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混血少女的仇恨
早晨一觉醒来,罗诺娃的眼球就被窗纸上的异样光亮吸引过去。她猜想,昨夜肯定下了一场大雪。从映在窗纸上的白光判断,雪厚至少到她的腰部。
她懒得起身穿衣,今天要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待一个上午。妈妈不会再催她起来去上学了。
昨晚,她母女俩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辍学了。妈妈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这个家庭的唯一选择。只有这样,她们这个两口之家才有可能解决温饱问题。诺娃辍学帮衬一把,不但能使家里多一点收入,同时还能省下那些书本费。
妈妈说,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那些春情萌动的青少年对诺娃的袭扰。诺娃每天同妈妈守在一起,会相对安全一些。
妈妈说,前天喇叭匣子里广播说,苏联撕毁了同中国的经济合同,让中国人民还清全部借款。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全国人民省吃俭用,咬紧牙关,坚定地走自力更生的道路。
妈妈说,那边像恶霸黄世仁一样逼债,这边拿去抵债的鸡蛋用圈子量,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要。现在老百姓对那边恨之入骨。
妈妈说,不退学不行了,不退学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欺负诺娃。
诺娃现在能非常准确地理解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了。她听懂了“苏联老大哥翻脸”与她这个中俄混血儿退学的必然联系。
诺娃把白晰的肩膀往被筒里缩了缩,收紧了被口,生怕被窗外的贼眼窥见。
她像中苏边境黑虎镇上的一些野男人一样迷恋着她自己混血的身体。自十四岁之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东北精壮男人和俄罗斯漂亮女人的血。
前几年,在课堂上学到“精品”一词时,对中文的理解总是落后于其他同学的诺娃,超乎寻常地站起来抢着回答问题:“精品,乃精良的物品,上乘的作品。我就是我爸我妈的天作之精品,我的五官件件都是精品。老师,我这样解词和造句对吗?”诺娃的话音未落,已是满堂哄笑。在课堂上总是板着脸的女教师,笑得老半天直不起腰来,说:“孩子呀,你回答得很好,解释得很好。不过,精品这个词一般不用来形容人的器官。不过,你确实是一个称得上精品的美丽女孩。孩子,很好,以后要像今天一样敢于站起来回答问题。”
放学后,有个顽皮的男孩子拦住诺娃,要看她胸衣里的精品。她抡起书包,把那男孩打得鼻血四溅。那男孩子哭喊着:“罗诺娃,你是一个没爹的私孩子。黑松林里的老参精与你妈相好才生了你。”诺娃的性格本是温和的,但一旦受到同伴的欺负,尤其有人骂她是个野种时,她会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她脸上带着笑容,手上却用狠劲拧那男孩子的胳膊:“笨蛋,连大人是怎么生孩子的都不知道呀。”镇上的人都说诺娃早熟,14岁时就有坏男孩用“风姿绰约”、“人见人爱”来形容她了。所以,那个坏鼻头骂她是深山里老参精的种她是不信的,她知道男女是怎样生娃的。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确实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她时常告诫自己:“我现在虽是一个没爸的孩子,可我不是野种。谁骂我是野种我就跟谁没完。”
这之后,罗诺娃又狠狠地收拾了那坏鼻头一次。这次没打出他的鼻血只是让他穿件单衣坐在雪窝里一动不许动。她问:“以后还要不要看我胸衣里的精品了?以后还骂我是野种不?”那孩子流出的鼻涕都把嘴冻封了,好不容易才张开嘴,说:“不敢了,不敢了。可我真不知道你爹是谁。”她问:“你知道我妈是谁不?”那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我知道,你妈是江东过来的老毛子。”她抓了一把雪狠狠地塞进了他嘴里说:“记住,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那孩子点头,呜咽着吐出雪水,却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她又团了一个雪球塞进他嘴里,说:“你可真是个大笨蛋,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你说我爹是谁?我爹是革命烈士呗。记住了。”那孩子双手抱肩,全身抖动不止,哆嗦着说:“记住了,记住了。以后我再也不要看你衣服里的精品了,只看你脸上的精品,行不?”她笑了,说:“老师不是说过了,人的器官是不能称之为精品的,记住了?”那男孩嘴里说着“记住了,记住了”,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
在学校里,同龄的男学生是好对付的,让罗诺娃收拾不了的,是社会上几个比她长几岁的大哥哥。他们一有机会就和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的还动手动脚。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蹿出一个大男人,把她连拉带抱弄到了树林里。这事要是碰上胆小的女孩子,吓都吓傻了,在傻愣之间人也就完了。诺娃却不同,越是在逆境中,越是受人欺负的时候,她的胆子越大。她一边同那个坏男人对打,一边大喊大叫。就在她体力不支,将要被按倒在草窝里时,她的妈妈循声赶来,那男人落荒而逃。妈妈搂着她,坐在草窝里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家里没男人受人欺。今后,我们要活得像男人才行。孩子,你很勇敢。命可丢,但不能让男人欺负了。”
从那时起,罗诺娃决心要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小女人。
罗诺娃躺在被窝里从来没有觉得妈妈做的棉被像今天这样暖和。她把眼睛从雪映白光的窗上挪开,爱怜地看着妈妈干活。
妈妈正骑在木马一样的弹棉花机上劳作。诺娃每天早晨都是在咿咿呀呀的风轮声中醒来。那声音是在那巨大的竹制风轮口里发出的。妈妈那双灵巧的腿,像在没人的柏油马路上骑自行车一样蹬得飞快。
看妈妈弹棉花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妈妈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人。她的身材非常健美苗条,皮肤白得像太阳底下的雪,面容的俊俏更不在话下。诺娃之所以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与妈妈的身体几乎毫无二致,只是她还略显单薄一些。
在盛夏里,妈妈骑在木马机上弹棉花的情景,诺娃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了。妈妈应对炎热的方式,是全身只穿件大裤衩坐在木马车上蹬风轮。她把板结的旧棉花送进棉花机的嘴里,另一边便吐出了蓬松如白云的新棉,扬起的微细白棉毛笼罩着她半裸的身体。最抢眼的还是妈妈那双手。诺娃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手。白如细棉,长软而有力,灵活得能变戏法。记得有一次妈妈摩挲着自己的手,自顾自怜地说:“这本是一双弹电键的手,可惜了的每天让它摸锄把子,抓磨杠子。”诺娃不解:“妈,弹电键是什么意思呀?”妈妈一愣,说:“噢,弹电键呀,就是弹钢琴。”后来,诺娃就经常说:“妈妈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随着上下蹬踏风轮,妈妈那对漂亮无比的乳房活脱一对白兔上下蹿动,搅拌着她周身的棉絮儿也飘荡起伏,煞是好看。
记得十一二岁时,诺娃有几次情不自禁地从被窝里跃起,扳住妈妈的肩膀,猛烈地亲吻吮吸她那诱人的乳房。妈妈的脸“腾”地一下红如晚霞,浑身颤栗着不知所措。有一次,妈妈面目表情非常痛苦,牙都把下嘴唇咬出了血。她气急败坏地把赤条条的小诺娃,扔进了刚弹出的棉絮筐里。诺娃惊吓之后,躺在舒服的棉絮中不想出来,肌肤与棉絮的直接接触产生了酥痒无比的感觉。蛋青色的阳光泛着气息,透过窗纸照着那堆棉絮,使它们也隐隐泛着蛋青色的光芒。这时,诺娃听到了妈妈非常怪异的剧烈的呜咽声。透过青雾般的棉絮,看见妈妈双手抱胸仰天长鸣。诺娃真吓坏了,她觉得是她咬痛了妈妈的乳房。诺娃缩在棉絮里不敢出来。她“吧唧吧唧”嘴巴,觉得有一股咸渍味。那是妈妈乳房的味道。妈妈的乳房没有了过去那种特有的醉人芳香。现在,妈妈身上散出的更多的是这个破旧房屋里、这个乡村小镇上无处不在的气息。
从此后,诺娃再也没有袭击过妈妈的乳房。撒娇之时,也只是扑到妈妈的怀里,说:“妈,你真美。”妈妈则果断地把诺娃推到一边,严肃地说:“以后都成大姑娘了,别再这样小孩子家家的,更不能婆婆妈妈的。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要活得像个男人!”
这个家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男人了,对诺娃来说,“男人”这个词听起来十分新鲜。诺娃的朦胧记忆中,也曾有些人上门给妈妈提过亲,妈妈总是不冷不热地把媒人晾在一边,有时还断然拒绝,大声把媒人喝斥走。诺娃渐懂人事后,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周围经常驻留一些男人异样的目光。
诺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被窝里抬起头,说:“妈,你今早还没开门出屋吧?”妈妈说:“傻孩子,大雪封门,怎么能出得去。”诺娃说:“妈,你信不信,我家窗前肯定有人的脚印。”妈妈一傍:“你怎么知道?”诺娃说:“我感觉到的。”妈妈就拿了凳子,站上去打开高处的一个小天窗,往外一看,然后吃惊地回头看了诺娃一眼。诺娃披衣起身,登高外瞧。果然有两趟深深的脚印,严格地说是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蹚出的两条沟,从窗前一直通到墙脚下。很明显,这是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进来,又原路返回,并且是在下半夜雪停后进出的。妈妈无声地关上小天窗,长叹了一声,又坐回木马机上弹棉花。
诺娃裹着被子偎在炕上,看着妈妈弹棉花。妈妈弹棉花的动作十分和谐,手脚停放拉动的位置不用眼瞄也总是准确无误。妈妈说,从她怀上诺娃的那时候起,就和诺娃爸一起学弹棉花。十几年的弹棉花历史,使她的手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两年,妈妈还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弹棉花机曾是她和诺娃爸从事革命活动时不可缺少的工具。诺娃感到好奇,问这弹棉花机又不能当刀枪用,怎么能成为革命的工具?妈妈神秘地笑笑。有一天,趁妈妈不在家,诺娃把弹棉花机大卸八块,但没有看出它究竟怎么能当革命的工具,却招了妈妈的一阵追打。妈妈说:“咱家那个大弹棉花机才是革命的工具,你怎么把这台小弹棉花机给我拆卸了?”诺娃问:“那台大的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妈妈气还未全消,就说:“飞天上去了。”诺娃知道弹棉花机是不会飞的,妈妈在哄骗她。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对诺娃说:“今早是你的最后一次懒觉了。从明个起,你就跟我学两样东西。一是学弹棉花。你从小耳濡目染我弹棉花,很快就会学会的。学会了,就替替我。我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二是跟我学俄语和英语。这俄语你从小会说一些,但还远远不够。这英语你从未学过,以后得跟我学。不上学了,其他文化课实在学不成就算了,这两门外语我们有条件,又不花钱,你必须要学,以后会有大用处的。你先记下我的这句话,以后再评判我让你学外语的做法对不对。”
对妈妈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诺娃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这样大的事,诺娃必须按照妈妈的意愿去做,没有别的选择。
在孩提时代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看到妈妈那刚毅而静寂的面孔,诺娃便不敢拗着妈妈。
妈妈是个怪人。有时这种怪异在生活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比如,她在她的房间里,一年四季挂着一个三色紫罗兰花环。每年夏天她都到山里去寻最美的紫罗兰花,编成花环一挂就是一年,第二年采了新的再把干枯的换掉。诺娃和串门邻居谁也不能动,谁动她跟谁急。在邻居眼里,妈妈有很多生活习惯与众不同。她虽然逐渐染上了乡下人的一些粗俗,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那浓浓的俄罗斯人的作派,多年也没有被中国化。她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她认为最优美的东西、最优雅的习惯,在这个小镇上也得不到认可。她对这个小镇上的一切粗俗的日常生活常常抱着一种优雅的轻蔑和冷淡的鄙视,尽管她身上也添了粗俗。这些,大家都理解。可妈妈多年总坚持不断地翻她那几本宝贝似的英文书,就让人难以理解了。尤其是今天,要让诺娃一块跟她学英文,这更是让全天下的人费解。若让诺娃学点俄文还说得过去,妈妈终究是江东面嫁过来的人,学学外祖父家的语言,还在理之中。可学这英语,能有何用?
妈妈说:“什么也别问,对谁也不要说,你尽管跟我学英俄两种语言。苏联老大哥刚翻脸,我却让你学俄文,这里面有很大的风险。不过,我们不声张,谁也不会知道。你要相信妈,眼光要放远,不能把妈看浅了。”
说心里话,诺娃从来没有小看了妈妈。妈妈在诺娃心中是很神秘的人物,神秘得让人看不到边,摸不着沿。诺娃看得出,妈妈有很高的文化,不是一个简单的俄罗斯女人。可小孩子家的诺娃,又弄不清楚妈妈具体神秘在哪儿。但诺娃知道,妈妈的神秘,一方面来自妈本人,另一方面来自诺娃那烈士爸爸。当然,妈妈与爸爸的结合本身也是一个神秘的模糊体。诺娃从没有问清过,或者因为小从没听懂过妈与爸是怎样结合在一块的。
诺娃想,应该认真地同妈妈谈谈了。谈谈这个没有男人受人欺负的家庭,谈谈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谈谈爸爸成为革命烈士的过程。诺娃不能总是让孩童们认为她爸是老参精。
于是,诺娃把被子裹紧,十分严肃地对妈妈说:“妈,我既然不能上学了,你让我在家学什么都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与我们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情况给我说清楚。我今年都十六七岁了,我长大成人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学的。”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把衣服扔给诺娃,说:“穿衣下炕,生火做饭。一切事情得慢慢来,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诺娃一听就急了,把衣服扔到地下,说:“你还要等我多大才告诉我。我们孤儿寡母的,连大雪封门都封不住想欺负我们的野男人。出现这种状况,你总不能不让我知道其中的原由吧?”
“原由嘛,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混血少女,还有一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姿色犹存的俄罗斯女人。”妈妈又把衣服递给诺娃,脸上挂上了几丝羞涩的笑。
“妈,你别不说根本。我要知道我这个混血儿是怎么来的?你一个浑身都是文化的俄罗斯姑娘,怎么会跑到中国的黑虎镇这个小地方,与一个东北穷小子结婚?尽管那是战争年代的事,战争意味着荒唐。但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荒唐事。”诺娃穿衣下炕,咄咄逼人地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说:“孩子,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爸死了,你爸和另外26条好汉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是被叛徒出卖的,这个叛徒才是造成我家惨剧的关键。”
诺娃被妈妈引进了巷子,迫不及待地问:“谁是那个叛徒?那个叛徒是谁?”
“听说那个叛徒可能还活着,但谁都不知道他是谁。解放十多年了,政府也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妈妈准备做饭,“今天大雪封门,干脆咱娘俩就说个透亮。孩子,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到应该让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了。先做饭,再讲故事。”
罗家的生活是拮据的,早饭也就是每人一碗菜粥。这在1961年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已经是不错的生活水平了。这要归功于妈妈多年弹棉花攒下了一些积蓄。解放后,这个两口之家基本上还是安稳的,平和的。因为罗家是烈属,组织上按政策给予了一些关照。前些年,国家还和苏联老大哥亲如兄弟时,妈妈去过那边一次,没待几天就回来了。她爸妈早在卫国战争中死在德国鬼子的炮火之下。据说,唯一的一个叔叔还健在,但她也没能找到。这边黑虎镇是她唯一的家,诺娃是她的全部依靠和希望。诺娃把菜粥碗洗净,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然后,上炕和妈对面坐了,用被子捂住脚把手揣进袖笼里,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并没有先讲叛徒的故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爸是一条东北好汉,长得英俊魁梧,又有些文化,通身洋溢着灵气。可是,在怀上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爱过他。有了你之后,你爸才慢慢走进我的心里。你爸用他的心征服了我,我渐渐也把心交给了他。我深深地爱着你爸,直到现在,直到永远。”
诺娃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严肃认真的妈妈,不知说什么好。把这么一段话当作神秘故事的开场白,诺娃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诺娃吃惊不小:自己竟然是妈与爸在没有爱的时候孕育的。这一对异国情侣竟然不是为了爱而走在了一起,那还有什么样的神秘因素比爱的力量更有聚合力,使这对隔江而生的异族青年结为夫妻呢?诺娃满脸疑惑,转而又欣然一笑,无论怎么说,是诺娃降临于世,才使爸妈的心凝结在一起的。
妈妈说的第二句话更让诺娃目瞪口呆:“爸和妈的爱情生活,是在乌苏里江中的小船上,在日本炮艇视野之内在鬼子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的。当然,对于妈来说,当时演戏的成份比较重,而你爸却利用那天晚上的环境条件袭击了我。”
诺娃的心急速跳动,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细细地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妈妈的故事讲了整整三天都没有讲完。
讲到日本人的残暴时,妈妈痛哭流涕,蹬腿捶胸,诺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呜咽哀伤。讲到战争中的精致细节时妈妈又会精神异常亢奋,手舞足蹈,唾星四溅,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这时,诺娃也会被她身上别样的精神所震撼。那是一种被崇高理想所激发出来的巨大力量。
诺娃从来还未见到过妈妈有过如此羞涩的神,那是第四天早晨讲到妈妈的第一次爱情生活之时。
妈妈强调说,她的第一次爱情经历是短暂的。她明确告诉诺娃,那个男人不是诺娃的爸爸,而是她的一个同胞飞行员。那个可爱的苏军战士,为抗日战争献出了生命,长眠在了中国的武汉。
妈妈说,等找出了那个可耻的叛徒,等攒够了钱,她要带诺娃到武汉去祭奠她的那个人。
妈妈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一个事物简单地顶替另一个事物的问题。她去祭奠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美好向往的男人,希望诺娃能理解。
处世不深的诺娃,没有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复。诺娃为爸爸打抱不平,愤然表示不跟妈去。她说:“那人是我爸的情敌,你去祭奠他,就是对我爸的背叛。你不能对不起我那革命烈士的爸。”妈妈一脸的甜蜜顿时隐去,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与你爸、我与那个飞行员的情感问题,你现在难以理解。里面既牵扯中苏两国之间的政治问题,又有异国男女之间的复杂情愫。对此,谁都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在我与你爸的革命生涯中,碰到过政治上的叛徒,但在感情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叛徒。那个特殊环境里结下的情感是十分珍贵的。生活在新社会里的孩子,你是感悟不出它的内质的。”
诺娃固执地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她赌气下炕,一把拉开三天未曾打开的房门,想冲出去。
积雪如半截墙般挡在诺娃的面前,雪厚果真到了她的腰部。东边的太阳刚刚离开白茫茫的地面,正腾空而起,带着寒气的阳光猛烈地扎进雪的世界里。厚重而暧昧的红光与雪被上毛茸茸的幽幽蓝光交织在一起,映入眼帘,给她一种雪在燃烧的感觉。这种难见的复合色彩,刺得她一时难以睁开眼睛。
诺娃紧闭双眼,脚踢手扒,左突右冲,到了院子中央,随即在软如棉絮的雪被上打起了滚。
妈妈见状也冲到院子里,疯狂地在雪被上翻滚,然后,团起雪球打诺娃。诺娃跳将起来,扬雪与妈妈对打。
一时间,满院子雪花飞舞,嬉戏声尖锐而明快,压抑而爆裂。母女俩歇斯底里,全力释放几天积蓄起来的、甚至是多年积蓄起来的复杂情绪。
诺娃耳鼓吸收了妈妈的每一个故事细节、每一句附带不同情感的话语;诺娃准确把握住了妈妈每个阶段的情感走向和曲折的心理演变过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生活状态。
妈妈这些传奇而荒唐的亲身亲历,这些多年来一直让人无从知晓的神秘故事,一下子根植于与她血脉相联的青春萌动的少女的心田,立刻就繁生出了另一种或几种成份变异了的复杂情愫。它们,使诺娃激荡不已,焦躁不安。此时此刻,若不爆出来,释放出来,她会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纯朴厚重的妈妈,把自己彻底地袒露给了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女儿,把自己的复杂情感,给这个初懂人事的小女人交待得一干二净,尽管女儿还不能全部按为娘的心态去理解,去诠释,但终究淋漓尽致地倒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聚。她浑身轻松,轻得两脚离地,飘浮在空中,一时把握不了自己的方向。她需要呼喊,需要泄,需要腾飞。最终,母女俩都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地躺在雪被上喘息。末了,母女俩吃了一顿饱饭。
整个上午,母女俩都显得精力充沛,抢着把院里的积雪堆成几座小山,在大门口左右,堆了两个硕大的雪人门神。然后,又开辟出了通往各邻居家的通道,而这在以前我们只是各扫门前雪的。各家各户也出来铲雪,一个上午小镇上就四通八达了。
下午,诺娃同母亲一起,把弹好的棉花送到各人家,收了钱。然后,再到另外有可能要弹棉花的人家门前,叫一嗓子:“有旧棉花弹不?”妈妈的嗓音是柔软甜美的,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诺娃也学着妈的声音喊叫几声:“弹棉花喽!有弹棉花的不?”喊完,她就捂着嘴“哧哧”地笑,一副害羞的神。妈也笑说:“我的诺娃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诺娃的嗓音极好听,像妈年轻的时候。”
晚上,诺娃就和母亲一起弹棉花,一直到深夜才和母亲一起躺下。母亲再也不用催促诺娃早睡早起早去上学了,以后诺娃就可以同她同睡同起同劳动了。
辍学后的诺娃觉得生活单调而充实,尝到了劳动的辛苦,也享受到了劳累后躺到热炕头上筋骨“咯吱咯吱”响时的惬意与舒坦。
劳动是快乐的,父亲是可敬的,叛徒是可耻可恨的。诺娃痛下决心,迟早有一天,她要亲手把那个置爸爸于死地的叛徒,毁了全家幸福、给妈妈带来一生痛苦的叛徒,从茫茫人世间找出来。如果那叛徒已死去,她也要把他从十八层地狱中挖出来,扔到乌苏里江中去喂大马哈鱼。
妈妈连续几天的讲述,使诺娃把多年来因为没爸而受到的屈辱和怨恨全部根植到了那个该死的叛徒身上。
诺娃的恨缘于叛徒变节使她失去了爸,而她感到,妈的仇恨更多的是这个可耻的叛徒让27名革命同志壮烈牺牲。
诺娃渐渐懂得,她的恨是小恨只局限于家仇的范畴,而妈的恨是大恨是民族恨。妈痛惜的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还有丈夫的26名革命战友。