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坚对刘娜这样的女人无好感,但他不能因此不履行交际场中男士对女士的礼貌,起身去为刘娜设座。
刘娜入座后笑道:“密斯特李,你又一鸣惊人了!”
李坚耸耸肩,没有搭茬儿,却问:“密斯刘今日又下顾,不知有何见教?”
“啊,见教不敢当,只传达吴站长一点点信息,吴站长说,中央有意要营救孤军营,想请密斯特李去商量具体措施。如果密斯特李有意,可以随时去杨虎公馆与吴站长磋商。”
李坚听了暗暗一惊。孤军营被软禁胶州公园两年多了。与中央断绝消息,现在怎么中央又要营救孤军营了?他知道对方是军统的,肯定与大后方有联系,或者真有其事也未可知。
“啊……真有这样的事,我当去听命于吴站长。”
刘娜一笑:“好,那么最好早些去——明天、后天,三日内吴站长都恭候。”
“好的。”
刘娜也不多坐,起身告辞而去。
张影对李坚说:“现在他们军统把据点设在杨公馆,你要慎重。”
李坚笑了笑,没有答话。
台上唱着的白光,显然发现了刘娜的活动,她很不安,唱歌时一直盯着李坚。唱完一支歌,她从乐台直接下来,走到李坚和张影坐的台子前,挨着李坚坐下。
“天锋,那个女人又找你干什么?”
李坚笑道:“我不会再上她的当,你何必这么紧张?”
白光固执地问:“她来究竟什么事?”
李坚挥挥手:“回家再说不行吗?”
“不行!”
张影插话说:“刘娜是来传达军统的意见,说中央要想方设法营救孤军营,要李先生去杨公馆商量一些办法。”
“放屁!”白光气愤地说:“孤军营困在胶州公园两年多,中央不闻不问,连孤军营的生计都接济不了,还奢谈营救!这分明是诳你去他们的窝穴,图谋于你。”
李坚摆摆手:“咪咪,左右人在注意呢,不是眼前要决定的事,回家再说吧。”
白光哼了一声:“他们敢动你,就让他整个军统在上海滩无立足之地!”
张影看看李坚,意思是在说:“你听她那口气没有?”但李坚却没有注意到,他只急于安抚白光,不要引起旁边人注意。
白光也不再说了。她每唱几首歌,中间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有别的歌女演唱。休息过后,她走上乐台继续唱。休息时间她不回化妆室,坚持下来坐在李坚身边。
拂晓前李坚和白光回到家里。
在吃夜宵时白光告诫李坚:“你绝不能去杨公馆!”
李坚说:“我想探个究竟,如果真有其事,对孤军营而言也是解脱——他们能对我怎么样?我是不怕他们的。”
白光说:“吴铁城这个人非常卑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战前他在上海,就是个吃喝嫖赌的混混……”
“不能吧,军统也是正规组织,也有纪律的。他若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承担上海情报站的领导职务?”
白光冷笑:“这你不懂,他和他的组织,只不过是台前的……”
“什么意思?”
白光似乎惊觉了,一笑:“啊……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你想啊,一个特工组织,是秘密的,怎么可能公开活动?你看刘娜,公然在舞厅这样复杂场合招摇;吴铁城公然住在杨公馆这引人注目之处。有什么秘密可言?所以,我料想军统是以吴铁城的活动,来掩护军统上海站另一个隐秘的组织。”
李坚很惊讶:“你怎么会有如此洞察力?”
她一笑:“推测而已。怎么,还合理吧?”
他摇摇头:“我没有你脑子灵活,也不愿费脑子去思考与己无关的事。”
“那么,你答应我,别去杨公馆。”
他点点头。
这天,他一觉醒来,已是九点钟了。他约好张振东九点在黄金大戏院见面的。现在迟了。他希望张振东能等他。匆匆起床后,开车去黄金大戏院。
张振东按时到了。与来找李坚的刘世仪见了面。彼此有耳闻,便叙谈起来。
李坚曾告诉刘世仪,说张振东是位城府很深的人,见面一谈,果然气度不凡、肃然起敬。
他们谈起了李坚。
张振东问刘世仪:“听说你和老李是军校同期同队同学,又同在一个部队里服务,必然很了解他的吧?”
“是的。”刘世仪说道,“老李在军校时就很优秀,军事课目门门都名列前茅。尤其是射击,被列为特等射手;打仗也很勇敢,总是冲锋在前。师长很看重他,留在特务连当连长。这次守四行仓库,挑选的都是优秀军官,他被选上了。这是很光荣的任务,有许多人争取呢。他为人耿直、讲义气,有克己全人的风度。但是,性子急,比较冲动,直来直去,处理事情比较简单,也比较固执,认准的事很难说服他改变。他的生活作风是很严谨的,不烟不酒,不赌不嫖,甚至不苟言笑。师长常夸他是很难得的军官。”
张振东点点头:“是的,老李的确是很优秀的人才。我们有过合作,也的确很勇敢,临危镇定自若,在敌阵中真是虎入羊群一般。
“坦白地说,我很欣赏李坚这个人才,很希望他能加入我们的织织。但是,他好像反应冷淡。我想他是不是对我们组织有顾虑。是的,我们是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大敌当前,民族矛盾是最重要的矛盾,所以我党高举抗日统一战线旗帜,团结一切抗日力量,接受国民政府领导抗日,新四军、八路军已归入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编为第十八集团军,深受全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爱国将领的拥护和欢迎。现在我们共产党的军队接受第二战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指挥。在忻口战役,我军配合中央军坚决抗击日寇,给予嚣张的日寇以沉重打击。今后我军将继续配合中央军在正面战场对敌作战,所以,国共合作抗日不是一句空话。
“但是,李先生显然还对我们有成见,至少在思想上有距离。这大概是过去受错误宣传的影响。我们希望他抛开成见,在合作中彼此坦诚、互相观察了解、得出正确认识。”
刘世仪皱着眉说:“张先生,我们从军校到部队,所受教育都是反共的。在打日寇之前,我们只知道共产党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并不真知道共产党为什么会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尊敬蒋校长。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问为什么。
“诚如你刚才听说,共产党提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是很得人心的。
“老李对我说过,他很佩服你们组织的严密性,也意识到你们希望他加入你们的组织,但他还在犹豫,原因大概就是我说的那样。
“你刚才说得很好,彼此坦诚、肝胆相照。同在一条抗日战线上,我想终究会走到一起来的。”
“很好!”张振东听了很高兴,“再有一点是关于白光……”
刘世仪打断了对方的话:“这个问题我们都和他谈过,他总以白光多次救过他为理由,说不忍离开她……或者应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俗话吧。这种事我们都感到很难进言了……”
张振东皱皱眉:“白光背景复杂,隐藏得很深。我们正在设法摸清她。现在老李被跟踪,他的处境很危险,你们也要注意了……”
“啊,据老李说,白光帮他设计了化装,效果还不错……”
张振东却指出:“我们怀疑的人出的主意,你认为可靠吗?”
刘世仪听了一怔:“唉!老李现在名声在外了,都把他看成英雄,却和这样一个女人搞在一起,真的有损形象和声誉!”
张振东摇头说:“我不同意你这样的观点。英雄、伟人……都是人不是神。我反对把具体人物神化。既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也就有缺点、错误,只要他的缺点、错误就不伤害别人,那么,他的缺点、错误就不能影响他是英雄或伟人的美誉。
“我们不能看问题太偏激,有的人总爱在生活方面挑剔别人,尤其是在男女关系方面,大做文章。其实生活是小节,纠缠小节忽略大节或以小节盖大节,都是错误的。
“我们要分析具体人物、具体情况。
“老李说他高中还没有毕业就考入中央军校,毕业后分配到部队服务。没有干过别的工作,没有接触社会,没有处世经验,可以说是很单纯的一个青年人。
“白光呢?即使没有弄清她的真实身份,她现在的身份是明朗的——歌女,也可以说是交际花——专事周旋男人的女人。或者说,是以迷惑男人为能事的职业女人。
“以老李的单纯,遇见了白光这样的女人,老李血气方刚,白光又娇媚狐迷,结果是可以想见的,何况他不会怀疑白光,也没有那样的敏锐观察能力,他们朝夕相处,孤男寡女,难免产生感情。这应该是人之常情。
“我们应该看到老李的大节,在民族大义,老李对日寇、汉奸表现出的深仇大恨,舍生忘死的锄奸行动,反映出他大义凛然的英雄本质,并且没有因为与白光的关系改变初衷,甚至是丝毫没有减弱。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这一点生活小节上的失误呢?
“老李是个未婚青年,就因为他是英雄,便没有权利恋爱、结婚吗?关键在于他并没有怀疑白光。我们也只是怀疑而已。一旦证实了我们的怀疑,我相信老李会断然处之的。如果到那时他还不能决断,又另当别论。同样,在没有弄清白光身份之前,我们也无权责备老李。
“对任何人都不能求全责备。
“白光是享誉京沪的歌舞皇后,能得到她的垂青,男人会引以为荣,更何况从现象上来看,是白光主动的,这更值得炫耀。但是,老李至今不肯公开承认他们有超乎一般的关系。这说明老李不是庸俗之辈,本质是很好的,如果不是白光值得怀疑,他们的关系,完全无可厚非。我们还要考虑到,老李根本没有怀疑她,却把她当做了多次救命的恩人,他不忍拒绝她,不忍离开她,是重情重义的表现。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能帮他的是设法弄清白光。”
刘世仪更加佩服张振东的心胸。
李坚匆匆赶到,见张振东和刘世仪正聊着,不禁舒了一口气:“我担心老张等不及会走了呢。好,好,二位继续聊吧。”
张振东说:“我和刘先生是闲聊,都在等你。你先坐下休息片刻,喝口水再聊。”
李坚落座后说:“拂晓前从舞厅出来,睡过头了,抱歉啊。”
“啊,没关系的,今天上午我也没安排别的事。”
李坚看看对方:“请你坦言,是不是认为我去舞厅不相宜?”
张振东笑道:“怎么会呢?关键看你去舞厅是什么目的,舞厅是纸醉金迷的场所,如果为追求刺激而去,那是在国难当头醉生梦死。显然你不会是这样的;舞厅又是交际场所,舞客有各界人士,这个场所可以不拘形式,很容易交流,很容易得到各方面信息。我们的人也经常混迹其间,轻易就可以获取情报。”
李坚听了很感动:“啊,知我者老张也!我就是这个目的,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张振东笑了笑:“但是,我坚决不同意你去杨公馆!”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在孤军营刚被租界当局诱骗进来、软禁胶州公园时,国民政府尚在南京,与上海可谓近在咫尺,那个时候政府都没有力量迫使租界当局履行诺言,如今政府迁往陪都重庆,与上海相隔可谓万水千山,连孤军营的生计都顾不上了,哪里还能营救出围?”
李坚一笑:“对他这种人,我是无所畏惧的,何况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张振东摇摇头:“这样是不对的。要知道在与敌斗争中,求生比求死难得多。”
刘世仪赞叹:“老张说得太好了。在战场上求死不过往前一冲,敌人一颗子弹就解决;求生却要千方百计隐避自己。关键在于求生的目的并非就是怕死,而是争取消灭更多敌人。”
李坚默默无言。
张振东看在眼里,不禁为李坚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料想李坚没有听劝,而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但他知道李坚很倔强,劝是没用的。事后他叮咛刘世仪,通知金光日做好接应准备,以防不测。
“老李,有一事相求……”
李坚挥挥手:“说什么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能办到的,无不从命。”
“吴老先生要做寿,能不能给我搞两份请柬?”
“这事容易,张影说吴雅男约我一见。你让张影约吴雅男在冠生园吃便饭,席间我向吴小开说一说,他很豪爽的,料想没问题。”李坚停了停又说,“吴家的寿宴,肯定有汉奸去的。这样的场合,要与敌人握手言欢,很讨厌!你们怎么要去呢?”
张振东说:“据我们了解,吴家父子都是很有爱国心的。但他们毕竟是商界人,又在日寇占领区内,难免要与敌人应酬。我们得知,不仅有大汉奸要去拜寿,还有日寇要去。交战双方派代表谈判,不也坐下来握手言欢吗?谈完了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嘛,甚至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代表还谈着呢,那里又打起来了,这不都屡见不鲜吗?”
李坚和张振东谈完分手后,李坚拉刘世仪去附近餐馆吃中饭。两人都不会喝酒,为了“边喝边聊”,要了二两酒。
刘世仪说:“张振东好口才!”
李坚说:“不仅好口才,也是好人才。在军校时我们的区队长是黄埔四期的。有一次他对我说,黄埔军校建立时,还是国共合作时期,那时期校中优秀同学都参加共产党。共产党内多人才。”
刘世仪说:“张振东有意拉你入他们的党。他说得也对,现在同共合作抗日时期,不分彼此,你也说他们的组织很严谨,何不考虑加入呢?”
李坚苦笑摇头:“共产党组织要求极严的,我承认自己欠冷静,个性也强,很难接受约束。再者,我目前的‘处境’,他们也难以接受。”
刘世仪听李坚说到了“处境”时,一副尴尬相,明白所指是与白光的关系。如果他加入了对方的组织。必然不允许他再住在白光家,甚至不允许他与白光接触。便将刚才张振东谈到白光的事,告诉了李坚。
李坚听了大感意外,也十分感动,再次赞叹:“知我者老张也!”又说,“今后你不妨多与他接触,如有可能,你先行一步,我随后跟来吧。”又补充道,“这话你可以相机告诉老张,我们都有良好愿望,会走到一起的。”
刘世仪点头说:“很好,我先替你探探路,总是有益的。”停了停又劝道:
“张振东分析吴铁城的情况很有道理,恐其有诈,你千万不能去!”
李坚摇摇头:“孤军营的弟兄太苦了,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该去争取。他毕竟不是鬼子、汉奸,过分猜疑,什么事都办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