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张振东剖析白光

“杜公馆大血案”由于鬼子、汉奸压制媒体报道,租界当局沉默,竟然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此后鬼子、汉奸也龟缩,几乎不在租界露面,连那些原本趾高气扬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行走,也都低着头匆匆而行。

租界出现了少有的“平静”。

李坚在吴公馆养伤十几天,基本痊愈了,在这其间,范雅芳每天都来给他换药,都要叫着吴雅男在场,她和吴雅男有说有笑,却不怎么搭理他。先还觉得奇怪,时间一长,他终于醒悟了:“阿妹是在避嫌呢。”于是,范雅芳借口家中在刷房,也是“避嫌”的需要,不禁连声叹息,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很必要的,因为吴雅男很紧张,在他们谈话中,她从来不提“阿姐”如何如何;他有时提起了“阿妹”,吴雅男也支支吾吾,很快就把话题扯开。

在吴公馆住着,外面的消息不清楚,李坚心中很烦躁。他知道自己要搬走,吴雅男必定会很失望。转念一想,这样迁就下去,何时是了呢?于是,他还是向吴雅男提出了。

果然,吴雅男听后,如晴天霹雳,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眼泪淌下来了。

李坚吓慌了,忙过去劝道:“阿囡!阿囡!你这是做什么呀?我说出去住,又不是不回来看你了,还可以天天回来的。只是住在你家,太不方便了,弟兄们不便常登门打扰,外面情况不了解,实在太闷了。你要不同意,我不搬就是了。”

吴雅男破涕一笑:“天锋,你真的这样在乎我吗?真的吗?”

李坚很肯定地说:“是的!”

吴雅男对李坚的“在乎”竟然欣喜若狂。“啊,天锋!天锋,你在乎阿囡了!好好好。那你要搬出去就去吧,只是,你承诺了每天要回来看阿囡的呀。”

李坚点头:“那是一定的。”又说,“我还需要去向伯父告别吧?”

吴雅男说:“阿爹在休息呢。你也不忙一天吧,晚餐后再说吧。”

“也好。”

却不料当晚吴宏儒请来了黄金荣,将李坚叫到书房,提出了招赘之事。

吴宏儒说:“天锋,今天我把黄先生请来,要和你谈谈你和雅男的事。

“我敬重你是个爱国的英雄,所以从未阻止阿囡和你接触,在你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帮,尽管她是拼了身家性命的。

“阿囡很早就告诉我他看相了你。

“这些年我们父女也看了一些人,但没有一个是阿囡同意的。想不到她竟会一眼就看相了你。

“你们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尤其是你在苏州养伤和这回在我家养伤,朝夕相处,我想彼此更增进了了解,可以决定终身大事了。

“今天上午阿囡来对我说,你想离开我家。我不知你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把你的先生请了来,你可以说说心里话了吧?”

黄金荣说:“是啊。天锋,吴老先生把我请来,是作为你的家长的,虽然我不敢当……”

李坚忙说:“啊,先生完全可以当天锋的家长。”

黄金荣很高兴:“啊,这样就好了,有些事我也可以替你做主了。

“阿囡是我的过房囡,我是看她长大的。她的人品、吴家的家私,那都绝对无话可说。

“阿囡这几年也看了不少人,都没有看中。她看上了你,我也认为很有眼力。我想你也不会有意见。但是,还是要听你自己怎么讲。

“你有什么话,今天就当着双方家长说出来吧。”

李坚说:“雅芳在苏州,将阿囡的情况和她对我的一片心意说了。阿囡对我情深义重,屡次救我,无以为报。她对我的心意,我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吴宏儒说:“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尤其是阿囡,更是了解。如果没有这样的考虑,今天也不会和你谈话了。阿囡下定决心,非你不嫁,我也支持她。”

黄金荣说:“天锋,你和阿囡的事,我和吴老先生也讨论过多次了,其中的利弊也再三掂量过,但雅男坚持要嫁你,所以今天才找你来谈这件事。关于利弊,你就不要管了,我们也知道你的顾虑,完全是替阿囡着想的。”

李坚很无奈。他说:“两位老人家,我从孤军营逃出来,绝非为苟且偷生,是抱必死决心要杀敌的。曾经有人骂我是逃兵!请替我想想,如果我现在成了家财万贯的吴公馆上门女婿,人家会怎样骂我?还在胶州公园受苦受难的孤军营弟兄,会怎样骂我?我的良心何安?

“两位老人家,我今天发个誓,只要我李坚不死,等到抗战胜利后,我一定到吴公馆来,改名换姓也罢,只要阿囡不嫌弃。我一切听两位老人家安排。

“归根结底,我李坚这条命,是阿囡给的,没有阿囡相救,早就暴尸街头了,哪里还能在此饶舌呢。”

吴宏儒和黄金荣对视着。李坚的话在情在理,而且是很诚恳的。

黄金荣试探地问吴宏儒:“吴老,您看……”

吴宏儒皱眉思索了片刻:“天锋的话在情在理。但是……总要给阿囡一个交代啊。”

黄金荣对李坚说:“吴老说得是,应该给阿囡一个交代。先把婚事定下来吧,如何?”

李坚说:“凡事讲究诚信,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变的。”

吴雅男突然走出来,说道:“阿爹、过房爷,天锋是诚实君子,我信得过他,不要逼他了。”又对李坚说,“天锋,你过来,我们双双给阿爹、过房爷磕个头,就算夫妻名分定了,磕完头你马上走都可以。”

李坚便过去和吴雅男并排站好,双双给吴宏儒、黄金荣各磕了三个头。站起后,吴雅男对李坚说:

“天锋,你可以走了。从今往后,你要想到你是有妻室、有家的人了。望你珍重!”

李坚听了不免懊恼,但他还是说:“好的。我也不会远去,每天会回家来的,也不急于一时,过两天再说吧。”

黄金荣说:“总要过三朝的。天锋,我看你可以白天出去活动,和朋友们聚聚,夜里还是回来住吧。或者因事有一两夜不回来,打个电话告诉阿囡一声,免她惦记。”

吴宏儒说:“就是嘛。”

李坚只好答应了。

这天晚餐摆了酒,李坚和吴雅男喝了交杯酒,李坚正式称吴宏儒“阿爹”,算是把婚事定下来了。

进入九月份,租界上的英、法及各国侨民纷纷撤离,一时“东洋人要打进租界来哉”的恐怖传言四起,人心惶惶,市面日渐萧条,不祥的阴影笼罩在每位居民心头。

当年上海沦陷时,许多市区居民拼命挤进租界,在洋人庇护下,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现在连洋人都跑了,这一叶孤岛上的居民,再也无处可逃,只能等待铁蹄的践踏、屠刀的宰割!

李坚来到杀牛公司,“兄弟们”见到他都很高兴。金光日打电话将刘世仪等人请来,大家见了面,金光日张罗煮肉摆酒,欢饮通宵。

金光日说:“鬼子、汉奸是被老李杀怕了,再也不敢在租界露面。现在老李伤好了,我们再搞一次大行动吧,把剩下的炮弹、子弹,都送还鬼子吧。”

李坚默默无言。

刘世仪搭茬儿说:“今天先喝酒,不谈别的事。以后找时间再慢慢说吧。”

金光日说:“反正不把炮弹、子弹打完,我是不甘心的。”

刘世仪私下对李坚说:“张振东很想和你见面一谈。”

李坚点点头:“我也很想向他请教今后该怎么做呢。这样吧,他们行动隐秘,还是他约时间、地点,我去见他。”

刘世仪说:“这样也好。”又吞吞吐吐地说:“天锋,我们几个弟兄都参加张振东他们的组织了,我希望你劝劝老金,也参加他们的组织吧。”

李坚说:“现在局势很险恶,老金比我暴躁,是需要有个组织约束。这件事已在我思考之中,得机会我会促成的。”

刘世仪试探地问:“那么,你自己呢?”

李坚思索了片刻:“水到渠成。”

李坚回到吴公馆,吴雅男告诉他:“英军雷姆上校找我,说他们要撤回国了。军火库还有不少军火,只要我给点钱就归我了。我若不买下,他会卖给别人,流入民间是隐患;如果被日寇拿去,会屠杀中国人民。我给了他四百两黄金,他又多要了一百两,一共五百两,就买下来了,你看如何处理?”

李坚很高兴:“你做得对,军火交我来处理。”又说,“现在租界情况动荡不安,你要当心了!”

“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在外面要多加小心。我不会阻碍你做任何事,但你做任何事都要告诉我,让我心中有数。”

“好的。”

李坚通过刘世仪约见张振东,反馈回来信息,约在刘世仪的电料行见面。

李坚来到电料行,张振东已在此等候。刘世仪安排好一间房间,沏好茶就退出,让两人单独去谈话。

李坚先将吴雅男买得军火之事告诉对方:“我想就将这些军火转赠给你们,运到苏北去,给抗日武装拿去打鬼子吧。关于运输问题,我想还是求黄金荣走水路。你看如何?”

张振东颇感意外,也很激动:“好!好!我们不会忘记吴雅男慷慨捐助抗日的爱国行动,请替我们转达谢意。事不宜迟,日内就运走吧。”

“好的,回头我们去看看,库里都有些什么兵器,有多少,再找黄金荣商议如何运走。另外,杀牛公司还藏着一些兵器,用不着了,我去劝老金交出来一起运走吧。”

事后他们去仓库清点,有毛瑟枪数百支,轻、重机枪数十挺,还有十数门迫击炮。一箱箱弹药码得像小山似的,足够用来装备一个团。

谈完这件事,张振东告诉李坚:“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情况,白光是隐蔽很深的日本特务!”

李坚大吃一惊:“日本特务?”他又摇头说,“不会吧,我和她相处了几个月,她多次为救我,杀了十来个特务呢。”

张振东指出:“那都是些汉奸。对于走狗,她是不会吝惜的。”

“她为什么要策划我去杀龟田呢?”

“据我们了解,白光和龟田在对待你的问题上是有矛盾的。龟田不赞成白光收留和支持你的做法,但白光与松井大将有私人关系,龟田不得不对她做些让步。矛盾爆发是在你和龟田在吴公馆对决后,龟田逼迫白光杀掉你。白光把你放跑了;龟田要制裁白光,恰巧因为‘军统之花’逃脱,松井大将大怒,将龟田召到南京,投入监狱。倒是你在华界搞了一场袭击日寇据点的行动,救了龟田,松井不得不放了龟田,要他回来追杀你。

“龟田回到上海,将白光抓起来,非刑拷打、勒逼她设计除掉你,她不肯。便派出大量特务追杀你。

“白光一直隐藏很深,也就是在她与龟田矛盾公开化后,我们的内线才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否则到现在我们对她也只是怀疑。

“她要杀龟田是出于他们间的恩怨,还有一个原因,白光是个有野心的女人,龟田是她前途的障碍,除掉龟田对她有莫大好处。

“据我们内线得到的情报,炸死龟田后,白光被召回东京去了。”

李坚听得目瞪口呆,白光居然会是这样一个阴险的敌人!他不能不相信张振东的话,因为张振东说明,他们在敌人的“心脏”里有“内线”!情报当然准得可靠。他再回忆一些经过,也证实张振东所说,是“确有其事”的。

他还有一点疑问:“那么,她为什么要救我、收留我、帮助我,宁肯受龟田的非刑拷打,也不肯杀掉我——她要杀我,可以说是举手之劳,我绝对不会防备她的。”

张振东问:“你相信她真的对你有了感情、爱上了你吗?”

李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以正常思维逻辑,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但现在说明了她的身份,这样一个女人,能有正常人的感情吗?

张振东笑了笑说:“好,我们姑且不说她对你是真是假,我们来分析一下她为什么以歌女身份隐蔽真实身份?

“如果她公然以特务身份出现,人们会畏惧她,也提防她,她就起不了任何作用。她以歌女身份出现,这一身份很灵活,可以和任何阶层、集团的人交往,人们不会防备她。她从中窃取情报,了解抗日组织的活动。这是日寇特务绝对起不到的作用。

“我们分析,她收留你,还是表明她同情抗日的姿态,对她的隐避、接近抗日力量都有莫大好处。她帮你、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却能换得你的信任;租界在宣传你的同时也会提到她,这给她的身份增添了色彩,使人更不会怀疑她是日本特务。

“我们发现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特务跟踪;你化装也无济于事,因为你的化装,是白光一手造型的。

“白光单独操纵一个二十多人的特务小组,听她指挥,为她所用。这一点连龟田都很眼红,但她有松井支持,龟田无可奈何。

“我们为什么不敢约你到我们的据点会谈?原因就在于怕被白光发现。

“白光不是要你多与抗日组织取得联系吗?她的借口是可以获得组织对你的保护。可她的真正目的,就是通过跟踪你发现抗日组织的据点、人物。当然,她不会马上加害他们,她会记录在案,等到鬼子进入租界那一天,她会按记录一网打尽!

“你是最好的诱饵,抗日组织、抗日分子都会纷纷和你取得联系。这就是她留你在身边的最大阴谋!”

李坚惊呆了。

“老李、金光日等人绝对不能再停留在上海,必须尽快转移,否则租界沦陷,他们就是白光网中的鱼!”

李坚捂着脑门儿说:“在那几个月中,和我联系过的人太多了,因为我不了解他们,拒绝和他们合作,以后也没有来往。现在哪里能想得起来——当然,我尽可能回忆……”

“好,能回忆多少是多少。”

“但是……即便回忆起了,我也不知他们在哪里,如何通知他们呢?”

张振东说:“如果你同意,就将人名告诉我们,由我们设法通知他。”

李坚懊恼地给了自己胸脯一拳。

张振东劝道:“不要这样。白光是训练有素的特务,你又毫无经验,哪里能识破她呢?现在自责是没有用的,还是尽量设法把可能造成的损失,减到最小程度。”

李坚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老张,你看我今后该怎么办?”

张振东说:“现在日寇在扩大侵略,已开始入侵东南亚,配合法西斯德国,可能爆发太平洋战争。你看租界上侨民撤走了,现在是英、法军在撤走;美国在青岛的舰队也撤走了。这都说明大战一触即发,大战一开,日寇便会入侵租界。

“租界的存在,对我们有利,日寇不能进租界来袭击抗日组织、搜捕抗日分子,一旦租界没了,我们都失去了保护屏障。

“不必讳言,你所以得手后还能至今安然,就得益有租界制约了鬼子,一旦鬼子进了租界,你根本不可能藏身,更谈不到采取行动。

“你与别人不同,鬼子恨你入骨,白光了解你的一切,你根本没有可能隐避。

“既然没有采取行动的可能,又不能隐避,你留在上海就毫无意义了,所以,我建议你也尽早转移。”

李坚犹豫:“这……”

张振东说:“啊,你是因为放心不下吴雅男吧?”他见李坚显得很尴尬,便诚意地说,“老李,我认为你和吴雅男的结合是很正当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指责什么,这是你个人的事,任何人无权干涉。假如白光仅仅是歌女,你与她结合也无可厚非。

“我听说吴雅男选中你是有精神准备的,对你不加约束,是很通情达理的。

“老李啊,你要明白,你若转移了,吴家会更安全,吴家在上海滩是有声望的,加之有黄金荣的维护,鬼子就是进了租界,也不会为难他家,如果你还留在上海,鬼子为了搜捕你,对吴雅男、吴家都会不利。

“这是很显见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了。”

李坚承认:“你说得完全正确!我动员金光日、刘世仪他们转移去苏北,请你安排吧。”

“好。让他们随运军火的船转移,你呢?”

“我再等等——等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