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毒液 第一章

周一早上,里夏尔·拉法格一大早就起了床。他这天的日程排得很满。跳下床后,他到游泳池里练了一会儿蛙泳,接着在花园里吃起了早饭,他一边用餐一边享受着清晨的阳光,顺带还心不在焉地将报纸上的各条标题一扫而过。

罗歇正在奔驰的驾驶座上等他。临走前他要上楼和夏娃打个招呼,她依然在熟睡着。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将她唤醒。她惊跳着坐起身来,满脸惊愕。被子滑落下来,双乳那美妙的曲线尽现在里夏尔注视的目光前。他用食指的指尖轻抚着她,从肋骨处的皮肤慢慢向上滑,一直滑到峰顶的乳晕。

她禁不住笑出了声,她握住他的手,向自己的腹部拉去。里夏尔立刻缩回了手。他站起身要离开卧房。走到房门前,他转过身来。夏娃将被子全扔在一边,向他伸出了双臂。这次轮到他笑了。

“蠢货!”她吹了声口哨道,“你其实想得要命!”

他耸了耸肩膀,鞋跟一扭便消失了。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医院。医院的整形外科蜚声国际,他是科室的负责人。但他只是早上在这里工作,下午他会去布洛涅,他自己名下的临床诊所。

他在办公室里闭门研究当天预排手术的资料。他的一群助手不耐烦地等候着他。必要的思考时间过后,他穿上了已消毒灭菌的手术服,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位于一间阶梯教室的下方,两者之间只隔了扇玻璃窗。在教室里观摩的医生和医学院学生为数众多——扬声器里传来拉法格有点变调的声音,他正向他们陈述病例。

“好的,我们看到在前额和面颊上,有几块很大的疤痕疙瘩,这是‘液体化学品’爆炸后形成的烧伤,鼻子的锥体结构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眼睑也被毁坏,因此你们能看到用皮管移植方式进行治疗的典型手术指征……我们要从胳膊和腹部的皮肤上取样……”

拉法格已经开始用手术刀在患者肚子上切割几大块矩形皮样。在他的上方,观摩者的脸都紧紧地贴住玻璃。过了一个小时,他可以将第一步的成果展示出来了——几块缝合成圆柱体的皮瓣,它们来自患者的胳膊或腹部,将移植到满是烧伤伤痕的脸上。双蒂皮瓣的特性可以使完全损坏的皮肤表层重新生成。

患者已经被推到了手术室外。拉法格取下口罩,为他的讲解做结束语。

“在这种情况下,手术的安排只能取决于轻重缓急的程度。当然了,这类手术还需要再重复进行几次,才能取得满意的术后效果。”

他对听众的专注表示了感谢,然后便离开手术室。此时已过了正午十二点。拉法格向邻近的一家餐馆走去,半路上他路过一家香水店。他走进店里买了瓶香水,打算当晚送给夏娃。

吃完午饭,罗歇开车将他送到了布洛涅。门诊从下午两点开始。拉法格迅速地为一个个病人诊治,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她患有兔唇的儿子来求医,另有一群看鼻子的病人——周一是鼻部整形的专门就诊日,断鼻梁、歪鼻、鼻头过大……拉法格从脸部两侧叩触着一个个患者的鼻腔外壁,展示着“术前/术后”的照片。大多数来求诊的是女人,但也不乏几个男人。

门诊工作结束后,他查阅几期最新的美国杂志,开始独自一人工作。傍晚六点,罗歇进来找他。

回到勒韦西内,他敲了敲夏娃的房门,接着拉开了门闩。她在钢琴前赤身弹着一首奏鸣曲,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里夏尔的出现。她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一边敲着琴键一边轻轻摆动着头,一缕缕黑褐色的卷发在肩头摇曳。他欣赏着她那肉感而结实的背、腰部的浅窝,还有她的双臀……突然,她停住了这首轻快甜美的奏鸣曲,开始弹起里夏尔痛恨的那首乐曲的起始旋律。她刻意用低音嘶哑地轻唱道:“总有一天,他将出现,我爱的男人……”她用力弹出一组变调的和弦,乐声戛然而止,她将腰一扭,琴凳转了个方向。她坐在凳上正对着里夏尔,双腿张开,拳头抵在膝盖上,完全是一种淫荡而挑衅的模样。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将眼神从她阴部覆盖的褐色耻毛上移开。她蹙起眉头,慢慢地继续分开双腿,将一根手指伸进下面的缝隙,同时双唇微张,呻吟着。

“够了!”他叫了起来。

他笨手笨脚地将上午买的那瓶香水递给了她。她带着一种奚落的神情打量着他。他将香水放在钢琴上,扔给她一条浴巾叫她披上。

她一跃而起,满脸微笑地扔掉了浴巾,贴到他的身上。她用双臂环拥住里夏尔的脖子,胸在他的上身轻轻摩擦。他不得不掰开她的手腕才挣脱出来。

“您快准备一下!”他命令道,“今天白天我过得很开心。我们等会儿出去。”

“我要穿成婊子那样么?”

他扑到她身上,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从身边推开。他又说了一遍命令。她被掐得几乎透不过气,他只得赶紧收手。

“对不起,”他嘀咕道,“我求您了,穿上衣服吧。”

他下到一楼,心神不宁。他决定查看一下信件让自己安静一下。俯下身段操心家务事里的小细节,这令他非常厌烦,但是自从有了夏娃后,他便辞退了之前雇的那位负责做这些琐碎事的秘书。

他计算了罗歇加班的时间,还有里娜后面带薪休假的时间,算小时薪酬算得他头晕脑涨,必须再算一遍。在他还趴在纸上的时候,夏娃已出现在大客厅里。

她风采照人。她穿着一件金属箔片嵌饰的黑色露肩长裙,颈部以一条珍珠项链作为配饰。她向他俯下身子,从她那暗白的皮肤上,他闻到了他刚送给她的香水的味道。

她向他微笑着,拉起了他的胳膊。他坐进奔驰的驾驶座,几分钟后,便开到了圣日耳曼森林,林中满是被温柔夜色吸引而来的散步者。

她走在他身边,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们起先并没有说话,接着他开始对她说起早上的手术。

“去你妈的……”她哼唱道。

他带着半分愠怒闭上了嘴。她抓起他的手观察着他,似乎被逗乐了。她提出到一条长椅上坐坐。

“里夏尔?”

他似乎走了神,她不得不又叫了他一声。他来到她身旁坐下。

“我想看看海……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想。我喜欢游泳,这你知道的。一天,就一天,看看大海。然后,我会为你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他耸了耸肩膀,解释说问题并不在这儿。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跑掉……”

“您的保证一文不值!再说我想要您做的您都已经做了!”

他摆出一副发怒的样子,让她不要再说了。他们又继续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河边。一帮年轻人正在塞纳河上玩帆板。

她突然叫了声:“我饿了!”作为回应,里夏尔提出带她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吃晚饭。

他们在一个露天棚架下坐了下来,一位服务生过来听他们点单。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几乎没有碰盘里的菜。在掰开一只龙虾尾巴时,她费了很大的劲,恼火之余她像孩子似的扮了几下鬼脸。他禁不住笑出了声。她也笑了起来,可里夏尔的脸又拉了下来。他想,我的上帝,有时候,她看上去倒挺幸福的!真是难于置信,太不公平了!

她留意到拉法格态度的变化,决定借机发挥。她打着手势让他把身体贴过来,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起来……

“里夏尔,听我说,那边那个服务生,从咱们开始吃饭起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我。我等会儿就把这事给了结了……”

“闭嘴!”

“真的,我等会儿去洗手间,顺路就跟他约上,接着我马上就找个树丛钻进去。”

他把身子从她旁边移开,她仍继续小声地说着,声音越说越响,一边说一边冷笑。

“不行?你不愿意?你藏起来,你什么都能看得到,我会想办法靠近你的。看那家伙,他真是想得眼馋呢……”

他朝她吐了口烟,烟雾喷了她满脸。但她就是不肯闭嘴。

“不行?真不愿意啊?就像这样,我把裙子撩起来,利索完事,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挺喜欢这样的吗?”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里夏尔把夏娃带进过树林——樊尚森林或者布洛涅森林——强迫她委身于夜行的路人,他藏在矮树丛中,观察着她堕落的样子。后来,因为担心会突然有警察来巡视,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他才租下莫鲁瓦戈多大街的那套公寓。从此,他定期让夏娃去那里卖淫,一周两次或三次。这足以平复他的怨恨。

“如今,”他说,“您主动想干这种不堪的事了……您都快让我同情您了!”

“我才不相信你呢!”

他暗想道,她想激怒我,她想让我以为,她在我给她造成的沉沦生活中自得其乐,她想让我以为,她很安于这样堕落下去……

她继续着她的游戏,甚至大胆朝服务生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服务生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

“来,我们走吧!这一切折腾得够久了。如果你真这么想‘取悦’我,我们明天晚上就去赴约,或许我还会请您在人行道上站站街……”

夏娃笑了,她抓起他的手以免失去风度;他知道所有这些明码标价的投怀送抱对她而言是何种痛苦,他也知道每次强迫她出卖肉体时她遭了多少罪——偶尔,当他从公寓的双向镜窥视时,她的双眼会噙着泪水,她的脸会在压抑的痛楚下扭曲变形。而她的痛苦是他幸灾乐祸的源泉,也是他唯一的安慰……

他们回到了勒韦西内的别墅。她跑进花园,敏捷地除去衣衫,跳进游泳池,开心地叫着。她在水中嬉戏,时而还会憋住气在水下消失片刻。

等她从池里出来时,他用一块大浴巾将她包了起来,用力为她擦拭。她望着星空,任由他擦来擦去。随后他将她送回套房,就像每天晚上那样,她躺到席子上。他准备着烟斗和鸦片的油丸,为她递上毒品。

“里夏尔,”她喃喃地说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浑的浑蛋……”

他静候着她用完一天的量。在这件事情上压根不需要强迫,她嗜毒成瘾,很长时间以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渴之后是饿。除了干涩的喉咙,除了被尖锐的碎砂石磨裂的双唇,在你的腹部,又弥散开深深的剧痛,仿佛有些手在拧着你的胃,使你的胃极度酸疼,不断痉挛……

好几天了,是啊,这么难受,必然是要过这么久的,好几天了,你一直困在这间斗室里。一间斗室?不……现在你觉得关你的这个房间相当宽敞,尽管你不能确认这一点。你的叫喊从墙面传来回声,你的双眼也已经习惯了黑暗,这差不多就能使你“看到”你这所牢房四墙的位置了。

你不断地说着胡话,无休无止地说了几个小时。你萎靡不振,躺在你那简陋的床上,也不再起身。有时候,你会冲着锁链发狂,你啃着上面的金属,发出野兽般的嗥叫。

你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一部关于狩猎的纪录片,画面让人徒生怜意。一只狐狸的一条腿陷在陷阱里,它咬断自己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扯开,直到从陷阱中挣脱。结果,狐狸终于可以逃脱了,但废了条腿。

而你,你不能咬断自己的手腕或者脚踝。这些地方依然在渗着血,因为皮肤和金属不断在摩擦。又烫又肿。要是你还有余力思考的话,你会担心坏疽,担心感染,担心会从四肢开始,全身腐烂。

但是你想的只是水,激流,雨水,任何可以用来喝的东西。你要费尽力气才能排出尿来,每一次排尿,肾部的疼痛都会更加强烈。一种灼烧感下坠到你的下体,长时间挥之不去,使你在排尿时只能排出几滴热的尿滴。你躺着的地方遍布了你的排泄物,它们贴在你的皮肤上,变干变脆。

很奇怪的是,你的睡眠却异常平静。你疲惫不堪,所以睡得香沉,但是梦醒后又是残酷的现实,眼前尽是幻象。一些可怕的生物在黑暗中窥视着你,随时准备跳到你的身上,咬噬你。你觉得听到了脚爪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一些在黑暗中等待的老鼠,它们正用泛着黄光的眼睛窥伺着你。

你呼唤起亚历克斯的名字,但叫声只能变成嗓子里的一声摩擦。要是他在这里,他肯定会扯掉锁链,他肯定会知道该怎么做。亚历克斯肯定会用他那乡下人的小聪明找到办法。亚历克斯!在你失踪后,他应该到处找你。你失踪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失踪的?

然后,他来了。是某个白天或者某个夜晚,这已无法弄清。正对着你的那个方向,有扇门打开了。一块长方形的光射了过来,你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门又关上了,但他走了进来,他一出现,牢房的空间仿佛一下子就变满了。

你屏住呼吸,留意听着哪怕是最微小的动静,你贴墙蹲着,就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惊到的蟑螂。你不过是被一只饱食终日的蜘蛛困起来的虫子,他将你储存起来作为今后的备餐。蜘蛛捕获你,是要等到他想品尝你的血时,可以安安静静地享用你。你想象着它毛茸茸的腿,它那瞪得溜圆、无情的双眼,它那柔软多肉的腹部像带着一层凝胶似的不断颤动,还有它那黏满毒液的钩爪,而他那张黑嘴将会把你的生命吸食殆尽。

突然,一盏大功率的探照灯照得你什么也看不见。你在这儿,在你就将面临的死亡的舞台上做唯一的演员,你已经装扮好等着最后一幕演出。你渐渐分辨出,在你正前方三四米处的一把椅子上,有一个坐着的模糊身影。但是探照灯光束形成的逆光使你无法看清这魔鬼的面容。他跷腿坐着,双手顶住下巴,木然地注视着你。

你使出超人的气力挺起身子直直地跪着,做着祈求的动作向他要水喝。你打着磕巴将一个个字吐了出来。你将双臂伸向他,哀求着。

他没有动。你结结巴巴地说出你的名字——樊尚·莫罗,错了,先生,搞错了,我叫樊尚·莫罗。然后你就昏过去了。

当你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于是,你知道没有希望了。探照灯还在亮着,你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皮肤上长出了水疱,化出了脓,各种污垢积成了一条条长纹,锁链的擦伤,干掉的大便在你腿上涂满斑驳的色彩,你的指甲已经长得变了形。

强烈的白光让你流下泪来。又过了很久,他回来了。他重新坐到椅子上,面对着你。他将一个东西放在脚旁,你立刻就辨认了出来。一个罐子……装着水?你正用膝盖撑着,低着头四肢伏地。他走了过来。他将罐里的水一下全倒在了你的头上。你舔着地上的那摊水。你双手颤抖着捧起水浇向头发,水于是向下淌了下来,你用手掌接住水不停地舔着。

他又去拿来一个水罐,你这次贪婪地将水一口气喝光。接着,在你的腹部,就像打通了一条通道一样划出一阵疼痛;在你的身下,一条轨迹长长的液状排泄物涌了出来。他看着你。你并没有转身贴到墙边躲开他的眼神。你蹲在他的脚下,这样你感觉更为放松,还带着一种饮水后的幸福。你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只渴了、饿了、受了伤的野兽。一只叫做樊尚·莫罗的野兽。

他笑出了声,你在树林里曾听到过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声。

他常常来给你带点喝的。他在你看来非常高大,在探照灯的逆光下,他的身影占据了整个房间,身影巨大得令人心惊。但是你不再感到恐惧,因为他让你喝水;你想,这应该是他想让你活下去的信号。

后来,他带来了一个白铁皮饭盒,里面装满了泛着红色的糊状物,还漂着些肉丸。他一手伸进饭盒,一手抓起你的头发让你的头向后仰去。你在他的手里吃着,吮着他那流满汤汁的手指。味道真好。接下来他让你独自吃饭,你俯趴在地,脸的一半浸到了饭盒里。你的主人刚才给你的这些猫粮狗食一样的饭菜,你吃得一点也没剩下。

一天又一天,始终是同样的糊状食物。他走进你的牢房,给你饭盒和水罐,看着你狼吞虎咽。然后他就走了,每次都是笑着走的。

慢慢地,你恢复了力气。你省下一点水,用来洗洗身体,你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排便,在那块漆布的右侧。

希望重新浮现,但这希望显得那么狡诈——主人在乎你……


亚历克斯猛地惊醒。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了石灰质荒地的宁静。他看了看表——早上七点。他打了个哈欠,嘴上黏糊糊的,舌头因为酒精的依附变得沉重——为了能产生睡意,他在昨夜灌下一瓶又一瓶啤酒和杜松子酒。

他抓起望远镜,将镜头对准公路。荷兰游客那一大家子正挤在一辆路虎上,孩子们拿着桨板和捞鱼勺……看来是出海的一天。年轻的母亲穿着一身比基尼,她那沉甸甸的乳房紧紧地顶着泳衣那细薄的衣料。晨勃使亚历克斯痛苦万分……他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至少有一个半月了吧?是的,最后一次是和村子里的一个姑娘。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她叫安妮,是儿时的一个玩伴。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红褐色的头发扎成辫子,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另一种生活,差不多已被遗忘的生活,庄稼人亚历克斯、乡巴佬亚历克斯的生活。就在突袭银行之前不久,他去看望父母,他们还是那副泥腿子的模样,他们啊!

一个下着雨的午后,他开着车,一辆发出强劲轰鸣声的福特,进入农庄的院子。他的父亲正在屋子台阶上等他。亚历克斯对自己的衣服和鞋都深为自得,这身使他焕然一新的行头让他摆脱了不合时宜的乡土气息。

他的父亲倒是略有些不满。这不是个干净的行当,拿着从村里练出的蛮力到夜店里做事。可回报应该还是挺不错的——儿子他还真有了点气派!他双手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这令父亲感到惊讶。他勉强挤出一道表示欢迎的笑容。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厅里。父亲拿出面包、火腿、馅饼和一瓶红酒,接着他自己便开始吃了起来。亚历克斯只是点起一根烟,放下了用来当作酒杯的芥末瓶。母亲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旁边还有路易和热内,农庄里的两个小伙子。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呢?谈现在的天气,谈未来的天气?亚历克斯站起身,深情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便出门走到村子的大街上。一户户人家的窗帘都在悄悄掀动——人们偷偷看着流氓从自家门口经过,巴尼家的儿子……

一走进“运动咖啡馆”,亚历克斯便给在场每一个人买了一杯酒,想把大家都给镇住。几位老人正在打牌,他们用拳头有力地敲着桌子,尽兴地玩着;两三个小男孩在一架弹子机前相互比试。亚历克斯对自己的成功感到骄傲。他一只手一只手地握过去,为所有人的健康一饮而尽。

在大街上,他碰上了莫罗太太,樊尚的母亲。曾经,她是位美丽的夫人,身材颀长,举止优雅。但自从儿子失踪后,她便顿时消沉起来,身材变得干瘪,穿着打扮也总是邋里邋遢。她正佝着背,步履拖沓地去消费合作社买东西。

每星期,她都会到莫城警署去,询问寻找她儿子的情况进展如何。四年了,再也没有指望了。她在各家报纸上无数次登过带有樊尚照片的寻人启事,毫无效果。警察已经对她说过,在法国,每年有上千起失踪案,通常的情况是,永远发现不了任何线索。樊尚的摩托车就停在车库,警察经过仔细检查后还给了她。上面的指纹都是樊尚本人的。车子被人发现倒在一个斜坡上,前轮扭曲变形,车油也完全用尽……在树林里,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亚历克斯在村里过夜。这天是星期六,晚上有场舞会。他看到了安妮,她还是红褐色的头发,只是浓密了一些,她在邻村的豆类罐头制造厂里工作……亚历克斯和她跳了一首慢曲,接着就将她带进了紧靠在附近的树林。他们走到他的车里,躺在放倒的座位上,手脚不便地做起爱来。

第二天,在吻过两位老人后亚历克斯就离开了。一周后,他袭击了一家农业信贷银行,枪杀了警察。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保存了当时的报纸,头版上有亚历克斯的头像,此外还有警察一家的照片。

亚历克斯拆开绷带,伤疤带着热度,伤口鲜红。他把他朋友给他的粉剂喷洒到大腿上,然后又重新开始包扎,他换了新的敷料纱布,将纱布绑得很紧。

他的阴茎一直耸立着,似乎它也十分痛苦。他一边想着安妮,一边疯狂地手淫。他不曾有过多少女人。得付钱她们才肯。樊尚在的时候,情况则要好得多。樊尚泡女孩都是一群一群的。他们常常两个人一起去舞会。樊尚邀请周围所有的时尚少女和他跳舞。亚历克斯则坐在吧台,喝着啤酒。他看着樊尚行动。樊尚向女孩们微笑,笑容俊美。他就像天使那样极易得到别人的信任。他用脑袋做着可爱而又诱惑的动作,双手则沿着她们的背部游走,从腰部到肩膀,轻轻摩挲。他把她们带到吧台,将她们介绍给亚历克斯。

如果一切进行顺利的话,亚历克斯便跟着樊尚沾光,但不是每次都能奏效。有些女人免不了要扭捏作态一番。她们不喜欢亚历克斯,他这么强壮,就像只浑身是毛的狗熊,彪悍,结实……不,她们更偏爱樊尚,身材娇小,皮肤光滑无毛,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们喜欢樊尚和他那张漂亮的小白脸!

亚历克斯一边自慰一边迷失在回忆中。他的记忆像一幕幕不停变化的闪回片断,所有那些他们曾分享过的女孩,一个个排着队快速掠过他的眼前。他想,樊尚,樊尚这个浑蛋把我给抛弃了,他也许正在美国,跟一帮女影星瞎搞呢!

就在床边,石灰墙面上有一张裸女的照片——一张挂历图——作为装饰。亚历克斯闭上眼睛,精液流在手里,热气腾腾,浓郁丰盛。他用块纱布擦干净后,便下楼来到厨房,烧了份很浓的咖啡。趁着烧水的时候,他拨开那堆堵满了水槽的脏盘子,将头放在水龙头下冲了起来。

他一边嚼着一块上次没吃完的三明治,一边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慢慢地喝着咖啡。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室外热得令人窒息。亚历克斯打开收音机,听法国广播电台里德鲁克主持的游戏节目“钱箱”。他根本不关心什么“钱箱”,但是听那些可怜的参与者答题还是非常有趣的,这些家伙回答不上来“钱箱”里的数额,于是和节目组承诺、他们又垂涎的那笔钱失之交臂……

他不关心,因为他可没有把钱弄丢。在他的钱箱里——应该说不是个箱子,而是个袋子,里面有四百万。一大笔钱。他将那一捆捆的钱数了又数,崭新的钞票,可爱至极的钞票。他查过字典,看过钞票上绘的这些头像都是些什么人。有伏尔泰,帕斯卡,柏辽兹,自己的头像被印在钞票上感觉可真怪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成了钱的一部分!

他躺在沙发上,又玩起了游戏,由两千多块小图组成的拼图游戏。朗热城堡,都兰地区的一座古堡。很快就要拼完了。他来这里的第一天,在阁楼上发现了几箱海勒模型。他用胶、漆和移印图案搭造出斯图卡轰炸机、“喷火”战斗机和一辆车——斯柯达希斯巴诺苏莎1935。这些模型就在不远处,经过精心的喷漆涂色后,它们被用塑料支架撑住放在地板上。后来,因为找不到模型了,亚历克斯便自己造出他父母的农场,两幢房子,房子周边的搭建物,篱笆……一根一根粘在一起的火柴,拼成了一幅笨拙、稚气却令人触动的模型作品。然后只缺一辆拖拉机了——亚历克斯用一块纸板剪了出来。接着,他更加仔细地在阁楼上找了一遍,于是他发现了这块拼图。

他藏身的农舍是他一位朋友的,这个朋友是他在夜店里当保安时认识的。在这里可以过上几个星期,都不必担心会有某个好奇的邻居贸然来访。朋友还为他办了张身份证,但是后来亚历克斯的头像辨识度已经很高,法国各地的警察署里应该早就张贴了他的照片,外加一个特别的标注。警察痛恨有人杀他们的同行。

拼图中有几块顽固地拒绝贴合在一起。这是块湛蓝的天空,很难将它们还原。城堡的小塔、吊桥,这些拼起来都很容易,但是天空呢?空空荡荡、平平静静,令人迷惑……亚历克斯怒了起来,他笨手笨脚地将拼图打乱,不断地重新拼接,接着又将其毁掉。

在地板上,就在他放拼图的那块木盘旁边,一只蜘蛛正在慢慢地爬着。这是只矮胖的令人生恶的蜘蛛。它挑中了一处墙角开始织网。蛛丝有节奏地从它那圆滚滚的腹部流了出来。它跑来跑去,聚精会神,勤勤勉勉。亚历克斯点上一根火柴,烧掉了它刚织好的那片网。蜘蛛非常惊慌,它四处观察着,警惕潜在的来犯之敌,因为它的基因无法让它理解火柴这个概念,于是它又重新开始工作。

它不知疲倦地织着网,结着线,它利用墙上的每一处木刺,将线牢牢地挂在粗糙的墙面。亚历克斯捏起地板上一只死蚊子,扔进刚刚织好的网里。蜘蛛急忙扑了上去,在这个突兀而来的东西旁转来转去,却看不上眼。亚历克斯明白它无动于衷的原因——蚊子是死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来到台阶上,轻轻巧巧地抓住了一只藏在瓦片下的夜蛾。他将这只蛾子扔进了蛛网。

夜蛾被粘在网线上,不断挣扎。蜘蛛毫不犹豫地跳了出来,用它那粗大的腿将猎物的身体翻转过来,又织起茧将蛾子团团裹住,随后便将它放进墙面上的一块凹陷里,作为未来某顿美餐储备起来。


夏娃坐在梳妆台前,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这是张孩子般的脸,一双大大的杏眼透出忧郁的眼神。她用食指轻拭下颚的肌肤,她感觉到了骨头的坚硬,下巴的突起,隔着丰润的双唇还能触到牙齿的起伏。她颧骨高耸,鼻子微翘,这是只形状精巧、曲线完美的鼻子。

她轻轻地扭了一下头,将镜子往侧面移了移,看着自己的模样,她不禁露出副奇怪的表情,这表情使她本人也颇为惊讶。一种无法掩饰的完美,她那不适的感觉全是因为这四射的魅力。她没见过哪个男人会抗拒她的容颜,会对她的眼神无动于衷。没有,没有哪个男人能看得穿她的神秘——她的一举一动都伴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将她的动作笼罩上一层迷人心魄、飘忽不定的云彩。她能将所有那些男人都吸引过来,引起他们的关注,唤醒他们的欲望,玩弄他们的不安,只要她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种不加任何掩饰的诱惑力却使她内心有一种矛盾的平静——她本想将他们推开,把他们赶跑,摆脱他们,引起他们的反感,然而,她无意识地散发的魅力,也正是她唯一的报复手段;可是虽然这魅力屡试不爽,报复的效果却微不足道。

她化好妆,随后从画架盒里取出画架,将颜料和画笔一一放好,开始在画布上继续她未完成的画作。这是一幅里夏尔的肖像,画里的他身材粗壮、形象粗俗。他男扮女装,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双腿分开,嘴上叼着根烟斗,穿着条玫瑰色长裙,套着黑色的吊带袜,脚上是一双紧紧挤着脚的高跟鞋……

他嘴巴大张地笑着,神情显得傻里傻气。他那两只怪诞的假胸里填满了布料,可悲地垂在松软的肚皮上。他的脸经过一种近似于病态的精雕细琢绘制而成,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那只酒糟鼻……看到这幅画,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这个可怜的怪人的声音,那应该是一种嘶哑低沉的嗓音,粗俗女人在疲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不,你的主人没有杀你,后来你对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对你倒是更好了。他刚刚用水管为你冲了个澡。他用根浇花的管子接上温水喷在你的身上,甚至还给了你一块肥皂。

探照灯一直都亮着。原本的漫漫长夜变成了刺眼的白昼,冰冷的、无休无止的、人造的白昼。

主人过来看你,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对着你,他会待上长长的几个小时,仔细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这种“观察课”刚开始时,你一句话也不敢说,害怕引起他的怒火,害怕因为犯错而再度遭受黑夜和饥渴的惩罚,当然你也根本弄不清会犯什么错,似乎你就必须吃苦受罪。

后来你终于鼓起了勇气。你羞涩地询问今天是几号了,想弄清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他毫不迟疑地微笑着回答你,十月二十三日……你成为他的囚徒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两个月来你在这里忍受饥渴,那么,你在他的手里吃饭,趴在他的脚下舔饭盒,在喷水管下洗澡,还要多久?

你哭了,你问他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做。这一次,他沉默不语。你看到了他那两鬓斑白、表情深不可测的脸,一张流露出某种高贵气质的脸,一张你似乎在某个地方曾经见过的脸。

他来到你的牢房,面无表情地坐着。他消失了,然后又回来了。你在被拘禁初期的噩梦已经离你而去。也许他在糊状食物里添加了一些溶解了的镇静剂。当然,你一直还存在焦虑,只是焦虑的内容有了变化——你确信自己可以活下去,你暗想,要不然的话,他已经将你给杀了……他的目的不是让你的身体每况愈下,生命力枯竭直至死亡。他有其他目的。

过了不久,你进食的整个流程也变了个样。主人将一张折叠桌和一个凳子放在你的面前。他还递给你一把叉子和一把塑料刀,就像飞机上使用的那种餐具。饭盆也被盘子取代。真正的饭菜也随之而来——水果、蔬菜和奶酪。你一边反复回想最初几天的经历,一边兴致浓厚地进食……

你一直还是被锁链拴着,不过主人给你那因为与金属摩擦而轻度发炎的手腕做了治疗。他在伤口上敷了一种药膏,接着在铁环下用弹力绷带包扎了你的皮肤。

一切都在好转,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你呢,你谈起了你的生活。他听着,听得兴致盎然。你受不了他的缄默。你是必须要说话的,你重复地说着一些故事,一些你童年的趣事,喋喋不休的言语说得你自己开始晕头转向,你只是要向自己证明,向他证明,你不是只野兽!

再过段时间,你的食谱突然又改善了不少。你可以喝上葡萄酒,吃上大概是他让某家熟食店送过来的精致菜肴。餐具也显得很高级。你被连进墙里的锁链拴着,赤身坐在凳子上,饕餮着鱼子酱、三文鱼、果汁冰激凌和各种蛋糕。

他坐在你的身边,递给你一盘盘美食。他带来一个卡带播放机,你听起了肖邦和李斯特。

至于你那些难以启齿的生理需求,他同样表现得更具人性关怀。就在你手够得着的地方,放了一个卫生桶供你使用。

终于有一天,他承诺在一定的时段内可以让你离开墙。他从墙上取下你的锁链,牵着你,带你在地窖里散步。你迈着缓慢的步伐,绕着探照灯转圈。

为了让你更快地打发时间,主人带了些书来。都是经典著作——巴尔扎克、司汤达……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你讨厌这些书,可在这里,你独身一人深居牢房,你要么盘腿坐在漆布铺成的简陋床上,要么靠在折叠桌边,贪婪地读起这些著作来。

慢慢的,你的娱乐活动越来越丰富。主人还注意调节你的各类兴趣爱好。一部高保真音响,一些唱片,甚至还有个国际象棋电子游戏机——时间于是飞快地流逝。他调整了探照灯的亮度,使光线不再那么刺眼。灯被蒙上一层纱布后,光线变得柔和,而地窖里也充满了阴影——你自己身体的阴影,不断地叠加重合……

随着这一切的变化,随着主人不再显露出凶蛮,随着那些奢侈的享受缓解了你的孤独感,你已经全然忘记了,或者说至少是已经逐渐淡忘了恐惧。你赤身露体的模样和那些系着你的锁链现在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主人继续牵着你溜圈。你就是一只受过教化、有智能的野兽。记忆里的一处处断层让你痛苦不堪,有时候,你很酸楚地感受到你处境的不真实,感受到它的荒诞。是的,你难以抑制地想询问主人一些问题,但是他并不鼓励你提问,他只是对你是否舒适表示关心。你晚饭想吃点什么,这张唱片你喜欢吗?

村子还有你的母亲是在什么方向?人们正在搜寻你吧?在你的记忆里,你那些朋友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然后化入一层浓密的云雾之中。你再也无法回想起亚历克斯的模样,记不起他头发的颜色……你高声独语着,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哼着童谣,已经遥远的往日记忆一阵阵猛烈而含混地重现,一些你已经遗忘很久的儿时画面突然浮现在脑海,令人惊讶的清晰如初,但随后它们也消失在朦胧的雾霭之中。时间在膨胀,在收缩,你再也无法弄清——是一分钟,还是两个小时,或者是十年?

主人看出了你的这种困扰,为了防止问题继续发展,他给了你一个闹钟。你出神地观察着秒针的走动,计着时间。时间也显得并不真实——是十点还是二十二点,是周一还是周日?这倒也不重要,你重新让生活形成了规律,正午会饿,午夜想睡。一种节奏,一种可以依附的东西。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在主人的礼物中,你发现了一个活页本、几支铅笔和一个橡皮。你画起了画,一开始画得还很笨拙,但随后你就找回了以往的那种敏捷。你画了一些没有脸的人像,一张张嘴巴,一片片混沌的风景,大海,一望无际的山崖,一只巨大的手卷起海浪。你将这些画用胶带粘在墙上,为了忘却那光秃秃的水泥。

你在脑子里为主人取了个名字。当然,当着他的面你是不敢用的。你把他叫做“狼蛛”,作为对你那些恐怖往事的回忆。狼蛛,一个在法文中一听就是阴性名词的名字,一个让人恶心的动物名称,这个称谓既与它的词性毫不吻合,也和他在为你挑选礼物时表现出的那种细致入微格格不入……

但是你叫他“狼蛛”,是因为他确实就像蜘蛛,动作缓慢而充满神秘,性情暴戾又异常残忍,内心贪婪却难于捉摸,他藏身于这幢建筑的某处,将你囚禁了好几个月,就像织了张奢侈的蛛网,布下了一个镶了金的陷阱,他是狱吏,你是囚徒。

你拒绝再哭泣,拒绝再伤悲。从物质上来说,你的新生活倒再也谈不上有什么艰辛。在今年的这个时候——二月?三月?——你本应该在高中读毕业班,然而你现在是在这里,在这个混凝土立方体里做着囚徒。就这样赤身露体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羞耻之心早已泯灭。只有锁链依旧让人无法承受。

可能是在五月吧,如果你本人对时间的推算可信的话,但实际上也许要更早一些,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闹钟上的时间是两点半。狼蛛下楼来看你。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往常那样,观察着你。你画着画。他站起身走向你。你立起了身体,面对他站着。

你们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你看到了他蓝色的双眸,这是那张凝固的、莫测高深的脸上唯一在活动的部分。狼蛛抬起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手指颤动着沿着颈部往上移去。他触摸着你的脸颊、你的鼻子,轻轻地戳着你的皮肤。

你的心扑扑乱跳。他滚烫的手朝你的胸部滑了下来,轻柔而灵巧地掠过你的肋骨、你的肚子。他触摸着你的肌肉,你那光滑无毛的皮肤。你误解了他这些动作的含义。你也笨拙地在他脸上开始抚摸。狼蛛咬着牙猛地打了你一记耳光。他命令你转过身去,他继续有条不紊地观察了几分钟。

当这一切结束时,你坐了下来,按摩着被他刚才一记耳光打得一直灼痛的面颊。他一边笑着一边晃动着脑袋,将手插进了你的头发。你也微笑起来。

狼蛛走了。你不断地想着这次全新的接触,这是你们两人关系的一次真正意义的改变。但这样努力思考会使人焦虑,还必须消耗精神上的能量,而你已经很久都不再具有这种能量了。

你重新开始画画,什么也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