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使与魔鬼的夏季 第九章 夏日的尾声

8月快过去了,夏天已接近尾声,而金黄灿烂的秋天正逐渐逼近。那意味着,快开学了,又要开始听老师教我们人生的大道理。

每年夏天一接近尾声,这一切就要开始了。我听说艾默里警长真的去找过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结果,他们的太太告诉警长,那天晚上他们整夜都在家里,根本没有跨出门口半步。警长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两个蒙面人从毕刚·布莱洛克手中拿走那只木盒的时候,我毕竟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脸。

9月号的《怪兽世界》杂志寄来了。封套上有我的名字,可是我的名字上有一团绿绿的鼻屎。

有一天早上电话响了,妈妈接了电话之后叫了我一声:“科里!找你的!”

我立刻跑过去接电话。是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打来的。她是来通知我,奇风镇文艺委员会举办的写作竞赛,我得了个短篇小说类的第三名。她告诉我,我会得到一枚奖牌,而且奖牌会刻上我的名字。另外她还说,9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他们会在图书馆举行颁奖典礼,到时候,我必须在现场当众朗读我的作品。她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我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准备好了,然后就挂了电话。那一刻,我瞬间被一阵狂喜淹没,感觉飘飘然仿佛在腾云驾雾,但紧接着,我又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于是立刻又重重摔回地面。当众朗读我的故事?当众朗读?对着满屋子不认识的人?

妈妈立刻过来安抚我。这早已是她例行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她告诉我,时间还很充裕,我可以好好练习。她说她以我为荣,而且还说她兴奋得快爆炸了。她立刻打电话到牧场叫爸爸回来,爸爸说他会带两瓶巧克力牛奶回来给我喝。接着我打电话给约翰尼、戴维·雷和本,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都说那真是太棒了,恭喜我得奖,不过,一听说我要当众朗读那篇故事,他们的反应反而更加深了我的恐惧。戴维·雷立刻问我,万一我裤子的拉链在台上忽然裂开了,那怎么办?本问我,万一我忽然开始发抖,抖得连手上的稿纸都拿不住,那怎么办?接着约翰尼问我,万一我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那怎么办?

上帝啊,这就是我的朋友。他们永远在紧要关头把我吓得屁滚尿流,真有一套。

还有三天就要开学了,那天下午,天气很晴朗,天空只有几朵棉絮般的淡云,阵阵微风轻拂。我们四个骑脚踏车到棒球场,把棒球手套挂在把手上。棒球场内野的草皮还没有完全长好,所以四周打了几根木桩,围着绳子。我们各自站在外围的一角。从记分板上可以看得出来,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不光是我们少年棒球队。我们镇上的成人棒球队——鹌鹑队也一样,被空军基地的捍卫战士队打得片甲不留,五比零。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分别站在内野外围的四个角落,球依序传来传去,边传球边聊天。提到夏天快过去了,我们都有点感伤。不过,快开学了,我们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有时候,自由太过头了也……我们已经准备回学校再学点规矩,然后,到了明年夏天,我们又可以再度凌空翱翔。

我们就这样不知道传了多少球,有的是快速球,有的是曲球,有的是高飞球,也有那种挖地瓜的滚地球。本绝对是你生平仅见的挖地瓜高手。而约翰尼会投一种很奇特的变化球,球飞进你手套之前会像鱼摆尾一样飘来飘去。谈到击球,我们几个都是三振高手。噢,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老是被人三振出局。没有一个例外。不过话说回来,永远都会有下一个赛季的,不是吗?

我们就这样传着传着,大概过了四十分钟,都满头大汗。这时戴维·雷叫了一声:“嘿,你们看谁来了!”我们立刻转头去看,看到尼莫正从外野的野草丛那边走过来。他低垂着头,两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他还是一样瘦得像竹竿,皮肤还是一样苍白。不过也难怪,他根本就等于被他妈妈关在笼子里。

“嗨!”我跟他打了声招呼。“嗨,尼莫!”戴维·雷也打了声招呼。“过来投几球嘛!”

“噢,天啊!”约翰尼忽然想到上次为了接他的球,手肿了好几天。“呃……这次你投几球给本接好了。”

尼莫摇摇头。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一路穿过整个球场,从约翰尼和本旁边走过去,一直朝本垒板上的我走过来。后来,他终于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我。我发现他在哭。隔着他那副大大的眼镜,我注意到他眼睛肿肿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怎么了?”我问他,“有人打你吗?”

“没有。”他说,“我……我……”

戴维·雷也凑过来了,手上拿着球。“怎么了,尼莫?你怎么在哭?”

“我……”他忽然又啜泣起来。他拼命想忍住不哭,可是却怎么也忍不住,“我要走了。”他说。

“要走了?”我皱起眉头,“走去哪里,尼莫?”

“离开这里。反正……”他摊开瘦巴巴的两条手臂摆出一种无奈的姿势,“反正就是离开这里。”

接着本和约翰尼也走到本垒板来。我们站成一圈把尼莫围在中间。他一直啜泣,一直伸手擦鼻涕。本不忍心看,于是就走开了几步,站在旁边踢地上的石头,踢过来踢过去。“我……我刚刚去你家,想告诉你这件事,结果你妈妈说你在这里。”尼莫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可是,你到底要去哪里?你们是要去找亲戚朋友吗?”我问。

“不是。”他又掉下泪来,那模样看了真令人心疼,“我们要搬家了,科里。”

“搬家?搬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反正就是要离开这里。”

“天哪,”约翰尼说,“今年夏天你们才刚搬来奇风镇,现在夏天都还没过你们又要搬走?”

“我们本来还打算下学期要把你拉进我们球队呢!”戴维·雷说。

“对呀。”我说,“而且我们本来以为你会来上我们学校。”

“没办法。”尼莫一直摇头,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没办法,没办法,我就是没办法。我们要搬家了,我们明天就要搬了。”

“明天?这么快?”

“我妈妈说非搬不可,因为我爸爸的衬衫都卖不掉。”

衬衫。对了,那些衬衫。奇风镇根本没有人会穿手工制作的白衬衫。而且,不光是我们奇风镇,我相信别的地方恐怕也都没人会穿那种衬衫。科理斯先生带着太太和孩子跑了那么多地方,结果恐怕都一样。我猜,根本没人买过他的衬衫。

“我根本……”尼莫凝视着我。看他那种痛苦的眼神,我心里好难过。“我根本……我根本交不到朋友,”他说,“因为……因为我们一直在搬家。”

“我真的很难过,尼莫。”我说,“真的很难过。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搬走。”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我把手套里那只棒球拿出来递给他。“这个送你。你留着做纪念,这样你就不会忘记奇风镇的这些好朋友。好不好?”

尼莫迟疑了一下,然后,他伸出那只充满神奇力量的手,用细瘦的手指抓住那只球。这样的时刻,你就可以看出约翰尼这个人的气度。那只球是他的,可是他完全没吭声。

尼莫把球拿在手上转了几下,两手交替。我看到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棒球上的红色缝线。他凝视着那球,仿佛凝视着一只神奇的水晶球。“我好想留在这里。”他轻声说着,鼻涕又开始流下来。他用力吸吸鼻子。“我好想留在这里,我好想跟你们一起去上学,好想跟你们做朋友。”他抬头看着我,“我好想跟大家一样。我真的好想留在这里。”

“有一天你可以再回来啊。”约翰尼说。可惜说这些根本毫无意义。“也许有一天——”

“不可能的!”尼莫忽然打断他,“我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说着他忽然转头看着他家的方向,一行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悬在他下巴底下。“我妈妈说,要是爸爸卖不掉衬衫,我们就没钱吃饭。有时候一到晚上,她会对我爸爸大吼大叫,骂他懒惰,说当初实在不该嫁给他。然后我爸爸就会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到了下一个镇就没问题了。到了下一个镇,说不定运气就来了。’”说到这里尼莫又回头看着我。那时,他的表情忽然变了。他还在哭,可是他眼中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怒火。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就算到了别的镇上结果还是一样。”他说,“我们还是一样,会不停地搬家,一直搬,一直搬,然后我妈妈还是一样会一直骂我爸爸,然后他就会说到下一个镇上就没问题了。可是根本没用!全都是骗人的!”

然后尼莫忽然不说话了,但他眼中的怒火并没有消失。他忽然紧紧抓住棒球,抓得好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他的眼睛仿佛被熊熊怒火遮蔽了,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会想念你的,尼莫。”我说。

“对呀。”约翰尼说,“我们都喜欢你。”

“尼莫,有一天你一定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投手。”戴维·雷对他说,“等到那一天,根本没人会是你的对手,知道吗?”

“嗯。”他应了一声,可是他的口气却好像没怎么当一回事,“真希望我不用……”说到一半他忽然没声音了。说什么都没用,因为他只是个小孩子,就算他想留下来也没用。

然后,尼莫转身准备要走回家了。他慢慢走过整个球场,手上还抓着棒球。“再见了!”我对他喊了一声。可是他却没反应。我体会得到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天生就是打棒球的料,可是他妈妈却不准他打棒球。他跟着爸妈到处流浪,不停地搬家,从一个小镇搬到另一个小镇,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待不了多久。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只是被人欺负,根本没机会认识朋友。在别人眼里,他就只是个苍白瘦小的孩子,讲话结结巴巴,戴着一副大眼镜。没人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他。换成是我,我恐怕承受不了这种煎熬。

这时候,尼莫忽然放开嗓门大叫起来。

听得出来那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呐喊,那声音是如此惊天动地,吓了我们一大跳。接着,他的喊叫声忽然变得不太一样,变成一种哀号,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充满痛苦,充满渴望。接着,尼莫忽然猛一转身,我注意到他眼睛瞪得好大,眼中满是怒火。我看到他身体猛然一扭,整个背往后拱,然后手臂像一团幻影似的划了个圆弧甩出去,棒球立刻笔直地飞向天空。

我看着球往上飞,一直往上飞,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仿佛被太阳吞没了似的,不见了。

尼莫还跪在地上,那凄厉的哀号声渐渐沉寂了,仿佛他全身力气已经耗尽。他眨眨眼睛,脸上的眼镜已经歪了。

“准备接球!”戴维·雷叫了一声,抬头盯着天空,“快掉下来了!”

“在哪里?”约翰尼高举着手套。

“在哪里?”我往后退了一步,想避开刺眼的阳光。

本也抬头看着天空,但他的手套并没有举起来。“那球,”他说得很小声,“不见了。”

我们仔细看着天空,等球掉下来。

我们一直等,手套举得高高的。

我们一直等。

接着我转头看看尼莫,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他正一步步走回家。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仿佛他已经认命了。他心里明白到了下一个小镇会有什么遭遇。一个小镇接着一个小镇。“尼莫!”我又对他大喊了一声,可是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我们一直在等球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坐到地上。我们抬头看着天空,看着一朵朵的云飞快飘过天空,看着太阳逐渐西沉。

我们都没说话。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天后,我们又谈起那只棒球。本认为球是被风吹跑的,很可能掉进河里了。约翰尼认为球可能打中了天上的鸟群,结果方向偏了。戴维·雷则认为那球一定有问题,很可能飞到半空中忽然裂开,变成碎片掉下来,只是我们没注意到。

而我呢,我相信都有可能。

夕阳余晖逐渐笼罩了大地。最后,我终于骑上火箭,戴维·雷、本和约翰尼也各自骑上他们的脚踏车。我们离开球场,告别夏日的美梦。接下来,我们准备要迎接秋天了。我一直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呼喊我的名字。这件事我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别人。另外,我写了一篇故事,故事里写的是沉在萨克森湖底的那个人。而且,我必须当众朗读那篇故事。另外,我一定要想办法查清楚那只木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那天半夜在森林里,两个蒙面人花了四百块跟毕刚·布莱洛克买了那盒东西。

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爸爸,让他内心能够恢复往日的平静。

我用力踩着脚踏车迎风奔驰,他们三个跟在我后面。我们沿着那条路向前奔驰,奔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