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诚在明楼耳边说着,明楼平静的脸上泛起笑意:“我说什么来着,‘疯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阿诚笑笑:“你就是不肯承认明台有本事。”
明楼淡淡反驳:“他要有本事,我们急着派‘蛇医’去干吗?”
话音刚落,电话突然响起,阿诚走到桌前接了起来:“是,是明长官办公室。明长官……在开会,对,我是明长官的秘书。什么?李秘书遇害?”边说着边向明楼望了望,“什么时候的事?好,我们知道了,我马上来。在哪?泰山百货,好,我记一下地址。好的,好的,我们一定积极配合。”阿诚客气地挂断电话。
“出现场吗?”明楼淡定自若地问。
“对,警察局请我们配合,76号已经到了,我去现场看看。”
明楼“嗯”了一声。
“我去了。”阿诚刚转身要走,明楼拿起公文包:“一起走。”
阿诚站住脚,疑惑道:“去哪?”
“周公馆,有一个远东情报官的小饭局。”
“那我先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我坐陈秘书的车去。”突然,又顿了顿说道,“你,去现场别再捡什么东西了。”
“我再捡什么,我把手剁了,成吗?”阿诚边走边说。
明楼道:“嗯,记着就行,手留着做饭吧。”
“就惦着吃。”
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办公室。
阿诚站在临街看着泰山百货门口,特务和伪警察正在对顾客的身份进行登记、核查。汪曼春和阿诚目光对上,阿诚赶紧走了过去:“汪处长,我在秘书处接到警察局的通知,说我们办公室的李秘书遭遇袭击,不幸身亡。明长官非常震惊,叫我过来了解一下案情。”
“我们也感到很震惊,光天化日的谋杀,很显然有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李秘书一定是无意中触发了抗日分子的神秘机关,逼迫他们大白天在马路上行凶。”
“行凶的是什么人?”
汪曼春摇摇头,毫无头绪:“现在还不清楚,只确定是两个女人。”
阿诚诧异:“两个女人?”
“对,李秘书前心、后背都各中一刀。单从这一方面来看,凶手应该是两个人。这是明目张胆地向76号发出威胁和挑衅的信号。”汪曼春转面看看泰山百货里关在玻璃窗里的人群,“凶手行凶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隐藏在泰山百货人群里的某一个人,杀了李秘书,这个人就暂时安全了。我要一个一个地过筛子,一个都不放过。”
“汪处长,发现可疑分子……”特务跑过来汇报。
阿诚抬眼看去,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被伪警察们抓扯出来。
“你回去对我师哥说,最近抗日分子活动猖獗,叫他加强防范,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阿诚点头笑道:“明白。汪处长,您忙着。”
待汪曼春带人离开后,阿诚走到李秘书的尸体边,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叹了口气。
一阵“嘀嘀嗒嗒”的电波声,于曼丽收发着情报。一组密码被译成文字:撤销刺杀明楼计划,收集日军第一无人区的详尽资料。
明台坐在露台上,观赏着夜上海璀璨的霓虹灯和五光十色的夜景,出了神。于曼丽在背后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明台回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我姆妈了。”
于曼丽在椅子边上蹲下:“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记得。”明台满腹心事道,“我家里有幅她的画像,我大姐请人画的,栩栩如生。我碰不着也摸不着,喊她,她也不知道,问她,她也不吭声。”
于曼丽也伤感起来:“我不记得我娘了。真羡慕你,还有娘的画像可以看,可以问,可以喊。”
明台转眼看向于曼丽,虽是安静,眼角却已噙了泪。“看我俩有多倒霉,没娘的孩子凑到一块了。”明台玩笑道。
于曼丽破涕为笑:“你就是这样一阵酸一阵麻一阵抽风。”
明台一怔:“好啊,你敢说你上司抽风。”
于曼丽挑衅:“说了,你把我怎么样。”
明台笑着:“你巴不得怎么样。”
于曼丽嗔怒,一手把明台从椅子上推下去,明台差点被推翻。这时,郭骑云在里面敲了敲玻璃窗:“咳,用点力,推翻他。”
明台站起来:“夺位篡权。”
于曼丽坐上椅子:“成功上位。”
明台不与她争:“说正事。”
于曼丽面色突然变得严肃:“‘毒蛇’来电,撤销刺杀明楼计划,收集日军第一无人区的详尽资料。”
“日军第一无人区?”明台疑惑,“什么地方?”
“铁矿。”郭骑云走进阳台,顺口答道,“黑铁矿。”
一个漂亮的开球。
阿诚边看着台面上的各色撞球,边道:“汪曼春正在积极侦破南云造子被刺一案和李秘书被害的突发案件,她已经并案处理了。梁仲春那里,我给了他一个价码,我想除了把我们情报组的三个人捞出来外,再多捞几个,这样不起眼还有掩护作用。”说完,伏在桌边,一个手推球杆撞击在台球上。
明楼站在另一边观看着台面上此时台球的布局,回应道:“劳工买卖只是一个烟幕弹,我们真正的目的是炸掉整个第一无人区。”
阿诚抬起头,诧异地问:“炸毁整个黑矿场?”
明楼点点头:“我们需要制订一个详细的行动计划,不能操之过急。特别是现在,我们干掉了南云造子,清除了叛徒,干了这么大一票,特高课和76号近期一定会有所动作,联手打击抵抗组织。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说完,打了一个低杆。
“大姐明天回上海。”阿诚沉思了一下,开口道。
“大姐这次苏州之行,一定别有收获。”
“嗯,大姐在老宅的库房里囤了些货。”
“知道什么货吗?”
“无缝钢管。”
“桂姨跟得紧吗?”
“大姐让桂姨住在厂子里,没让她去老宅。”
“大姐到底是个聪明人。”
阿诚笑笑。
“电令我们所有潜伏小组从即日即刻起,全部静默。”
阿诚惊诧:“明台的性子您叫他静默?”
“你不是说大姐明天回来吗?”
阿诚点头“啊”了一声。
“那就行了。”
“什么那就行了?”明楼的几句话倒把阿诚说迷糊了,“您什么意思啊?”
“你把港大退学的通知书送到大姐的房间去,还有我叫你造的那份‘明家小少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小报不仅要让大姐看到,也要让‘孤狼’看到。‘孤狼’看到,她主子也就看到了。”
“明白。不过,我们家小少爷也太委屈了。”
“周瑜打黄盖。”
“那无人区的行动……”
明楼沉着气:“暂缓。我们要打有准备的仗,这次炸毁日军的铁矿,一定要做到一石二鸟。”
一杆进洞,台球打得极其漂亮。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玻璃杯被砸得粉碎。明镜气急败坏地当着明台的面掼了一个茶杯,阿香吓得缩手缩脚地站在明镜旁边。桂姨站在楼梯边,也不敢轻举妄动,整个明公馆都被明镜的震怒给镇住了。
明镜看了那张明楼伪造的报纸和港大“退学通知书”, 气得手足冰凉,质问明台:“这是什么?说话!”
明台吞吞吐吐:“大姐,你别生气,我……”
“是不是真的?我问你话!是不是真的?”明台跪在了明镜面前,“你居然学会骗我了!你,你!你好啊你……”
明台低着头眼睛里蓄了泪,他不敢抬头更不敢注视明镜的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明镜因为一张报纸和一纸通告气得浑身发颤,这次他真的心虚了。
“你怎么对得起我!”
明楼和阿诚从外面走进来,明楼脱了外套,阿诚接过他的外套递给阿香,阿香缩手缩脚地从阿诚手上接了过来。
“你太让我失望了!”明镜越说心越寒。
阿香压着声音跟阿诚说:“小少爷被港大给开除了。”
“国家有难,我也不要你去保家卫国,我只求你读书上进,将来为国所用。你居然在学校里惹是生非,跟人打架,被开除学籍。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你进的港大啊!小小年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被这些桃色小报印到上面,明家有多光彩照人!亏得你大哥替你抄了这家报馆,截了这些脏东西下来!不然,我还有脸去人前站吗?”
明台心里觉得委屈,偷眼看了看明楼。明楼倒是一副“有话你直说”的样子。
“你看你大哥做什么?难不成还是你大哥胡编排的你!你有理,你就说话呀。”
明楼冷哼了一声。
明台哪里敢说话,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姐,这次他真的伤了她的心。明镜看到他自责的泪,知道这些都是实情,依着明台的性子,如不是实情,他早就嚷嚷开了,轮不到在自己面前流眼泪。明镜虽然心痛,却也痛恨他不争气。
明镜把那张报纸撕了个粉碎,照着明台砸过去。“你好大的胆子!”气得直拍案,直跺脚,眼泪都气得流下来了,“孽障!早知你如此自甘堕落,我何必费尽心思育你成材。”
这话里藏着明镜的委屈。
聪颖的明台听懂了姐姐话里的深意,越发难安,自愧自责,一句话都不敢辩诬。
明楼见明镜气撒的也差不多了,摸准了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姐姐别气了,震怒伤肝。明台还小,凡事都还来得及……”
话还没说完,明镜就将矛头指向了他:“我还没说你呢,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他被港大开除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知道。要不是港大把‘退学通知书’寄给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你别只顾着升官发财,你也顾顾家里!你看看家里都成什么样了!”
明楼知道明镜的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规规矩矩地点头称“是”。
“还有阿诚,成天穿得像个纨绔子弟,连明台也给带坏了,好好的一个孩子,学得骄奢淫逸,一个个穿得像什么样子?把外套给我脱了!”阿诚以为明镜说自己,吓得要脱外套,明镜吼了他一句,“没说你,我说明台!”
明台把外套脱下来,明镜生气地一把扯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气恼地摆到明楼面前:“你自己看,他现在都学会抽烟了!好的不学,学着吞云吐雾……还有舞票、马票。”
“那是电影票。”明楼纠正道。
“我会看!”明镜还要搜明台的口袋,为了不再被搜出其他东西,明楼一把先将外套拿了过来。但还是晚了,一个打火机已经被明镜握在了手里。
“姐……”明台紧张地喊道。
阿诚也跟着喊道:“大姐。”
明楼知道那打火机是微型照相机,他眼疾手快一把抓在手里:“大姐,大姐您别生气了,明台上学的事我来想办法,好吧?您上楼去好好歇歇,我这就替您好好教教他。读书这种事,您使力是没用的,得靠他自己努力。”
“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上楼。
桂姨本要跟明镜一起上去,却被明楼叫住:“桂姨,替我沏壶热茶来。”
桂姨应了声,赶忙去沏茶。
“阿香,去厨房给大小姐煮碗腊梅粥顺顺气,消消火。”明楼又对阿香说道。
阿香也应声向厨房走去。
明楼把明台的外套搁在茶几上,手里拿着“打火机”,打燃着火苗。
明台情知“在劫难逃”, 唯诺地叫了声:“大哥。”明楼连抬眼看他的工夫都省了,关掉打火机,简洁而有力地说了一个字:“打!”
明台连“装可怜”的机会都没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阿诚瞬间放倒在一条冰凉的长凳上。紧跟着,一根藤杖如雨点掉落,打在他的身上。
桂姨沏好热茶端给明楼,明楼正在打电话:“外间谣传我已被重庆政府制裁,中储券一度下滑,真是太可笑了。一个政府官员与流通货币共存亡,到底是喜还是忧呢?”
桂姨缓慢地斟着茶,竖耳听着明楼的话。
“你那里也要当心,收敛收敛,南云课长一死,日本人的眼睛不止盯着抗日分子,连我们这些忠心救国的也要鸡蛋里挑骨头。梁先生,生意要做得干净些,绝不能予人攻击的口实。”
电话里梁仲春说道:“属下明白。”
“明白的始终是明白的,偏偏有的人就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没学会走,就贪着要飞!”明楼喝了一句,“给我狠狠地打!小小年纪,甘心下流!”
明台承受着“家法”,被阿诚打得“鬼哭狼嚎”。
梁仲春接着电话,不提防明楼突然恶声恶气地这么一句话,顿时摸不着头脑,再仔细一听,电话里传出藤杖打人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明楼的声音:“不好意思梁先生,家里有点事。”
梁仲春问:“怎么了?”
“舍弟被港大开除了,都是家姐平日里给惯坏了。不求上进,成天花天酒地,金玉其外。”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先生也不要太动肝火。”
“混账东西!”明楼恨恨地扔下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梁仲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电话里只剩下一阵忙音,无辜道:“骂谁呢?活该被开除!”
“谁被开除了?”汪曼春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进来,梁仲春回头看着她:“汪处长,你不知道进门的时候要先敲门吗?”
汪曼春冷笑一声,把门关上:“我过来拿行动处有关梧桐路枪击事件的现场报告。”
梁仲春拿出一叠卷宗,“啪”地一声扔在桌面上。汪曼春拿起卷宗有点生气地翻着,梁仲春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阿香端着一碗腊梅粥走出厨房,看见明台被打,不能做什么,只好站在一边哭了起来,而桂姨则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观望着。
明楼愤愤道:“外面的刺客排着队来杀我,家里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明里暗里地跟我作对。都以为我瞎了!小的吃花酒,泡女人,在学校打架斗殴,居然还敢去开大姐的保险箱,吃了熊心豹胆了!还有买卖劳工的,生意都要做到日本军部去了,是不是都想看我怎么死啊!我警告你们,再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为,我整死他!”
这话说得全无风度大失水准,偏偏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明楼的愤怒,听懂了明楼的暗示和威胁。
原本已经停止的“家法”,偏偏又添了两杖,阿诚的态度似乎在对抗明楼不点名的指责。
“有人想看我怎么死,我偏就越活越滋润,我不做苟且偷生的人!别打错了算盘,吃着我明家的饭,替特高课做看门狗!我就纳闷了,我前脚要去开会,后脚就有人袭击我的车,别让我查出来是谁在吃里爬外。”明楼目光对着受罚的明台,可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我为汪主席鞠躬尽瘁,还轮不到特高课来指手画脚。”
桂姨在一边看着阿诚,阿诚黑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明台知道这顿打是打给人听、打给人看的,甚至是指桑骂槐。看着明楼和阿诚,明台愈想愈委屈,也不敢犟,只一味讨饶罢了。
“家法”终于停止。
明楼对桂姨、阿香冷着脸说:“不准给小少爷送餐,饿他一日,让他记住是吃谁家饭长大的!听见了吗?”
桂姨拉着阿香一起应着,看着明台挨打,阿香很是难过,咬着嘴唇不说话。桂姨望了望明楼又看了看阿诚,打个圆场:“先生,大小姐要喝腊梅粥,我和阿香先上去了。”
明楼点点头,桂姨赶紧拉着阿香上了楼。
明楼、阿诚看着桂姨离开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
汪曼春端坐在办公桌前,专注看着对面的梁仲春说:“梧桐路的搜捕,没有成效啊。”
梁仲春不紧不慢:“日本人不仅仅让我们在梧桐路察访,而是让我们在武康路、余庆路、衡山路、淮海路全面撒网,我们人手有限,像这种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有成效才怪。”
“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梁仲春神秘道:“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南云课长被刺的同时,日本陆军医院高级病区遭到刺客袭击,据说目标明确,大开杀戒,血流成河,日本人的血,日本军人的血。”
看着汪曼春脸色骤变,梁仲春明白了:“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南云课长一死,特高课好像不太重视汪处长了。我可不是故意刺激你,日本人看咱们还不像看条狗似的,咱们自己以后要团结。”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别再狗咬狗了。”
梁仲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秘密文件放到汪曼春面前,她认得这份文件,那是自己交给南云造子的一封信。她伸手要抢,梁仲春用手一挡:“同事之间也要有点风度,给点退路。我知道这是你写给南云课长的揭发信,揭发我走私烟土,公器私用,信是特高课的朋友卖给我的,我就不再拆看了。”说着掏出打火机,当着汪曼春的面把信烧了。
“南云造子的死,我们尽力就行了,别太尽心了。”
“你想告诉我,南云造子死了,我的靠山倒了,76号你说了算。”
“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要抓住了杀死南云造子的刺客,或许一切又不一样了。”
“可笑的想法。”
“并不都可笑。”
“我担心你一意孤行,到最后变成一个笑话。”
汪曼春一把将桌面上所有卷宗抓在手里,扬起卷宗说:“笑到最后才算赢。”转身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梁仲春的办公室。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阿诚把明台送回房间,安顿好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阿诚打开衣柜,从各式西服、中山装、燕尾服、各式衬衣里挑了一套灰色的西服,拎出来比了比,还是觉得新潮,又挂了回去。拿出一套灰色中山装,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用手一摸毛料呢子,自言自语道:“料子太贵了……”摇摇头脱下来挂回柜里,又挑了一套小西服,穿上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仪容。
一阵敲门声,阿诚以为是阿香,说了一声“进”之后,继续道:“阿香,你替我看看,哪套朴素点?”转过身,看到是桂姨不禁一愣,面色立刻冷了下来,又转回去背对着桂姨说道:“你不知道尊重别人的隐私吗?”
桂姨平静道:“我敲了门了。”
“我以为是……”
“阿香就可以靠近你,而我不行!”
这话让阿诚一震:“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有些弱了。
“你不知道背对着人讲话很不尊重人吗?何况,我还是你的长辈。”
阿诚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桂姨,把身子转过来,正对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今天先生的一顿邪火是冲你发的吗?”
“知道。”
“你一点也不惭愧吗?”
“惭愧?”阿诚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觉得惭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知欺愚,强欺弱,你的世界不也是实利主义的世界吗?我没说错吧?”
“你就是这样想我,你不能往好的方面想想。”
“你从前虐待过我,现在想救赎,这就是好的一方面。”
“你就这么想伤害我?我觉得你的怨恨和不知足跟我有关,我心很痛。我想跟你化解怨恨,真心地化解你的怨恨和愤怒。”
“有什么你想告诉我的吗?”
“我不想说过去。”
“我想听。比如,为什么到孤儿院去领养我?你那时候,才三十出头,精明,能干,漂亮,为什么不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终身伴侣,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而是选择一个人生活,领养一个孩子?为什么?”
“孩子,这故事,说起来挺悲惨的……”桂姨哽咽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残忍。”
阿诚转身对着镜子,用手撩拨了一下头发,口气轻蔑:“说来听听。”
桂姨顿了一会儿,缓缓讲道:“当年我从乡下到了上海,在明家帮佣,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商人。就像新生活开始了,一个单纯的女子,她爱慕虚荣,希图富贵,她没有问刘先生有没有家室就跟他走在了一起。因为,她相信,刘先生会给自己幸福。我们十分相爱……我以为,我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没过多久,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那个年月,姑娘家还没结婚就生下孩子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于是,刘先生告诉我,先回明家做佣工,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他告诉我,他跟院长嬷嬷讲好了,院长嬷嬷会很好地照顾我的孩子。他答应我,等他回老家安顿好了,就来接我们母子。于是,我又回到了明家帮佣,一干就是两年,没有等到他……两年了,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我彻底慌了神,我害怕他彻底抛弃了我们母子,我想到了你,孩子。”
桂姨脸色煞白,阿诚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到了我。”
桂姨点头:“对。”
“院长嬷嬷给了你那个两岁的孩子,就是我。你当年爱如珍宝,你觉得只要有孩子在你的手上,你的那个刘先生终会有一天来找你。你手艺很巧,明家很多的苏绣都出自你手,你在明家勤勉劳作,称得上是一个好母亲、好佣工。你时常买东西去孤儿院看嬷嬷,你一定抱着幻想和希望,打听那个男人有没有来找过孩子。我说得对吗?”
“对。”桂姨叹气道,“我每次问她,嬷嬷都支吾过去了。终于有一天,院长嬷嬷得了绝症,快死了,我拿了米和面粉去看望她,她良心有愧,就对我说了实话。”
阿诚猜出了答案:“我不是那个孩子。”
桂姨流着泪说:“对。”
阿诚沉默。
桂姨哭诉道:“院长嬷嬷告诉我,我的亲生骨肉早就被刘先生给抱走了,她给我的那个孩子,就是一个孤儿,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当初,她收了刘先生的钱,她欺骗了我。他们合起来骗我!把我骗得好苦,好惨!”
阿诚伸出手来握住了桂姨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我对不起你,孩子,我当时已经疯了,我彻底疯了。我是什么?我是一个生育工具,我是被人利用过后残忍抛弃的工具,姓刘的有家有室,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我连他真正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愚蠢,好糊涂!”桂姨越说越心痛。
“你把满腔愤怒都转向了我,一个孩子,你开始虐待我,我悲惨的童年就开始了。一个男人骗了你的感情,偷走了你的孩子,你就把无穷的怨恨施加在另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你好残忍。”
“我对不起你,阿诚,请你原谅我,原谅一个被怨恨逼疯了的女人。不要再把怨恨埋在心底,明家没有人对不起你,阿诚,别再做对不起先生和大小姐的事了。”
话讲到这里,阿诚想,终于切入正题了。
“我没有对不起明家,我只拿我应得的那一份。”阿诚说得理所当然。
“哪一份是你应得的?阿诚,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像妈妈这样被人利用了,再被人一脚踢开。先生今天指桑骂槐,你真的要当心了,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啊。”
阿诚欲言又止。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就是想让你放下怨恨,别再奢望不属于你的东西,金钱也好,女人也好,事业也好,总之一句话,不要跟先生争!”
“好的,我听您的。”阿诚坦然道。
桂姨感动地望着他:“阿诚。”她没想到阿诚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她以为永远听不到了,以为阿诚真的会听自己的话,毕竟她曾把他养大。
“谢谢您告诉我所有的一切,我会慢慢打开心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桂姨含泪点点头:“妈妈愿意等。”
阿诚刻意回避桂姨盈盈闪烁的泪光,此刻她心里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和阿诚终于走近了彼此,无论是敌是友,走得近,才能看得清。
明镜吃着早餐,眼睛时不时地扫一眼明台的位置,心里始终是不舒服的。明楼佯装看不见,自顾自地吃着早餐,阿诚也不发一言低头默默地吃着。
只喝了半碗粥,明镜就不再动筷,“再吃一点吧,大姐。”明楼关心道。
明镜摇头叹气:“我吃不下。”
明楼也停下筷子:“姐你别担心,明台上学的事,你让我慢慢想办法。”
“我真是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他是成心想气死我!”说着站起身,“我出门透透气。”
“姐……”
明楼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明镜截了话头:“我到苏太太家去,看看锦云。”
明楼点点头,继续吃饭。
明镜看了一眼阿诚,气闷道:“阿诚,我们明家是不是明天就要破产了?穿成这样!”说完,转身就走了。
阿诚放下筷子,心里有点委屈。
明楼看了一眼阿诚,阿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站起身悻悻道:“我这就去换。”
窗外阳光温煦,紫燕呢喃,阳光映照在明台的床头,悠然宁静。明台一双倦目注视着窗户,整个人窝在床上,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眷恋柔软的床被和枕头。
忽然,他听见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仔细辨听着,听出是明楼和阿诚的脚步声。
明台身体温热,实在没有力气应酬他们,静静地躺着,一脸赌气的不悦表情。
“明台。”明楼走进来。
明台身上正疼,也不睬他。
“明台,大哥来看看你……”明楼扯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还疼吗?”
明台生气道:“怎么不疼啊……”
“你不是想跟大哥谈吗?今天大哥陪你好好谈谈。”
明台赌着气:“你说谈就谈啊,明少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谈!”
明楼浅笑,喝了一声:“阿诚。”
明台条件反射地一骨碌就掀了被子站起来:“干吗呀?还没打够啊?”
明楼打量道:“腿脚挺利索的嘛。”
明台低头嘟囔了一句:“一朝被蛇咬。”
明楼听见了却没吱声,反倒是阿诚笑出声来。
“你认为你这顿打挨得很冤是吗?”明楼面色严肃,“自从我知道你进军统的第一天,我杀了‘疯子’的心都有!至于你……”明台心虚地看着他,“一顿打,便宜你了。”
明台不吭声。
“你不是一直想跟我谈吗?谈什么呢?你进军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先跟我谈一谈?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战火连绵的国家里,我们为什么坚持送你去读书?有没有想过大姐的一番苦心?有没有想过你一脚跨进军统的门槛就再也回不了头?”
明楼一连串的质问让明台无从回答,明台道:“我……当时没得选。”
明楼瞪视着他:“我知道你一旦落到疯子手上,就别无选择。可是,整个事件是你自己出风头争取来的。”
看着他诧异的表情,明楼继续道:“你以为你真的救了‘疯子’的命吗?他会蠢到让一个孩子来救自己的性命?你,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清楚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不是他绑架你,而是你强出头。”
“能不叫他疯子吗?”对于把自己的老师称为“疯子”这种说法,明台打心眼里不爱听。
明楼颇有点意外:“可见他教得好。你从心底就想跟他去,你一腔热血要保家卫国,王天风只是给你创造了一个极好的借口,你从心底认定他绑架你去了军校,从而从心底抹去对家庭的愧疚。我说的没错吧?”
明台低下头。
“没有良心的东西。”明楼训斥道,“你读了几本政治经济?你懂什么是济世救国?你读了几本侠客演义,就想学人做报国的侠士?你差得远呢。”
明台咬着嘴唇,多少有点不服气。
“自从‘毒蜂’带你走后,我整日整夜地担惊受怕。怕你就此像流星一样消逝了,我从未如此惧怕过。你军训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夜夜噩梦缠身,梦见你无数次被执行枪决,梦见你一个人在荒凉的孤冢里哭。”明楼的眼圈湿润。
明台被触动了。
“你回到上海听命于我的指挥,每一次叫你去出生入死,每一次下达危险指令,你以为我好过吗?我眼睁睁天天见你在悬崖上走钢丝,你一旦摔下去,你认为我能过自己这一关吗?大姐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做的哪一件事不伤她的心?”
明台被明楼的话刺到要害,心里难过起来。
“大姐要是知道她辛苦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寄予无限希望的孩子,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跑去做了军统特务,大姐会伤透了心。别说厌弃你,就是看都懒得看你!”
打蛇打七寸,提到明镜,明台终于忍不住哭了。他是不畏死的,但是如果明镜像这次一样,以后不疼自己了,真的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像被家庭抛弃了一样。
“大哥,你能原谅我吗?”
“只要你活着,我就原谅你。”
明台倏然抬起头。
明楼沉着气,语重心长:“将来的任务会一次比一次更艰巨,不夸张地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命悬一线,要保持绝对清醒,战斗会越来越黑暗、残酷、惨烈,我们随时随地都要准备……牺牲!”
这时,桂姨端着茶盘走了上来,走到明台房间门口被阿诚拦住,低声道:“大哥还在跟明台说话,稍候。”
桂姨点头,眼底的余光扫进房间里。
房间里,明楼端坐着,明台低头站着。“我只问你一句话,还想读书吗?”明楼的眼睛一直盯着明台,目光灼灼。
明台低着头,没吱声。
“我不打你,你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明台摇摇头以示回答。
“那就是不读了。”明楼微微叹气,他还是猜对了明台心思的,“你不读书了,想做什么呢?”
“我要学做生意。”
“做生意,固然好。可是,你会做生意吗?”
“不会就学啊。”
“做生意需要本钱,你有本钱吗?”
“我没本钱,所以打算找大哥要。”他不是“借”,他直接提出“要”,明楼不觉莞尔一笑。
“要多少?”
“大哥肯给多少?”明台抬起头,稚气和勇气混淆着,一副小开模样。
“你要真心肯做生意,大哥就把名下的一家面粉厂送给你,怎么样?不用你整天的上下跑银行、找融资伙伴。自己开工厂,做老板,有钱赚,有一定的流动资金。最重要的是,有买家。我可以为你提供很多供货单,你足不出户,就可以稳赚不赔。”
“买家都是什么人?”
“大哥肯送你一家工厂,你不关心工厂面积、机器、员工,你关心买家做什么?”
明台低着头:“我不跟日本人做生意。”
明楼一下黑了脸,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压抑。
桂姨示意阿诚进言,阿诚会意,果然进言道:“明台,大哥凡事都为你着想,你好好做,凭你的聪明才智,将来一定大有前途。”
“听见没?你别不知好歹。你好好做,自有你的好处,我还害你不成?”
“大哥一番苦心,你别再任性了。”阿诚不失时机的一句话,显然是在提示明台赶快给明楼表个态。
明台聪颖,依旧低着头,做出一副学生仔的乖乖模样:“大哥,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地跟着大姐和大哥学做生意。”
“好。”明楼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好好做,别再自以为是,胡作非为。”
桂姨一副欣慰的表情。
“大哥,桂姨给您泡了今年的新茶。”阿诚说完,示意桂姨把茶盘端了进去。
明楼接了桂姨给自己斟的茶,喝了一口,看到明台身体发虚,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放下茶杯关心问道:“昨日打得厉害吗?”
明台点点头。
“我看看。”
明台穿着睡衣睡裤,他轻轻卷起左边裤脚到膝盖。明楼看着腿上的淤青,有些心疼,对阿诚吩咐道:“阿诚,你给苏医生打个电话,叫他过来看看。”
“是,大哥。”阿诚应道。
“对了,家里好像还有两支磺胺,给他打一针,消炎退烧。”
阿诚点了点头。
“大哥,我饿。”明台委屈地说道。他的确是饿了,因为明楼的一句话,一整天没吃东西。
明楼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盛怒”之下,说了不准给他吃东西的话。不过,他没想到小厨房的佣人竟然贯彻得这样好,真的饿了明台两顿。
“桂姨,你不用在这伺候了,去给小少爷做几样可口的、清淡点的菜,熬点粥,给他端到房里来,还有,别让他吃辛辣的。”
桂姨应道:“好的,先生。我马上去。”
正转身准备走,明台叫嚷道:“我想吃炖乳鸽。”
明楼笑了笑:“好吧,叫桂姨单独给你做。不过今天不行,要退了烧才能吃。”
“小少爷,等你病好了,桂姨一准给你做。”桂姨也笑笑道,“那,先生,我这就去给小少爷做饭去了。”
明楼点点头。
阿诚站在门口,看着桂姨下楼,回头咳嗽了一声。
明楼面色一转:“南云造子之死给了特高课致命一击,敌人最近一定会进行全面反扑,你的战斗小组从即日即刻起,全组静默,直到敌人的‘大搜捕’结束。”
明台惊疑:“静默?”
“对,静默。”
“那第一无人区的调查呢?”
“你自己开动脑筋想办法,你必须像以前一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和你必须在工作上保持距离。这样做的唯一好处,就是我和你如有一人被捕,另一人还能自保。”
明台点头:“明白。”
“你不明白。”明楼意味深长,“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发现你在我的书房里窃取任何情报,你都有可能遭到逮捕。我们必须保持这样一种常态,尽力做好每一个细节,让谎言尽全力靠近真相。”
“是。”
“如果,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或者阿诚被捕,该怎么做,我想你知道。”
“是,长官。”
“这段时间,你好好在家养身体,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是。长官。”
“保持常态吧。”
明台道:“是,大哥。”
明楼从明台房间走出来时,看到明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大姐回来了。”明楼边下楼梯,边说道。
明镜“嗯”了一声,继续看报纸。
“见到锦云了?”
明镜仍旧不吭声。
明楼知道她惦记着明台,没心思跟自己闲聊。他知道,明镜作为这个家的大家长,自然会有些大家长的架子,不肯先俯就,索性自己做一回和事佬。他就势在明镜身边坐下来:“我今天跟明台谈过了,这孩子也就是读书读得心里闷,又恋家。他说他在港大想家想得厉害,每次跟大姐提,都被大姐给顶回去了,他心里蛮委屈的。”
明镜心里有些难过,嘴上却冷淡道:“是吗?”
“可不是。”明楼替明台说着好话,“他说他跟小明星一起鬼混,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快活,心里总惦记着姐姐。在学校里,也时常有人欺负他,他孤身在外,受了多少闲气,他也是报喜不报忧。”
此话一出,明镜心底转圜了不少。
“外面风声鹤唳,还有人骂他是胆小鬼,不敢上前线,躲在大学里贪生,骂他是亡国奴。他气得饭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还背着不让人知道他的苦。”
“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怕姐姐生气,说他不上进,甘心下流。大姐你昨儿到今儿都没理他,他现在懊悔得要死,说大姐不疼他了。下午又发烧,烧得糊里糊涂的,梦里叫大姐原谅他。我请苏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夜里凉了胃,受了风寒,加上腿上的伤,肺里的火,心有忧惧,一起发作,所以病来得猛了点,需要静养几日。苏医生还说……”明楼一转眼,明镜早没影了,幽幽地说了一句,“暴风雨就要来了,关紧门窗,注意保暖。”
深夜,明台烧得难受。
明镜坐在床边,叫桂姨从明台身子里抽出温度计来一看,三十九度,心里一急:“还这么高,不是打了针了吗?”
“大小姐别急,苏医生说要等一两个小时,出了汗就能退烧了。”
明镜看明台烧得双颊绯红,甚是心疼。
明台伸出滚烫的手拉住明镜的手,一时万种委屈涌上心头:“大姐,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荒唐了,大姐别不理我。”
明镜心里一酸,尽力克制着,说道:“你好好养病,姐姐疼你还来不及,不准低三下四地跟我讲话!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错就改。姐姐将来还指望着你呢。”
明台点点头。
“姐姐看看你的伤,严重不严重?”
明台摇头:“我没事。”
明镜揭开被褥来看看,心疼道:“阿诚下手太没轻重了!”可又碍着桂姨,不好再说。
桂姨脸也红了,低了头。
明镜一摸明台的被褥,潮湿一片。明镜对桂姨吩咐道:“他这烧大约有半日了,被褥都潮了,叫阿香拿床新的棉被,这床上的都拿去洗洗。还有煮点碎肉粥给他喝,把大的格子间腾出来,把明台的床搬过去,我和你都辛苦点,夜里方便照顾明台。”
“好的,大小姐,你放心好了。”
“姐,我要喝汤。”明台虚弱道。
“好的,好的,我马上叫桂姨给你煲汤。”
不一会儿,一家人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
明楼和阿诚站在走廊上,明楼看着格子间里灯火温暖,说:“这小家伙看似一池清水,波平纹静,其实,水深不可测。”
“我倒觉得明台骨子里就不想长大,喜欢做白日梦。”
明楼淡淡一笑:“他才不做梦呢,心里比谁都清醒。他在外面辣手神枪,独断专横,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在家里最小堪怜,让人不具防备之心。昨日还孤灯冷茶,今日就热炉暖汤。他啊,能用几句话拖你入瓮。”明楼话里,大有险些又被这“小鬼”骗了之意,“所谓伪装者,伪装到最后,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处是真情,哪一处是假意了。你以为他跟着王天风只学杀人放火吗?他也学幼稚,惯会借力打力。”
阿诚笑起来:“再怎么样,大哥也是占了上风。”
明楼心底虽想的是天下只有我算人,几时轮到他算我。口里却说:“是他甘拜了下风,你当他是善男信女?”
明楼和阿诚走进书房,阿诚带上门。
明楼问:“桂姨找你谈了吗?”
“谈了。”阿诚道,“你昨天的指桑骂槐非常有效,她觉得该出击了,我们谈了很久,主要是听她忏悔。”
“真实吗?”
“真实。”
“真实的谎言最能令人入瓮。”
“其实,坦白也不过是她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听起来,进展不错。”
“她希望我叫她妈妈。”
“她告诉你的?”
“听话听音。”
“她会失望吗?”
“或许,不会。”
“之后还会谈?”
“我想是的。”
“过两天安排一次跟76号高层的工作餐。”
“梁仲春?”
明楼一字一顿:“汪曼春!”
装修前卫的茶餐厅,客人不多,有些下午时光的娴静。明楼替汪曼春斟茶,汪曼春一身淑女装扮,似乎花了很多功夫在改变形象。但是,她并没有从明楼眼神里看到欣喜,明楼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神情,甚至有迟疑的目光。
“我们有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你不介意听到,我每天都在想你这句话吧。”
明楼笑笑:“不介意,于今强敌环伺,有一个替我着想的亲密战友时刻帮衬,再好不过了。”
汪曼春会意一笑,而后问道:“在忙什么?”
“明台被港大开除了,家姐冲我发邪火,这不忙着替明台办转学,学还没转成,我还得继续想办法。”
“你家的明少也的确该管教管教了。”
“你别提他,提起来我就头疼。外面的工作就够我累的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师哥,你别太担心,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当然。”
服务生走过来,有序地上着菜。
明楼举杯:“敬你。”
汪曼春举杯致谢。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送了一家面粉厂给明台。”明楼突然开口,将话锋一转。他凭空甩了这样一句话出来,倒让汪曼春一愣。
明楼继续用餐,似乎没有察觉到汪曼春脸上的惊讶和赞赏。
“一直以来,人都说你们明家规矩重,待庶子严苛,明家产业都在师哥的名下,明台是一个表面光鲜的白丁,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师哥的心肠远比你家明董事长好上一万倍。”
“明家的产业是家父一生的心血,家姐待明台严苛,原也因为不想让明家事业落入外人之手。明台虽是家姐一手带大,终究不是明家的骨血。我这次送他一家面粉厂,就是想让他以后能自食其力,在上海有安身立命之所,也堵住了外人悠悠之口。”
“我明白。”
“曼春,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有能力去建设新政府的新秩序,管理家族事业,却没有能力去解决家族间的仇恨,没有能力去改变我和你的命运。如果,我可以弥补……过去曾经有过的一段美好感情,我相信我会不遗余力地去争取。”
“我相信。”
明楼刻意轻描淡写道:“76号的掌门人更迭即将到来。”
汪曼春猛地抬头:“我有希望吗?”
明楼低头用餐也不看她:“特高课更愿意选梁先生,除非,你在短时期内建立奇功。”
“比如呢?”
明楼抬头凝视着汪曼春:“破获上海地下党,或者是消灭重庆政府的间谍站。”
“你会帮我吗?”
“当然,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帮你上位。”
汪曼春充满对明楼的感激:“师哥,有时候,我真的不清楚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真心实意地待我。”
明楼突然放低声音,表情神秘:“上次刺客刺杀我,误杀了南云课长一事,我听说好像跟‘孤狼’误传情报有关。”
汪曼春听到“孤狼”二字,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一怔,活像一个作弊的学生被老师当场逮到一样。
“这个‘孤狼’……”他左右看看,“从东北战场来,就在我的身边,南云造子在我身边安置了阿诚这个定时炸弹还不算,变了法地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结果呢?我之所以隐忍不发,不过是顾虑着新政府的建设和汪主席的救国大业。还有,据传特高课掌握了一条绝密消息,‘毒蜂’已经杀回上海,特高课有人跟梁仲春关系密切,很可能把这条线索卖给姓梁的。”
汪曼春点点头,表示同意明楼的分析。
“‘毒蜂’近期可能会有所行动,抓住‘毒蜂’,就能破获军统上海站。你知道,梁仲春私下和军统做物资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苦于没有证据指证,如果‘毒蜂’肯开口,所有被隐藏的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
“如果我抓住‘毒蜂’,他会开口吗?”
“一个能跟76号做毒品交易的人,你认为他会视死如归吗?”
汪曼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着汪曼春的笑容,明楼得意道:“这下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越来越有趣了?”
汪曼春浅笑点头,踏实了。
特务把一封密写文件交到汪曼春的手上,汪曼春挥手示意特务离开后用裁纸刀打开信。一张白纸,在药水的作用下慢慢显出字迹:“速调查明楼名下的面粉厂。孤狼。”
汪曼春把密写信撕得粉碎,直接扔在废纸篓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南云造子死了,你就不再是‘孤狼’,而是一只丧家犬。”
明台一身学生装扮,坐在门廊边擦着皮鞋,两三双皮鞋被他擦得雪亮。阿诚从里面出来,正准备出门。
明台献殷勤道:“阿诚哥,我帮你把皮鞋都擦了。”
阿诚不冷不热堵他一句:“你帮我擦鞋?你自己不穿吗?”
明台碰了一鼻子灰,一脸不高兴道:“我帮你和大哥擦的。”
“谢了。有空多养养身体,读书养气,你还怕别人不说闲话……”阿诚看着满地的鞋,还是领情地换了一双。
明台试探地问道:“阿诚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啊?”
“一个星期后。”
“能不能……”
“不能。”阿诚断喝住,出了门。
明台气得不轻,使性子地踩了一脚擦得锃亮的皮鞋,又觉得不妥,拿过来重新擦过。
明台插着手在露台上看着阿香浇花,一会儿,桂姨走过来告诉他说医生来了。明台从露台的门廊里出来,一抬头,看到是程锦云,平静的脸上浮现灿烂笑容。
程锦云穿了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很朴素、很精神地站在他面前,“怎么是你?”明台问。
程锦云笑着反问道:“我来不好吗?”
“自然是,好。”明台走近她,靠着她的肩膀说。
“据说你是留恋风月,所以,皮肉受了苦。”
“你也说是据说了,其实呢……”
程锦云凝视着他:“怎样?”
“我是想给自己放一个小长假。”
程锦云大方地微笑,转身打开随手带来的医药箱,拿出一管针剂来,明台慌不迭地说:“嗨,你来真的。”
程锦云一本正经地说:“这针很贵的,我跟你关系特殊,不收你钱。”
“不收针药钱?”
“不收打针的钱。”
“阿香,去给程小姐泡茶,这么没有眼力价儿。”明台有些尴尬,刻意赶走阿香。阿香搁下水壶冲明台做了个鬼脸,又对程锦云微笑着颔首,出了门。
“你想做什么?”
“你想我会做什么呢?”明台关上门。
程锦云做读小报状:“花花公子明少,纵情声色犬马……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你说的人不是我。”
“你是谁?”
“你喜欢谁?”
“义薄云天的明少,壮志凌云的明少,为国为民的明少。”
“是我。”
“怎么证明是你?”
“因为你爱上了我。”
“怎么证明我爱上了你?”
“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明台一步一步走到程锦云面前,脸贴得越来越近,直至他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我爱你……”这句话刚飞出来,明台倏地退了一步。只见程锦云手里的针已经被他攥在手里,明台很调皮地一笑,“我赌你,听了这话防御力降低,智商为零。”
程锦云输了一着,却不恼地走到门廊前,对着一簇簇怒放的鲜花,回眸一笑,说:“爱情原本也是一场博弈,不怕输,只怕你不赌。”
明台走过去,把针还给程锦云,说:“我跟你赌!”柔柔的眼波,暖暖的日光下,明台轻轻揽住她的腰,程锦云呼吸急促,面色绯红,两人依着门廊,深情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