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把自己做成兜子 言合实
武定军节度使府的一个僻静小厅中,很难得的一下聚来这么多的护卫高手。不过人虽然很多,小厅却依旧和平时一样安静,只有一两个人的说话声。
范啸天此时彻底没了负担,所以在对周行逢叙述事情时显得非常的正常。单从他的神态、语气上判断,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在说谎。
其实范啸天也真没有说什么谎,整个叙述过程中他只在两个点上稍微扭曲了下事实。一个是范啸天最初的任务应该是去上德塬找到倪大丫交给他一件东西,而范啸天告诉给周行逢的是去上德塬刺杀倪大丫拿到一件东西。还有一个是东贤山庄逃出后再次接到的任务是追踪唐德,找到被他擒获的倪大丫,把尚未交到他手中的东西交给他,而范啸天告诉周行逢自己的任务是刺杀唐德,拿到一件东西。
范啸天在叙述到这两个扭曲事实的段落时,每次都吸气缓吐,腹胸微弹。这是运用了“全吸含虚送实法”,色诱属“掩字诱语”技法中的第三法。与他去呼壶里船上窥破秦笙笙所用的“掩字诱语”第四法“吸吐余一送一”功用相近,可以让别人从声调、音量、语速、节奏上都觉得以此技法说出的谎话比真话还真。
除去这两点,其他所有情况范啸天都是据实相告。从唐德遣人抢在他和三国秘行组织之前灭族上德塬,将所有青壮男性全部抓走;然后东贤山庄动用全庄力量和御外营兵马与三国秘行组织对敌;后来又调动周边州府的驻军聚集到盘茶山;再后来又指使御外营兵马和鬼卒快速往潭州进发,而这个时候唐德自己却和一批高手带着被俘获的上德塬族人消失了。
周行逢很认真地听着,范啸天的叙述方式很对他的口味。他只需要别人叙述事情的过程,而不需要带有主观意识的分析。因为周行逢并不是一个从别人说话的语气上来判断真实性的人,而是一个综合了内容、做法、动作等条件进行判断的人。他相信自己能比别人更好地分析出真相,而且他也只相信自己分析出来的真相。
在范啸天整个叙述过程中,周行逢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拿到的是一件什么东西?”
范啸天也回答得很是诚恳:“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是件什么东西,接到活儿时只说是件从墓里挖出的老东西,但是刺标自己知道是什么。所以这活儿有点麻烦,在杀死刺标之前还必须从刺标那里要到东西。不过我也觉得面对生死,不管什么人都会将真东西交出来的。后来做活过程中,从那三国秘行组织口中才知道,那东西应该是个皮囊,至于皮囊里面是什么却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的东西关系到一个巨大的宝藏。”
就算范啸天的表现再诚恳几倍,周行逢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好在以周行逢的权力和能力证实一些事情并不费事,他的手下在很短时间内就把一些可靠的证据递交了上来。
上德塬灭族惨案的奏折早就由当地衙门经过里、县、州、府几级周转递交到刑部。而那几级衙门在转递时的批注其实都是在告知刑部,此事是唐徳所为,不能查也不必查。于是这份奏折的周转行程便在刑部的密柜中终结了。不过好在是锁入了密柜而没有毁掉,所以今天才能有机会转到周行逢的手上。
与东贤山庄大战有关的奏折兵部、户部都有,那一战折损了不少兵卒,抚恤的事情需要上报兵部和户部拨款办理。另外,东贤山庄平时需用的供给都由当地官府负责,每隔几日都要运送大量消耗品过去。而现在庄里突然间只剩下寥寥几人,出现了这种异常情况当地官府肯定也会急报户部的。但由于这些事情都与唐德有关,而且以往也曾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都压下没有报到周行逢这里。
调动周边驻军聚集盘茶山的奏折兵部和吏部都有,而关于御外营和大批鬼卒往潭州快速行进的奏折更多。他们过关、过卡的批报,借住沿途军营、府衙的花费,还有从沿途官家料场、器场、草场等地方提领补充器具物资,等等,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很多,所以从这些渠道都有奏折报上来。
范啸天说的事情都一一被证实了,那么再将这些事实连贯起来,就能明显发现其中有内情、有企图。周行逢的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有没有查到御外营的那支兵马现在在哪里?”周行逢问手下人。
“査到了,就在潭州城外湘江边上,紧靠岳麓山安的营。他们驻扎那里快有一个月了。”手下人回道。
周行逢眉头打起了结,御外营加上鬼卒人数不算少,这一路浩浩荡荡地跑到潭州,然后就在潭州城外驻扎了近一个月,自己竟然丝毫不知。
“他们有没有向兵部和潭州防御使报知移营至此的目的?”周行逢又问。
“没有,刚才前往兵部和防御使处调看奏折时问过,他们都说不知道御外营驻扎此处的事情。反倒是工部的器作坊有人知道,因为御外营曾有人持金批令箭调他们的人前去营中给他们打制器械。但因为是驸马的手下拿金批令箭叫的差,他们也就和以往一样归在暗活(秘密的工作)中没有上报。”
“有没有问都做了些什么器械?”
“那些工匠自己也说不出名称,但从器械形状上看,应该是用来挖石毁墙的工具。”
周行逢又开始冒冷汗了,而且不止额头上在冒,背脊上也在冒。之前近距离面对范啸天这个刺客时,他只是因下意识的心惊而冒出些冷汗。而现在不止是心惊,他还从心底感到恐惧和后怕。楚地境内连续发生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都不知道,而一支虎狼之师离开原驻地,急驰数百里驻扎到自己的睡榻之旁,自己竟然也毫不知晓。
周行逢没有要身边人提供一点参考意见,他自己将所有现象和细节仔细梳理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构思出整个事情发生的布局以及将会继续带来的后果。
最开始时周行逢对三国秘行组织出现在楚地境内还心存怀疑,但范啸天只大概说出些人的名字、长相和他们的行动特点,他身边的高手便立刻确定这些人的确是大周禁军鹰狼队、南唐夜宴队和蜀国的不问源馆。
肯定了这一点,便可知几方面争夺的那件东西的重要性了。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件东西确实关系着一个大宝藏,但大周、南唐、蜀国这三方力量都参与争夺,其中利益就可想而知。
而从上德塬灭族一案的奏折上获知,上德塬倪姓半族擅长挖地盗墓,那么从古人墓穴中获取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便极大。而如果他们真的得到了一个关于巨大宝藏的秘密的话,那么居身之处离上德塬不远而且也同样在做挖墓寻财事情的唐德肯定会最先获得消息。这样他能抢在那三国秘行组织和其他觊觎之人的前面袭击上德塬也就不奇怪了。而为了防止关于宝藏的秘密落入他手里的事情被传出,不惜火烧上德塬灭口、灭迹的这种事唐德也是做得出来的。唐德不但获取了秘密,而且俘获上德塬大量男性族人。不用说,他肯定是要利用这些人去开启那个大宝藏。这些人有本事发现宝藏秘密,那么也应该有本事开启宝藏。
不过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唐德灭口、灭迹做得并不成功,很快就被别人发现了。于是狂尸群追过去了、刺客追过去了、三国秘行组织也追过去了,这便有了东贤山庄大战。而且从此开始,别人的刺杀目标也由倪大丫转为唐德。而唐德也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于是决定立刻行动,带领人马和上德塬族人前去开启宝藏。
而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唐德都没有将关于宝藏的事情密报周行逢。所以周行逢很坚定地相信,唐德做的所有事情不是为了周家基业,而是要为了他自己开启宝藏。而关键处也就在这里,就唐德现在的地位,还有手中掌握的权力,周行逢手下的所有官员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相比。特别是周行逢还赐给唐德金批令箭,可以随意调动地方驻军,让他直接掌握了大量的军事力量。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他所做的都是暗中的事情,无法在大庭广众面前张扬。
身居尊贵却不能张扬,这其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所以唐德如果试图改变这种状况还是有极大可能的,但是一个贵为驸马的人,一个掌握了大量军事力量的人,还想不为人知地获取到敌国的财富,那么他试图改变的东西就值得怀疑了。
周行逢想到这里时,他心中感到十分后悔。这后悔是因为唐德可能就是因为不能人前显赫才会有其他想法的,这后悔也是因为给了唐德金批令箭才让他敢于有其他想法的。
唐德对盘茶山下了很大工夫,明说是在挖掘山中古墓,暗地里说不定是在营建他的老巢。而这么几年都说挖墓财徒劳无功,说不定是将挖到的墓财全隐藏在盘茶山中。所以他才会将周边驻军召集到盘茶山,那是要用以往的墓财收买他们,以便在他行不轨之事时听从他的号令。
的确,他周行逢屈尊于大周之下,别人想谋取他的位置替代他很难,因为他上头还有个做主的大周会出面干预。除非是谋取他位置的人一旦夺权就有强大的后盾支撑可与大周抗衡,而唐德如果开启了那个巨大的宝藏,他便有了强大的后盾支撑。
所以召集驻军到盘茶山,派遣御外营和鬼卒暗驻潭州城外,都是为他的下一步在做准备。一旦他开启了宝藏,紧接着要做的就是将楚地之主的姓改了。
所有现象和细节组合合理,所有的分析严丝合缝。如果说齐君元的构思是要体现一种留白意境,那么周行逢的构思则是完全的工笔写实。而工笔写实最容易犯下的错误就是在描绘许多几乎完全一样的羽片、叶片时,不经意间会有变形。而且随着描绘的数量增多,变形会越来越大。而当整个画面画完后,呈现的效果可能就和设想中完全不一样了。
在将整个事情完全想通之后,周行逢双手撑住桌案长叹口气:“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最厉害的暗算总是最信任的人做的。”
范啸天一直都在旁边关切地注视着周行逢,这在谁看来都很是正常,因为周行逢现在思考的结果将关系着他的命运和生死。当听到一直冥思苦想的周行逢说出这句话时,一向故作文雅的他在心中得意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