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不是我自己
那天,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李万玉大义凛然地走在二十七人队伍的最前面,给围观的群众留下了一个硬汉形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叛变了革命。这个可耻的叛徒,在刑场上,在群众面前,以宁死不屈的面目,掩饰了他脏污的心灵。
李万玉出卖了二十六个兄弟,为日伪军立下了大功。日本人还想再利用他,通过他继续掌握熊林和黑虎镇抗联地下党的活动,从而将其彻底清除,牢牢控制住这一带的局势。敌人为此搞了一个假枪毙李万玉的把戏,围观群众都以为李万玉这个英雄,同其它好汉一起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在激烈的枪声中,李万玉的身边倒下了曾一起奋斗过的同事,鲜血溅在了他的身上、脸上。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尽管敌人事前告诉他,枪声一响,要和其它人一起倒下,保证他万无一失,可他还是感到死神紧紧缠住了他。他几乎昏死过去,趴在烈士们的身下,久久不能动弹。迷乱中,他感到二十六位兄弟都一齐伸出血淋淋的手撕扯他,把他的心掏出来,扔给了荒山岗上的野狗。
驱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敌人开始掩埋尸体,李万玉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架出刑场,塞进汽车。这时,他还在昏死之中。
他在日本人的军营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在二十六位死魂的撕扯追打之中四处奔逃了三天三夜。
醒来的李万玉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躯壳,没抓没挠的,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李万玉受到了优厚待遇,敌人派了专门医生为他疗伤定期检查他的身体。他有了舒适温暖的单人房,有了诱人的美味饭食。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可这一切一切都驱赶不走眼前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二百六十根手指,每根指头上都滴着鲜血,一滴、一滴,似乎永远滴不完。他撕扯自己的衣服,用一块一块的碎布去擦拭每一个指头,却永远擦不干净,依然天天滴血如注。医生把他扯烂的衣服刚换上新的,很快又被他撕成一条条的破布。他双手已经撕扯出了鲜血,挥舞着布条乱擦乱摸,弄的满床满墙血迹斑斑。
医生开始给他大量注射镇定药,叮嘱他多睡觉,多休息,少想过去,多看未来。
李万玉是在白山镇被捕的。那天,他揣着一份黑虎镇日军驻防情况的情报去同上线接头,不知什么原因,上线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他在暗处等了一个多小时,依然不见接头人前来接头。
李万玉沿街往回返,无意间发现一家门面不小的烟袋铺。这家铺子的烟袋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两个连结在一起的大烟袋模型,中间系有红色幌绸。幌子的材料是木制的,长约一米,在不同部位涂着铜黄、紫红和黑灰色彩。有趣的是两个烟袋锅的方向相背,一个指向天空,一个面朝地下,好似两个吵架生气的孩子。这与几年前顺泽城章家烟袋铺的幌子几乎一模一样。这使他想起了章家烟袋铺门前,他同章天一吵架的情景,进而想到了妻子章红玉。
他不由自主地进了这家烟袋铺。店主热情招呼,他应付几句,眼光撒向了各式各样的烟袋。突然,一杆颇具特色的紫铜坤烟袋进入了他的眼帘。他觉得眼熟,像是当年章红玉爱不释手的那杆烟袋。他从店主手里接过烟袋,长时间把玩着,章红玉手持坤烟袋抽烟时的迷人神态,跃入他的脑海。他陷入了沉思。
店主发现这位客的眼神并不在烟袋上,心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就说:“客主,这可是外地进来的好货。想买就说个价,不买就放下。大凡好烟袋都是有灵性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摆弄来摆弄去的。”
李万玉回过神来,说:“这烟袋是好货色,可你这店主说话有些生硬。告诉你,我是最有资格摆弄这杆烟袋的。这样的好东西,放在你店里真污渍了它。”店主更来气了:“你说话也带着刺。买卖图个和气,今天这烟袋我还不卖了。”李万玉戗上了:“你摆在这儿就是卖的,我今天非买不可。我知道,你是便宜了不卖。你说个价吧。”店主真不想卖给这人,便狠狠地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块,少一分不卖。”李万玉知道店主斗气,报了个高价,于是就还价,可店主坚持一分不降。李万玉掏遍了各个口袋,只凑够了四十六块钱。最终,店主见这客真喜欢这货,就收了四十块卖给了他。
李万玉的心思都在这杆烟袋上,一心想得到它。到手后,便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摆弄着,心想着有一天送给章红玉时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
让李万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心急火燎满身掏摸钱时,不觉中把那份情报掉在了脚下。拿到烟袋后,只顾一边摆弄烟袋一边往外走,也没有现掉在地上的东西。他走出店门后,店主拣起纸张,发现这里面的内容不同寻常,便送到了不远处的日伪警察署。日本人把店主推上摩托车,一路追去,很快,在镇外路上将李万玉抓获。
日伪特工对李万玉采取了残酷的严刑拷打。李万玉开始还是刚强的,在鞭打、吊拷、老虎凳、竹筷夹手指、压杠子、扭胸肉、搓肋骨等刑法面前,没有显示出半点屈服。他在痛苦中,长时间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怒骂不止,就是不吐一字真言。特工被激怒了,轮番给他灌一种特制的辣椒水。一天下来,他的心肺和喉嗓受到严重摧残,叫骂声停止。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开始还记得清给他用刑人的模样。他心里恨恨地说:“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日本曹长,这魔鬼把一条浸了水的牛皮长鞭抡得山响,狰狞地狂笑着:“李万玉,我只打你一鞭,便让你记我一辈子。”说完,他后退几步,运了运气,只听“叭”地一声,落鞭处顿时皮开肉绽。李万玉的左胸心尖处便一阵钻心地痛。那曹长果然仅抽了一鞭,就扔下鞭子,却抓起了一把盐,在李万玉的肉破处揉搓,一边揉一边审问他。
李万玉咬紧牙关,嘴角流出了血,渐渐昏死过去。
就那曹长的这一鞭,使李万玉永久性地留下了那块漂亮的梅花伤疤。
第二天,特工们对他施用了刚从日本运来的新式电刑器具。这种刑具能随便调控电压的高低,可以通过变换电流强度、频率等控制用刑力度,不让受刑人昏迷,使受刑人长时间处于难以名状、无法预料的痛苦之中,直到把他的意志和毅力慢慢耗尽,最终屈服下来。
上了电刑的李万玉全身肌肉抖动不止,脖子和四肢上青筋暴起,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几个回合下来,李万玉张嘴想说什么,可声音十分微弱,沙哑不清。一特工凑到他嘴前,才勉强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放心不下她……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她……”一个特工拿来笔和纸张。他用受伤的手,艰难地把部分同志写了出来,走向了叛变革命的第一步。特工继续电刑拷问,他又交待出了一些同党。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特工给他注射了强心剂,继续上电刑。毫无规律的电流涌进了他的敏感部位。最终,他供出了罗长虎,写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就昏死过去。
特工们详细整理好李万玉的案宗,上报给了熊林城日军最高长官。
黑虎镇日伪特工组织,按照李万玉提供的线索,准确地逮捕了黑虎镇二十六名地下组织成员。
李万玉向特工交待的情况比较彻底,却有三个情况没有提及,即使在神智不清、敌人反复追问下也没有吐出半字。一是他没讲在顺泽城章红玉曾和他一起参加过地下党活动。他只说章家有一子,叫章天一,是日本人的人。在章天一的告密下顺泽城的地下组织早已被毁;二是他没讲罗长虎家的俄罗斯媳妇。因为他压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特工问罗丽娅的情况,他说她是一个俄籍女人,从没有参加过任何地下党活动。她也不知道罗长虎是共产党人。三是他没讲罗长虎家设有电台。这个重要情况没讲,罗丽娅就没有受到牵连。
李万玉身体恢复健康,头脑思维趋于正常后,敌特工一心想继续挥他的作用,动员他出来做事。他却坚持不出门,一天到晚很少开口。他的嗓子被辣椒水毁伤,说话沙哑不清,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嗓音,因此他不想多说话。特工催急了,他就说:“我这张脸在拷打中被你们弄坏了,可黑虎镇的老百姓,都还认得我,让我怎么出去做事?人们都看到你们把我拖上了刑场,现在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镇上的人怎么想?我怎么开展工作?”特工早有思想准备,说:“这些问题我们早想到了,在搞假枪毙时就有计划了。只要你答应以后还真心为大日本帝国做事,我们会有办法让你变得熟人认不出来的。”李万玉疑惑地看着特工,不知何意。特工解释说:“只要你肯完全配合我们,明天就把你送到哈尔滨去整容。大日本国的医术是高明的,会把你整成一个完全不像你的英俊男人。”李万玉思索良久说:“也只有这样了。不然,我没法在这个世界上混了。死鬼复活,谁都会猜到我是叛徒,整了容,我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不久,李万玉被送到了哈尔滨日本人的医院,成功地做了整容手术。
数月后,黑虎镇敌特工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的英俊男人。而在这之前,李万玉是单眼皮、扁平鼻梁、肥厚嘴唇。这几个重要部位生重大变动,李万玉面目全非了,过去的熟人没人再认得他是谁,也不会有人听出他的嗓音。他从此改名叫张全荣。
叫张全荣的李万玉在镇上过了一段看似平静的生活。他要求独自开展工作,或同少数人联合行动。尽管敌特部门给知道他叛变之事的人规定了保密纪律,周围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但他还是不想公开和特工们一起在镇上的集团部落里大摇大摆地走门串户,去承担日常的搜捕活动。他承诺一心一意为特工部门工作,只要黑虎镇一带出现他以前曾经接触过的抗联地下党人,一定会指认抓获,再立新功。他不想和特工们一起活动,有一个不宜明言的原因。他心里一直记恨着那几个对他动刑的特工和日本人。即使他与他们不在同一部门工作,也会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有保密规定,互相之间自然不会重提旧事,但彼此都不会忘记那残酷的一幕。知道内情的几个特工,从心底深处也瞧不起这个软骨头,尽管他们其中有些人从没受过电刑,是甘心愿当日本人走狗的。李万玉见了他们几个心底就发冷,就鼓荡,就想做点什么。他们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歪曲了他的人生道路。他们使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永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个永远不能承认自己是谁的人。
事实上,李万玉没有什么事是不怎么出门走动的。每每见了熟悉的街道和过去打过交道的人,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表、极为痛苦的心理感受。
一次,他在街上碰上了罗丽娅和她的女儿。他吃惊而失态地看着瘦骨如柴的母女朝他走来。这是给孩子喂奶时那个美丽丰腴的罗丽娅吗?这是依偎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胖嘟嘟的苹果脸吗?
突然,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些眩晕,两腿颤抖,不敢再多看母女一眼,就靠墙站在了一边。就在母女俩同他擦肩而过时,罗丽娅侧脸看了一眼这个有些怪异的男人,而他忙低垂下了头。这时,他想起了什么,忙朝前走去。他超过母女俩人,进了一家烟店。进烟店前,他先点了一支烟。掏烟时,不经意间掉在了地上一卷纸。走过来的罗丽娅,看到地上有卷东两,拣起来一看却是一卷钱,就顺手瑞进了怀里。这个时候,她那个难以糊口的家,太需要钱了。
李万玉见到罗丽娅母女后,又接连半月噩梦不断,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世界,又恶风浊浪般地翻腾起来。他一连数日躲在营中不敢出门,精神恍惚不定。整容后,他虽然承诺帮特工部抓获抗联人员,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现。有的人开始对他有些不满,他就说:“这一带已经挖出了二十六人,又长时间日夜搜查,哪还有共产党人活动。你们谁抓来一个给我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饭桶,还老盯着我。”他终究是功臣一个,说话硬实,别人再无话可说。大家见他闲来无事,却很少出门散心,整天在营院中东游西逛,明显和正常人两样,知道这是他受刑时大脑受过刺激的缘故。
那段时间,以前很少抽烟的他,嘴里却时常含着一个紫铜坤烟袋锅。这烟袋锅被他把玩得油光锃亮,里面只装一种叫亚布力的烟。他那种谁见了都注目的形象印在了大家的脑海中——耳朵上戴着两只黑耳罩,嘴里叼着那个紫铜坤烟袋锅,怀里抱着一杆长枪,在某个角落里一蹲就是半天。有人过来同他搭讪,他就沙哑着嗓子给人家讲些直理。比如,他会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棍子,上面装些铁东西,两样合一块,就叫步枪。用这玩意儿瞄准,开火,就能叫远在山坡上的那个人命丧黄泉,或让他残废一生。他还会说,两条黑黑的铁家伙,放在一排横木上就叫铁轨。小火车在上面一跑,要啥有啥。所以说,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好:一样是木头,一样是铁头。严格地说只有一样东西最好,那就是木头加铁头制成的东西最好。
白天的无聊和夜间冤魂的撕扯,使他的心简直难以安静下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思想,一天天在他头脑中扎下根来。他无法再忍耐下去,越来越无法自由呼吸。他把混浊的空气吸进去,吐出来,擤擤鼻子再来一遍,还是觉得胸闷气短。他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最后,还是觉得蹲着好受一些。光一人蹲着还不行,又招呼过一个人来和他一起蹲着。他对人家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根子——”过来人一听他又要讲那一套“木头加铁头”的理论,就起身走了。于是,他又觉得无法自由呼吸了。
不远处,有一些人在疯狂地锯木料,旁边堆满了木屑。他走过去,抱着那杆木头加铁头的玩意儿,躺在了碎木屑中,觉得比蹲着舒服了一些。可时间一长,那些木屑就会痛苦地回想起它们的出身,自己是被暴力弄得粉身碎骨的呀。于是,就生了反抗之心,想恢复树干坚硬的木性,并渐渐采取了行动。于是,他觉得身下被压实了的木屑开始硌人,就不断变化姿势,一会儿侧身躺着,一会儿伸展四肢肌着,一会儿又脸朝天发呆。
他开始讨厌这变成木屑的木头,觉得自己就是这被粉碎被变更了的木头。心说,看来铁头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因为,铁头是难以被粉碎、被变性的。
他又呼吸困难起来。新锯木屑的酸溜溜的气息包围住了他。他头晕眼花,头疼欲裂,一声长长地呼喊,使他吐出一串浊气,他站起身欲走。喊声招来的锯木人说:“新锯木屑堆里,吐出来全是有毒性的化学气体。在这里面躺时间长了会中毒,会生病,会死亡的。”他一听,索性又躺了回去:“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喘气了。”人家把他拉起来,他则拉住人家,把枪一抱,蹲在地上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
李万玉除了蹲着和人聊一些没滋少味的屁话之外,最常去的就是营中厨房。去了就做两件事:手里提一酒瓶子,光着膀子喝,专抓好吃的吃,吃饱了,喝足了,就抡斧劈柴。劈柴术越练越精道,一把斧头被磨得锋利无比。他劈柴的花样常让就餐官兵围观哄赞,像看杂耍一样一边吃饭一边享受。伙夫们也都喜欢他到厨房来,并不怕他多吃,几百人的饭,他一人能吃多少?可劈柴这最累的活他却全包了下来。他觉得,劈柴给他带来的荣耀,远比他供出地下党组织而产生的感受好。他喜欢靠这劈柴来释放自己,消蚀自我。
这天,李万玉找到顶头上司,神秘地说:“我突然想起,东黑虎山要塞里的劳工中可能还有几个抗联部队安插进去的报人员。他们的名字我记不太清楚了,也可能化了名,但我能回忆起他们的长相。给我在要塞里安排一个差事,我迟早会把那些人揪出来。”
上面对李万玉的这一信息非常重视,随即派他进要塞去查清抗联情报员。要塞里有成千上万的劳工要想从中辨认出几个人来得需要时间,日本人给了他很宽余的期限。
要塞是军事重地,日军一直严格控制进出人员。李万玉虽是敌方人员,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进出的,他叛变后,仅进去过两次,这次,他有了进出要塞的充足理由。日本人给他的差事是电路检查员,当然,这是个假差事。他不懂电路,却天天带套工具在地下设施中转来转去,不时把怀疑的劳工名字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洞道终日不见阳光,无比寒冷,在这里,酒便成了十分珍贵的东西。李万玉凭着与外面厨房里的关系,弄几瓶酒并不费劲。没几天,他就成了施工现场日军工程技术人员的好朋友,他们需要他的酒。他很大方,孝敬这些为日本大帝国尽忠的人,从不心疼。
1945年7月的一天,厨房请长官派兵士到各家搜寻来一堆深山野味,要犒劳辛苦的官兵们。最近,苏联红军要进攻黑虎镇要塞的风声越来越紧,兵士们抓紧修筑工事,体力耗损很大,厨房改善伙食成了一大难题。
今天,野味炖了满满两大锅,早有人去叫李万玉过来劈柴。这是李万玉进要塞查找抗联报人员的第十五天。午饭时,他告诉上司说,情况已经基本摸清,待下午把人员名单理清写明,明天即可进要塞抓人。当时他还笑说,让这些为共党做事的坏分子多干半天活,再活一个晚上吧。他们在要塞里是笼中之鸟,什么时候想杀他们,全凭太君高兴。太君就真的很高兴,连连夸他功劳大大的。太君一高兴,他也高兴,就多喝了几口,就有了些醉意,东倒西歪地去了一趟集团部落,买了几包烟,在街道上转了几圈。前面有一对母女,他追上去,看清是罗丽娅,他的酒就醒了一大半,他哈着酒气逗小诺娃玩,给了她一把糖果,还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回到营房后,他酒也醒了,便一声不吭地抡起斧头干活。
李万玉劈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人劈柴不误两灶大火熊熊。
在满营院野味飘香,兵士和特工们大吃特嚼时,没人发现劈柴人和门后常挂着的那把利斧不见了。
劳累一天的兵士们,酒足饭饱后便都倒头大睡了。这一觉,大家都睡得很踏实。到了第二天一早,有三十三人没有起床集合。
这三十三名兵士和特工,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经化验,这些人是砒霜中毒死亡。有人在厨房的一角发现了包毒药的纸包。上面派人查了两天,没有查出凶手。
不久,有人偶然现门后的那把斧头不见了,才想到劈柴人也不见了。找遍了黑虎镇,也不见他的人影。
有人报告说,好像看到劈柴人干活脱衣时,衣服里裹着个纸包。
李万玉畏罪潜逃了。
凶手选择在特工部门就餐人数最多的伙房下毒,肯定有其目的。李万玉解了积聚已久的心头之恨,还顺利完成了蓄谋已久的果敢行动,潜入东黑虎山要塞内,做了那件大事。在集团部落的街上,他抱着小诺娃行走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卷图纸和一本草稿纸塞进了诺娃的衣服里。这便是他在要塞中半个月来的成果所得。他从日军工程技术人员那里偷到了这张最重要的图纸,并把自己观察到的一些重要设施的位置详细地标记在了上面。这才是他进要塞的真实目的。他说要塞里有抗联情报人员完全是一个谎言,他记在本子上的都是瞎编的人员名单,实际记下的是要塞里的一些重要数据。至于把这张重要的图纸以什么方式传递给抗联部队或苏军,他想了很多。最终确定只能传递给罗丽娅。由于他的出卖,黑虎镇一带再没有他所知道的抗联报人员,只有罗丽娅可能是苏联情报人员。即便她不是,她的心也与地下党组织和苏军贴得最近,得到这份重要情报后,也最有可能想法送出去。自己毒死日伪人员后务必要逃跑,没有去找抗联情报人员的可能和机会。就是能找到抗联部队他也不敢去找,他说不清楚所生的一切。所以,他把情报送出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罗丽娅身上了。
李万玉在要塞中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秘密,在最隐秘处,日本人建造了一个大金库,存放了数吨黄金和财宝。他不知道日本人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金货,也不知为什么存放在这儿,但他知道这肯定是中国人的宝藏。他把详细的藏宝点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为防不测,他运用在地下党工作中所学的密码编码技术,以他与章红玉之间的故事作密钥,采取“一报一密”的方式,用心编制了藏宝密码手册,与要塞图纸一并交给了罗丽娅。
李万玉的推断是正确的。这些黄金宝藏是日本人进攻中国后,在全国各地所掠夺财宝中的极小的一部分。日本人以武力践踏中国的同时,一直在隐秘地实施一项被占国财富的“金菊花计划”,数以万吨计的黄金财宝从陆路和海路运抵日本。1943年美国潜艇完全封锁了海路,日本人只能把一大部分财宝运到菲律宾,另外一小部分就地藏在中国内陆。运到黑虎镇的这部分黄金,是准备进攻并占领苏联后用的。黑虎镇军事要塞,是日本人最坚固、最隐秘的设施,把财宝藏在其中是最安全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秘密被忠诚于皇军的中共地下党的叛徒现了。
李万玉下毒逃跑,特工部门还没来得及追查到凶手,八月中上旬,苏军就开始了猛烈进攻,很快摧毁了黑虎镇要塞,把上千名日伪人员消灭在了经营多年的地下设施中。那些黄金也被深深地埋在了山腹之中。
李万玉在深山里东躲西藏了两三个月,才溜出来打探消息。他不敢在黑虎镇一带露面,也不敢回顺泽城。日本人知道他曾在顺泽城做过地下工作,会到那里去追捕的,回顺泽城等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就往山南走。这一天,突然碰上了一支抗联队伍,这才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他灵机一动,就提出要参军报国。队伍上的领导见这个衣服破烂的山民还算憨厚,部队也正是急着扩充兵员之时,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偶然间的境遇,无意中的身份变更,使他心胸开亮,呼吸畅快起来。黑夜中,刚刚吃了一顿饱饭的他,劲头十足、一蹦三高地在队伍里前行着。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咯咯”出声,他甚至想唱一歌,吹一段口哨。就这样,他提着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以王子亭的名字,加入了这支革命队伍。这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队伍,后来改编列入了第四野战军。这个叫王子亭的李万玉,也和这支英雄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
当地下党的艰苦经历、被日伪军酷刑拷打的体验、出卖同志的痛苦折磨、到要塞中盗取图纸和下毒毒死日伪特工的果敢行为,使王子亭心理感受和情感走势异常复杂,他不知如何走完自己余下的人生。生与死,对于他已不是最大的人生课题。他考虑最多的是为谁而活着,或者为谁去死。他知道以前为了自己的信仰而不顾性命地做过一些好事,为了求生逃避苦刑而出卖过灵魂,也为了赎罪、报复对敌特下过狠招,然而,这一切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想不明白,他无所适从。在这飘忽不定的心绪中,他不由自主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战役。战斗中,他给领导和战友的表面印象是英勇的,是生死不顾的。事实上,他觉得在冲锋陷阵中死去是最好的解脱。恰恰他运气好,多次到了地狱之内,多次负伤,身上留下了五彩斑斓的疤,却没有夺去他的性命,每次受到领导褒奖和肯定时他觉得心里非常畅快。组织颁给他的立功证章和证书,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把它们放在心底最深处,去消解那些的罪恶。
每时每刻都在体验多种灵魂拷问的王子亭,解放前后,在革命队伍里干了十多年。当组织上确定他转业,让选择去向时,他毫不犹豫地填上了熊林县城,因为黑虎镇是属这个县管辖的,按他的职级,他被分配到了县公安局,被任命为副局长。一上任,他就有了一个良好愿望,要为这方土地的平安尽自己的一点心力。王子亭在县城安顿下来后的头两件私人活动是耐人寻味的。第一件,在一个黑夜,他只身一人来到黑虎镇西山岗二十六烈士坟地,烧了一大包纸钱,跪叩了大半夜。第二件,是悄悄去了一趟顺泽城,想暗中打探一下章红玉的情况。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已经迁户到了熊林县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还有一个儿子叫李双玉,且李双玉的爸爸是革命烈士李万玉。那一夜,王子亭没有返回熊林,而是在原来章家老陈头管理的烟田破窝棚里坐了整整一夜。这个窝棚已经难遮风雨了,他全身被露水打了个精湿。
回到熊林县城,王子亭很快查到了章红玉母子的情况。这时,局里要为他安排住房,他没说任何理由,就在章红玉同一街道要了房子。
安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王子亭坐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章红玉家的大门出神。从早晨坐到中午,渴了不肯到屋里喝口水,口袋里没有了烟,也不想到屋里去取。他生怕错失看到章红玉母子的机会。
中午时分,章家大门终于开了,章红玉母子俩走了出来。他看着母子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走得越近,他看得越清楚,心跳得就越厉害。
十几年不见的章红玉,成了一个成熟的母亲,可面容仍像她年轻时候一样俏丽,耐看,身体有些微胖,比以前更加丰满。看清李双玉,王子亭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活脱一个少年时代的李万玉。他在心里呼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王子亭怔怔地眼看着母子俩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李双玉像是悄悄对母亲耳语,实际上声音并不小,很明显是故意让王子亭听见。“妈,这人有病,死羊眼盯着我俩不错眼珠。”章红玉听出了儿子的不友好,就说:“玉儿,别没礼貌。这肯定是新搬来的街坊,人家感到这街道新鲜,四处看看也不为过。”李双玉降低嗓音:“我讨厌这个新来的街坊。”章红玉问:“为什么?”李双玉接过妈妈手里的菜篮子:“我从小就讨厌不用好眼看你的男人。”章红玉停了下脚:“记住,小小孩子家的,不要乱想大人的事。人家怎么就没用好眼看我了?”
母子对话尽管是悄声说的,但王子亭还是听清了大概意思。于是,就喊了一声:“这位大姐,我是新来的街坊,我想打听一下菜市场在哪儿?”章红玉停下脚,回头笑笑说:“前面的胡同往左拐,再往右拐就是了。”王子亭说了声“谢谢”,赶快转身回到了院里。
这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进了屋,他洗了把脸,拿了布袋去了菜市场。他进菜市场的门,刚巧碰上章红玉母子出门,互相笑了一笑。王子亭说:“买回来了?”章红玉答道:“买了几样新鲜蔬菜。你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话,街里街坊的,别客气。”王子亭一副激动的神,点点头,就紧擦着她的身进去了。
章红玉说:“看上去这新街坊是一个和善的人。”李双玉说:“我看不像是什么好东西。”章红玉把菜篮子塞给儿子:“小小人儿,不要总往坏里看人。”李双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扯了章红玉的胳膊,撒娇般地说:“妈,我都成大人了,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章红玉也笑了笑,揽住儿子的肩头相拥着走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门里的王子亭看得一清二楚。他咬住嘴唇,用手背擦了一把溢出的泪花。
前几天,王子亭去了一趟黑虎镇要塞废址。要塞表层已被炸弹炸得面目全非,出入口和通风口都被炸翻的石块封死,很显然,多年没有人进入这埋藏着数千具日本人尸骨的地下洞穴了。他想,成吨的黄金可能还在自己的脚下。
这些年,王子亭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要塞地下藏宝秘密。他知道,这一秘密连带着他叛变的秘密,藏宝事一经他口传出,就有很大可能追查出他出卖同志的事件。
他决计要把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