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人椅
〔日本〕江户川乱步
每天早上十点多钟,佳子照例要目送丈夫上班。闲下来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和丈夫合用一间书房,眼下,她正为k杂志今夏的增刊号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作家,近来声名远播,她的身为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远没她那么风光。每天,她都要收到大量的不知名的崇拜者的来信。
早上坐在书桌旁开始工作之前,她都要浏览一下不知名的读者的来信。虽然每封尽说些老一套的无聊的话,但是出于女性的细心,无论什么样的来信,总是要读一读的。
她先从一些简单的开始,而后看了两封信及一封明信片,最后只剩下一封体积很大的原稿。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通知一类的信件,但诸如突然寄来的原稿之类的先例,过去也是有过的。而且,多数情况都是冗长而无聊的东西。她想姑且看一下标题吧。她便打开封口,取出其中的纸捆。
不出所料,果真是原稿用纸。但是,不知何故,稿纸上既无标题也没用署名,只突兀地以“夫人”称呼开始。咳,奇怪,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来信呢?想着,她不经意地快速地看了二三行,马上感到一股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而且,天生的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地读下去。
夫人:
从我这样一个夫人毫不知晓的男人这里突然冒昧地给您写信,恳请您原谅我的罪过,我这样说,夫人您或许会感到吃惊吧。我现在要向你告白我所犯的不可思议的罪恶,在数月里,我完全彻底地从人间消失,过着确如恶魔般的生活。当然,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没有人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或许会永远生活在那里,不再回到世间来。
但近来,我的身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且,我不得不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忏悔。我只能这样说,许多地方您会觉得不可理解,那么我请您耐着性子姑且把这封信读完。这样,为何我这样想,而且为何要向您告白,必须特别请您听我倾诉。凡此种种,您一定会听清楚的。
该从何处写起呢?因为此事是远离人类的所作所为,过于千奇百怪,而我却要用人世间使用的这种方式,令我实在羞愧难当,使我感到用笔也觉迟钝。但是我不能再犹豫了。就让我从事情的起源开始,顺次地写下去吧。
我是一个天生相貌极其丑陋的人。关于这一点,务必请您牢记。否则的话,万一您答应我的冒昧请求,允许我见您的时候,光是我这张形容丑陋的脸会吓您一跳。加之长时间的不健康的生活,使我成为现在不愿被他人看第二眼的一幅可怕的样子。如果在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您见到,我会于心不忍的。
我这个男人,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幸。我虽然相貌丑陋,内心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火一样的热情。我常常忘记自己一幅丑八怪相,以及自己作为一名穷困的小工匠的微薄之躯,憧憬于那些不自量的甜美、奢侈的种种“梦想”之中。
如果我出生在富裕人家,依靠金钱的力量,我可以沉迷于各种游戏以排解由于丑貌带来的郁闷不乐;或者由上天赋予我一份艺术天分,譬如我可以沉迷在美的诗歌中而将这尘世的无聊忘却。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享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恩赐。作为一个可怜的家具工匠的孩子,我只好依靠祖传的手艺谋生。
我专门做各种椅子。我做的椅子,无论是怎么挑剔的顾客一定会中意的。因此,即使是商会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将做上等货的活计都派到我这里来。做上等货,凭靠、扶手的雕花,许多客户的要求很严;靠垫的舒适性、各部分的尺寸,不同的人的偏好也有微妙的差异。对于制造者来说,其良苦用心非一般外行人所能想象。但是,辛苦归辛苦,制作完成时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此时的喜悦之情,简直可以和艺术家完成一件艺术品的心情相比。
一把椅子做好之后,我首先自己试一下,看一下情况如何。在异常乏味的工匠生活中,仅在此时才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得意,什么样的高贵之人抑或什么样的美人会坐这张椅子呢?能订如此不一般椅子的人家,那里一定有与这张椅子相称的豪宅吧。豪宅的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宛若宝石制作的枝形吊灯,地上铺着昂贵的地毯。而且,椅子前面的餐桌上摆放的西洋花草,香气袭人,竞相绽放。沉迷于幻想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这座豪宅的主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份愉悦却绝非用语言可以表达的。
我这种虚幻的幻想还在不断的增多。我,贫穷、丑陋、卑微为小工匠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俨然是一位心高气傲的贵公子,端坐在我亲手做的华丽的椅子上。在我的身旁,时常在我梦中出现的我的漂亮的恋人,甜甜地微笑着,倾听着我的话语,不仅如此,在幻想中,我与她手拉着手,喃喃倾诉着我的爱情。
但是,我的轻柔的紫色的梦总是被附近老板娘嘈杂的说话声、歇斯底里时的哭喊声和周围病儿的声音所打断。丑恶的现实,重新又将它灰色的身躯暴露在我的面前,回到现实的我,马上看到一个丝毫不像贵公子的可怜兮兮的我。而刚才向我微笑的美人,究竟倩影何在?就连在附近玩耍着、满身灰尘的肮脏的看孩子的女人也不正眼看瞧我。只有一样,那就是我做的椅子,仿佛还残留着梦幻的痕迹,形单影只地留在那里。然而,就连这把椅子不久也将要运到无人知晓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了。
因此,每当做成一把椅子,我都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无聊。这种难以忍受的让人生厌的情绪,随着岁月的推移,越发让我难以忍受了。
“这种虫般的生活再过下去,干脆不如死了倒好!”
我这样想着。在工作间,无论是卖力地使用凿子还是钉钉子,抑或是搅拌刺鼻的涂料,我总是执拗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但是,待我再思考一下。如果连死的决心都能下的话,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譬如……”
于是我的想法越来越恐怖了。
恰好此时,有人请我做一把大的皮面扶手椅。这把椅子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把椅子是供给y市由外国人经营的旅馆,本来应该从本国订货的,但受雇的这家商馆极力游说,告诉这家宾馆说日本也有能制作不逊于进口货的椅子工匠,这才好不容易拿到订货。正因为如此,在制作时,我几乎废寝忘食,倾注了所有精力,全身心投入所有的工作中去。
仔细端详着所做成的椅子,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做工非常出色,连我自己也看得出神。按照惯例,我将其中一把四条腿的椅子搬到光线好的木板间,舒适地坐了上去。坐上去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靠垫柔韧适中,不硬不软。因为讨厌染色,特意贴上灰色的本色的皮,保持适度的倾斜。静静地支撑这腰背的宽大的凭靠,呈精致的曲线,向上鼓起的两侧扶手。所有一切,皆保持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浑然一体,用安乐一词形容应该是恰如其分的。
我将身体深埋其中,双手爱抚着圆圆的扶手发呆。于是,作为我的习惯,无尽的幻想犹如五色彩虹,带着令人眩目的色彩纷纷涌来。这就叫幻觉吧。内心所思所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感到异常的恐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疯了。
很快,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恶魔的嘟哝大概是指这个吧。这件事像噩梦一样荒唐无稽,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这种恐怖所具有的难以言喻的魅力却诱惑着我。
最初我的愿望很单纯,那就是不想放弃这把我精心制作的漂亮的椅子。有可能的话,不管去什么地方,我都要带上这把椅子。在展开想象的翅膀的恍惚间,在不知不觉发酵生成、发展为一个可怕的想法。而且,你看我是多么的疯狂啊,要把这种稀奇古怪的妄想付诸行动。
我急忙把四把椅子中自以为做得最好的扶手椅子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将它改造得有利于实施我奇妙的计划。
这是一种很大的扶手椅,悬挂部分几乎垂地,铺满了皮革。另外,凭靠、扶手也做得较厚,每张椅子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个洞。即便是藏一个人,外面也不会知道的。当然,椅子有结实的木框,安装了许多弹簧,我把它进行了适当的加工,在人坐的部分上了漆。如果把手和身体伸进凭靠内,做成椅子的情况,内部空间就足以容纳一个人。
因为这些是我的拿手活儿,我很顺利地做好了,而且做得很漂亮。如为了便于呼吸及听到外面的声音,我在皮上开了一个很小的不易被觉察的缝隙,在凭靠内部正好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做了一个隔板,以便贮存一些东西(可以塞入水壶和军用压缩饼干),为了备用还准备了大的橡胶袋。可谓绞尽脑汁。只要有粮食,可以连续在里面待两三天,也绝不会有丝毫的不方便。换句话说,这把椅子就是一个人的房子。
我上身穿一件衬衫,打开装在椅子底部的盖子,正好可以钻进去。那种感觉怪怪的,就像进入到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坟墓。不过细想,与坟墓也没有什么两样。钻进椅子的那种感觉,就像穿上隐身蓑衣从人间消失的一样。
不久,商会派人来取扶手椅。来了一辆运输的货车。我的徒弟(我和徒弟两个人生活)不知隐情,自如地与来人应对。装车时,其中一个搬运工大声喊道:“怎么椅子这么重?”我在椅子里吓了一跳。到底还是因为扶手椅本来就重,所以也不至引起他们的太多怀疑。不一会儿,只听到货车咯嗒咯嗒的震动声,我的身体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担心地要命,还好,一切顺利。当天下午,装着我的扶手椅扑通一声,被放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房间不是客房,而是一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人们可以在这里等人、看报或者吸烟,各种人在这里频繁地出入。
或许你已经发现,我这个怪异举动的主要目的是看没有人的时候,钻出椅子,在宾馆里转悠,遇到机会便实施盗窃。椅子里藏人,谁能想到这种异乎寻常的事呢?我像影子一样,自由地从一个房间偷到另一个房间。而且,当他们大喊大叫抓贼的时候,我早已逃回到椅子里的藏身处,屏住呼吸欣赏他们愚蠢的搜寻。你知道海边的寄居蟹吗?有大蜘蛛那么大,没人的时候,为所欲为,蛮横无理地在那里爬行,稍微有一点人的脚步声。便一溜烟地逃回贝壳里。而且伸出令人讨厌的毛茸茸的前腿,窥视着敌人的动静。我就是那只寄居蟹,与寄居蟹的贝壳不同,我把椅子作为藏身处。我为所欲为的地方不是海岸,而是宾馆里。
还因为我的计划过于离奇,出乎人们的意外。所以非常成功。到宾馆的第三天,就完成了一大堆的工作,一旦实施盗窃时的既恐惧又欣喜的心情,得逞后的难以言述的快乐,看到人们在我眼皮底下四处狂奔的狼狈,这些都以无穷的魅力使我感到愉快。
可是遗憾的是,我无暇加以描述。我发现了另一种更为奇妙的快乐,这种快乐要比盗窃高出十倍甚至二十倍。而且,说实话,这也是我写这封信的真实目的。
话还得从椅子被放在宾馆休息室说起。
椅子刚运到的时候,宾馆的人都争着来看椅子做得怎么样。后来便寂静无声了。大概屋子没有人了。不过刚到就急匆匆地从椅子里出来,我还是有点害怕,怎么也做不到。我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如此感觉)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听漏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走廊方向,传来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待到走近两三个房间的时候,因为地面上铺了地毯的原因,脚步声便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一会儿,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鼻息。我大吃一惊,只听扑通一声,一个洋人巨大的身躯坐在我的膝盖上,软软地弹了两三次。我的大腿和那个男人健壮硕大的臀部只隔这薄薄的一层皮,紧靠在一起,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他的宽肩正好靠在我的胸部,重重的双手隔着皮革正好与我的手重叠。而且,大概这个男人好像吸雪茄烟吧,一股男性浓重的体味透过皮革的缝隙一阵阵飘来。
夫人,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想象当时的情景?那感觉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由于过分恐惧,我在黑暗中紧紧地蜷缩着身体,从一侧的下方,我不住地滴滴答答地直淌冷汗,大脑里一阵空白。
整整一天,先是那个男人,后来又接连不断地有许多人坐到我的膝盖上。丝毫没有人发现他们信以为真的柔软的弹簧其实是我有血有肉的大腿。皮面椅子中的世界漆黑一片,动弹不得。然而它却是那么的奇妙而有魅力。在这里,人们平时司空见惯的人似乎成了另外完全不同的生物。他们只不过是由声音、鼻息、脚步声、衣服摩擦声,加上若干块富有弹性的肉块组成。我识别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不是凭他们的相貌,而是靠感觉,有的胖乎乎的,感觉就像一大堆肉块组成。相反,有点瘦骨嶙峋的,感觉就像一副骨架子。此外,脊椎骨的弯曲度、肩胛骨的宽度、胳膊的长短、大腿的粗细、或尾骨的长短,如果综合起来看,无论个头多么相似,总有不一样的地方。人,除了长相和指纹,通过整个身体的感觉,也完全可以识别。
异性也一样。一般,人们根据容貌的美丑来评判一个人,然而在椅子里的世界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味道。
夫人,请你不要因为我这样露骨的表白感到不舒服,因为这时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位女性的肉体(她是第一位坐椅子的女性)。听声音,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外国少女。当时,正好房间里没人,她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小声地唱着什么歌,怪怪地听不懂。蹦蹦跳跳地进入房间,走到我隐藏的扶手椅前,猛地坐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丰满且富有弹性的肉体,而且大概是因为什么滑稽的事,她哈哈地笑了起来,手脚吧嗒吧嗒地乱蹦,就像鱼在网中活蹦乱跳的样子。
对我来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女人,乃神圣之物,我连看她们一眼都感到害怕。更何况现在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异国少女同在一屋,同坐一张椅子。不仅如此,我们还紧紧地靠在一起,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肌肤。而且,她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因为不会担心周围有人看见,一副随意不羁、肆无忌惮的样子。在椅子里,我甚至可以做出拥抱她的样子。隔着她身后的皮面,可以吻她丰满的脖颈。不管什么样,我都可以随心所欲。
自从这惊人的发现之后,我的首要目的——盗窃,降为次要,我着魔于感官的世界不能自拔。我想,椅子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家,就像我这样相貌丑陋、性格软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里,遍尝己不如人的苦果,除了挨过每日耻辱、可怜的生活,我一无所是。可是,当我身处另一个世界里,在椅子里,只要是能忍受这儿的狭小,就能接近美女。听她的声音,触摸她的肌肤。要是在光明的世界里,我非但不能和她们说话,就是沾沾她们的边也是不允许的啊。
椅子里有爱情!该是多么的神奇,令人陶醉啊。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的。这种爱情只要用触觉、听觉和嗅觉去体味就足够了。它是黑暗中的爱情,决非世俗世界的爱情。你会说,这是恶魔世界的爱欲。可是你想想,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看不见的各个角落里,发生了多数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事啊,简直无法想象。
当然,按照预先的计划,偷盗一旦得逞,便立即逃离宾馆,可是,现在我如此地迷恋于这种奇妙的快乐,哪还想逃?我真想把这把椅子作为永远的家,一直住下去。
每当夜晚来临,我总是小心再小心,连走路也悄无声息的,还要避人耳目。这样我当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如此,生活在椅子里长达数月而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几乎一整天,待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弯臂曲膝,全身都麻木了,又不能站直了,最后来往于厨房和化妆间,几乎成了膝行。我这个男人,你说是不是疯了?忍受如此的痛苦,仍不想放弃那奇妙的感官世界。
有的旅客,就像把宾馆当做自己家一样,会连续住上一两个月。本来,宾馆就是不断有客人进出的地方。因此,我的奇妙爱情会因客人的变化而中途夭折。而且,无数个奇妙的恋人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中。与通常不同的是,我不是根据她们的容貌,而是根据她们的身体,将她们铭刻在我的心底。
有的人壮如马驹,肌肉紧绷;有的人妖艳如蛇,身体可以任意弯曲;有的胖如皮球,肌肉充满脂肪和弹力;有的美如古希腊的雕塑,健壮有力,有完美发达的肌肉。而且,每个女人的肉体都有不同的特征,极富诱惑力。就在女人走马灯似的变换中,我又体味到一种别样的奇妙的感觉。
其中有一次,欧洲某个强国的大使(从日本男服务员闲谈中得知)将他硕大的身体坐在我的膝盖上。此人与作为一个政治家相比,更是一位世界级的诗人。正因为如此,触摸这位伟人的肌肤,使我兴奋不已,倍感自豪。他坐在我的身上,和两三个相同国度的人说了有十几分钟的话,就离开了。当然,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说了什么。每次打手势时,胖墩墩的身体一动不动的。
他那比常人更温暖的身体,撩拨着我的神经,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当然,我突发奇想,如果从皮面后,用利刀对准他的心脏扑哧地捅一刀,后果会如何呢?不用说,这肯定是致命的一击,他不可能再重新站起来。他国自不必说,在日本政界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报纸该会进行怎样的煽情报道?
这将会影响日本与该国的外交关系,而且,从艺术的角度看,他的死也一定是世界的一大损失。如此重大的事情只发生在我的一挥手之间。想到这里,我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自豪感。
还有一次,某国的一位著名舞蹈家来日本,正好住在这家宾馆。这把椅子她只坐了一次。就这一次,也让我体会到了某种与大使相似的感觉。此外,她还让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理想的肉体美。我陶醉于这过分的美感之中,没有了邪念,像是对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由衷地赞美她。
此外,我还经历了许多许多,珍奇的奇妙的或者奇怪的,样样都有。在此详述这些经历并非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况且,我已经写了很长了。下面还是尽快回到关键部分吧。
到宾馆几个月之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宾馆老板有事回国了。回国前,他把宾馆一股脑地全部转让给一家日本公司。于是,日本人经营的这家公司改变过去奢侈的经营方针,将宾馆作为普通旅馆,筹划一种更为讲究实惠的经营。因此,把用不着的家具委托一家大家具商拍卖。在拍卖品目录里,就有我的这把椅子。
闻知此事,我一时灰心丧志。我想,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回到人世,重新开始生活。当时,我偷的钱也积了许多,即便回到俗世,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过苦日子了。但是转念一想,虽然离开外国人的饭店有点让人大失所望,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意味着一次新的希望。之所以这样说,因为在数月间,尽管我爱过众多异性,可对方全都是外国人。无论她们的肉体是如何地出色,如何让人满意,但仍觉得某种精神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中不足。日本人如果不是和同样的日本人,就很难体会到真正的爱情。我的爱情观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这时,正好我的椅子被拿出去拍卖。这次,或许会被日本人买走,或许被放在日本人的家里。当然,我也希望如此。我决定暂且继续椅子里的生活。
在工具店门前的两三天,我感到非常的痛苦。不过还好,拍卖一开始,我的椅子便很快成交。因为椅子非同一般。虽然旧了点,可它依旧特别引人注目。
买主是大城市的一位官员,离市区不远。从工具店到那官员的宅邸,有几里的路。搬运时,卡车强烈的震动,我在椅子里简直比死还要难受。即便如此,因为买主是我希望的日本人。与那种欢乐相比,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买主家非常气派。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宽大的书房里。令我非常满意的是,虽说是主人的书房,然而使用书房的是他年轻漂亮的少夫人。此后一个月,我经常陪伴少夫人。除了用餐和就寝时间,少夫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的身上。因为少夫人其间一直待在书房,埋头写书。
我是多么爱她,在此无需赘述。她是我最初接触的日本人,而且拥有一副骄人的身材。我第一次真正的爱情。相比之下,宾馆里众多体验,根本称不上是爱情。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未有过。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对少夫人,我已不满足于偷偷爱抚,我费尽心机竭力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想,如果可能,我想要夫人也意识到椅子的我。而且,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想让少夫人爱上我。可是怎么样向她传递信号呢?如果明目张胆地告诉她椅子里藏着人,她吃惊之余,一定会告诉她的丈夫和家人,那岂不是一切都化为泡影了吗?非但如此,我还要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制裁。
可是,我尽量让少夫人感觉到椅子的舒适,使她对椅子依依不舍。她作为一个艺术家,一定有着比常人更为细腻的感觉。如果她能感觉到椅子里的生命的存在,把它作为有血有肉的活物而不是纯粹的物质,对它恋恋不舍,仅此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她投身于我的时候,我都尽量轻柔地迎接她。当她在我身上疲劳的时候,总是轻手轻脚地活动自己的膝盖再转身。当她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我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膝盖,就像摇篮。
不知是我的用心得到了回报,还是我的自作多情,近来少夫人开始喜欢上我的椅子了。她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或少女接受恋人的拥抱一样,无比温柔地坐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的膝盖上,就连转身的样子都显得那样亲切。
因此,我的热情之火每日都在熊熊燃烧。终于,少夫人,我终于不自量力地萌生了一个狂妄的念头。我左思右想,如果能看到我的恋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如果能和我的恋人说说话,哪怕只是片言只语,我今生死亦足也。
夫人,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所说的恋人,务必请您原谅,那就是您。您先生在y市的工具店把我的椅子买来,打那以后,我便把不自量力的爱情奉献给了你,我是多么的可怜啊。
夫人,这是我今生唯一的请求。请让我见见你,哪怕只一次。而且,请你对我这个丑男人说些安慰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我不会提出其他任何的奢求。虽然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于丑陋、肮脏,可我还是要请求你答应我这个不幸的男人的恳求。
昨晚,为了写这封信,我悄悄地溜出了你的宅邸。与夫人面对面提出这样的请求,非常危险,而且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而且,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由于过分担心而使我的脸过分苍白,此时我正徘徊在贵宅的附近。
如果你答应我这超常无理的要求,就请你把手帕挂在书房窗户的红瞿麦盆栽上。根据这个暗号,我会像一个不经意的访客走到贵宅的大门口。
最后,这封奇怪的信以真挚的祝福之词结束。
信还未读到一半,佳子就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吓得脸色发白。后来,她毫无知觉地站起身,从放有令人恐惧的扶手椅的书房逃出去,跑到日式的起居室。信的后半部分本来不打算读的,索性撕碎扔掉算了,可是因为过分担心,在起居室的小书桌上,好歹把它读完。她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在她每天必坐的扶手椅里,竟然有一个陌生人。
“啊,真的好可怕。”
她打了个寒战,好像后背被浇了一盆冷水,身体一直不住地打着冷战。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一下子懵了。查看一下椅子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椅子里即便是没有人,但是肯定会有食物以及其他属于他的脏东西。
“夫人,您的信。”
佳子吃惊地回头一看,只见女佣拿着一封好像刚到的信。
佳子毫无知觉地接过信,正想打开,突然看见信封上写的字,吓得她不由地把信丢在地上。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笔迹与刚才那封奇怪的信上的一模一样。
是否打开这封信呢?佳子很长时间里犹豫不定。最终她还是把信打开,提心吊胆地读了起来。信虽然写得很短,但是里面的内容又让她大吃一惊。
非常冒昧地给您去信,望请多海涵。我平时非常喜欢读您的作品。另涵所寄,是我很像样的作品,若承蒙一读并赐教,将不胜荣幸之至。由于某种原因,原稿先于本函寄出,想必您已经读完。不知如何?若拙作能给您些许的感动,将是我莫大的快乐。原稿题目我故意省略掉,我想题目就叫做“人椅”吧。
万分抱歉。谨此。
刘军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