起比较安全什么的,立刻怒火中烧。她猛然抬头:“你很清楚那不是重点!你到底在想什么,埃迪?你以为你妈是三岁小孩吗?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很清楚鲍尔斯家的小孩为何弄断你的手臂。那个爱尔兰警官也到家里来过。那个小鬼弄断你的手臂,因为你和你‘朋友’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要是你乖乖听话,一开始就和他们保持距离,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对——我觉得要是没有他们,情况会更严重。”埃迪说。
“埃迪,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我是说真的。”他回答。她忽然感觉那股力量脱离了他,有如大浪一般从他体内窜出。“妈,威廉和其他朋友还会再来,我知道。这回你不准赶走他们,也不准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只因为害怕孤独就把我朋友赶走。”
她愣愣地望着埃迪,整个人吓坏了,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下脸颊,弄湿了脸上的脂粉。“我看你以后都会这样跟我讲话了,”她哽咽着说,“你的‘朋友’可能就是这样跟爸妈说话的,我看你是和他们学的。”
泪水让她觉得安全了一些。她只要落泪,埃迪通常也会跟着哭。有人可能会说这么做很低级,但只要能保护儿子,任何手段都不能算低级,不是吗?索尼娅如此觉得。
她噙着泪水抬起头来,心里很悲伤,觉得被人剥夺与背叛……却又信心十足,埃迪不可能挡得住这一波泪水和悲伤。他脸上的冷酷严厉会消失,甚至会开始稍微哮喘,呼吸嘶哑。这就是征兆,总是这样,表示战争结束了,她再度获胜……当然是为他而胜,向来如此。
但她见他神情完全没变,甚至更阴沉,这让她大惊失色,连哽咽都忘了。他脸上带着一丝悲伤,却更令人害怕。她感觉那是大人的悲伤,而只要想到埃迪长大成人,她就会惊慌失措。就像她偶尔想到万一埃迪不肯去念德里商学院或缅因州立大学班戈分校,没办法每天回家,或他遇到一个女孩,两人陷入热恋,甚至打算结婚,她也是一样惊惶。每当这些梦魇般的陌生想法浮现,她心中的惊弓之鸟就会哭喊:到时我该何去何从?那样的生活有我容身之处吗?埃迪,我爱你!我爱你!我照顾你,爱你!你不会煮饭,也不会换床单或洗内衣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为了你学的!因为我爱你!
他也这么说了:“妈,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朋友。我想……我想是你把自己弄哭的。”
“埃迪,你伤得我好重。”她低声说道,眼里涌出新的一波、两波泪水,爬满苍白的脸庞。就算方才的眼泪是算计好的,这回也不是了。她是坚强的女人,看着丈夫下葬而没有崩溃,在一职难求的就业市场找到工作,独立抚养儿子,必要时还为他挺身而出。埃迪五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躺在床上发高烧,不停喘息咳嗽,呼吸困难。当时她痛哭流涕,心想他一定过不了难关。从那之后,这是她多年来头一回克制不住流下未经算计的眼泪。她会哭,是因为埃迪脸上那陌生的大人表情。她为他感到害怕,却也很怕他,惧怕他周身的气场……那气场似乎在要求她什么。
“别让我在你和我朋友之间做选择,妈,”埃迪说,语气不稳而紧绷,却依然沉着,“因为那不公平。”
“他们是坏朋友,埃迪!”她大喊,声音几近疯狂,“我很清楚,我心里感觉得到,他们只会带给你痛苦和遗憾!”最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觉到了。她在邓布洛家小孩的眼神中直觉感受到了。那孩子手插口袋站在她面前,红发在阳光下有如烈焰一般。他的目光非常严肃、奇特而疏离……就像埃迪一样。
而他当时散发的气场,不就和埃迪现在一样?甚至更强?她觉得是。
“妈——”
她忽然起身,差点撞倒直背椅。“我傍晚再来,”她说,“我知道是惊吓、意外和疼痛让你讲话变成这样。你……你……”她心中一片混乱,找不到原本要说的话,“你出了一场很严重的意外,但你会没事的。你会明白我是对的,埃迪。他们是坏朋友,和我们是不同类的人。你自己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妈妈有没有说错过。你想一想,然后……然后……”
我在躲!她绝望地想,心里难过而又受伤。我竟然在躲自己的儿子!哦,神哪,不要这样对我!
“妈。”
她差点夺门而出。她好怕他,没错,他已经不是埃迪了。她感觉他身体里还有别人,他的“朋友”和某个在他朋友之上的东西。她很怕那东西会朝她扑来。她觉得埃迪仿佛被某个东西控制住了,某种可怕的燥热,就像他五岁罹患支气管炎差点丧命时一样。
她停下脚步,手依然握着门把,不敢听他要讲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他的话完全出人意料,让她一时无法意会。等她终于懂了,受到的冲击就像水泥不堪重负,裂开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
埃迪说:“基恩先生说我的哮喘药只是清水。”
“什么?他说什么?”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埃迪。
“喷剂是清水,只是加了一点东西让它的味道像药。他说是安慰剂。”
“他骗人!根本是在说谎!基恩先生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啧,我想德里还有其他药店,我们可以——”
“我思考过了,”埃迪说,语气温柔而又坚决,目光一直盯着她,“我想他没有说谎。”
“埃迪,我告诉你,他在说谎!”惊弓之鸟又回来了。
“我认为,”埃迪说,“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否则喷剂瓶上应该有警告,例如服用太多会致命或起码让人不适,甚至——”
“埃迪,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你……你现在不正常,就这样!”
“即使不是处方药,走进药店就能买,也会有用药说明,”埃迪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灰色眼眸望着她,让她无法垂下目光或回避,“就算是维克斯咳嗽糖浆……或你的巨力多也一样。”
他停了下来。索尼娅放下双手,举着太吃力了,她感觉手很沉。
“我觉得……你一定知情,妈。”
“埃迪!”她几乎是哭着说的。
“因为,”埃迪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开口,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因为家人应该知道药的轻重。我每天用喷剂五六次,要是你觉得对我不好,例如有害健康,就绝不会让我那样做,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我知道,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所以……你知情吗?你知道喷剂只是水吗?”
索尼娅沉默不语,双唇颤抖,整张脸似乎都在抖动。她已经不哭了,过度的惊恐让她哭不出来。
“因为如果你知情,”埃迪仍然皱着眉,“要是你知情,我想知道原因。其他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水是药……或我这里有毛病——”他指着胸口,“但就像基恩先生说的,其实是这里——”他指着脑袋说。
她本来想说明一切,想静静地、合理地说个清楚,跟他说他五岁那年,她以为他会死,而她两年前才失去丈夫,失去他会让她发疯。她发现唯有关爱和提高警觉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照顾花园一样勤于施肥、除草,偶尔还要——没错——修剪,再痛也得做。她想跟他说,有时小孩感觉自己有病比真的病了还好——尤其像埃迪这么脆弱的孩子。最后她要告诉埃迪,让他知道医生的愚蠢有多可怕,而爱的力量又多么神奇。她会跟他说她知道他有哮喘,医生怎么说或给他什么都不重要。她会跟他说,就算药剂师恶意胡搞也阻挡不了药物发挥功效。她会告诉他说,埃迪,是你母亲的爱让药有效,只要你需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做,我就能继续做到。这是神赋予母爱的大能。求求你,埃迪,我的心肝宝贝,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太害怕了。“不过,也许我们没必要谈,”埃迪自顾自地往下说,“基恩先生可能只是开玩笑。大人有时候……你也知道,大人有时候喜欢开小孩的玩笑,因为小孩几乎什么都信。这么做很恶劣,但大人有时就会这么做。”
“没错,”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急忙附和,“大人喜欢开小孩玩笑,有时候很蠢……很恶劣……而且……而且……”
“因此我以后得多提防威廉和其他朋友,”埃迪说,“而且继续用喷剂,这样可能更好,对吧?”
她这才惊觉(但已经太迟了)自己上钩了,被精心而残忍地诱入了圈套。埃迪这么做几近勒索,但她又能如何?她很想问他怎么能如此摆弄人、工于心计。她忍不住开口……但随即闭上,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很可能会回答。
但她晓得一件事。没错,非常肯定: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爱管闲事的帕克·基恩的药店半步。
埃迪开口了,语气意外羞怯,打断了她的思绪:“妈?”
她抬头看他,发现埃迪回来了。只有埃迪。她开心上前。
“你可以抱抱我吗,妈?”
她抱住他,但很小心,免得弄痛他的断臂(或让不安好心的骨头碎片在血管里乱窜,跑进心脏——哪个母亲会用爱杀死自己的孩子?)。埃迪抱住她。
对埃迪来说,母亲离开的时间刚刚好。他一边和母亲对峙,一边觉得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肺和喉咙里不断累积,有如死水般又酸又咸,仿佛要将他毒死。
但他一直忍着,直到门在母亲身后咔嚓关上,他才开始吁吁喘息。酸腐的空气有如发热的火钳,在埃迪紧绷的气管里上下戳动。他伸手去抓喷剂,右臂随之剧痛,但他不在乎。他吸了一大口喷剂,将樟脑味深深灌入胸中,心想:就算是安慰剂也无所谓,只要有效就好。
埃迪倒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呼气吸气。从母亲进入病房到现在,他总算能自在呼吸了。他很害怕,非常怕。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话的态度,既是他又不是他。有东西在他体内作用,操控他。某种力量……他母亲也感觉到了。他从她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看得出来。他不觉得那力量是邪恶的,但力量之大却令他恐惧,感觉就像搭上游乐园的云霄飞车,虽然发现很危险,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都得等到结束才能下车。
没办法回头了,埃迪心想,觉得石膏的重量让骨折的手臂又热又痒,唯有做个了结,我们才能回家。可是天哪,我好怕,好怕好怕。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准她叫他和朋友断绝往来,但他怎么也不能说实话:因为我无法单独面对。
他哭了一会儿,接着沉入不安稳的梦乡。他梦见黑暗之中有机器在响——水泵之类的机器——转个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威廉和其他窝囊废俱乐部成员再次现身医院。埃迪见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出现。
那一整天都很热——事后大家都同意那年夏天特别热,而七月第三周又是最热的一周——下午四点开始乌云密布,紫黑色云层大得惊人,饱含水汽和雷电。路人行色匆匆,略显不安,一只眼不时看向天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傍晚会下大雨,希望雨水能带走滞闷的湿气。德里的公园和游乐场每逢夏天总是门可罗雀,那天到了六点更是空空荡荡。天色昏黄,雨还没下,秋千静止不动,也没有影子。天空不时响起巨雷。除此之外,在威廉他们来访前,就只有一条狂吠的狗和外主大街的车声传入埃迪耳中。
威廉第一个进门,再就是理查德,接着是贝弗莉和斯坦利,然后是迈克,本殿后。他穿着白色圆领运动衫,神情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们神情严肃地走到埃迪床边,连理查德脸上都没有笑容。
他们的脸,埃迪看得入迷,心想,天哪,他们的脸!
他在他们眼中看见他母亲下午在他眼中看到的东西:一种力量和无助的奇异结合。暴雨来临之前的昏黄光线照在他们的皮肤上,让他们的脸有如鬼魅,遥远而又阴暗。
我们正在跨越,埃迪心想,进入新的世界——我们正在两者的交界,但另一边有些什么?而我们又要去哪里?哪里呢?
“嗨,埃、埃迪,”威廉说,“你还好、好吗?”
“我还好,威老大。”埃迪说。他试着微笑。
“我猜你昨天一定很不好受吧。”迈克说,声音夹杂着雷鸣。埃迪的病房没有开灯,床头灯也没亮,他们的身影在混浊的日光下忽隐忽现。埃迪心想,同样的光正笼罩着德里,斜长而镇定地洒在麦卡伦公园,慵懒而朦胧地穿透亲吻桥顶棚的破洞,同时让流经荒原的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变成一片烟熏玻璃。乌云不断堆积,他想起德里小学停着不动的跷跷板,想着昏黄的日光与静谧,仿佛整座城市都沉入梦乡……或死了。
“是啊,”他说,“真够受的。”
“我爸、爸妈后、后天晚上要、要去看、看电影,”威廉说,“那、那天有、有新片上、上映。我们到、到时就来、来做,我说银、银——”
“银弹珠。”理查德说。
“我以为——”
“那样比较好,”本轻声说,“尽管我还是觉得我们做得出银弹头,但光是觉得还不够。假如我们是大人——”
“对啦,只要长大什么都好办,”贝弗莉说,“大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是吧?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永远不会错。”她笑了,但笑声有点粗,而且紧张,“威廉叫我射它,你相信吗,埃迪?以后请叫我神枪手。”
“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埃迪说,但他觉得他懂——反正有一点概念。
本开始解释。他有几枚银币,他们会熔掉一枚,做出两颗比轴承滚珠稍小的银珠子。要是狼人真的躲在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里,贝弗莉就会用威廉的弹弓赏它脑袋一颗银珠子。狼人再见!要是他们猜得没错,那有着千种面貌的怪物也会跟着再见。
埃迪的表情一定变了,因为理查德点头笑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弟。当他说想用弹弓,而不是他老爸的枪时,我还以为他脑袋坏掉了。但今天下午——”理查德忽然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本来想说“今天下午被你妈赶走之后”,但显然不适合。“今天下午我们去了一趟垃圾场,威廉带了弹弓,你看,”他说着从后口袋掏出一个压扁的菠萝罐头,中间破了一个直径大约五厘米的洞,“这是贝弗莉用一块石头打的,在离罐头六米远的地方。我觉得跟点三八手枪的效果没有两样。贱嘴先生很满意。当他说满意,就是真的满意。”
“要我干掉罐子没问题,”贝弗莉说,“但换成别的东西……而且是活的……枪手应该你当才对,威廉,真的。”
“不、不行,”威廉回答,“我、我们轮、轮流试过,你、你也看、看到结、结果了。”
“结果怎么样?”埃迪问。
威廉开始解释,讲得很慢,断断续续。但贝弗莉只是抿紧双唇望向窗外,抿得都发白了。她说不上来,但心里感觉到的不只是害怕。今天发生的事情还让她非常难堪。傍晚来医院的途中,她又再次激动地主张应该试着做银弹头……不是因为她比威廉或理查德更相信银弹头有用,而是——万一那间房子真的有什么——武器可以换到(威廉) 其他人手上。
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轮流用弹弓和十颗石头射击六米外的罐头,理查德十发只中了一发(命中的那一发还只是擦到边),本两发,威廉四发,迈克五发。
贝弗莉只是随便射射,好像根本没瞄准,却有九发命中红心,第十发也擦到了罐头边。
“但我、我们得、得先做子、子弹。”
“后天晚上如何?我那时应该出院了。”埃迪说。母亲一定会反对……但他想她应该不会太坚持,在今天下午那件事之后。
“你手臂痛吗?”贝弗莉问。她穿了粉红裙子(不是他梦中见到的那一件,她可能下午穿了,就是母亲赶走他们的时候),上头贴着自己绣的小花,外加丝质或尼龙的长袜,看起来既成熟又稚嫩,有如扮成大人的女孩,表情遥远,像在做梦。埃迪心想:我猜她睡着了就是这种表情。
“不怎么痛。”他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间或被雷鸣打断。埃迪没有问他们稍早来医院时的事,他们也没提起。理查德拿出溜溜球让它“睡着”一两次,接着又收回口袋里。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其间一段空当,埃迪忽然听见咔嗒一声,吓得他左右张望。只见威廉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埃迪以为那是刀,顿时觉得心跳紧张加速。但斯坦利开灯之后,房里不再黑暗,埃迪发现只是一支圆珠笔。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很真实,就只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你的石膏上签名。”威廉说,眼睛盯着埃迪。
不对,埃迪忽然明白了。他心中一凛:这是约定。是约定对吧,威老大?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他很害怕……随即觉得丢脸,生起自己的气来。如果他今年夏天之前折断手臂,谁会在石膏上签名?除了他母亲还有谁?汉多尔医生吧,或许还有住在黑文的阿姨。
他们是他的朋友。母亲错了,他们不是坏朋友。他心想,也许没有所谓好朋友或坏朋友的分别,朋友就是朋友。当你受到伤害,他们会站在你这一边,让你不会那么孤单。也许朋友永远需要你害怕他们、期盼他们,为他们而活,甚至为他们而死。没有好朋友,也没有坏朋友,只有你想要、需要携手同行的人,定居在你心中的人。
“好啊,”埃迪说,声音有一点沙哑,“好吧,这主意很不赖,威老大。”
于是威廉弯腰向前,在包着埃迪断臂的凹凸不平的石膏上郑重签名,字迹又大又圆。理查德签得龙飞凤舞。本的字细细长长,和他的身材完全相反,而且微往后斜。迈克·汉伦的字又大又丑,因为他是左撇子,石膏的角度写字很不方便;他签在埃迪的手肘上,签完还在名字外头画了一个圈。贝弗莉凑到埃迪面前,埃迪闻到浅浅的花香,应该是她搽的香水。她用漂亮的斜体字签了名。斯坦利是最后一个,他的字又小又密,写在埃迪手腕上。
签完后,所有人都退后一步,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医院外再度响起闷雷,闪电断断续续,光影掠过医院的木头外墙。
“就这样?”埃迪问。
威廉点点头说:“可、可以的、的话,后、后天晚、晚饭之后到、到我家集、集合,好、好吗?”
埃迪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了。
之后大家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包括那年七月德里的热门话题,亦即理查德·麦克林棍棒殴打继子多尔希致死案,以及多尔希胞兄爱德华·科克兰的失踪案。麦克林在证人席上又撑了两天才崩溃,痛哭自首,但窝囊废俱乐部一致认为科克兰的失踪可能和他无关。那孩子要么离家出走……要么就是被它逮着了。
他们大约七点十五分离开,雨还没开始下。埃迪的母亲到医院看完他又回去了(见到儿子手臂石膏上的签名,她吓坏了,但比不上埃迪坚持隔天出院更让她惊慌。她一直认为儿子要在医院彻底静养一周以上,她说这样断骨才会“接合”),雨还是没下。直到她走后很久,雨都没来。
最后乌云散去,德里一滴雨都没下。空气依然潮湿,当晚许多人都睡在门廊和草坪上,或裹着睡袋在后院过夜。
大雨隔天才来,就在贝弗莉目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凄惨遭遇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