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十五节
这双手一点不像男人的,倒像一个保养很好的少妇的玉手。手背上有一排浅浅的坑,白皙、柔软,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暖。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下,有一本厚厚的小说被这双温暖的手翻阅着,书名是《复活》,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小说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完,他根本无暇顾及这本名著。前些日子,他已经读到“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这一节,现在仍停留在这段文字,他的眼睛盯着女犯玛丝洛娃,脑子里却滚过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刚才看到的纸条。纸条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马上撤离,你已暴露。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像接力赛一样,他只是其中一棒,“暴露”就是掉棒,他连捡起来重新跑向终点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他这一环很容易掉棒,只是时间早了点,有点可惜。他设想的结局是,一直潜伏,永远没有暴露,这是最完美的。但想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他要冲破不计其数的重重险阻才能成功。不过,令他欣慰的是,终点马上到了,没有把这个任务护送到底固然可惜,但达到目的是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是枝节。
他是2月中旬接到这个任务的。
他没有想到毛人凤局长亲自来香港接见他,那个前额宽广、脸型方正的老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微微一惊,他意识到,这次任务非同小可。
会面地点在一家酒店的顶楼,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里,中间有一个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足有两米见方的棋盘。毛人凤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座,然后执红,炮二平五,来了个当头炮,不动声色地杀起棋来。
只有应战。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左象,象三进五。这种防御方式让毛人凤微微皱了皱眉,接着便不假思索大开杀戒,车马炮隆隆碾过河界,气势汹汹,想一口吃掉对方。他从容应付着,见招拆招,化解了对方几次轮番进攻。几分钟过后,棋盘上的棋子所剩无几,错落无序,有了一些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味道。
“春节前,”毛人凤直起腰,盯着他的眼睛说,“在浙江,我跟一个叫张幕的人下过一盘棋,下到最后也是这种残局,也是这种味道。我喜欢用下棋的方式说事,棋盘上的棋子最能说明问题。”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子。
“张幕是我棋子中的炮,”毛人凤继续说,“他首当其冲,杀出一条血路。而你呢……”
他抬起头望着毛人凤,发现他的眼里有了一些浑浊的泪水。
“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毛人凤抽了一下鼻子说道。
“小兵?”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局座眼里竟然是这样的小角色,但是局座亲自来香港召见他,又分明告诉他,他不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下棋你还没有入门,”毛人凤说,“你不了解兵。”
“嗯。”他承认自己对象棋不太在行,更不了解为什么局座要跟他下棋。现在他跟局座面对面厮杀,不管是身体,还是大脑,他都非常不自在。
“我的兵已经过河,它掩护着我的车、马、炮……”
他突然发现,毛人凤的兵已经到达象角附近。他以为一个小兵没有什么大作用,一会儿再收拾都来得及,他发现错了。
“你可以放心大胆吃掉我的兵,现在就吃。”毛人凤不动声色建议道。
他以为对方有什么陷阱,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危险。他最终看到,吃掉小兵是没有问题的,但对全局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小兵用假象迷惑了他,让他特别放心,殊不知,小兵掩护了真正的主力过河。他败局已定。
“这盘棋的战略意义希望你能懂。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如果需要,你这个小兵必须牺牲,你做好准备了吗?”毛人凤问。
“为党国效劳,敝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请局座不要怀疑我的忠心。”他站起身,啪的一声,脚后跟紧紧靠在了一起。
毛人凤点着头,泪水再一次涌上他的眼眶。当他把整个计划详详细细交代给眼前这个穿中式长褂的胖子后,他再一次感动了。胖子浑身哆嗦着,好像马上要捐躯似的,但眼睛里没有一丝惧怕。
毛人凤握着他的手,说:“党国会永远记住你的。祝你好运!”
他接受着毛人凤的祝福,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他犹疑着,不好开口。毛人凤看出他心里有话,问:“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我们会满足你,你的家眷我们也会妥善安排好的,放心,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不,不,不是这个,我相信党国一定会安排好我的家人,执行这个任务之前我要回家看看父母……”
“一定要去,必须去,”毛人凤说,“回去再孝敬他们一次,你老家在东北吧?”
“是的,在辽宁。”
毛人凤眉毛一扬,说:“我提醒你,辽西会战后,那里已经是共党天下,你怎么回去省亲?”
他微微一笑,说:“局座,您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一名共产党员。”
“哈哈,我差点忘了你那件漂亮的外衣。”
“局座,我想要说的是……”他又一次欲言又止,脑子飞速旋转着。
“嗯?说吧!”毛人凤用眼神鼓励他。
“作为一个小兵,为党国牺牲理所应当,在下披肝沥血、毫无怨言,我想知道的是,最终不需要牺牲的那个棋子是哪个?”
毛人凤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表情严肃起来,他用严厉的口吻说:“这是党国最高机密,你没有必要知道,也不需要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尽到自己的责任,你就是英雄,已经令国人钦佩不已,其他的,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到时候会通知你撤退的,但我提醒你,撤退意味着暴露,你的身后全是黑洞洞的枪口,你很可能无路可逃。你会畏惧吗?如果畏惧,可以选择拒绝。”
“不,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能做到。”他又是一个立正,背脊上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直通尾椎骨。
“如果你牺牲了,我是说如果,”毛人凤继续说,“请记住,你不是孤独的,包括我刚才说的张幕,还有其他你不知道的棋子,都跟你一样,为党国的大我而牺牲小我,这是党国奖励给你们的至高荣誉,”毛人凤把手臂往空中一挥,“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我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他低头看了一下棋盘,发现这是他见到的最大的棋盘。也许,局座就是想用这个棋盘来暗示他,这是一盘关系到党国命运的大棋。如果跟中共的这场战争注定要失败,那么能不能光复大陆,就看这盘棋怎么下了。他感到自己既神圣又伟大,他懂了这盘棋的分量。想到这里,他的眼角湿润了,向毛人凤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他合上书,不想再知道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结局,他被书中的爱情感动过,这就够了,至于他们俩最后到流放地后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想知道。爱过,这辈子就没有白来。就像聂赫留朵夫恋恋不舍玛丝洛娃一样,在离去的这个晚上,他也舍不得那个女孩。
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喜欢上这个个头儿不高的女孩。按说,旗袍的美是由个子决定的,身材高挑的女子穿旗袍最好看,能把旗袍的韵味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个女孩不信这个。她身材不高,却能溢出另一种迷人的味道来,尤其那身藕荷色高衩旗袍,穿在她身上更显玲珑娇小,凸凹有致。
从女孩对他闪闪躲躲的眼神来看,她读懂了他眼里的内容,只是因为矜持而选择退避。女孩子在这方面是缺乏勇气的,她们总是被动地接收着信号,而不会主动出击。他们在感情上避让着,在工作中却配合默契,这更证明了他们之间频率是一致的,前世修来的,好像天生的一对。无须多余的语言,他们就能体会到对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曾想,情感方面也这样默契就好了,可惜他没有等到默契来临的这一天。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这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遗憾。
到达咸田的这个晚上,他是有机会的,只是他没有抓住。晚饭后,安排好女孩的住处,他本打算从房间退出来,后来又想起什么,转身想告诉她,正好跟送他出门的她撞到一起,两个人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贴上去不是,躲又舍不得,非常尴尬。有一刹那,有种强烈的欲望抓住了他,他想伸出双臂一把抱住她,向她表白,他爱她,愿一辈子跟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女孩仿佛知道他的心,没有躲开,而是静静地等着,等他开口。不知怎么,跟局座下的那盘棋此时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泄了气,退了下来。他没有勇气正视那双渴望爱的眼睛,他不配这样的感情,害怕玷污了它。
虽然已经进入春季,咸田湾的气温仍然很低。夜晚阵阵海风袭来,有冬季还未离去的感觉。他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这是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他应该好好把握。他卸下弹夹,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子弹,然后把枪插在前腰皮带扣里。他捧起托尔斯泰那本小说,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油灯下,他想,那个女孩会接着阅读的,她也喜欢俄罗斯文学,也许看到这本书,她就会想起他,就当送给她的礼物吧。他叹了口气,确定已经准备妥当,便一口吹熄油灯,轻轻拉开房门,跨过了门槛。
夜那么明亮,月光洒在院子里,把整个院子都铺成了银色。他蹑手蹑脚来到女孩的房门外,轻轻扶着门框,想向里面的女孩述说什么,但终究浑身抽搐着,像谁给了他一刀似的疼痛,什么也说不出。
他转身离开了。
院子的大门很厚重,上面有一把大锁,用铁链条拴着。他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眼,“吧嗒”一声脆响,把他吓了一跳。他更加小心地退出锁链,悄悄地拉开了大门。卡车停在院子中央,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卧在那儿,像一个沉睡的庞然大物。他踮着脚尖,来到卡车前,伸手去拉驾驶室的门把手,突然有一个微小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他僵立在那里,手放在门把手上一动不动,耳朵支棱起来,极力分辨着刚才那声微小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比刚才开锁的声音小,但时间长,有点像机械零件摩擦的声音。他忽然明白了,有人打开了机枪保险。
他猛地转过身,发现一个黑影站在他身后10多米远的地方。
“我不敢确定,犹疑很久,不知道是你还是那个姑娘。”是王大霖的声音。
“然后呢?”他问。
“你现在已经告诉了我,”王大霖举起了驳壳枪,“你还需要告诉我的是,为什么?”
他好像没听懂王大霖的话,歪着头,想再听一遍。
“你潜伏这么深,距离教授这么近,如果你要下手,我们一点防备都没有,我们没有一点胜机。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处心积虑派出张幕,在教授家埋伏女佣,误杀涂哲,还杀害了我们的特工许才谦、乔大柱,并两次用火力强攻。你们还杀死好几个无辜的人,并在粤北山区拦截我们,可谓损兵折将,吃了大亏。我不明白的是,折腾这么长时间,花费这么大精力,为什么你这颗最有用的炸弹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爆炸而选择逃离。你一个人的力量比梁君带领的那支突击队强大多了,这就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他听明白了,但心里跟王大霖一样不明白。这个问题也是今年2月他向毛人凤提出的疑问,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局座明确地告诉他,党国不需要他爆炸,只需要他在最后时刻消失,甚至牺牲。他无法回答王大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唯一能回答的就是告诉王大霖,他的子弹也已经上膛。他知道,他这个小兵是该跟棋盘说再见的时候了。2月份,那盘棋就已经安排好他的命运,他无法选择,更不可能投降。
“无可奉告。”他答道。
王大霖哼了一声,继续问:“晚饭后我听教授说了一些事,也许那就是杨树状临牺牲前想要告诉我的。我猜,你就是蜜蜂吧?”
他嘴角撇着,诡异地笑了笑,说:“也许吧!”他没等王大霖再问什么,便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砰!”他感觉枪声很远,不像射向他,而是射向天空的什么地方。他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一扭,汽车“吭吭吭”地发动了。他感觉哪里透风似的,整个脑袋凉飕飕的,他摸了一把下巴,什么也没摸着。他顿时反应过来,他的下巴已经被子弹打掉了。与此同时,他看见一片红色,红色里有那盘棋,正在向他招手。他一轰油门,车头便吼叫着向大门外冲去。他抓紧方向盘,踩死油门,大声吼叫着向前开去。挡风玻璃上溅了很多鲜血,是从他口腔喷射出来的,他顾不得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他很快发现,卡车不对劲,根本不听使唤,尽管他抓紧方向盘,但整个车身严重偏离轨道,他想纠正方向,但卡车迎面撞到一棵大树上。哐啷一声,引擎盖掀了起来,砸在挡风玻璃上。他的胸口重重地撞到方向盘,他清楚地听到胸骨和锁骨断裂的声音,特别清脆,悦耳。他终于反应过来,是轮胎的原因,他们早已经把轮胎的气放光了,他根本无法把这辆卡车开走。
他一脚踹开车门,捂着自己的胸口,踉踉跄跄端着枪冲了出去。他看见有几个人影猫着腰从大门那边追了过来。砰!砰!砰!他能听见自己的身体被子弹穿透的响声,不好听,很沉闷,像打在一堆棉花上……
张幕睡在床上,总觉得屋子外面有动静,像人,或者动物,踩着树叶在小心翼翼走动。
白天,他和王锤去毕打街扑了个空,没有见到童笙。张幕感觉脚越来越疼,他去了一家医院,重新包扎了伤口。伤口发出一股摧毁人类嗅觉的臭味,这让他想起那个老头,他准备去“盛华佗”药店,把那个干巴老头干掉。他把王锤打发回了家,便一瘸一拐朝“盛华佗”药店方向走去,边走边念叨,希望那个老头还在,别像童笙一样让他失望。
“盛华佗”药店那个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摇头晃脑哼着什么,发现张幕走了进来,脸色顿时变了,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个人不是往常欺负过的那些角色,他眼睛里的光可以杀人。
“我重新给你包……”他谄笑着,恨不得跪下舔张幕的脚趾。
没等老头把话说完,张幕一个箭步,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干巴老头的脖子细得让张幕舍不得用劲,握在手里跟柔软的泥巴一样,稍不注意稀泥就能从手缝溢出来。老头的眼珠一下子鼓了出来,他结结巴巴说:“听……听……我解释……解释……”
“你解释个屁!”张幕爆着粗口,用枪管紧紧抵住老头的额头,“说,那瓶笑气放在哪儿了?”
“听……我……解……解释……”老头的脸几乎变成茄子色。
张幕觉得很好玩,手稍一用劲,老头的脸就变成茄子,一松劲,又变回红润的颜色,于是一紧一松,一紧一松,看老头脸色变来变去。“说,笑气在哪儿?”他边问边松,好让老头有空隙说话。
“啊……要笑气干什么?”老头的气终于顺了出来。
“嘿嘿,”张幕冷笑着,“我想看着你笑死,可以吗?”
“可以。”老头出乎意料地说道,“但笑是笑不死的,只能用枪打死。”
老头出乎意料地无所畏惧,这让张幕很好奇,他用枪管顶了顶老头,问:“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这么坏呢?我没给你钱吗?为什么用带病菌的纱布给我包扎,还用笑气麻醉我,你安的什么心呢?你是不是觉得玩弄患者是个很有意思的事呢?你这个败坏医德的混蛋,一枪毙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非要试试笑气,要亲眼看看一个人能不能笑死,我有这个兴趣,也有这个时间。你不是想玩我吗?我现在反过来想玩玩你,可以吗?可以吗?”
张幕连问了两个“可以吗”,口气中带着愤怒与调谑。
“可以,可以,”老头也连连回答,“你要是耐下心来听我说几句,你就没心思看我笑死了。”
“什么意思?”张幕松开手腕问。
“你的性格和说话的语气让人非常讨厌,居高临下,好像人家必须屈从你一样……”
张幕扬起眉毛,“是吗?”
“……这让我产生想搞搞你的念头。不光是我,只要能搞到你,人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报复心。报复是什么?报复就是仇恨,你让我仇恨你,那我必须用仇恨报答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好好待人,人家也不会好好待你,甚至会致你于死命。你应该好好学学这方面的知识,免得以后吃大亏。”
老头像个道德学家一样滔滔不绝,张幕越听越不耐烦。他摆着手说:“没觉得我的语气有什么不对,我倒觉得你这个干巴老头天生猥琐,以害人为乐趣。这个世界,你这样的混蛋到底有多少?你统计过没有?你奶奶的,还好好待人呢,你看你那长相,我……”张幕咬着牙,用枪管又一次顶了顶老头的额头。他想,再用一点劲,枪管就能从额头穿进去,他要好好在里面搅和搅和,搅乱他的脑浆。
“我告诉你在哪里受伤,你准备找那地方替我报仇吗?我是医生,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可以吗?”老头模仿着张幕的口音,惟妙惟肖。他突然“啪”地一拍柜台,提高嗓门吼道,“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张幕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到,老头是在模仿自己。他恼羞成怒,又一次掐住老头的脖子,厉声问:“少废话,你以为自己在演话剧吗?快点把笑气拿出来!”
老头伸手,拉开柜台下面的抽屉,拿出那只褐色的玻璃瓶。
“拧开!”张幕命令道。
老头平静地说:“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干,因为我对你这么干以后,马上后悔了,因为……”老头停顿了一下,“我认出了你。”
张幕的嗓子有点干,想咽一点口水润润喉咙。他大惑不解地问老头:“你认出了我?你认出了我?胡说八道,你老眼昏花,认错人了,我这辈子跟药店没有任何联系,何况这是在香港。拧开!少废话!”
老头接下来的话让张幕的血液几乎凝固,“张幕,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教师,国防部保密局少校。我说的没错吧?”
张幕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嘿嘿嘿,”老头笑了,“这里是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第二办事处,我姓娄,娄盛行,香港站第一情报编审。”
张幕将信将疑,他的枪管一直没有离开老头的额头,他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站长那里有你的照片。”
“你指的是李惟棉站长吗?”
“是的。”
“我认识他,你骗不了我,他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人呢?”
“你后脚进,他前脚走。”
“去哪儿了?”
“弥敦道,那儿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
张幕一惊,问:“谁跟谁枪战?”
“国民党和共产党。”
“啊?!在弥敦道那儿?”张幕眼前顿时浮现出弥敦道那棵紫荆花树,它的两根枝干伸向天空,像一个张开胳膊的巨人。看来他的判断没错,那三个男人就是共产党,而且,据他推断,那里有一个共党特工秘密联络点。
“一个表面做药材生意的铺子,童教授夫妇,以及共产党从北方派来的一支特遣队都藏在那儿,我们的人已经把那所房子包围。这次,不可能像上次在教授家别墅那样让他们从地道溜了。”
老头说话越来越靠谱,他把枪从娄盛行的额头上移开,那里有个红点,枪管厾的。
“对不起,一场误会。”张幕一脸歉意地说。
娄盛行摸了摸额头,说:“说道歉的该是我,脚还疼吗?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别客气,我刚才到一家医院处理过了。”张幕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问,“你刚才说我们的人已经把那家药铺包围,是李站长带队吗?”
“不,是梁君,你应该认识,老军统的人。”娄盛行说,“怎么?看你的表情,你也想去凑个热闹。”
这老头很会察言观色,反应敏锐快速,不愧是情报编审,张幕在椅子上坐下,又倏地站起来,说:“我想否认,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它想站起来,立刻加入到战斗中去。”
“我奉劝你别去,”娄盛行说,“战斗马上就要结束,共产党将把教授带走,你去了也没用。”
“你怎么能肯定共产党将会把教授带走?”
“跟你说多了你未必懂,再说……”娄盛行突然停下来。
“再说什么?”张幕问。
“算了,我保持缄默,有人专门负责这事,不归我管,我不能多嘴,我的任务是把收集来的情报加以分析,去伪存真,然后报告给局里,而不是你该不该去弥敦道。”
张幕一听情报分析,火就来了,他说:“我问你,是谁提供给我‘涂哲是共党特工’这份情报的?这份情报在递交之前你加以分析没有?”
“那是个意外,”娄盛行不以为然地说,“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废物。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单单为我们这样优秀的人提供生存空间,也为废物提供土壤,他们在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淖自得其乐,唯一的麻烦就是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比如他们提供自以为是的情报,导致我们优秀的情报员命丧黄泉。”
张幕的火更大了,他用手指着娄盛行,说:“看你轻描淡写的,涂哲的死在你们眼里如此轻若鸿毛,好像只是两个废物的失误。既然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饭桶,那你们还用他们干什么?你们香港站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都是粪便吗?”
娄盛行冷冷地说:“人是你杀的,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自责、内疚、悔恨也许会纠缠你一辈子,一种很恶心的感觉,就像一把鼻涕,黏在手上,很难甩掉。”
“你……你……说谁杀的?”张幕忍着愤怒问。
“你,是你杀了涂哲。不对吗?”娄盛行提高嗓门,眉毛扬起来,形成一个倒三角,看上去面目可憎。
“简直荒诞透顶,是党勋琦杀的,我亲眼所见。”张幕咬紧腮帮子说。
“这个不依你单方面怎么说,有人已经把报告提交上来了,”娄盛行拉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戴上老花镜,“我连夜看了一下,分析出这样一个结论,涂哲很可能死于你的毒药,而且……”
“怎么可能……”张幕立即打断他。
“听我说完,”娄盛行扬起手,“而且,我还怀疑,党勋琦的失踪也跟你有关。”
张幕的大脑轰地一下,像瞬间装满滚烫的血液,又瞬间流失一样。他应该想到有人做这种报告,保密局失踪一个人不可能不闻不问,只是他没有料到,依照报告分析出的结论明确指向他。
张幕笑了,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做报告的人也是个废物。”
“也许。”娄盛行不动声色地答道。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的是什么吗?”张幕站起身,走近娄盛行,“我现在想说的是,把这份报告扼杀于摇篮……”话说到一半,他发现娄盛行手里有把锃亮的手枪,枪口正对着他。
“继续说!”娄盛行口气严厉起来。
“……是不可能的,”张幕艰难地接着上句,“每个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它不是孤单地存在于世界,而是依照唯物主义理论……这个,这个,睚眦必报。我理解,明白……每份报告都有它的道理……”他语无伦次,向后退着,“战斗还在弥敦道进行,我必须去看看,否则我会悔恨终生。起码我要看一眼教授,他是我的恩师,我非常想念他……”他走到门口,用手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好了,娄盛行,你可以把枪放下了,这么远的距离你根本无法射杀我,你没那个枪法。我看见你的手腕一直在颤抖,你根本没练习过怎么端枪。”说着,张幕从腰里拿出一颗手榴弹,往门框上一磕,一扬手,把冒着烟的手榴弹丢到了柜台后面。他迅速走到门外,躲在门侧,药店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浓烟从大门窜了出来。他捂着鼻子,冲进药店,见娄盛行一身鲜血躺在柜台后面。他找到那摞报告,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揣进上衣内袋。
他刚想离开,突然发现娄盛行的胳膊动了一下,他还没被炸死,嗓子还嘶嘶冒着气。
他蹲下,问娄盛行:“疼吗?”
他拧开那瓶褐色的瓶子,瓶子口对准娄盛行的鼻孔,手掌一用力,狠狠地插了进去……
“嚓,嚓——”外面还是有动静。
搬到奇力山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听到过这种奇怪的声音。张幕不敢开灯,摸着黑,看了看夜光手表,刚刚凌晨3点。他悄悄穿上衣服,下床,握着那把暗蓝色的m1932向门口移去。他斜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好像动静没有了,但是有另外一种声音替代了它。他听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把耳朵又贴近一些,不能再近了,耳朵已被压扁,冰冷的门板把耳朵上的脆骨硌得生疼。一分钟过后,他终于听清楚了,是喘息声。
他浑身一激灵,向后退了两步,低声问:“谁?”
没人回答。
“再不言声我开枪了!”张幕边说边端起驳壳枪。
“开门吧!”那人的嗓音低沉、浑厚,像电台里的声音,非常好听,“国民党保密局少校娄并行,特地前来传达毛人凤局长指令。”
“娄……”这个姓让张幕的嗓子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打起嗝来,“娄……咯……”他知道,姓娄的那个干巴老头的亲戚找他算账来了。“不是我干的,”张幕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事推得一干二净,是做特工的基本功,然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是的,我去晚了一步,没看到当时的情况,我只跟丢你10分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张幕开始结结巴巴,“你……你跟踪我?”
“对,从你进入香港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跟踪你,不是我对你有兴趣,而是执行任务,一个特殊的任务。”
“跟踪我干什么?”
“掌握你的动态,随时向上级汇报,我将向你传达局座的指示,我的任务就算彻底结束了,然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
张幕走近大门,顺着门缝向外看去,见一个黑影堵在门前。他轻轻说:“你把手举起来,别轻举妄动,子弹会走火的。”
那人乖乖地举起双手。
张幕用枪抵住门,轻轻拔掉门闩,猛地把门拉开。由于没开灯,看不清那人的脸,银色的月光把那人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朦胧,像梦中的人物。
“慢慢进来!”张幕用枪指着那人,“再说一遍,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的手指有点发抖,它很想扣动扳机呢!”
那人胸有成竹地走了进来,好像知道张幕压根儿不会开枪似的,他举着双手,说:“把灯打开!”
张幕向后退着,说:“会的,你不说我也会开,我还想看看跟踪我的人是什么样子呢!”
张幕退着,摸到灯绳一拉,电灯“啪”地亮了,张幕听到自己的嗓子咕噜一声,那人的长相把他吓了一跳。这人额头、下巴、鼻梁、耳朵、眼角上都是一道一道横七竖八的伤疤,有宽有窄,特别可怖,他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的代号是……”那人停顿了两秒,“八十刀。”
“八十刀?!”张幕全身一颤。
“对,我全身上下不多不少,一共有八十处刀伤,可谓刀痕累累。哈哈,你可以忘掉我的大名娄并行,但你永远忘不了八十刀。”
张幕拿枪的手更加颤抖。早在军统时期这个名字便如雷贯耳,八十刀,原军统惩戒处的打手,专门制裁违反组织纪律的军统人员,手法歹毒,杀人不眨眼,关进小号受尽非人折磨,或死于他刀下的特工不计其数。在军统内部,闻八十刀色变。
“你怎么找到……找到奇力山来了?”张幕战战兢兢问。
“我可以把手放下吗?”八十刀笑吟吟地问,脸上的刀伤绽开了,像朵朵鲜花。
“可以。”张幕答道,躲避着八十刀的眼神,那眼神里全是刀,锋利无比。如果这人真是八十刀,可以确定他是自己人,而不是共产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是不是因为涂哲,保密局专门派人来制裁自己呢?想到这儿,张幕端枪的手又一次昂立起来,尽管还是抑制不住颤抖,但只要枪口对着八十刀,就会安全很多,他相信,子弹比刀快。
八十刀从口袋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浓烟,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像没听懂,我再说一遍,从你进入香港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跟踪你,对你的行踪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你什么时候拉屎我都知道。”
“我有点不太相信,不相信……”张幕嘴上喃喃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八十刀为什么来找他,越想背脊越冷。
“先住在老印刷厂旧公寓,去了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见涂哲,然后搬到渣甸山一栋别墅,从柯士甸道背回来一个叫马修的神父。为了躲避童笙,你又搬到奇力山卢瘦居这里,去威灵顿街找了你的旧情人杨桃,我说的这些有哪些不对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麦哲伦西餐厅邀请杨桃和她丈夫李雨喝咖啡的时候,我去杨桃的云吞店吃了一碗云吞,味道真的不错。从麦哲伦西餐厅出来后,你去了毕打街,可惜没有赶上那场激烈的枪战。第二天早上,你进入别墅,救走林曼,毒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共党特工,在书房你发现了地道,然后顺着地道去了弥敦道,你扶墙大笑,跟丢三个共党。当然,这主要归功于‘盛华佗’药店,我父亲给你下了药,他不想让你发现弥敦道那个共党联络点,害怕你坏了大事……”
“什么?”张幕目瞪口呆,“药店的那个老头是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要我发现共党联络点?难道你和你父亲都是潜伏在保密局的共党?”
张幕喀啦一声打开保险,杀心顿起。
“我奉劝你,情绪不要那么激动,”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冷静地说,“也不要轻易下判断,保密局里没有那么多共党。我全家十多口死在共党枪下,我八十刀会是潜伏的共党?了解一个人首先要了解历史,一个人信仰什么,忠诚于谁,一定会有历史渊源可以追溯的。共产党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觉得除了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不太靠谱外,这句话倒蛮有道理的。”
“那你父亲为什么不想让我发现共党联络点?害怕我坏什么大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张幕质问道。
“他安的什么心,正是今天我想要向你展示的。”八十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展开后递给了张幕。张幕接过一看,是毛局长的手迹,上面命令他无条件听从娄并行指令,并代表国防部保密局衷心感谢张幕在这次行动中所做的贡献。后面是一大段“党国不会忘记你”之类的鼓励语,张幕没有再看下去。
“你带来的指令是……”张幕问。
“退出!”八十刀答道。
“退出?什么意思?”
“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你的任务也已经圆满完成,所以你必须退出。”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
“我实在有点不明白,”张幕大惑不解,“到现在为止,我就见过教授一面,而且教授还在共党手里,这次行动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是刚刚开始。”
“你说的没错,是刚刚开始,但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请你把话说明白点,行不行?是我理解有误,还是你交代不清,我怎么听不懂呢?”张幕提高了嗓门。
“我再次奉劝你,不要那么激动,”八十刀把烟蒂丢在地下,用脚碾了碾,“有些事,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懂吗?也就是说,你只能看到表面,也只允许你看到表面,里面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上级长官的事,跟我俩都没有关系。我跟踪你这么久,唯一的任务就是今天出现在你面前,拿出局座的手谕,命令你退出。”
“局座的手谕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张幕问。
“今年1月。”
“也就是说,在我接受任务的同时,局座已经安排让我退出了?”
“你越来越聪明。据说当时你跟局座下了一盘棋,是吧?”
“是。”
“那盘棋只是表象,你不是棋手,下棋的人是局座,和一个更高层的人,也许是党的最高领导人,是他们在演绎那盘棋,你只是其中一颗棋子而已。当一颗棋子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时,它不是被对手吃掉,就是被棋手丢弃,最好的方式就是退出,至少能捡到一条命。”
张幕听得云里雾里,他扬着枪,大声问:“就算我是一颗棋子,我能选择退出吗?”
“作为棋子,你当然不能,所以上级才派我来,把你这颗棋子拈起来,强行把你从棋盘上拽下来。”
张幕睁大眼睛,脑子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
“你的表情让我想起我死去的儿子,”八十刀笑着说,“他在幼稚园的时候经常展示这种表情,对新鲜事物迷惑不解是孩子的天分,他眨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严肃地发问,经常引来我没有答案的大笑。好啦,我现在有答案了,我来告诉你吧,”八十刀表情严肃地盯着张幕,“你的任务就是做出一种姿态,放出烟雾,让共党强烈地感受到,国民党组织了大批人马全力以赴跟他们抢夺教授,包括去粤北山区阻击共党特遣队,包括梁君带领保密局突击队攻打教授别墅以及弥敦道那家药铺,统统都是假象。”
“假象?”张幕的嘴越张越大。
“是的,是假象,有些事情是需要用假象来迷惑对手的,下棋的时候不是经常使用这样的招式吗?你肯定想问,布这么大的局,代价是不是太高了?是很高,不过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保密局已经决定,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同志都将被追认为党国的烈士,包括被你毒杀的涂哲……”
“那不是我……”
“闭嘴!你只需要听,而不是问,更不是辩白,”八十刀伸出手掌,制止了张幕,“你给局座打电话,说涂哲是党勋琦毒死的,你觉得这样说有用吗?要是有用你就可以当局长了。局座不是傻子,他的情报网四通八达,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但知道你毒杀涂哲,还知道你蒸发党勋琦。”
张幕惊得倒退了几步。
“令人欣慰的是,毒杀涂哲歪打正着,恰恰像个听上去相当不错的插曲。在这首悠扬而惨烈的插曲中,你演得不错,效果非常明显,起码看上去水越搅越混,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放心,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保密局不会追究你毒杀涂哲蒸发党勋琦的责任,我刚才说过,任何参与这次行动牺牲的同志,都会被追认为烈士,党国会永远缅怀他们。”
“听上去像个童话。”
“我没跟你开玩笑,保密局无戏言,我是代表保密局来的,而不是八十刀。”
“你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问问你,布置假象的目的是什么呢?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张幕饶有兴趣地问。
“首先你应该知道,童教授的身份是相当敏感的,国共双方之前都没有动他,就是在观察他的思想动态。战事已到尾声,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少,而共党正在扩大他们的战果,在形势越来越明朗的时候,就必须让教授做出抉择了。此时,如果我们不去抢夺教授,共党肯定会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保密局的本事天下皆知,共党知道教授,我们肯定知道。教授就是一块金子,是国防建设必需的人才,如果我们不去争夺,一定是非常蹊跷的事情。所以,保密局派出你,以及诸多配角来共同演绎争夺教授的假象。”
“我还是不明白,保密局费了这么大劲搞什么假象,直接把教授抢来,这样效果不更好吗?为什么做给共党看?”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你不是棋手,而是棋子的原因。我可以给你讲述一下其中的道理:经过几番绞杀,按照我们的计划,共产党最终取得胜利,对吧?那么,胜利者是最容易骄傲的,他们会丧失应有的警惕,会麻痹大意。一盘棋的赢者往往如此,在对方绷紧神经的时候,牺牲冲在前面的战士,保护着杀到老将身边的那颗棋,然后给对手致命一击。如果像你刚才所说,我们直接把教授抢来,你知道结果是什么?教授就会变成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他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他在德国实验室所获得的一切都将陪伴他到坟墓。只有把他送到共党那边,他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他会把他掌握的所有东西毫不保留地奉献给共党。”
“然后呢?”张幕问。
“然后就没你的事了,你见过的听过的所有人都没事了,都必须退出。我们要的是教授把他脑子里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拿出来,至于那东西最终归谁,就很难说了。这就是这盘棋的真正含义。我想你不是傻子,应该懂了。”
“哦,我明白,我全明白,我彻底明白了,”张幕胸中的火马上就要爆发,“我和无数同志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颗颗烟雾弹,做出轰轰烈烈要爆炸的样子,扰乱共党视线,其实我们是在掩护一颗更大的棋子……”
“打住!不要说下去了!请不要乱做推断,有些事你明白就好,不明白更好,这不关我们的事,我现在的任务是命令你退出……”
这就是药店那个干巴老头说的“有人专门负责这事”,原来就是他儿子负责,这父子俩让张幕恶心。他抖着身子,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想抑制胸中的怒火,但是没有效果,他感觉自己被保密局出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浸满他的血液,他用枪指着八十刀,愤愤地说:“你奶奶的,闹了半天,我在保密局那些当官的眼里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废弃的棋子,想派出就派出,想撤退就撤退。这么一盘事关中国命运的棋,只瞒着我一个人,局座知道,你知道,你那卖药的干巴父亲也知道,唯有我和一帮冲在最前面的人傻乎乎地蒙在鼓里。”
“别激动,别激动!”八十刀挥着手。
“我不是激动,是愤怒。我来到救命恩人那里,昧着良心欺骗他,我冒充共产党,做出一副向往北方的模样,还欺骗一直爱着我的女人,颠倒黑白,想起来就恶心。我还误杀自己的同志涂哲,蒸发党勋琦,瞧瞧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啊?我下半辈子就在自我谴责中度过吗?就像你那个干巴老头说的,像一把鼻涕,黏住我下半辈子,甩都甩不掉。”
“嘿嘿,你还蒸发了名单上好几个无辜的人……”八十刀不怀好意地提醒他。
张幕一愣,问:“什么无辜的人?那是童教授提供给我的准备北逃的名单,他们是共产主义分子。”
“哈哈,你觉得马修神父像吗?还有你那肥得变形的旧恋人杨桃,她和丈夫整天捏着云吞,这跟共产主义理想有联系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就是一群蠢猪,你浪费了多少从英伦兄弟火柴厂购买的化学原料啊!告诉你吧,名单被人换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神神秘秘,搞得像科学实验似的,名单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向往北方的共产主义者,而是李颖最痛恨的人,她借用你的手杀了他们,是她在教授家把本来要交给你的名单给换了,懂了吧?要骂你骂李颖吧,她因公假私,依正行邪,只是不知道她在阴间能不能听到你滔滔不绝的骂声。”
张幕的脑子被搅成一锅黏稠的粥,他暴跳如雷,指着八十刀,大骂:“你们才是一群蠢猪,我算看出来了,你代表的不是保密局,也不是局座,而是香港站。你们香港站的人从一开始就想跟我争夺胜利果实,你们不怀好心,贬低我的功劳,以排挤我为目的,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死了那条心吧!你知道局座是怎么交代我的?局座说,他是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都对我无效。”
“我申明一下,我不是香港站的,我也没说香港站命令你,你好好看看刚才那张纸,上面是局座的签字盖章,那是局座的命令。”
张幕早就看清楚是局座的亲笔签字,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搞得有点糊涂,不知道该如何判断真假。他嗷嗷叫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往下扯,好像这样才能清醒。他很想有个人告诉他,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八十刀又拿起那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把烟盒递给张幕,说:“我早说过别激动,我们都是棋子,都不是下棋的人,你生气有用吗?来来,抽根烟消消火!”
张幕被气愤冲昏了头脑,精神有些恍惚。他看到香烟,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香烟盒“嚓”地射出一根10公分长的银针,不偏不倚正中他拿枪的手腕,他“呀”的一声,枪应声落地。他正在纳闷自己的手腕怎么会扎进一根银针,另一个手腕上也被一根银针射中了。他的两只手臂顿时麻酥酥的,好像正在失去知觉。他看到八十刀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一个硕大的鞋底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好踢在他脸上。他仰面倒下去,两只手臂被八十刀死死压在了地下。八十刀扬起烟盒,狠狠地把手腕上的两根银针砸进了地面。八十刀从口袋里又拿出两根银针,顺着他的锁骨砸了下去。
“啊……”张幕惨叫起来,肚子向上挺着,两条腿乱踢乱踹,他从没尝过这样疼的感觉,好像活活把他的锁骨剔出来似的,他几乎昏厥过去。这时,八十刀又拿出两根更粗的针,按住他的腿,把粗针钉在他的两个脚踝上。他被六根粗细不一的针钉在地下,像钉在墙上的蝙蝠,一动不能动。
“啊……啊……”他扭动脖子惨叫着,他只知道非常疼,暂时考虑不到八十刀想干什么。
八十刀蹲在张幕脸前,慢条斯理说:“很多人都知道我会用刀,告诉你,针就是刀,它比刀锋利。知道这一点的人,一般都活过10分钟。你要是不抽烟就好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制服你,可惜尼古丁把你给害了。哈哈……”八十刀笑了起来。
张幕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渐渐适应了疼痛。他盯着八十刀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丑鬼可能不知道,你父亲就是我炸死的,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保密局办事处,我只是去治疗我的脚伤,你那混蛋父亲用肮脏的纱布给我包扎,还别有用心地让我吸了笑气,导致我把那三个共党跟丢了。现在我才知道,你父亲害怕我碍着你们的好事,他是故意的。最可恨的是,他还挥舞着一份报告,说经过分析涂哲是我毒杀的,实话说,我本来对你父亲没有杀心的,是你父亲鼓励了我,他用枪指着我,以为这样可以把我吓住。你那可怜的父亲连端枪的姿势都不对,他怎么可能射杀我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父亲的药店是你炸的。”八十刀点着头说。
“你准备为你父亲报仇吧!”张幕问。
“呵呵,你终于有点明白了,可惜已经晚了。你不想想,保密局为什么派我来传达指令?我是惩戒处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刚才说过,在宣布完局座的指令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你肯定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我现在告诉你,不但这辈子没有见过,下辈子也不会再见了。没有人能活着知道党国的机密,因为没有一个人的嘴是死的,只要有这张嘴,就有泄密的可能,所以你必须死。从你接受任务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踏上了死亡之路,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我刚才说,保密局不会追究你毒杀涂哲蒸发党勋琦的责任,局座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机会追究。听明白了吗?不是我让你死,是保密局让你死,是死了父亲的八十刀让你死,于公于私,你都必须死。你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正如我刚才说的,任何参与这次行动牺牲的同志,都会被追认为烈士,你也将会被追认为烈士,供后人缅怀。”
“你也知道党国的秘密。”张幕咬着牙说。
“是的,有人会制裁我的,像我一直跟踪你,执行保密局的制裁令一样,我将像你一样死去。我跟你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杀我,而你不知道。下一步我要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逃命。亡命天涯,销声匿迹。可惜你不能,你无处可逃,因为你遇到了八十刀。”
有两行浑浊的泪从张幕的眼角溢出,他喃喃地说:“我理解党国,也愿意为党国牺牲,只是这样牺牲,让我真的难以接受。我应该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死在抢夺教授的战斗中,而不是死在你这个丑陋的疤面人手里。”
“没有办法,你没有选择。”八十刀从腰里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军刀,“我会很利索的,杀人是我的强项,你放心,别太紧张,刚开始有点疼,紧跟着快感就把你包围了。”
“唉,这样好,这样好……”张幕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无助过,他低声应着,耳畔八十刀的嗓音让他像听电台主持人播音一样舒服,他顺从地把身子松弛下来,准备接受死亡的降临。
八十刀扒开张幕的衣服,用手指按来按去,他准确地找到心脏的位置,把冰凉的刀尖放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上。他知道,只要稍微用力,刀尖就会顺着胸骨缝隙滑进去,划开心外膜,抵达心肌纤维,它不会遇到任何阻力。他屏住呼吸,握紧刀柄,贴近张幕耳边说:“刚才应该把你的手臂张开钉住就好了,那样动作看上去舒展一些,像大鹏展翅。行,现在这个造型不错,我想把你制成标本。你……准备好了吗?我开始给你做外科手术。”
张幕全身又一次绷紧了,像透明的鼓面,当刀尖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他感到心脏有些战栗,好像它已经知道有一把锋利的尖刀要进入一样,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在呻吟。刀尖带来的一股凉意,像轻风吹拂,又像羽毛划过,他全身每个角落都起了一层小米一样的鸡皮疙瘩。
刀尖已经划破他胸前的皮肤,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