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丹妮丝一觉醒来抓起闹钟,已经过了七点。她慌忙起身。马丁向来在六点前就起床,所以她没有给闹钟上发条。没想到他竟睡过头。掀开被单,她急忙跑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菲力普斯睁开眼睛,正好瞥见她裸着背脊朝浴室走去。欣赏着她的胴体开始新的一天,真是妙不可言。

菲力普斯有意睡过时,这是他告别旧生活的姿态。他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想再睡一会儿,转而又决定起身去同丹妮丝共浴。这个主意更有趣味。

走进浴室,马丁见丹妮丝已快洗完澡,看来不想再跟他闹着玩。他踏进淋浴隔间拦住她。丹妮丝装作认真的样子提醒他,八点钟她还要在临床病理讨论会上提交X光片。

“不想再做一次爱吗?”马丁戏谑说,“迟到的话我可以给你开病假证明。”

丹妮丝把揩过的湿浴巾甩到马丁头上,跨出淋浴隔间,站到铺在地上的垫子上,一边擦干身体一边隔着流水声与他说话。“如果你回来早,我就在家里做晚饭。”

“我可不接受你的贿赂。”马丁高声说,“我要去病理部看看他们对送去的麦卡锡大脑切片的结论。还想再给克里丝汀·林奎斯特拍几张片,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另外还有一大迭旧X光片需要用计算机系统诊断。今天的科研活动排得满满的了。”

“你真固执。”

“没有法子啊。”“要我什么时候去妇科门诊?”“越快越好。”

“那行,就定在明天吧。”桑格用吹风机吹干头发,谈话中断了。菲力普斯用她为他准备的一次性剃刀刮胡须。浴室的空间狭窄,几乎容不了下两个人同时使用。他们跳舞似的你挪我让。丹妮丝凑近镜子涂眼影,问道:“你认为是什么引起了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变异?”“我真的不知道。”菲力普斯用手掌捺平他那浓密的亚麻色头发,“所以才把切片送到病理部去。”丹妮丝朝后仰了仰头,察看化妆效果。“看来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才能把脑密度变异与多发性脑硬化之类的病症联系起来。”

“说得对。怀疑是多发性脑硬化,主要根据病历记录。在当时它好比是黑暗中出现的一线光明。谈谈你的高见,你已经给了我新的启发。”


菲力普斯沿地道进入医学院旧大楼,临街的大门久已封闭。他拾级而上走进门厅,心底里油然升起怀旧的感慨。当年的莘莘学子,满怀大展宏图的抱负,憧憬未来无处不充满希望。他走近那熟悉的黑木门框,不由得驻足停步。镶包在门上的红色包皮经受不住风雨剥蚀而朽损,镌刻着工整字体的医学院名牌上钉满横七竖八的板条,用按钉钉了一块硬纸板告示:医学院迁至伯格大楼。

旧时的休息厅早已拆毁,栎木护壁板均被送去拍卖市场。修缮经费在这之前就已耗用殆尽。

马丁踩过废墟堆向螺旋形楼梯走去,这里从前是询问处。从楼梯上远望,门厅前面就是临街的正门,业已用铁链锁上。

菲力普斯要去巴洛会堂。走到会堂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新牌子:信息系人工智能部。他推门而入。沿着铁管栏杆往上走,可以俯视半圆形的课堂。座位已经搬空,代之以各种电子器件,疏密相间,一排排堆放着。课堂中央有两台大型计算机,外观与他的办公室里的小型处理机相彷佛。一个穿短袖白大褂的青年正在忙碌,手里握着焊枪和金属导线。

“您有事吗?”青年抬头望见马丁,问道。

“我找威廉·迈克尔斯。”马丁提高嗓门回答他。

“他这会儿不在。”小伙子放下工具朝马丁走过来,“您不妨留个话,我会转告他的。”

“请麻烦告诉迈克尔斯先生,让他给菲力普斯医师打个电话。”

“您就是菲力普斯医师吧?很高兴见到您。我叫卡尔·拉德曼,是迈克尔斯先生带的研究生。”拉德曼从栏杆外伸过手,菲力普斯与他握了握手。眼前的设备给人留下的印象颇深。

“机构可真不小啊。”马丁以前没有参观过计算机实验室,也想象不出这里竟如此庞杂。

“置身在这个地方使我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他连声感叹说,“我是从这里出去的,进了医学院。一九六一年毕业后又回到本院,在这座半圆形会堂里开过微生物学课。”

“噢,”拉德曼说,“现在我们至少把它充分利用起来了。若不是他们花光了修缮经费,也许我们就弄不到地方了。这里很适合搞计算机科研,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微生物实验室还保留在会堂后面吗?”

“是的。我们利用它研究信息储存。位置相当隐蔽。我敢打赌,您根本猜不出在计算机行业里究竟有多少专门搜集情报的活动。”

“是吗?”菲力普斯随身携带的传呼器发出间断不停的信号。他关掉传呼器问道:“你听说过颅骨读片程序吗?”

“那还用说。我们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原型嘛,我们都挺熟悉它的。”

“好极了。也许你能解答我的问题——我原想问问迈克尔斯——是否可以把处理脑密度的子程序分开来打印?”

“当然可以。只要把指令输入计算机就行。除了不会替您擦皮鞋,它什么都能做。”


三点一刻,病理部就忙得不可开交。摆着一架架显微镜的柜式化验台周围坐满住院医师。冷冻的切片提前十五分钟就从外科送来。马丁在雷诺兹办公室里找到他。他正在操作一台精密显微镜。显微镜顶端装有三十五毫米照相机,可以把观察到的东西都拍摄下来。

“能打扰你一会儿吗?”

“没关系。你昨天夜里送来的切片已经看过。今天早晨班杰明·巴恩斯拿给我的。”

“那个家伙真够意思。”马丁不无讥讽地说。

“是个很不错的病理医师,就是脾气不好。我倒喜欢同他共事。与他相比我简直成了皮包骨头的瘦子。”

“载玻片上发现什么没有?”

“很有趣。我想叫个神经病理科的再来看看。因为我看了莫名其妙。病灶部位的神经细胞要么脱落,要么畸形。细胞核呈暗颜色,形状疏松。不存在炎症的可能。最奇怪的还是损坏的神经细胞呈狭柱状,与大脑皮层垂直。从未见过这种现象。”

“染色片有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不存在钙质或其它重金属,如果你是指这些的话。”

“也就是说你看不出本来应该呈现在X光片上的现象啰?”

“绝对看不到。巴恩斯说你曾提起多发性脑硬化症。不可能。不存在髓磷脂变化。”

“如果请你诊断,你的意见呢?”“很棘手。我猜是病毒,没有把握。这些切片看起来十分奇特。”

菲力普斯回到办公室,海伦恭候多时了。她立即站起来,拿了一大把电话记录和信札想拦住他,菲力普斯却从她左边一闪而过,溜进了里间,开心得咧嘴嬉笑。与丹妮丝一起度过的一夜使他的态度大变,判若两人。

“您去了哪里?快九点了。”海伦把电话记录递给他,而他只顾自己在写字台上翻寻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片子找到了,夹在病历中间,病历又压在颅骨片文件名册下面。他腋下夹起X光片走到小型计算机前,打开电源开关,在输入打字机上输入信息数据,任海伦等在旁边。这很使她懊恼。马丁指令计算机显示脑密度子程序。

“戈德布拉特医师的秘书打来两次电话,要你一到办公室就回他电话。”输出单元启动,询问是否要数字和模拟显示。菲力普斯莫衷一是,索性两种都看。屏幕上又出现文字,要求插入X光片。

“还有,”海伦显得无可奈何地报告说,“妇科主任克林顿·克拉克医师亲自打来电话,指名要您接,声音听起来很生气。德雷克医师也来电话找您。”

满页的数字一张接一张地从输出单元溢出,菲力普斯目瞪口呆。小型计算机像发神经病。

打印机声响时断时续,海伦不得不扯开嗓门:“威廉·迈克尔斯在电话里说,您突然造访了计算机实验室,他恰巧不在,非常抱歉。他要您打电话去。休斯敦来电话询问由您主持全国神经放射学学科会议的消息,今天就要确定下来。我再看看,还有别的没有……”

海伦还在翻寻留言条。菲力普斯托起纸页,纸上印满令人费解的数位,密密麻麻。终于不再出现数字,印出了一幅颅侧图,各个部位都标了字母。他这才明白,只要找到代表字母就能找到相应的纸页,那上面提供查询人所感兴趣的区域的数据。机器不停息地工作,打印出脑颅的各个区域图,灰色阴影即为脑密度值。这就是模拟打印文件,比较容易看懂。

“噢,对啦,二号血管造影室今天停用,他们要来安装新的装汽机。”海伦补充说。

菲力普斯此刻本无心听她唠叨。他比较仿真印件上的各个区域,发现异常区域的脑密度总的要比它们周围的正常区域脑密度小。虽然脑密度变化十分微妙,他以往总误认为脑密度要大得多。看了数字印件使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数字式明白无误地表示,邻近的数值之间有很宽的跳变,难怪他把X光片上的小光斑当做钙质或某种高密度物质。计算机运算结果表明异常区域的密度都不大,透明度比正常组织的要高,说明它们更容易被X光穿透。他记起在病理部所见的神经细胞坏死现象,可是那也不足以影响吸收X射线。真是个难解之谜。

“看这里。”他指着印件对海伦说。她点点头,似懂非懂。

“它们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难道是?……”

“难道是什么?”“给我把刀子,随便哪种都行。”菲力普斯显得十分激动。

海伦从咖啡罐边上的花生酱缸子里取出一柄小刀,回到马丁办公室。这是怎么回事?她的上司像遭了邪。眼前的情景使她迷惑不解。菲力普新从盛着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缸里取出大脑,把它摊放在一张报纸上。那熟悉的脑回在读片灯的灯光下闪亮。她忍住恶心,看着菲力普斯从大脑标本的后部切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组织,把其余部分放回福尔马林溶液里,然后用报纸裹起切片向门外走去。海伦见他又要离开赶紧说:“还有,托马斯医师的妻子在脊髓造影室等您。”

马丁没有回答。他急步穿过大厅,走进暗房。几分钟后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室内的暗红色光线。他等视力能够看清东西后,取出未曝光的X光底片,把大脑切片放在底片上面,一起放进高架柜子里,用胶带封住柜门,贴上标签:内有未曝光胶片,请勿开启!菲力普斯医师。


临床病理讨论一结束丹妮丝就给妇科门诊打电话。她决定不暴露自己的身分,以便更加客观地评价门诊部的人事。她自称是大学的职员。接待护士也不多说,让她守着电话。这种恶劣态度使她惊讶。随后来接电话的人却问了她许多问题才接受她的预约要求。她对这里的印象颇为深刻。门诊部询问了她的妇科病史,还不厌其烦地了解她的健康状况乃至精神状态。

“很乐意再见到您,”接电话的女人最后说,“事实上我们今天下午有门诊。”

“今天下午恐怕不行。明天来好吗?”

“好的,安排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怎么样?”

“很好。”搁下电话,丹妮丝纳闷:马丁对妇科门诊部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她的初步反应不坏。

菲力普斯仔细审看插在读片灯上的脊髓造影片,试图弄清整形外科医师在托马斯太太背上动的手术。根据这张X光片,她好像接受了大面积椎板切除术,涉及第四腰椎。

这时办公室的门砰然推开。戈德布拉特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的脸涨得绯红,眼镜架滑到鼻尖。马丁瞟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片。这种冷遇更使戈德布拉特火上添油。

“你真无理透顶!”他咆哮道。

“您好像没敲门就闯进来的吧,先生?我尊重您的办公室规矩,期待您也会这样做。”

“可是你近来侵犯个人权利的行为说明你不配享受这样的礼貌。天刚亮曼纳罕姆就打来电话,吵着说你破门而入,溜进他的科研实验室,还偷走一件标本。没说错吧?”

“借了一件标本。”

“借了一件标本?天哪!”戈德布拉特喊道,“而昨天你才从太平间里‘借’走一具尸体。你究竟中了什么邪,菲力普斯?想断送你的职业吗?真想那么办就告诉我,双方都会好过些。”

“说完了吗?”菲力普斯强作镇静。

“不!没完!”戈德布拉特喊得更大声了,“克林顿·克拉克告诉我,说你在妇科门诊部训斥他最好的住院医师。菲力普斯,你疯了吗?记住,你是神经放射学家!要不是看你的技术还不错,我会打发你走的。”

菲力普斯保持沉默。“麻烦的是,”戈德布拉特怒气渐渐平息,“你是个优秀的神经放射学家。我要奉劝你,马丁,暂且少抛头露面,这总行了吧!曼纳罕姆这个人惹不起,别挡他的道。上帝啊!离开他的实验室远远的,这家伙向来不喜欢别人进去。夜间在那里闲逛更不行。”

戈德布拉特这时才打量起马丁杂乱无章的办公室,他惊愕得拉长了脸,转身直瞪瞪地盯着马丁,许久说不出话来。“上星期你还是好好的,干得很不错。你一向受到器重,方取得今日的地位。我要你回复到原来的那个马丁·菲力普斯。真弄不懂你近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明白何以把办公室搞成这副样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再不约束一下你自己那就另谋高就吧。”

戈德布拉特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菲力普斯默默地坐着,呆呆地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说不出是怒是喜。不管他多么希求摆脱羁绊,解雇的威胁毕竟可怕。于是他旋风般地处理起职责范围内的事务。他巡视了管辖的部门;查看了治疗中的病例,并提出适当的建议,看完上午积起的X光片;又亲自给一个疑难病例做了左脑血管造影,确诊该病人无须外科手术。他召集来实习的学生讲了一课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学生们听了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如堕五里云雾之中,完全取决于各人的专心程度。

他还让海伦手脚不停地回复最近几天堆积起来的各种信函和留言。他又派了个职员整理堆得乱七八糟的颅骨X光片。忙到下午三点,他还挤出时间上机诊断了六十份旧X光片,把结果与原来的读片报告作了对比,表明诊断程序的效能极佳。

到三点半,他探出头问办公室外间的海伦有没有一个叫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来过电话,她摇了摇头。他走到X光室去问肯尼思·罗宾斯那个年轻姑娘来过没有。得到的回答又是否定的。

四点钟,菲力普斯借助计算机系统诊断了另外六份X光片。实践再次证明,计算机系统比他这个放射学专家高明。它检测出代表脑脊膜瘤的钙化痕迹。他重新看了一遍片子,不由得不佩服。他放下手中的X光片,想看看海伦是否寻到克里丝汀的踪影。

四点十五分,他拨通克里丝汀的电话,来接电话的是她的同室女友。

“很抱歉,菲力普斯医师,她今天早上出去后,还没见她回来过呢。她说去市立博物馆,连十一点钟和一点一刻的两堂课都没来听。她可不是那种人。”

“麻烦你帮助我找到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乐意效劳。说实在的,我也有点着急呢。”

五点差一刻,海伦捧进来当天的信函和公文,待他签署后,由她在回家的途中顺便付邮。

五点半稍过,丹妮丝进来打断他的工作。

“看来混乱的局面控制住了。”她颇为欣赏地环顾四周。

“只不过是表面文章。”这时激光扫描机从他手里攫取了一张X光片。

他带上门,热烈地拥抱丹妮丝,并亲吻她,过了好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丹妮丝抬起头望着他:“哇,我怎么啦?引得你这般冲动。”

“整天惦记你。重温昨夜的旧梦呗。”

他几次想告诉她上午戈德布拉特来这里向他发出的不祥警告。他渴望对她倾诉衷肠,愿她日夜陪伴在侧,永不分离。可恼的是时间对他太吝啬了。他不想让她马上就走,又希望独自待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的静思。丹妮丝提醒他说,她答应过回去准备晚餐。菲力普斯迟疑了,但立刻注意到她脸上泄露出的不快,忙说:“我在考虑,如果我能集中精力借助计算机把这些旧片诊断完毕,我们也许可以在星期六晚上驱车去长岛度周末。”

“太美了。”丹妮丝脸色缓和下来,“噢,顺便告诉你。我给妇科门诊打了电话,预约在明天中午。”

“很好。你找谁谈的?”“不知道。但是对方态度热情,看来会真心诚意接待我的。瞧你!如果结束得早就去我那儿吧。”

丹妮丝走了个把小时,迈克尔斯来了。他见菲力普斯终于全力以赴用他编制的程序干起来了,非常高兴。“远远超出我的预料,”马丁说,“就连一个错误的阴性判读都没有出现过。”

“真难以置信。”迈克尔斯说,“也许我们的进展速度早已超过预定的计划了。”“看来的确如此。如果保持这种势头,到秋天我们就能造出有效发挥功能、具有商业价值的系统。可以借放射学年会之际把它公诸于众。”

憧憬未来,菲力普斯内心充满喜悦。他上午还在为职业和前途担忧,现在看来显得多么可笑。迈克尔斯离开后,菲力普斯继续工作。他改进了计算机系统,加快了处理过程。他的脑子里总丢不开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她的失约使他越来越不安。起初他恼火她不守信用,逐渐地他心里升起对她的责任感。倘若这个姑娘再发生意外,给她拍片的希望岂非又成泡影!这仅仅是巧合吗?

九点左右,马丁再次拨通克里丝汀的电话,她的同室女友立即来接了。

“真对不起,菲力普斯先生。应该由我给您去电话。我到处寻找,哪儿都找不到她。整整一天连人影儿都不见。我甚至报了警。”

菲力普斯挂上电话。不可能的事,他自言自语说,企图否定现实。这不可能……马利诺、卢卡斯、麦卡锡、柯林思,现在又添上林奎斯特!不,绝不可能,太荒谬了。他忽然记起还没有得到住院部的回音,便拎起话筒,电话铃响过四遍才有人来接,回答说经手的女职员五点钟就下班了。要到明天上午八点才来接班。别的人都帮不了忙。他狠狠地摔掉话筒。

“妈的!”他离开凳子,来回踱步,猛地想起放在柜子里的麦卡锡的大脑切片。

在暗室里,他等技师处理完急诊室送来的片子,立即开启柜门,取出胶片和变干的大脑切片。他随手将切片扔进废纸篓,把未曝光的胶片浸入显影剂里。

马丁走出暗室,到大厅过道里等候。不用多久X光片就会从砌在墙上的槽口里送出。他还在苦苦思索:克里丝汀的失踪难道又是巧合?要不又怎样解释呢?更重要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片子送出来了,落在承受器里。意想中的感光胶片应该是全黑的,所以当他刚刚把片子插上读片灯就大吃一惊。“神圣的主啊!”他惊愕得张口结舌。片子上印出一块透明的空白,与大脑切片的大小吻合。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辐射!所有那几张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变异皆起因于接受了大量的辐射。

他一口气跑到核医学部,在回旋加速器隔壁的实验室里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一台辐射探测器和一只铅铠装的大号贮存箱。他拎得动箱子,但是不便带出,于是把它放到旁边的担架车上推出门外。

他先回到办公室。浸泡大脑的标本缸很烫,他戴了几层橡皮手套,把它放进铅皮箱里。他找到那张垫过脑切片的报纸,又出去找回切过大脑的刀子,把它们都放进箱内,然后用探测器检查了屋子,确定没有受到辐射的污染。

他又去了暗室,把废纸篓里的东西兜底倒进铅皮箱,探测了空篓,没有问题。回到办公室,脱去橡皮手套,把它们也丢进箱子,封了箱口。他再次用辐射探测器检查了办公室,只发现微量的辐射,便放心了。第二步,他要把胶片从拴在皮带上的剂量计里取出加以处理,他须确切测定自己从大脑标本中吸收的辐射量。

他在极度兴奋状态中采取各种具体措施,同时试图把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实联系起来:五个年轻女性,可以推测,在她们的头部,或许还有其它器官里,都吸收了大剂量辐射物质……她们都出现类似多发性脑硬化的神经病病症……都有妇科门诊史和巴氏抹片检查异常……可是马丁终究理不出头绪。

面对这些事实他无法解释。焦点集中在放射性物质上,这是不容置疑的。其理由是:大剂量全身辐射可以引起子宫颈细胞改变,由此产生巴氏抹片检查结果异常。但是这些病例无一例外地出现抹片检查结果异常,就很不平常了。某种特定病理现象何以出现那么多巧合?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然而,除此还有什么解释呢?

采取了清除辐射的措施之后,菲力普斯在名单里注明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号码以及她们的妇科门诊日期,然后急忙奔向放射部中央走廊。他抄近路穿过X光片主读片室,走进电梯,揿下按钮。他心急如焚,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现在成了一颗活的定时炸弹。X光片显示她的头部吸收了大剂量辐射物质。只要找到她,相信上星期遇到的种种疑团便都能迎刃而解。他没料到又碰见班杰明·巴恩斯懒洋洋地坐在工作凳上。这位病理部住院医师的脾气不讨人喜欢,但是马丁对他的专业知识不得不刮目相看。

“什么风又把你吹到这儿来啦,接连第二个晚上?”巴恩斯不无嘲弄地问。

“不,我是特意来请教的。我想了解辐射是否会引起巴氏抹片检查出现异常结果?”

巴恩斯想了想说:“从诊断放射学角度,我没有听说过。但是放射疗法肯定会影响子宫颈细胞,也就影响巴氏抹片检查的结果。”

“如果让您看异常的抹片,能不能断定它是辐射引起的?”

“或许可以。”

“还记得昨天夜里请您看的那些载玻片吗?”菲力普斯追问,“那几片大脑切片,其中的神经细胞损害会不会是辐射造成的呢?”

“我不能怀疑它是辐射引起的。要是那样,辐射只有靠望远镜瞄准具才能进行,而紧挨受损细胞的其它细胞看起来都正常。”

菲力普斯茫然若失,一桩桩不连贯的事实在他脑海里翻腾。这些病人都摄入了相当剂量的辐射物质,她们的X光片已经反映出来。然而从细胞范围看,怎么可能某个细胞完全坏死,而相邻的细胞却完好无损呢?

“巴氏抹片标本保留吗?”马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会保留的,至少保存一个时期,但不在这里。通常都保存在细胞实验室,那里的工作时间是根据银行的办公时间而定的,早上九点过后才上班。”

“谢谢。”菲力普斯叹了口气。他盘算是否马上去细胞室,还是先给雷诺兹打电话为妥。刚要离开,他又想起一个问题。“细胞室的人读了巴氏抹片检查报告后,只在病历上注明类别呢还是要写病理分析的?”

“他们要作病理分析,”巴恩斯说,“结果都存储在磁带里。你只要报出病人的编号就可以提取报告单。”

“非常感谢。我知道您很忙,劳您费心了。”

巴恩斯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领情,又伏在显微镜上进行观察。

病理部的计算机屏幕设备与实验室隔着好几个隔离屏,它与放射部的终端设备差不多,有一个大型电视屏幕对着键盘。菲力普斯从衣袋里掏出五个病人的名单,先输入凯瑟琳·柯林思的名字,随后输入她的编号和她的巴氏抹片代码。不多久屏幕上就打出字母,拼成凯瑟琳·柯林思的名字,短暂间歇后又出现她的首次巴氏抹片检查日期以及如下报告:

抹片内容适量,固定恰当,染色正确。细胞发育和鉴别正常。雌性激素作用正常:/二十/八十。可见少数念珠菌细胞。结果:阴性。

他核对了第一次抹片检查的日期。计算机又输出第二份报告,日期与他记在名单上的相符。屏幕上显示了柯林思第二次抹片检查结果,还是阴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抹掉屏幕上的文字,他又立刻输入埃伦·麦卡锡的姓名、编号和抹片代码。计算机继续输出数据。他感到腹部抽搐扭结。结果相同:阴性!

马丁昏昏然走下楼梯。从医日久,他知道应该相信病历记录,况且还有检查报告。病人自诉和医师的印象都是主观的因素,可是报告单上反映的都应该是客观的资料。诚然化验室工作难免会出点纰漏,正如他本人也有可能疏忽或误判X光片上的某些现象。但是,偶然发生的差错可能性绝对不同于有意的篡改和伪造。后者意味着存在某种阴谋。根据判断,他倾向于这点。

他捧着头坐在办公桌边,不停地用手指揉摩眼圈。他最先想到的是给医院当局打电话,但是这意味着又要向斯坦利·德雷克汇报。这个主意只得作罢。德雷克的反应必定是对报界封锁消息,掩盖真相。向警察局报案?他打算这么说:“喂,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向你们报告:在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出现一些可疑迹象,有几个女青年来做巴氏抹片检查,结果正常,但是在她们的病历中却记录不正常。”想了想,他摇摇头。这些话听起来太可笑,实在不妥,他必须在警察介入此案之前收集到更多左证。凭直觉他感到一系列怪现象都与辐射有关系,虽然情形尚朦胧不清。事实上辐射可以引起巴氏抹片检查的结果异常,而在他看来,假如有人意欲避免泄漏辐射的秘密,他们就很有可能会把异常结果谎报成正常,而不是相反。

菲力普斯又想起守尸人。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马丁确信沃纳了解更多有关莉萨·马利诺的内情,只是不愿意吐露而已。要想从他嘴里套出实情,恐怕一百美元还不够,得付更大筹码。干这种勾当毕竟不是做学术研究。

马丁意识到在太平间里与沃纳交锋不可能成功。沃纳混迹在死人堆里毫不在乎,而他对于那个鬼地方避之犹恐不及。即使能够说动沃纳,也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并且接受他提出的苛刻条件。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沃纳在上夜班,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他当机立断,决定尾随沃纳回家,向他出五百元的价钱。

他负疚地拨了丹妮丝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六遍才听到她从昏睡中醒来接电话的声音。“你还过来吗?”

“唔,不啦。我正在办一件事,还丢不掉。”菲力普斯闪烁其词。

“被窝里真暖和,来吧。”

“等到周末咱俩再亲热吧。祝你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