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本杰明的奇幻旅程
〔美国〕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一
在很久之前的1860年,在家里生小孩是非常恰如其分的。有人告诉我,伟大的医药之神曾说:“婴儿的第一声哭泣注定是要在充满麻醉药气息的医院中发出的。”不过即使是现在,这也还是一个颇为前卫的观念。因此,在1860年的某个夏日,当年轻的罗杰·巴顿和他的妻子决定在医院里迎接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说是超前了时代整整50年。至于这个时代的错误是否与我接下来所要陈述的这段关于巴顿夫妇令人惊异的历史有关,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且让我告诉诸位发生的一切的来龙去脉,至于是真?是幻?还请诸位自行判断。
在南北战争前的巴尔的摩,罗杰·巴顿夫妇拥有显赫的社会地位,而且非常富有。他们与很多名门望族都有亲戚关系,因此,正如每个南方人都知道的,他们也拥有成为整个南方联邦庞大的贵族俱乐部成员的资格。
这还是巴顿夫妇第一次体验人类最迷人的古老习俗——迎接一个新生命,因此,巴顿先生此刻显得格外紧张。他满心期盼生下的是个男孩,这样将来便可以把这个孩子送进耶鲁大学——巴顿先生自己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还得了个颇为人知的外号叫“袖口”——这里的原因应该一目了然。
在那个由于将有重大事件发生而变得神圣的九月的某一个清晨,巴顿先生从6点钟就开始紧张兮兮地梳洗打扮,把领带调整得完美无瑕,接着他快步穿过了巴尔的摩的大街小巷,直奔医院,他急于知道是否有一个新生命已经诞生在夜的怀抱。
当他走到“马里兰私人医院”前面大约100码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的家庭医生——肯恩医生正从前门的阶梯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像洗手一样地来回搓着自己的手——按照这个职业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医生都应该这么做。
一见到肯恩医生,罗杰·巴顿先生——“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的老板,有些忘记了那个时代南方绅士应该有的风度,开始向肯恩医生跑去,边跑还边大声呼喊着:“医生!喔,肯恩医生!”
肯恩医生似乎听见了巴顿先生的呼喊,他转过头来,等着,当看见来者是巴顿先生时,他那有点粗糙、好像还带些医药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情。
“怎么了?怎么了?”巴顿先生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像连珠炮般地诘问着。
“情况怎么样?我老婆还好吗?生的是男孩子吗?取名字了吗?还有……”
“拜托,有什么话就讲清楚点!”肯恩医生看来有点不太高兴,严厉地说道。
“孩子……生下来了吗?”巴顿先生像是请求宽恕似地低声说着。
肯恩医生不悦地皱了皱眉,“……嗯,是的,我想是生下来了——虽然结果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说罢,他再一次神色古怪地瞥了巴顿先生一眼。
“我老婆还好吗?”
“她很好。”
“那,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好了!!”肯恩医生用一种极为愤懑的神情,大声地怒吼着,“你自己去看吧!真是荒唐!”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抛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喃喃自语说着:
“你以为这样的产例会提高我的职业声誉吗?如果再有一个的话,只会毁了我的职业生涯——毁了任何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顿先生惊骇地问着,“三胞胎吗?”
“不,不是三胞胎!”医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比那更糟,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此外,我建议你还是另请高明的好。年轻人,我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然后为你们家族当了四十年的家庭医生,但是我现在不想再跟你们家有任何瓜葛了!从此以后,你或者任何你们家的任何人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再见!!”
说罢,肯恩医生扭头就走,踏上了等在门口旁边的马车,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此绝尘而去。
巴顿先生站在路旁,目瞪口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颤抖不已。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的灾难?他忽然失去了一切踏进“马里兰私立医院”的渴望。经过了好一阵子——仿佛历经了此生最艰难的挣扎——巴顿先生终于强迫自己登上了医院的台阶,并且走进了前门。
光线幽暗的大厅里,一个护士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掩藏起自己的羞惭,巴顿先生走近她的身边。
“早安。”她注意到了巴顿先生,仰起头亲切地说。
“早安。我……我是巴顿。”
听到这句话,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在女护士的脸上扩散开来。她站起来,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拔腿飞奔出这个大厅一般,然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种冲动给克制下来。
巴顿先生说:“我想见见我的小孩。”
护士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叫。
“当——当然没问题!”她有点歇斯底里地喊着,“上楼,上楼右转。快——快上去!”
她指了指楼的方向,巴顿先生感觉自己额头的冷汗正不断涔涔滴下。他有点犹豫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开始走向二楼。到了二楼,他看见一个离他很近正在脸盆里洗手的护士,于是打了个招呼:
“我是巴顿”,他试着让自己的话语尽可能地清晰,“我想见见我的小——”
只听得“哐啷”一声,护士的脸盆砸在地上,滚到了楼梯边,接着哐啷哐啷一路滚下了阶梯。好像也感到了巴顿先生所引起的恐慌。
“我想见我的小孩!!!”巴顿先生几乎是用尖叫的方式怒吼着。此刻的他,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哐啷!脸盆终于滚到了一楼,停了下来。护士的神智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她抛给了巴顿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很——好,巴顿先生,”她用一种平板的声音回答着,“非常——好!但是,你知道今天早上一直在折腾我们的是什么玩意吗!简直荒唐透顶!医院再也无法挽回声誉了。”
“快告诉我的小孩在哪!”巴顿先生嘶哑着嗓子大吼,“我已经受不了了!”
“那么,往这边走,巴顿先生。”
巴顿先生吃力地拖着自己的身子,跟在护士的身后。在长廊的尽头,他们抵达了一个房间,里面传出来各种各样的哭声——后来人们把这个房间命名为“啼哭室”。他们走进了房间。靠墙放着五六张白色的摇篮,每张摇篮上都挂着一个标签。
“哦,”巴顿先生喘着气问道,“哪个是我的小孩?”
“就在那里!”从旁传来了护士的声音。
巴顿先生的目光转向护士手指的方向,同时,也将眼前的一切尽数映入了眼帘之中。
用宽大的白色毛毯包裹着、被勉强放进摇篮的是一个大约70岁的男人。他稀疏的头发几近全白,下颌还拖着一条熏黄颜色的长胡子,那胡子正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前前后后地飘动着;他用黯淡无光的眼睛注视着巴顿先生,目光中好似潜藏着太多困惑的疑问。
“我是不是疯了?”巴顿先生发出雷霆般的怒号,他的恐惧此时完全变成了愤怒:
“这见鬼的医院是在开我的玩笑吗?”
“这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是玩笑。”护士严肃地回答着,“还有,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疯了没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真的是你的孩子。”
冷汗再次从巴顿先生的前额涔涔流下。他闭上他的双眼,然后,睁开眼,再看一次。没错,他正在注视着一个70岁的老人——正确来说,是一个古稀之年的婴儿,一个正把自己的双脚悬挂在摇篮的栏杆外面的老婴儿。
这个老婴儿以平静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过了一阵子,他忽然用一种粗哑而年老的声音开口说道:“你是我的父亲吗?”他这样询问着巴顿先生。
听到这句话,巴顿先生和护士都大吃一惊,几乎当场跳了起来。
“因为如果你是我父亲”,老婴儿继续发牢骚似地说着,“我希望你能够带我离开这个地方——要不然,至少让他们为我准备一个比较舒服的摇篮也好。”
“我的老天啊,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你是谁?”巴顿先生几近狂乱地问着。
“我不能准确地告诉你我到底是谁。”老婴儿还是发牢骚似的嘀嘀咕咕回答着,“因为我才刚出生几小时——但是,我的姓氏确实是‘巴顿’没错就是了。”
“你说谎!你是一个骗子!”
老婴儿疲惫地转头面向护士,“你们就是这样欢迎一个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的吗?”他用有点虚弱的声音抱怨着,“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他错了呢?”
“你错了,巴顿先生。”护士严肃地说着,“这是你的孩子,你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我们要求你把他带回家,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把他带走!”
“回家?”巴顿先生怀疑地重复了一次。
“是的,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我们真的不能,你懂吗?”
“我倒是非常高兴听到能回家,”老婴儿还在继续发着牢骚,“如果大家都安安静静的,这个地方倒也不错。可是你们听,这些从不停止的哭闹声,吵得我连觉都睡不成。当我想吃点什么的时候,”——讲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像是要表示强烈的抗议一般——“他们却只给我一瓶牛奶!”
巴顿先生无力地瘫在他儿子身旁的一张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的老天哪!”他恐惧地喃喃自语,“人们会怎么说啊?我又该怎么办啊?”
“你现在必须做的事只有一件,”护士很坚决地说,“带他回家——现在立刻就走!!”
在这个受尽折磨的可怜人眼前,一幅非常荒唐的画面正无比清晰恐怖地浮现出来——他正走过城市拥挤的大街,而在他身旁亦步亦趋的正是这个骇人的怪物……“不行,我办不到!!!!”巴顿先生痛苦地呻吟着。
看到这幅景象,人们一定会驻足停留跟他交谈,到时候他要怎么说呢?他必须要介绍这个——这个70来岁的老婴儿:“这是我儿子,今天早上刚出生的”,然后这个老婴儿会裹着他的毛毯,他们将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行。经过热闹的商店,经过奴隶市场——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巴顿先生竟然恨不得自己的儿子是个黑人——经过住宅区豪华的宅邸,经过养老院……“起来吧!站起来吧!你们得小心地把自己绑紧,免得分开!”护士命令着。
“看这边,”老婴儿突然开口说,“你不会以为我想要裹着毯子回家吧?”
“婴儿总是裹在毛毯里的。”
那老婴儿拿起了一件小小的白色襁褓衣服,恨恨地抖了几下。“看!”他颤抖地说,“这就是他们为我准备的玩意儿!”
“婴儿都是穿这种衣服的。”护士一本正经地说。
“哦,”老婴儿说,“两分钟后你眼前的这个婴儿只好一丝不挂了!这件毛毯真是令人发痒,他们早就应该给我一床被单。”
“穿着它!穿着它!”巴顿先生急急忙忙喊着。他转头望向护士:“我该怎么办?”
“到城里去,然后买些衣服给你儿子!”
当巴顿先生离开时,后面传来了他儿子的声音:“记得顺便买一根手杖,爸爸!我想要一根手杖!”
砰的一声,巴顿先生狠狠关上了医院的大门……
二
“早安,”巴顿先生紧张地对着齐沙比克布庄的店员说,“我想要为我的孩子买些衣服。”
“您的孩子多大呢,先生?”
“大约六个小时那么大。”巴顿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婴儿服装在后面。”
“可是,我不认为——我觉得我不用去那里买。它——呃,他,是一个超大号的婴儿——超乎你所能想象的‘大’。”
“我们有提供给最大号婴儿的衣服尺寸。”
“那,男童装部门在哪边呢?”巴顿先生询问着,急急忙忙地改变了主意。他感觉到,那店员一定察觉到了他那可耻的秘密。
“就在这边。”
“呃……”巴顿先生有些犹豫了。让他的儿子穿成人的衣服是非常令人反感的。假如能找到一件大号的男孩衣服,也许他可以剪去儿子那长而吓人的胡子,然后把他的白头发染成黄色,就可以设法掩饰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帮自己保留一点点自尊——至于在巴尔的摩社交圈里的地位,那还是别提了。
但是找遍了男童装部,巴顿先生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件适合新生的巴顿的衣服。当然,他责怪的是这家布庄——遇到这种事情,责怪布庄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您刚刚说您的孩子几岁?”店员好奇地询问着。
“他……呃,16岁。”
“喔,真是抱歉,我还以为您刚才说的是六小时呢!您可以在下一个走道找到青少年穿的衣服。”
巴顿先生痛苦地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眼睛发亮,然后指向摆在橱窗里展示的一个着装人偶。
“我要那个!”他大声喊着,“我要那件衣服,把它从人偶上脱下来给我!”
店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巴顿先生。
“为什么呢?”他抗议道,“这又不是小孩的衣服。好吧,也许它是,但是它实在是正式了,你自己穿都没有问题的!”
“把它包好,”巴顿先生紧张不安地坚持说,“那就是我想要的。”
感到震惊的店员只好照办。
回到医院里,巴顿先生进入那间育儿室,几乎是把那个包裹丢向他的儿子。“这是你的衣服!”他气冲冲地说。
那老婴儿拆开了包裹,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里面的东西。
“在我看来,它们真是十分可笑,”老婴儿抱怨道,“我可不想被当成猴耍……”
“你已经耍了我了!”巴顿先生恶狠狠地说,“你别管你看起来可不可笑。穿上它,否则我会——呃,我会打你的屁股!”他艰难地把最后一句话吞回了肚子里,然而心里面还是想着,“这句话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好的,爸爸。”老婴儿怪里怪气地模仿着孝顺子女说话的口气,“您比我年长,您知道的最多,我照您说的做。”
就像先前一样,当他叫“爸爸”的时候,总是会让巴顿先生全身起鸡皮疙瘩。
“还有,动作快一点。”
“我已经尽快了,爸爸。”
当他的儿子穿好衣服后,巴顿先生用沮丧的目光打量着他:带有斑点的袜子,一条粉红色的裤子以及一件有着吊带、白色领子和白色大宽领的系腰带的短上衣;然而,在衬衫的领子外面,长长的白胡子几乎垂到了地上。看起来,这套衣服好像并不如巴顿先生预期那样效果好。
“等一下!”
只见巴顿先生抓起了一把医院的剪刀,咔嚓咔嚓两三下就把老婴儿的胡子剪掉了一大把。但是就算做了这样的改造,整体的感觉还是不尽如人意。老婴儿头上残余的一小撮稀疏头发、泪汪汪的眼睛,以及焦黄松脱的牙齿,怎么看都跟这套华丽的衣服极度不搭调。然而,现在的巴顿先生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一把拉起了老婴儿的手,坚定地说:“我们走!”
他儿子信赖地牵着他的手。当他们从育儿室走出来的时候,他以颤抖的嗓音问着:
“爸爸,你打算为我取怎样的名字呢?在你想出更好的名字前,是不是暂时就叫我‘宝贝’?”
巴顿先生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有点苦涩地回答着,“我想我们会为你取名为‘玛土撒拉’(玛土撒拉:圣经旧约传说中的高寿人物,据说活了969岁。)。”
三
即使这位巴顿家的新成员剪短了他的头发,并把它染成了稀疏不自然的黑色,他的脸还被狠狠地刮了又刮,直到看上去闪闪发亮;然后,也穿上了目瞪口呆的裁缝特意为他缝制的小男孩衣服。对巴顿先生来说,他还是不可能忽略这个事实——他的第一个儿子实在不怎么拿得出手。尽管他老得弯腰弓背,本杰明·巴顿——巴顿家最后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没有再叫他“玛土撒拉”,虽然“玛土撒拉”应该是很恰当的——还是有着五尺八寸(约172公分)高。他的衣服不能掩盖这一点,同样的,精心挑染和修剪过的眉毛也掩饰不了他下垂的眼角——毕竟,那眼神看上去是如此的黯淡、松垮和疲惫。事实上,产前就预定好的保姆只看了本杰明一眼,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巴顿家……但是,巴顿先生还是坚持认为,本杰明是个婴儿,而且也应该有个婴儿的样子。一开始他宣称,如果本杰明不喝温牛奶,那他就什么都不用吃了;但是最后他还是让步了,同意给他的儿子面包和奶油甚至是燕麦粥。有一天他带了一个拨浪鼓回家送给本杰明,然后坚持本杰明应该要“玩”它,于是老婴儿只好带着一副厌倦的表情接过它,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顺从地摇着它叮咚作响,就这样子过了一整天。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虽然拨浪鼓确实让本杰明感到厌烦,但本杰明找到了更有趣的消遣。举例来说,有一天巴顿先生发现,在之前的一个星期,他的雪茄消耗量似乎比以前大得多——这个异常现象在几天后真相大白;当巴顿先生无预警偶尔地踏入育儿室内时,他发现整个房间里充满着淡青色的薄雾,而本杰明满脸内疚,正试图把一截黑色哈瓦那雪茄的烟蒂藏起来呢!做出这件事,本杰明当然是该被严厉地打一顿屁股才对,然而巴顿先生发现他还是下不了手,于是只好警告他的儿子,这将会“有碍他的发育”。
即便如此,巴顿先生的态度还是很坚决。他带了玩具兵、玩具火车回家,还买了一大堆可爱的填充动物玩偶。为了使他自己营造出来的幻象更加完美——至少就他本人来说是这样子没错——他甚至还认真地询问玩具店店员:“如果婴儿把这粉红鸭放进嘴里,上面的涂料是不是对婴儿有害?”但是,不管做父亲的如何努力,本杰明还是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他偷偷地爬下黑暗的阶梯,然后抱着一本《大英百科全书》回到了育儿室,就这样专心阅读了一整个下午。这时,他的乳牛玩偶和诺亚方舟玩具则是被任意抛在地板上,置之不理。有本杰明这么个倔强的儿子,巴顿先生的努力似乎收效甚微。
巴顿家的异闻在巴尔的摩一开始掀起了十分巨大的波澜。不过,要确定巴顿家族将为这个不幸事件付出的代价有些不容易,没多久南北战争就爆发了,这把城市的吸引力都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面。只有几个永远都彬彬有礼的人绞尽脑汁对这对父母说些恭维的话。那就是恭维这个小孩长得“像极了他的祖父”——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因为对所有70岁的人来说,衰老都是一种正常状态。听到人家这样说,罗杰·巴顿夫妻感到非常不高兴,而本杰明的祖父则是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从本杰明离开医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逆来顺受地接受了他的生活。有一次,好几个小朋友被带来陪伴他,结果他花了一整个下午试着培养出对陀螺和弹珠的兴趣,弄到最后连关节都僵硬了。他甚至不小心用一把弹弓打破了厨房的一扇窗户,不过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巴顿先生在私底下似乎对他的这一行为感到十分高兴。
从那以后,本杰明每天都设法打破某些东西,但是他做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因为人们想要他这么做,而他的天性就是服从别人。
当他的祖父一开始对他的敌意渐渐退去之后,本杰明对那位绅士产生了深厚的好感,并且把他当成自己一个很重要的伙伴。他们常会两人独自坐在一起好几小时,完全忘却了经历与年龄的隔阂,就像一对亲密的老朋友般,孜孜不倦地反复讨论起每天生活中乏味的种种琐事。本杰明感觉,面对祖父要比面对父母更能让他感到自在安心——他的父母似乎总是对他感到有点畏惧,而且,尽管他们对他有绝对的权威,但更多时候,他们对他的态度和语气,与其说是父母对子女,不如说更像是在对待一个长者。
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本杰明也为自己出生时心理年龄和身体年龄的明显超前感到困惑不已。他试着阅读医学期刊来找出类似的个案,可是他发现,在之前的记载中根本不曾有过类似他这样的案例。在父亲的鼓励下,本杰明规规矩矩地试着和其他小孩玩耍,通常他所加入的都是比较温和的运动——橄榄球对他来说太过激烈,而且他也怕万一发生骨折的话,他这把老骨头会愈合不了。
当本杰明5岁时,他被送进了幼儿园。在那里,他开始学习创作各种美术作品,例如橙色与绿色色纸的拼贴,彩色图像的编织,以及用坚固的硬纸板做成项链等等。不过,在做这些美术作业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到一半就不自觉地打瞌睡,这个习惯让幼稚园的年轻美术老师感到又惊又气。到最后,她一状告到了本杰明的父母那边,然后本杰明就从那间幼儿园里退学了——对他来说,真是谢天谢地。巴顿夫妇对外告诉他们朋友的理由是,他们觉得本杰明年纪还太小,不适合那么早上学。
等到本杰明12岁大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逐渐习惯他了。确实,所谓的习惯是如此容易成自然,以至于他们不再感觉本杰明与其他小孩有什么不同了——除非有时候一些奇特的反常现象提醒他们想起这件事情。但是,在本杰明12岁生日过后几星期的某一天,当他看着镜子的时候,本杰明忽然有了——或者他认为自己有了——某个令人震惊的发现。是他的眼睛骗了他,还是在十二年的生活中,他的头发竟然真的从银白变成了铁灰色?他脸上原本交错纵横的皱纹,真的已经变得平滑而不易辨识了吗?他的皮肤真的变得健康而结实,甚至还带点冬季的红润气色了吗?他不敢说。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己不用再总是驼着背了,因为他的身体状况比出生时有了大幅改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到了什么,又不敢想。
他走向他的父亲,“我长大了。”他坚定地宣布,“我想要换长裤。”
巴顿先生感到有点犹豫。“呃……”他最后说,“我不知道。一般来说,孩子都是14岁才换长裤的——可是,你才12岁呢。”
“但是你必须承认,”本杰明抗议说,“以我的年纪来说,我已经够大了!”
巴顿先生仔细打量着本杰明,陷入了沉思。“喔,我不是十分确定这一点。”他说,“当我12岁的时候,我跟你一样高大。”
那不是真的——罗杰·巴顿之所以会这么想,完全是为了说服自己的儿子与常人无异。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妥协:本杰明必须继续染发,必须更努力地尝试与他同年纪的孩子们游玩。他不能继续戴着他的眼镜和手杖上街。以这些让步作为交换,他被允许穿上他的第一条大人的长裤……
四
对于本杰明·巴顿在12岁到21岁之间的生活,我想无须着墨太多。只要指出这些年他还是照例没什么长大就够了。当本杰明18岁的时候,他已经像是一个高大挺拔的50岁男子了;他长出了更多头发,头发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灰色;他的步伐变得更坚稳,声音也不再是原来沙哑而颤抖的嗓音,而是一种低沉而健康的男中音。因此,他的父亲决定送他到康乃迪克州的耶鲁大学接受入学测验。本杰明通过了测验,并且成为了大学新生当中的一员。
在被允许入学之后的第三天,本杰明收到了一份来自注册员哈特先生的通知,通知他前往主任的办公室做短暂会谈,并且安排他的大学课程。本杰明对着镜子一瞥,发觉他需要将自己的头发染成适当的棕色;但是当他焦急地找遍了梳妆台抽屉时,却发现染发剂不在那里。然后,他才猛然想起来——几天前他已经把它用光,并丢掉了瓶子。
本杰明现在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和哈特先生约好的时间只剩五分钟了。没有别的办法,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得去赴约。所以,他就这样过去了。
“早安。”注册员礼貌地打着招呼,“您是来询问有关您孩子的事吗?”
“那个……事实上,我姓巴顿——”本杰明才刚开始,就被哈特先生给打断了。
“很高兴遇见你,巴顿先生。我正在等您儿子,他随时可能会来呢!”
“那就是我!”本杰明脱口而出,“我是新生!”
“什么!”
“我是新生。”
“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
“绝对不是。”
注册员皱了皱眉头,瞥了本杰明胸前的铭牌一眼。“真奇怪哪……我的资料上写着,本杰明·巴顿的年龄明明是18岁的啊。”
“我是这个年龄没错。”本杰明肯定地说,但不知为何脸颊有点发烫。
注册员有点不耐烦地注视着他。
“巴顿先生,你别想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本杰明勉强笑了笑,“我是18岁。”他再次重复了他的话。
注册员脸色铁青地指着大门,“滚出去!”他大声说道,“滚出这个学校和这个城镇!你这个危险的疯子!”
“我真的是18岁!”
哈特先生打开了大门。
“太可笑了!”他大吼着。
“一个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还试着想伪装成大学新生混进这里!你,18岁?很好,我给你18分钟,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城市!”
本杰明·巴顿不卑不亢地走出了注册员的房间,外面的大厅里有六个正在等候的大学生,他们纷纷对本杰明投以好奇的眼光。当他走出一小段路的时候,他转过头,面对着仍然站在门口走道上,余怒未消的注册员,然后,再次用坚定的声音说道:“我是18岁。”就在那群大学生窃笑的声音之中,本杰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命运注定要本杰明不能就此轻易离开。当他沮丧地走向火车站的路上,他发现有几个人跟着他,然后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一小群人变成一大群,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消息传得很快,都说有个疯子通过了耶鲁的入学测验,并且试图冒充18岁的年轻人。整个校园都沸腾了。男人们不戴帽子就从教室里跑了出来,橄榄球队放弃了他们的练习,加入了这个队伍;教授夫人们的帽子都挤歪了,闹哄哄地想抢个好位子,还跟在队伍后面边跑边尖叫;在队列里面,品头论足的话语接连不断,句句都刺进了本杰明·巴顿柔软而敏感的心。
“他一定是个流浪汉!”
“以他的年纪来说,他应该要上补习学校才对!”
“看那个天才儿童!他把这里当成是养老院了!”
“滚到哈佛去吧!”
本杰明加快他的步伐,最后索性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他会证明给他们看的!他一定会去哈佛,然后他们会后悔现在这种不负责任的嘲弄!
当他安全抵达往巴尔的摩的火车上后,本杰明将他的头伸出窗外,“你们会后悔的!”他大声吼着。
“哈哈!!!!”远处大学生们的嘲笑仍然持续着。
“哈哈哈!!!!”
这是耶鲁建校以来所犯的最大错误……
五
1880年,本杰明·巴顿已经满20岁了,做为他满20岁生日的一个象征,他将进入“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为他的父亲工作。就在同一年,他也开始进入社交界了——也就是说,他父亲坚持要带他去参加各种上流社会的舞会。罗杰·巴顿现在50岁了,同时,他和他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事实上,自从本杰明停止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现在仍然是灰色的)以来,他们的年龄看起来几乎一样,还常被人误认为是兄弟。
八月的一个晚上,他们穿上最隆重的盛装,搭上了马车,然后驱车直奔位于巴尔的摩郊外谢福林的乡村舞厅举办的舞会。今晚,又是一个灿烂的夜晚。
一轮满月给乡间小路洒满了柔和的银光;秋季迟开的花朵,在静谧的夜空中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宛如低沉可辨的轻笑。广阔的原野上覆盖着地毯般的亮闪闪的麦子,正如白天的天空一般透明清澈。此时此刻,人们几乎不可能不被眼前这种纯粹的美所打动……“五金行业可说是前景一片光明呢!”罗杰·巴顿说着。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而他的审美大概也只停留在初级阶段而已。
“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是没办法学习新玩意的,”他意味深长地评论着,“美好的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的。”
在道路的远端,谢福林乡村舞厅的灯火逐渐映入眼帘,同时,一种仿佛叹息似的声音,不断地传人他们的耳鼓——也许是小提琴纤细的悲叹,又或许是银色的小麦在月光下婆娑摇曳的声音……巴顿父子将车停在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之后,那辆马车上的乘客正下车走进大门——先是一位女士走了出来,接着是一位较年长的绅士,最后是另一位年轻女士,美丽得简直有如仙女一般。本杰明突然一惊,某种化学变化几乎像是要将他身体中的每一个分子分解再重组似的席卷而来。一道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浑身颤抖,热血上涌,两颊绯红,心跳加速,耳边有阵阵的轰鸣声。这就是本杰明·巴顿的初恋。
那是一个苗条而纤细的女孩,当她的头发在月光照映下时是银白色的,在门廊上劈啪作响的煤气灯下时,就变成了蜂蜜一般的金黄色。她的肩头披着一条点缀着黑蝴蝶的柔黄的西班牙薄纱披风;撑开的裙脚边都镶嵌着闪闪发亮的纽扣。
罗杰·巴顿将身子倾向了他的儿子。
“那个女孩啊,”他说,“是年轻的希尔嘉·蒙克里夫,蒙克里夫将军的女儿。”
本杰明静静地点点头,“小美人。”他若无其事地说。但是,当黑仆过来引领马车离开时,他又加了一句:“爸爸,你也许可以把我介绍给她。”
他们加入了以蒙克里夫小姐为中心的一群人。遵循古老的传统,她向本杰明屈膝行了个礼。是的,他也许可以与她共舞一曲。他向她道了谢,然后离开——正确地说,他是犹犹豫豫地走开了。
等待显得没完没了,他站在墙边,默默地,谜一般的,用恶毒的眼神看着那些年轻的巴尔的摩的纨绔子弟们。他们都带着满脸的爱慕和崇拜,在希尔嘉·蒙克里夫身边周旋着。他们是如此令本杰明感到憎恶,他们的红润肤色让本杰明觉得难以忍受啊!看着那些年轻人蜷曲的棕色小胡子,他忽然有一种觉得快要反胃的感觉。
但是,当他的时间到来,当他与她一起随着刚从巴黎传来的最新华尔兹音乐婆娑起舞时,本杰明的所有嫉妒与焦虑就像太阳下的霜雪一般,全都融化得无影无踪了。在目眩神迷的狂喜之中,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此刻才刚开始。
“你和你哥哥刚才是跟我们同时到这里来的,对吧?”希尔嘉用她那仙蓝色珐琅般的双瞳凝望着本杰明。
本杰明犹豫了。假如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弟弟,那么,告诉她真相是最好的选择吗?他还记得自己在耶鲁的经历,所以他决定保持缄默。反驳一位女士是很失礼的事,让他的荒唐身世来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这是有罪的。
也许以后再说吧。想清楚以后,所以他点点头,微笑,倾听,心中十分愉悦。
“我喜欢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希尔嘉告诉他,“年轻男孩总是傻里傻气的,他们争相告诉我,他们在大学里喝了多少酒,玩牌的时候输了多少钱。只有像你这样的成熟男人,才知道如何正确欣赏女性。”
本杰明觉得他自己几乎都要向她求婚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你正处在男人最浪漫的年纪,”她继续说着,“50岁。25岁的男人太喋喋不休;30岁的男人总是因为过度工作而脸色苍白;40岁的男人,老是喜欢点一根雪茄然后长篇大论讲自己的故事;60岁嘛……哦,60岁就快要接近70岁了嘛。所以,50岁是最圆熟的年纪了,而我喜欢的就是50岁的男人。”
本杰明似乎也觉得50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年代,他激动得希望自己就是50岁。
“我总是说,”希尔嘉继续说,“我宁愿嫁给一个50岁的男人,让他疼爱呵护;也好过嫁给30岁的男人,还要反过来照顾他。”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本杰明都沉浸在蜜色的晨霭里。希尔嘉与他多跳了两支舞,然后他们发现,在今晚所谈及的所有问题上,他们竟然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她答应下星期天再与他一起出游,到时,他们将会讨论更多更深人的问题。
本杰明和父亲在黎明破晓之前坐着马车回家时,第一批蜜蜂正从巢中飞出,月色在晨露中逐渐消失,本杰明耳边隐隐约约还听见他的父亲在讨论五金零售的事情……“……那么,在褪子和钉子之外,你认为应该把我们的产品主力放在哪里?”老巴顿还在径自说着。
“爱(love)。”本杰明有点心不在焉地说着。
“锅子把手(lugs)?”罗杰·巴顿大喊着,“哎,我才刚讲过锅子把手的问题呢!”
本杰明茫然地望着他,东方的天空突然露出一缕曙光,一只黄鹂在枝叶繁茂的树丛中刺耳地打了一个哈欠……
六
六个月后,当希尔嘉·蒙克里夫小姐与本杰明·巴顿订婚的消息传了出去的时候(我说“传了出去”是因为蒙克里夫将军宣称他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也不愿宣布这项消息),巴尔的摩的上流社会几乎兴奋到了疯狂的程度。逐渐被遗忘的本杰明的身世再度被人忆起,被人们当做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添油加醋地加以宣讲。据说本杰明其实是罗杰·巴顿的父亲,还有人说他是罗杰在牢里待了40年的兄弟、他是改头换面的约翰·布斯(约翰·布斯:刺杀林肯总统的南方激进分子。),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他头上长了两个小小的犄角。
纽约报纸的星期日副刊用了许多有趣的漫画对这件事情大肆渲染,在漫画中,本杰明·巴顿的头有时候长在鱼身上,有时候长在蛇身上,有时候却是铜铸的身体。他在报上被称为“马里兰的奇人”,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的真实故事却很少为人提起。
然而,每个人都同意蒙克里夫将军的看法,他们认为这名可爱的女孩大可嫁给巴尔的摩任何一位青年才俊,但却投入一位年届50岁的男子的怀抱,这简直就是“罪孽”。尽管罗杰·巴顿先生将他儿子的出生证明以大字公布在巴尔的摩的报纸上,但却徒劳无功。没有人相信——你只要看看本杰明的样子就知道了。
尽管外面的风风雨雨不断,最直接相关的两人却未曾有过任何动摇。以致连真实情况希尔嘉也坚决不相信了。蒙克里夫将军向她指出50岁男人——或至少是看起来像50岁的男人死亡率很高,但却没有用。他告诉她五金批发业的不稳定,但一样没用。希尔嘉选择为成熟的爱情而结婚,而她确实也这样做了……
七
至少在某一点上,希尔嘉·蒙克里夫的朋友们说错了:五金批发业开始蓬勃发展。在本杰明·巴顿于1880年结婚到他父亲1895年退休的十五年内,此家族的财产已翻了一番——而这大部分归功于公司的这位年轻成员。
不用说,巴尔的摩社会最终接受了这对夫妻,甚至连老蒙克里夫将军也在本杰明出资让他发行曾被九间知名出版商拒绝的二十册《内战史》后,将军和他的女婿达成了和解。
这15年的时光也在本杰明身上产生了许多变化。他似乎全身都充满了新的活力。早上起床后,本杰明以轻快的步伐走在熙熙攘攘、充满阳光的街道,为铁锤发货、铁钉装载上船等业务不知疲惫地工作,这一切开始令他感到愉快。1890年,他实施了他著名的商业建议:提出“所有用来钉装箱子的钉子都是收货人的财产”的建议。这项提议经福索尔法官批准成为一条法规,为“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每年节约了六百支以上的铁钉。
此外,本杰明发觉自己越来越为人生中的欢乐所吸引。他是巴尔的摩市首位拥有并驾驶汽车的人,他越来越热衷于自己日益增强的享乐欲望。他的同龄人在街上遇到他,都会羡慕地盯着他充满活力的健康身影。
“他似乎一年比一年变得年轻。”他们这么评论。如果现年已经65岁的老罗杰·巴顿一开始没有好好地善待他的儿子,他恐怕最终就只能以奉承来补偿他了。
此时我们要进入一个不太愉快的主题,还是尽快带过就好:只有一件事让本杰明·巴顿伤脑筋,他的妻子已不再吸引他。
希尔嘉这时已是个35岁的女人,有个14岁的儿子叫罗斯科。在婚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本杰明非常崇拜她。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蜜糖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乏味的棕色,瓷器般的蓝眼睛呈现出像廉价陶器般的颜色——最糟糕的是,她变得太安于现状、太过于平静、太容易满足,她的兴奋缺乏生气,而且品味太过于朴素。刚刚结婚的时候,她甚至会“拖”着本杰明去跳舞和赴宴——现在情况则完全相反。她会和他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却显得兴致缺缺,她的热情已经被惰性消耗殆尽了。这种惰性我们每个人都有,而且一旦粘上就再也无法摆脱。
本杰明渐渐变得越来越不满。1898年美西战争爆发时,家庭生活对他来说几乎已不具吸引力,所以他加入了军队。他在商业上的影响力让他获得了上尉的头衔,然后由于他出色的表现而晋升为少校,并最终并在著名的圣·胡安山攻顶战役中升为中校。他在战斗中受到轻伤,并获得了一枚勋章。
本杰明是如此沉迷于活跃而刺激的军旅生涯,放弃这些对他来说很可惜,但是他的生意需要照料,于是便辞去了他的军职然后回家。一个铜管乐队在车站迎接他,并且护送他到家门口。
八
希尔嘉在走廊上摇着大锦旗欢迎他,甚至当他在亲吻她时,他也感到情绪低落;这三年的离别,彼此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现在已经是个40岁的女人,头上的头发灰白斑驳。这样的景象令他沮丧。
在他楼上的房间,在熟悉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身影——他焦虑地凑近一些,检视自己的脸,然后将镜中的自己和在战争前身着军装的照片进行比较。
“天啊!”他大喊。过程仍在继续,的确如此——现在的他看上去像个30岁的男人。他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感到心神不宁——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他至今仍希望一旦他的身体年龄相当于实际年龄时,他出生时的那些荒唐现象就会消失。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的命运为什么这么可怕,令人不敢置信。
当他下楼时,希尔嘉正等着他,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而他怀疑她是否终于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要为了缓解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晚餐时,他用一种自认为是非常谨慎的方式提到了这个问题。
“你看……”他轻描淡写地说,“大家都说我看起来比以前更年轻了。”
希尔嘉轻蔑地看着他,她嗤之以鼻地说:“你以为这是件值得吹嘘的事吗?”
“我不是在炫耀。”他不自在地澄清。她再度嗤之以鼻:“这个过程……”她说,停顿了一下,“我竟以为你会有足够的自尊去停止它。”
“我能怎么做?”他问。
“我不想和你争论。”她反驳,“但做事有对的方式和错的方式。若你下定决心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想我不可能阻止你,但我真的认为这是一种自私的举动。”
“可是,希尔嘉,我对此无能为力。”
“你可以的,你只是太固执。你存心不想跟别人一样。你以前就是那样,而且你以后也一直会那样。但想想看,若其他人像你一样考虑事物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面对这样一种空洞的、无法回应的说辞,本杰明也无言以对。从此时开始,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有时候甚至感到纳闷,自己当初是怎么迷恋上她的。
随着新世纪的临近,他发现自己对于娱乐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这也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巴尔的摩市的所有聚会都可以看到他的踪影,他和最漂亮的少妇跳舞,和初次参加社交场合、最受欢迎的名媛聊天,并且也觉得与她们相处非常惬意。而他的妻子,一个已经显露老态的老年贵妇人,坐在年长女伴中间,时而傲慢地表示不满,时而以严肃、困惑和责备的眼神跟随着他。
“瞧!”人们会这么评论,“多么令人遗憾啊!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与一个45岁的女人绑在了一起。他必定比他的妻子年轻个20岁。”他们忘了——人们总是遗忘——回溯到1880年,他们的父母亲也对这对不相配的夫妻品头论足过。
本杰明在家里日益增多的烦恼为他的许多新爱好所弥补。他开始打高尔夫球,而且打得很不错。他沉迷于跳舞,熟悉各种各样的舞步。1906年他是“波士顿舞”的专家;1908年,他被公认为“马辛舞”专家;而在1909年,他的“城堡舞”令镇上的年轻人心生羡慕。
当然,他的社交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他的事业,不过那时他已经在五金批发业这行苦心经营了25年,并且认为他很快就能将事业交给他刚从哈佛毕业的儿子——罗斯科。
事实上,经常有人会把他和他儿子弄混。这让本杰明很开心——他很快就忘了刚从美加战争归来时曾经有过的恐惧,并且对自己的外貌感到天真的愉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讨厌和他的妻子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希尔嘉将近50岁了,一见到她,他就觉得可笑……
九
1910年9月的某天——在将“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交给年轻的罗斯科之后数年,一个看上去约莫20岁左右的男人申请进入位于康桥的哈佛大学就读大学一年级。他没有愚蠢地说自己已经年过50,也没有提起他的儿子10年前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事情。
他被录取了,同时几乎立刻成为班上的风云人物,部分原因是他似乎比其他新生成熟一点:他们的平均年纪大约是18岁。
他的成功主要还是由于他在与耶鲁对抗的橄榄球赛中表现得相当出色。他是在球场上冷酷无情,凶猛异常,他七次替哈佛触地得分,十四次射门得分,而且有一次耶鲁整队十一个人都逐个被不省人事地被抬出球场。他是整间大学内最出风头的人。
奇怪的是,在他大三时,他几乎无法再入选球队的主力阵容。教练说他的体重变轻了,而一些更细心的人则觉得他没以前那么高了。他无法再触地得分,更不用说射门得分——实际上他会被留在队里,主要是因为借由他的盛名可以震慑耶鲁队,瓦解他们的士气。
在他大四时,他已经无法再进入球队了。他变得如此瘦弱,某天还被一些大二学生当成是大一新生,这件事让他觉得很丢脸。人们把他当成了神童——以为他不到16岁就已经上到了大学四年级。他常常对班上同学的世故感到厌恶。他的学业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更困难了——他觉得太高深了。他听见他的同学谈论圣·米达,也就是在他们当中许多人在准备考大学时待过的著名预备学校,于是他决定在他毕业后要申请进入圣·米达。躲在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男孩子当中的生活会比较适合他。
在他1914年毕业后,他口袋里装着他的哈佛文凭,回到了巴尔的摩的家。希尔嘉现在定居在意大利,因此本杰明去和他的儿子罗斯科住在一起。虽然他基本上还受欢迎,但显然罗斯科对他并没有太热情。他甚至觉得本杰明像个闷闷不乐的青少年在房子里闲晃时,有些妨碍了他的生活。罗斯科现在已经结婚了,在巴尔的摩社交界非常活跃,他可不想看到有什么丑闻从家里冒出来。
本杰明不再受刚刚进入社交界的年轻女子和大学生们的欢迎了。除了与三、四个十四岁邻家男孩的友谊外,他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别的便宜。他再度萌生到圣·米达学校就读的想法。
“哎呀,”有天,他对罗斯科说,“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想去念预备学校。”
“那就去啊。”罗斯科不耐烦地回答。这件事令他生厌,他并不想讨论。
“我没办法自己去,”本杰明无助地开口,“你必须帮我申请,然后带我到那里。”
“我没有时间。”罗斯科断然地说。然后他眯着眼睛,不安地看着他的父亲。“事实上,”他补充道,“你最好别再想这件事,你最好就此打住。你最好……你最好……”他停顿了下来,在他搜索字句的同时,他的脸转为深红色。“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回过头往另一个方向走。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已经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了。你……你简直是瞎胡闹吧!”
本杰明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还有一件事,”罗斯科继续说,“当家里有客人时,我要你叫我‘叔叔’。不是‘罗斯科’,是‘叔叔’,你懂吗?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直呼我的名讳看起来有点可笑。或许你最好一直都叫我‘叔叔’,这样你才会习惯。”
罗斯科严厉地看了他父亲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十
谈话结束后,本杰明怀着凄凉的心情上了楼,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已经三个月没刮胡子了,但他在自己脸上只找到了一根似乎不必去管的细细白绒毛,什么也没有。在他刚从哈佛返家时,罗斯科曾提议他应该戴上眼镜,并把假胡子黏在脸上。看起来他早年的闹剧好像又要重演了。不过因为假胡子会令人发痒,而且让他感到害羞。最后他哭了,罗斯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了。
本杰明翻开一本少年故事书——《比尼湾的少年侦察员》,然后开始阅读。他发觉自己老是想起战争。上个月美国已经加入了同盟国,而本杰明想要从军。可是,唉,16岁是最低的入伍年龄,而他看起来并没那么大。无论如何,他的实际年龄57岁也使他没有资格入伍了。
这时,有人敲他的门。男管家拿了一封信,信封的角落盖有巨大官方印记,是寄给本杰明·巴顿先生。本杰明迫不及待地撕开信,欣喜地阅读信件。信中通知他,许多在美加战争中服役的后备军官被召集回去担任更高的军职,里头还附上任命他为美国军队准将的委任书,并命令他马上去报到。
本杰明激动地跳起来,这正是他一直盼望的。他抓起帽子,10分钟后,他已经到了查尔斯街一家大型的服装公司,以尖细的、游移不定的声音要求量身定做制服。
“想要扮演士兵吗,小弟弟?”店员不经意问起。
本杰明的脸红了。“哎呀!别管我要干嘛!”他生气地回答,“我的名字是巴顿,我住在圣费南广场上。你知道我付得起钱。”
“这个……”店员迟疑地答应,“若你付不出来,我想你爸也付得出来,好吧。”
本杰明量了尺寸,一个礼拜后,他的制服完成了。但他在获得真正的将军勋章时遇到了困难,因为店主坚称,v·w·c·a·徽章看起来跟真正的一样美观,而且在游戏的时候也更有意思。
一天晚上,没有告诉罗斯科,他就离家搭火车前往位于南卡罗来纳州的摩斯比兵营,他将在那里指挥一个步兵旅。在某个闷热的四月天,他抵达兵营入口,付了将他从车站载来此地的计程车钱,然后转身走向值班的哨兵。
“叫个人来搬我的行李!”他轻快地说。
哨兵用责备的眼神盯着他。“哎,”他说,“你穿着这么神奇的将军的衣服要去哪里,小弟弟?”
本杰明,这个美西战争老兵,眼底冒着火,可是,唉,却还是变了调的尖锐童音。
“立正!”他试着怒喝,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突然间他看见哨兵迅速合脚,并提起步枪放在胸前。本杰明极力掩饰满意的笑容,不过当他环顾四周,他的笑容迅速褪去。让这位哨兵服从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正骑着马向他们走来的威风凛凛的炮兵上校。
“上校!”本杰明尖声喊道。
上校靠了过来,勒住马。从容地向下朝他看了一眼,眼中露出愉快的神情,“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亲切地问道。
“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了!”本杰明用凶狠的声音回答,“从那匹马上下来!”
上校哈哈大笑。
“你要这匹马,嗯,将军?”
“喂!”本杰明拼命地喊叫,“读读这个!”接着他将他的委任书递给上校。上校读了,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在哪拿到的?”他问,将文件塞进自己的口袋。
“我从政府那边得到的,你很快就会知道!”
“你跟我来。”上校带着奇特的神情说,“我们要到总部谈谈这件事。过来。”
上校转身,然后开始牵着他的马走向总部。本杰明无计可施,只能尽可能做出高傲的样子——同时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报复他一下。
不过这项复仇计划并没有实现。两天后,他的儿子罗斯科气急败坏地从巴尔的摩匆匆赶来,护送这个没了制服的眼泪汪汪的将军回到家中。
十一
1920年,罗斯科·巴顿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然而,在随后的庆典中,没有人提到“这件事”:那个外表看起来年约10岁、在屋子附近玩着带兵游戏的肮脏小男孩,是新生儿的亲生祖父。
没有人不喜欢这个稚嫩活泼、脸上夹杂着些许哀伤的小男孩,但对罗斯科·巴顿来说,他的存在就像是痛苦的源泉。用他这一代的惯用语来说,罗斯科并不认为这件事是“有效率的”。他似乎觉得,由于拒绝看起来像60岁,他父亲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这是罗斯科最爱的说法——只不过是以奇特和反常的方式。的确,把这事情想上半小时就会使他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罗斯科相信人们应该保持年轻的心跳,但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就有点——有点没有效率。然后罗斯科就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
五年后,罗斯科的小男孩已经大到足以和小本杰明在同一位保姆的监督下玩孩童的游戏。罗斯科在同一天将他们送进了幼儿园,然后本杰明发现用色纸的小长条做垫子和链子,以及绘制美丽奇特的图案,是世上最迷人的游戏。一旦他做了坏事被罚站在角落时,他大哭起来——在大部分时间里,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而且贝莉小姐不时地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他非常快乐。
罗斯科的儿子在一年后升上了一年级,但本杰明仍留在幼儿园里。他非常快乐。有时当其他小孩谈到他们长大要做什么时,他幼小的脸庞会掠过一丝阴影,好像以一种模糊的、孩子气的方式,他已经知道,这些是他永远也无法分享的事。
日子一成不变地过去,他在幼儿园已经三年了,但他现在太小了,无法理解闪闪发亮的纸条是做什么用的。他常常哭,因为其他的男孩比他大,他害怕他们;老师对他说话,虽然他试着极力去理解,却还是一点也不懂。
他从幼儿园里被接了回来。他的保姆娜娜,穿着上了浆的格子布洋装,成了他小小世界的中心。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在公园里漫步,保姆会指着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说:“大象。”然后本杰明也会跟着她说:“大象,大象,大象。”有时保姆让他在床上蹦蹦跳跳,这很有趣,因为如果你坐下来的时机正巧的话,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再一次弹起来;而且如果你边跳边说“啊”,并且叫上很长的时间,你会听到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有趣极了。
他喜欢从帽架上拿一枝大手杖,用它到处敲打桌椅并且说着:“战斗,战斗,战斗。”当有人在场时,年老的女士们会对着他咯咯笑,这令他很高兴。当年轻的小姐们亲吻他时,他会略带厌烦地顺从。而当漫长的白天过去,下午五点钟,他会被保姆带上楼,保姆用汤匙喂食燕麦粥和精致的软糊状食物。
在他孩童的睡梦中没有烦人的记忆,大学时代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使许多女孩子动心的燃情岁月,都没有留给他任何记忆。他现在所有的只有他白色的婴儿小床,保姆,一个有时会来看他的男人,还有一颗橘色的大球。每当他在黄昏前睡觉时,保姆会都会指着大球,叫它“太阳”。当太阳离开,他已然沉睡——他不会做梦,不会有梦来烦扰他。
过去——圣·胡安山上的枪林弹雨;在他婚姻的前几年,为了他深爱的年轻希尔嘉工作到晚上,直到繁忙的城市陷入夏日的薄暮中;在那之前,当他和他的祖父在深夜里坐在巴顿家位于门罗街阴郁的老房子里抽烟——这一切一切都像不可靠的梦从他的心底消失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这些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他不记得了。他记不清最后一次被喂食的牛奶是温热的还是冰冷的,或者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只记得他的摇篮和娜娜的熟悉面孔。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他饿时,他会哭闹——就只是这样。整个中午和晚上,他都在呼吸。周围轻轻的呢喃声和低微的说话声他几乎听不见;各种气味、光明和黑暗,他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然后一切全归于黑暗。他的白色婴儿小床,在他上方移动的模糊的脸,以及牛奶甜腻的香气,都一起从他的脑子里慢慢消失了。
林惠敏
郑天恩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