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长大后 德里:插曲之三

鸟儿俯冲到人行道上——

不晓得我看见了——

它将一只蚯蚓咬成两半

然后生吞了。

——艾米莉·狄金森,《飞到人行道上的鸟》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

黑点酒吧的大火发生在一九三〇年深秋。我认为,那场火(我父亲幸运地死里逃生)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连续谋杀和失踪案的结束,就像基奇纳钢铁厂爆炸是再往前二十五年那一个周期的结束一样。每一个周期似乎都需要一场大屠杀作为终结,以平息背后的可怕力量……让它再沉睡二十五年左右。

然而,每个周期不仅需要大屠杀作终结,似乎也需要同等的事件来引发。

这让我留意到了布拉德利帮。

他们是在运河街、主大街和堪萨斯街的三岔路口被击毙的——事实上,离威廉和理查德一九五八年六月看到的那张会动的相片里的场景不远——发生在黑点大火的十三个月前,一九二九年十月……过了不久,美国股市就崩盘了。

许多德里居民选择遗忘黑点酒吧的大火,不是说自己出城造访亲戚,就是那天下午在打盹,直到晚上听广播新闻才晓得出事了,甚至当着你的面说谎,假装没这回事儿。

根据警察日志,苏利文警长当天根本不在城里(我当然记得,艾洛修斯·内尔坐在班戈市鲍尔森赡养院露台的椅子上对我说,那是我第一年当警察,我理应记得。他到西缅因去猎鸟了。等他回来,尸体已经装好抬走了,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在一本讲述黑帮的书《血字与恶徒》里有一张太平间的相片,一个男人站在艾尔·布拉德利满是弹孔的尸体旁咧嘴微笑。那家伙如果不是苏利文警长,肯定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后来我总算从基恩先生那里听到事件的真实经过,至少我这么认为。诺伯特·基恩是中央街药店的老板,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在那里开店。他虽然乐意与我交谈,但和贝蒂·里普森的父亲一样要我关上录音机,他才肯把故事告诉我。其实录音无妨,我还能听见他细薄的声音。如果德里是一个合唱团,他只是另一个孤独的声音。

“没理由不告诉你,”他说,“反正没人愿意写出来,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递给我一个旧式的药罐,“要吃甘草糖吗?我记得你喜欢红色的,迈克。”

我拿了一颗:“苏利文警长那天在场吗?”

基恩先生笑了笑,拿了一颗甘草糖说:“你很想知道,对吧?”

“是啊。”我嚼着红色的甘草糖说。我小时候常将零钱放在柜台上,递给当年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基恩先生。糖果的滋味就和从前一样好。

“你那时年纪太小,不会记得鲍比·汤姆森一九五一年季后赛为巨人队击出的那支全垒打,”基恩先生说,“你应该才四岁。几年后,报纸有一篇报道提到那场比赛,说纽约大约有一百万人宣称自己那天就坐在场边观战。”基恩先生嚼着甘草糖,嘴角流出一点黑色的唾沫。他用手帕仔细抹掉口水。我们就坐在药店后方的办公室,因为诺伯特·基恩虽然八十五岁高龄,已经退休十年了,却仍然在为经营药店的孙子管账。

“布拉德利帮的事情完全相反!”他高声说道,虽然脸上带着笑,却不开心,而是愤世嫉俗,冷冷地回忆着,“那时德里的人口大约两万,主大街和运河街的柏油路已经铺好四年,但堪萨斯街还没铺,每到夏天便尘土飞扬,三月和十一月则是泥泞一片。每年六月和七月四日,市长就会对一里坡的居民灌迷汤,说政府会帮堪萨斯街铺柏油,但一直到一九四二年才兑现……我刚才说到哪里?”

“当时德里的居民大约两万。”我立刻接口说。

“噢,对呀。嗯,那两万名居民当中,可能一半都过世了,甚至更多。五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而德里的人又很容易早死。可能是空气的缘故。不过,那些活下来的人,我认为会承认布拉德利帮闹事那天自己在城里的人可能不到十个。我猜卖肉的巴奇·罗登可能会老实说。他有其中一辆车的相片,就挂在他切肉的地方的墙上。从相片里你很难看出来那是车子。夏洛特·利托菲尔德要是心情好,可能会透露一两件事儿。她目前在教高中,当时应该不超过十岁或十二岁,但我敢打赌她记得很多。卡尔·斯诺……奥布里·斯达西……艾本·斯坦普尼尔……还有那个在沃利酒吧彻夜喝酒,画好笑图画的家伙——我记得他叫皮克曼——他们会记得他叫什么。他们那天都在……”

他没有把话说完,默默看着手里的甘草糖罐。我很想戳他叫他讲下去,但还是忍住了。

半晌之后,他说:“大多数人都会撒谎,我是说,就像那些谎称自己亲眼看见鲍比·汤姆森击出全垒打的人一样。但后者说谎是因为希望自己在现场,前者撒谎却是因为希望自己那天不在德里。你懂我的意思吗,小子?”

我点点头。

“你真的想听下去?”基恩先生问我,“你看起来有点紧张,迈克先生。”

“我不想听,”我说,“但我想我最好还是听下去。”

“好吧。”基恩先生温和地说。那天是我的回忆日。他之前递甘草糖罐给我,让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爸妈常听的一个广播节目:《寻人大王基恩先生》。

“警长那天也在德里。他本来要去猎鸟,但拉尔·梅琴跟他说艾尔·布拉德利下午会来之后,他马上改变了主意。”

“梅琴怎么会知道?”我问。

“呃,这件事也很有意思。”基恩先生说,脸上再次出现嘲讽的笑容,“布拉德利从来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头号公敌,但他们还是想逮住他——从一九二八年左右开始,我想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艾尔·布拉德利和他弟弟乔治在美国中西部抢了六七家银行,还绑架了一名银行家要求赎金。但赎金付了——三万美元,这在当时是大数目——银行家还是惨遭撕票。

“当时美国中西部开始扫荡帮派分子,于是艾尔、乔治和他们的手下便往东北移动,朝德里这里发展。他们在新港市边缘租了一间大农舍,离现在的鲁林农场不远。

“那是一九二九年,时值盛夏,可能是七月或八月,甚至九月初……我不晓得确切的时间。他们一共八个人——艾尔·布拉德利、乔治·布拉德利、乔·康克林和他弟弟卡尔,还有一个叫作阿瑟·马洛伊的爱尔兰佬,大伙儿都叫他‘爬行耶稣’,因为他虽然近视,却只有必要时才会戴眼镜。帕特里克·科迪,来自芝加哥的年轻人,据说是杀人魔,但长得俊俏挺拔。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凯蒂·唐纳修和玛丽·豪瑟。凯蒂是乔治·布拉德利的老婆,玛丽则是科迪的女人,但根据后来的传闻,她有时也和其他人睡。

“他们躲到这里,以为既然远离印第安纳州就不用怕了,其实完全搞错了。

“他们低调了一阵子,接着就无聊了,决定再度出马。他们武器充足,但弹药有点不够,于是便在十月七日坐着两辆车来德里。帕特里克·科迪和两个女人上街买东西,其他人则跑到梅琴的体育用品店。凯蒂·唐纳修在佛里斯百货买了一件洋装,两天后就穿着那件衣服丧命。

“拉尔·梅琴在店里接待了那些人。他后来死于一九五九年,因为太胖了,以前就是。但他的眼睛可没问题。他说他一眼就看出进来的人是艾尔·布拉德利。他觉得他也认出了其他人,但直到马洛伊戴上眼镜好看清楚玻璃柜里陈列的刀子,他才确定是他。

“艾尔·布拉德利走到他面前说:‘我们想买一点子弹。’

“‘嘿,’拉尔·梅琴说,‘那你们来对地方了。’

“布拉德利递给他一张纸,拉尔拿起来读了。那张纸现在找不到了,起码据我所知是不见了,但拉尔说他看完之后全身的血都凉了。他们要点三八口径子弹五百发、点四五子弹八百发、点五〇子弹六十发——那种子弹根本已经停产了,还要装有猎鹿弹和猎鸟弹的猎枪子弹、点二二短枪和长枪子弹各一千发,外加——听好了——一万六千发点四五口径的机关枪子弹。”

“天哪!”我说。

基恩先生又露出嘲讽的微笑,将甘草糖罐递给我。我先摇头拒绝,但还是拿了一颗。

“‘这笔订单还真了不得啊!’拉尔说。

“‘拜托,艾尔,’爬行耶稣马洛伊说,‘我早就跟你说在这种小地方拿不到我们要的东西的。我们去班戈吧。那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弹药,但起码值得去走走。’

“‘等一下,’拉尔说,语气镇定到了极点,‘这么好的买卖,我可不想让给班戈的那个犹太佬。我现在就能给你们点二二口径的子弹,还有猎枪子弹,外加点三八和点四五口径的子弹各一百发。剩下的——’拉尔半闭眼睛,手指轻敲下巴,好像在计算时间,‘我后天给你,如何?’

“布拉德利笑得合不拢嘴,大赞好极了。卡尔·康克林说他还是想去班戈,但被其他人否决了。‘如果你没把握准时交货,最好现在就说,’艾尔·布拉德利对拉尔说,‘因为我平常是个好人,但生起气来可是没有人敢惹我,听懂没有?’

“‘我知道,’拉尔说,‘我会把弹药都准备好的。请问您是——’

“‘瑞德,’布拉德利说,‘理查德·瑞德,敬请指教。’

“他伸出手,拉尔笑着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您,瑞德先生。’

“接着,布拉德利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取货,拉尔·梅琴立刻回答说两点如何?那几名歹徒说好,接着就闪人了。拉尔目送他们离开,看见他们在人行道上跟科迪和两个女的碰头。拉尔也认出科迪来了。

“所以,”基恩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觉得拉尔怎么做了?报警吗?”

“我想他没有报警,”我说,“根据之后发生的事情来看,应该是这样。换成是我,我就算断了腿也会打电话。”

“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基恩先生依然目光炯炯,露出嘲讽的微笑,让我打了个哆嗦,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他也知道我晓得。沉重的事物一旦开始滚动就无法停止,要在平坦的地面上滚动够久才能让动能消失。挡在前面只会被碾过去……而且它还是不会停。

“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基恩先生又说了一次,“但我可以跟你说拉尔·梅琴怎么做。那一天和隔天,只要他认识的人(男人)走进店里,他就会告诉对方,说他知道是谁在新港和德里交界的森林里猎鹿、猎松鸡。是布拉德利那一票人。他很有把握,因为他认出他们了。他说布拉德利和他的手下明天会来拿剩下的货,说他答应布拉德利给他所需的弹药,而且他打算信守承诺。”

“有多少?”我问。我觉得自己被他闪闪发亮的眼神催眠了。忽然间,后房里干燥的气味——药物、药粉、曼秀雷敦、维克斯伤风膏和诺比舒咳止咳糖浆的味道——突然令人窒息……但我宁可憋气至死,也不想离开。

“你是问拉尔跟多少人说了?”基恩先生问。

我点点头。

“我不确定,”基恩先生说,“我又没有守在那里算。我想就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吧。”

“他可以信任的人。”我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干。

“是呀,”基恩先生说,“德里人嘛,你知道,有种的人不多。”他说完这个老笑话就笑了。

“布拉德利帮造访拉尔隔天,我十点左右去他店里找他帮忙,看我送洗的底片好了没——那时梅琴还卖相机和冲印相片——但拿到相片后,我又跟他说我也想买温切斯特猎枪的子弹。

“‘小子,你也想打几枪是吧?’拉尔将子弹递给我,一边问道。

“‘是啊,说不定还能解决几个浑蛋呢。’我说,说完我和他都笑了。”基恩先生笑着猛拍他细瘦的大腿,仿佛这依然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弯腰向前,拍了拍我的膝盖说:“小伙子,我想说的是,话很快就传开了。德里很小,你知道。只要讲给对的人听,话就会传出去……懂吗?要不要再来一颗甘草糖?”

我伸出麻痹的手指拿了一颗。

“愈吃愈胖。”基恩先生说完呵呵笑了。他忽然显得老态龙钟……老到极点,双光镜滑下消瘦的鼻梁,脸颊的皮肤又紧又薄,挤不出皱纹。

“隔天我带着手枪到我店里,鲍勃·坦纳——我之后的助手都没有他勤快——也带了他老爸的猎枪来。十一点左右,格里高利·科尔进来买汽水,腰带上就插着一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

“‘可别打到自己的鸟蛋啊,格里。’我说。

“‘我大老远从米尔福德的森林里赶过来,而且他妈的还宿醉,’格里高利说,‘我猜日落之前应该可以打掉某人的鸟蛋吧。’

“下午一点半左右,我在店门口挂上写着马上回来,请稍待的告示牌,然后带着手枪走到店后头的理查德巷。我问鲍勃·坦纳要不要一起来,他说他最好先把艾默森太太的药搞定,然后再和我会合。‘留个活口给我,基恩先生。’他说,但我说我不敢保证。

“运河街上几乎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只偶尔有货车经过。我看见杰克·潘奈特过马路,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枪。他遇见安迪·克里斯,两人一起走到战争纪念碑遗址所在地的长椅旁,你知道,就是运河潜入地底那里。

“佩蒂·凡内斯、艾尔·内尔和吉米·戈登都坐在法院外的台阶上,从篮子里拿三明治和水果吃,交换彼此喜欢的食物,就像学校里的小孩一样。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吉米·戈登那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春田老枪看起来比他个头还大。

“我看见一个小孩朝一里坡走,应该是扎克·邓布洛吧,就是你死党——后来成为作家的那位——的父亲。基督科学书屋的肯尼·波顿在窗边说:‘你最好赶快离开,孩子,这里就要枪战了。’扎克看了他一眼,立刻拔腿就跑。

“附近到处都是男人,带着枪站在门口,坐在台阶上或看着窗外。格里高利·科尔坐在门口,点四五手枪放在腿上,二十多发子弹有如玩具兵摆在他身旁。布鲁斯·杰格麦尔和瑞典佬奥拉夫·特拉门尼斯站在毕朱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阴影底下。”

基恩先生看着我,但穿透了我。他的目光不再尖锐,而是带着回忆的迷蒙,有如想起生命最快乐的时光一般温柔。或许是他击出了第一个全垒打,钓到了第一条大得值得留下的鳟鱼或第一次躺在女人身旁。

“我记得我听见风声,小子,”他梦呓般说,“我记得听见风声和法院的钟敲了两下。鲍勃·坦纳走到我身后,我紧张得差点轰掉他的脑袋。

“他向我点点头,接着便穿过马路走到凡诺克干货店,身后拖着影子。

“你心想两点十分了,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两点十五、两点二十,你一定以为大家都会如鸟兽散了,对吧?可是没有。大家都待着没走,因为——”

“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对吧?”

他眼睛一亮,有如听到学生的答案很满意的老师。“没错!”他说,“我们都知道。没有人说,也不需要说。没有人说‘好吧,我们就等到二十分,要是他们还没来,我就得回去工作了’之类的话。所有人都按兵不动。两点二十五分左右,那两辆车出现在一里坡,从路口拐了过来。两辆车一红一深蓝,康克林兄弟、帕特里克·科迪和玛丽·豪瑟坐雪佛兰,布拉德利兄弟、马洛伊和凯蒂·唐纳修坐在凯迪拉克La Salle上。

“他们顺利经过路口,但艾尔·布拉德利忽然猛踩刹车,让后头的科迪差一点儿撞上他。街上太静了,艾尔立刻察觉事有蹊跷。他是头野兽,而四年鼬鼠般的逃亡生活让他变得非常警觉。

“他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左右张望一番,接着朝科迪做了个撤退的手势。科迪问说:‘怎么了,老大?’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只听见他们说了这句话。我还记得看见阳光一闪,是小镜子的反光。豪瑟那小妞正往鼻子上扑粉。

“就在这时,拉尔·梅琴和他的帮手毕夫·马洛从店里跑出来。‘手举起来,布拉德利,你们被包围了!’拉尔大吼。布拉德利还来不及转头,拉尔就开始扫射了。起初没打中,但不久便击中布拉德利的肩膀。弹孔立刻冒出鲜血,布拉德利抓住车门边钻进车里,打挡倒车。所有人开始疯狂开枪。

“枪战大约四五分钟就结束了,但感觉很久、很久。佩蒂、艾尔和吉米坐在法院台阶上没有起身,直接朝雪佛兰车尾扫射。我看见鲍勃·坦纳单膝跪地,拿着老步枪不断上膛滥射。杰格麦尔和特拉门尼斯在电影院遮檐下对着凯迪拉克的左边车身开枪,格里高利·科尔站在水沟里,双手握着点四五自动手枪,飞快扣动扳机。

“街上大概有五六十人同时射击。拉尔·梅琴事后在他店面砖墙上挖出三十六个弹壳,而那时枪战已经过了三天,几乎所有人都用袖珍刀挖走一颗弹壳当作纪念品了。枪战最激烈的时候,感觉就像马恩河会战一样,梅琴店面的窗户都被枪击震碎了。

“布拉德利将车子掉转一百八十度,虽然动作很快,但等他转完圈,四个轮胎都被子弹打爆了,车头灯被击碎,风挡玻璃也没了。爬行耶稣马洛伊和乔治·布拉德利在后座窗边向外开枪,我看见一发子弹击中马洛伊的脖子,打出一个大洞。他又开了两枪,随即双臂瘫软,整个人摔出车窗外。

“科迪想要掉转车头,结果撞上凯迪拉克的车尾。走到这一步,孩子,他们已经没戏唱了。雪佛兰的前挡板和凯迪拉克的后挡板卡在一起动弹不得,他们不可能驾车逃逸了。

“乔·康克林从后座出来,站在路口中央,双手各拿着一把手枪,开始疯狂滥射,朝杰克·潘奈特和安迪·克里斯开枪。两人从长椅摔落到草地上,安迪不停大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其实他几乎毫发未伤,他们俩都是。

“乔·康克林将手上两支枪的子弹都打完了才中枪。他的外套向后甩,裤子像被看不见的缝纫女工扯动似的往上拉,头上的稻草帽飞掉了,露出他中分的头发。他将一支枪夹在腋下,想帮另一支枪装子弹,结果被某人从下方射中了双腿,应声倒地。肯尼·波顿事后宣称是他击毙乔的,但没办法证实,任何人都有可能。

“乔的弟弟卡尔跟着走出来。乔倒下不久,他也头部中弹,有如一吨砖头似的重重倒在地上。

“玛丽·豪瑟走出车外,可能想投降吧,我不晓得。她的右手仍然拿着帮鼻子扑粉的化妆镜。我记得她在尖叫,但几乎听不见,因为周围枪林弹雨。化妆镜从她手中弹开,玛丽想躲回车里,可是臀部中了一枪,但还是勉强挣扎着爬回车内。

“艾尔·布拉德利拼命掉转车头,最后总算让车子挣脱了。他开了三米左右保险杆才掉下来。

“所有人拼命开枪,车窗都被击碎了,一块挡泥板掉在马路上。马洛伊的尸体挂在车外,但布拉德利兄弟还活着。乔治从后座开枪,他的老婆死在他身旁,一只眼睛被打穿了。

“艾尔·布拉德利将车开到大路口,接着便冲上人行道停住了。他离开车子,开始朝运河街跑,结果被打成了蜂窝。

“帕特里克·科迪从雪佛兰下来,似乎打算投降,没想到却从腋下的枪套里掏出一把点三八手枪。他似乎开了三枪,毫无目标地乱射,接着衬衫便起火撕裂了。他身体贴着雪佛兰的车身往下滑,跌坐在脚踏板上。他又开了一枪,据我所知只有那一枪打到了人。子弹击中某个东西,反弹擦过格里高利·科尔的手背。后来科尔每回喝醉就会炫耀手上的伤疤,直到有人——可能是艾尔·内尔——将他拉到一旁,跟他说最好别再讲布拉德利帮的事情,他才不再提起。

“玛丽·豪瑟再次下车,这回肯定想投降,因为她高举双手。我想当时没有人想杀她,但车外枪林弹雨,她走出来正好遇上。

“乔治·布拉德利逃到战争纪念碑旁的长椅边,被人用猎枪打爆了脑袋,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裤子都尿湿了……”

我从罐子里又拿了一颗甘草糖,几乎没察觉自己在做什么。

“所有人继续朝车子开枪,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放慢下来,”基恩先生说,“男人一旦杀得兴起,就很难平复。这时,我转头看见苏利文警长站在法院台阶上,内尔他们后面,拿着瑞明顿步枪朝被打烂的雪佛兰猛射。别相信其他人说的,说警长当时不在现场。我诺伯特·基恩在这里告诉你,他当然在。

“停火之后,那两辆车已经不成形了,变成两堆废铁,碎玻璃散落一地。大家开始朝车子走去,没有人开口,四下只听得见风声和鞋子踩到碎玻璃的声音。就在这时,有人开始拍照了。记住一件事,孩子,只要有人开始拍照,就表示事情结束了。”

基恩先生看着我,椅子前后摇晃,拖鞋轻轻敲着地板。

“德里《新闻报》的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只能这么说。针对那天的事件,报纸头条只写着“州警和联邦探员联手,激战击毙布拉德利帮成员”,副标题是“地方警力提供支持”。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开心地笑着说,“我亲眼看见《新闻报》发行人麦克·劳克林朝乔·康克林打了两轮子弹。”

“天哪!”我呢喃道。

“还要吃甘草糖吗,孩子?”

“够了,”我舔舔嘴唇说,“基恩先生,事情闹得这么……这么大,怎么可能盖得下去?”

“不是掩盖,”他说,似乎很意外我会这么说,“只是没有什么人提起,而且老实讲,有谁在乎?那天中枪的又不是总统或第一夫人。这就跟打死疯狗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干掉它们,就会被它们干掉。”

“那两个女的呢?”

“都是婊子,”他漠然地说,“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又不是纽约或芝加哥。发生在哪里就和发生了什么一样重要,孩子。这就是洛杉矶地震死了十二个人会上头条,中东某个蛮荒国家有人杀死三千个人不会被人知道的原因。”

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

我之前就听过这说法,我想要是再往下问,应该还会听到……不断听到。他们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对智障讲话。就像你问他们为什么人走路会贴在地上,他们回答“因为重力”一样,仿佛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自然法则。当然,最糟的是,我真的了解。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诺伯特·基恩。

“枪战开始之后,您看到过任何您不认识的人吗?”

基恩先生的答案来得飞快,让我体温瞬间降了十摄氏度,起码我这么感觉。“你是说小丑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孩子?”

“哦,我听人家说的。”我说。

“我只瞄到他一眼。枪战升温之后,我就很投入了,只四下张望过一次,看见他就站在毕朱电影院的遮檐底下,在那些瑞典佬身后。”基恩先生说,“他穿得完全不像小丑,身上一件农夫围兜,底下是棉质衬衫,不过脸和小丑一样上了白色油彩,还有一张血盆大口,加上一撮一撮的假发,你知道,橘色的,感觉很滑稽。

“拉尔·梅琴从来没见过那家伙,但毕夫见过。只是毕夫一定糊涂了,因为他以为小丑是在左边公寓的某扇窗户后头,可是我问吉米·戈登——他后来死在珍珠港,你知道,和船一起沉的,我记得是加利福尼亚号——他却说小丑站在战争纪念碑后面。”

基恩先生摇摇头,微微一笑。

“人遇到大事的反应有时很可笑,他们事后记得的事情有时更可笑。你会听到十六个版本,没有两个完全吻合,例如小丑拿的枪——”

“枪?”我问,“他也开枪了?”

“是呀,”基恩先生回答,“我记得瞄到他的时候,他手上好像拿着温切斯特连发猎枪,但我后来才察觉应该是我自己这么觉得,因为我拿的正是温切斯特猎枪。毕夫·马洛以为小丑拿的是瑞明顿,因为他拿的是瑞明顿。我问吉米,吉米说小丑拿的是老式春田枪。很有趣吧,嗯?”

“是很有趣,”我勉强挤出回答,“基恩先生……你们难道不会好奇一个小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吗?尤其还穿着农夫的围兜?”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说,“出现小丑是没什么,你知道,但我们当然觉得很好奇。大多数人认为那家伙想插一脚,但不想被人认出来。也许是镇议员,例如霍斯特·米勒,甚至是崔斯·纳格勒,当时的镇长。也可能是专业人士,不想暴露身份,例如医生或律师。穿成那样,就算是我老爸我也不认得。”

他说完轻轻一笑,我问他笑什么。

“也可能他真的是小丑,”他回答,“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埃斯蒂乡村市集的时间比现在早得多。布拉德利帮丧命时,正好是市集的最高峰。市集有小丑,也许其中一个听说我们这里有好玩的,就决定来凑热闹。”

他朝我干笑一声。

“我差不多说完了,”他说,“但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感兴趣,而且听得很专注。这件事是毕夫·马洛十六年后说的。我们在班戈的派洛特酒吧喝啤酒,他忽然就讲出来了。他说小丑几乎整个人从窗户探出来,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摔出来。小丑不只探出头、肩膀和手臂,毕夫说他连膝盖都在窗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一边往下射击布拉德利帮的车,一边咧开血盆大口狂笑。根据毕夫的说法,‘他简直就像盒子里蹦出来吓人的小丑。’”

“好像飘在空中一样。”我说。

“是呀,”基恩先生说,“毕夫还说了一件事,说那件事在枪战之后困扰了他好几个星期,他很想告诉别人,但就是到了嘴边说出不来,宛如停在皮肤上的蚊子或飞蠓。他说他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的时候,终于明白那家伙是什么了。他一边对着马桶撒尿,一边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枪战发生在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太阳当空,但小丑却没有影子,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